燕垒生
海面风平浪静,一艘小船正静静地停在一片礁群外围。
那片礁群大半都沒在水底,只有一些恍如猛兽的尖牙露出水面,若有船只胆敢驶入,那些隐藏在海面下仿佛怪物般的暗礁就会将船底撕咬个粉碎。正因为如此危险,这片海域向来被视作禁区,一般渔民根本不敢靠近。那艘小船也一直停靠在最外围,并不驶入。
小船不大,船上只有三个人。如今海禁多年,除了胆大妄为的海贼,以及偶尔才有的商船驶过,寻常渔民根本不敢出海,更不要说三个人驾驶这等小船了。
小船上的三个人中,只有两个成年人。这两个成年人虽然穿着男装,但个头都不高,实为女子,而第三个,竟然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少年。
虽然只是个少年,他的神情却是异样的老成。那少年盘腿坐在船头,正眼观鼻鼻观心地面对着这片礁区,另两个女子则站在他身后。
眼见少年许久不作声,左手边那个二十岁左右模样,肤色黝黑的女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忧色,扭头看了看右边那人。
站在少年身后右侧的女子年纪要大上几岁,一直显得镇定自若。见那少女看向自己,她也不说话,只是微微一颔首。这轻轻一点头,让那少女心中顿时平静下来,心道:正是,小圭便是感应不到,也不算如何,我这般担心做什么?
她刚这般想,那少年却一下睁开了眼,扭头道:“我感应到了!”
虽然仍是神情自若,但他右边的女子眼里也闪过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问道:“小圭,你感应到了什么?”
“海下有一座圆台形的小山,山腹乃是中空,当中……有两座铁塔。”
那少年白圭说到铁塔时,口气多少有点不确定。他左后侧的那少女阿茜又看了看边上那女子,女子又道:“是什么样的铁塔?”
“很高,像是用铁棍搭起来的,但又铸在一处,只是已经扭成了一团。”白圭一边说着,伸手还比画了一下道,“两座铁塔都被绞作了一团。”
阿茜再也忍不住了,急道:“少姐姐,小圭说得对吗?”
少芸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她抬头看了看前方的海面。仅仅数年前,那座圆台形的岱舆岛还露在海面上,现在却已沉在水下数丈之深了。而岛上那座远古之人留下的遗迹,亦随着岱舆岛火山的爆发彻底毁灭,只怕永远都不会再有人知晓。那两座铁塔实非人间所有,少芸在见到之前做梦都梦不到还有这等形状,然而白圭如此精确地描绘出模样,显然,他的确是感应到了。
夫子,心社定能传承下去,说不定,白圭将来的成就可能比您还要大。
虽然脸上神情自若,但少芸心中已如波涛起伏,既有一丝激动,更多的则是这些年来难得的欣慰。白圭这孩子不仅有着能感应到先行者遗迹的血脉,而且这少年的聪慧果敢,亦是她平生仅见。这种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睿智,她也只有在昔年的阳明先生身上才见到过。假以时日,白圭成长为新一代的阳明先生,亦未可知。
她正想着,远远地忽然传来了一声响。
那是一声炮响。三个人都抬头望去,只见大约数里之外有一缕硝烟升起,若是起了点风浪的话,多半听不到炮响,也看不到这一缕细细的青烟。但此时海上风平浪静,就算数里之遥,亦传到了这儿。
大明海禁已有数年,现在还会出现在海上的,除了一些零星外国商船,便只有横行不法的海贼了。不论是哪一方,既然到了动用火炮的程度,自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这艘小船自然也不要蹚这浑水为好。少芸道:“起帆,趁早离开吧。”
阿茜道:“是。”她虽然也仍是个少女,但因为自幼生长在海上,在船上的日子比在岸上还多,这等起锚升帆之事,对她来说亦是驾轻就熟。少芸伸手将石锚拉上来,阿茜则是将船帆升起来。那少年白圭见阿茜扯帆有点吃力,过来道:“阿茜姐姐,我帮你。”
阿茜听他说了声“姐姐”,却是脸一板道:“小圭,你叫我什么?”
白圭犹豫了一下,这才道:“阿茜……阿姨。”
阿茜见他这声“姨”叫得有点不情不愿,忍住笑正色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小圭,你这话也学过吧?”
白圭看了一边的少芸,嘟囔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
他还待将这段《论语》背下去,阿茜打断他道:“你知道就好啦,不用背了。反正以后要叫我茜姨,记得了?”
阿茜读书其实远没白圭多,心知这小小少年再背下去,自己实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了,还是这样打住,倒能唬住他。白圭似乎也没觉察她的心思,点了点头道:“记得了,茜姨。”
阿茜这才嘿嘿一笑。她虽然比白圭大了不少,这神情反倒显得稚气更多。因为嘴上和白圭扯着皮,缆绳在桅顶缠住了,帆只拉起一半。不过这等事在船上也属寻常,阿茜手足并用,一下便攀上桅杆,将缠住的缆绳解开。
她一解开缆绳,远处又传来“砰”一声炮响。阿茜心头诧异,手搭凉篷看去。突然,她手一松,人一跃而下跳到了甲板上。少芸正将石锚拉起来,不知她怎么突然间如此张皇失措,诧道:“阿茜,怎么了?”
阿茜的神情有些异样,急急道:“少姐姐……那艘船是我哥哥的旗号!”
少芸亦是一愣,问道:“是铁心先生?”
阿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阿茜之兄名唤王铨,号铁心,乃是个半商半盗的人物,一直在倭国与大明沿海一带讨生活。自从大明执行了海禁,海上行商再走不通,铁心便顿然为盗。当初他兄妹俩为阳明先生感化,愿为阳明先生出力,与少芸一同杀上岱舆岛,前去摧毁八虎之首张永的秘密基地。但知道阳明先生不在人世,而张永所造出的魔人又难以对抗,铁心便背信弃义,不顾而去,甚至起了将少芸也灭口之心。阿茜虽是铁心亲妹,性情与乃兄大不一样,冒险在岱舆岛化作飞灰前救出了少芸,从此兄妹二人分道扬镳,已有数年不曾碰到了。此时见哥哥的船竟然正被人追逐,终是兄妹情深,心中百感交集,大为犹豫。
少芸走到船头,远远望去。此时那两艘正在缠斗的船已然近了不少,也能看出旗号来了。铁心当初开了个五峰渔行,打的是一面五峰旗。此时远远望去,有两艘船一前一后正在追逐,前面那艘船上挂着一面画着五个山峰的蓝色旗帜,正是铁心那艘惯用的座舰。后面追赶的那艘船此时也已挂出了旗号,却是一面蓝色月亮旗。甫一触目,少芸不禁失声道:“古月旗!”
阿茜在一边道:“少姐姐,你认得那旗号?”
少芸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故人的旗号。”
她看着那两艘渐驶渐近的大船,说了这一句后再没说话。阿茜站在一边也是默不作声。就算哥哥有万般不是,终是自己的嫡亲兄长,但少芸不曾开口,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看着少芸,心中不住打着转,忖道:少姐姐肯不肯救我哥哥?
此时那艘五峰船上的铁心也已发现了前方远处的这艘小海船,他原本还希望那是海上的同道,同仇敌忾之下可以在危急时刻拉自己一把,可驶得近了,发现并不是海盗船,不由暗暗叫苦。
铁心的义弟叶宗满就站在他身边,小声道:“直哥,这不是合字的船啊。”
他们是昨晚与那艘官船遭遇的,本来还以为是艘朝鲜或琉球的商船经过,虽然他们寻找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刚得手,本不该多事,但在海上亦商亦匪惯了,撞上了这等肥羊牯,不取天理难容,因此便要接舷靠上去动手。哪知刚一动手,才知道对方哪里是商船,竟然是艘暗藏火炮的水师战舰。铁心到了后来得倭人之助也有了荷兰火炮战船,这才成为大明心腹之患,但此时却只是明火执仗在海上打劫的寻常海盗,哪里抵得住火炮轰击?亏得他见机得早,一发觉势头不对,马上落荒而逃,连已经攻上对方船上的几个同伴都顾不上了。
他也没敢回自己的巢穴,只想着能逃脱追击。只不过他纵有壮士断腕之念,对手却有犁庭扫穴之心,竟然穷追不放。五峰船虽是艘有名的快船,但对方也不差多少,纵然一直没能追到,可总是死缠不放。一昼夜的海上追逐,铁心方知对方原来是铁了心要生擒自己,所以原本好几次能开炮击沉自己,但官船上的炮火总是颇为克制。饶是如此,五峰船仍是被打得遍体都是伤损,船速越来越慢,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追上了。叶宗满与铁心交情莫逆,又颇有谋略,一直担当铁心的谋主,铁心下令向那艘船靠拢时叶宗满便猜到了义兄的心思,但现在发现那船并非能帮自己一手的海盗船,他也顿时没了主意。
铁心低头沉吟,就在这时后方那船又放出一炮。这炮其实意在阻拦而不在攻击,子药下得不多,但一炮打来,将五峰船的船尾又打塌了一块。五峰船本来就满是伤损,现在更是伤上加伤,船速又慢了许多。一帮海贼尽是惊弓之鸟,此时越发吓得魂不附体,心想此番在劫难逃。铁心另一个义弟徐惟学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叫道:“直哥,这帮鹰爪孙是想斩尽杀绝啊,怎么办?”
现在力斗是斗不过,想逃已逃不掉,铁心抬起头,看向那艘小船道:“先靠上那艘小船。”
徐惟学一怔,叶宗满却已猜到了铁心的用意,小声道:“直哥,若鹰爪孙不吃这一套,那该如何?”
铁心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嘴唇,狞笑道:“拼个鱼死网破,你们总会吧?”
徐惟学这才明白铁心原是想将那艘小船上的人掠作人质,迫使敌船放过自己。对方乃是官船,但如果那官船上的官长心硬如铁,不顾要挟,就算挟持人质也是没用的。只不过他们在海上杀人越货都做得惯了,杀几个无辜之人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这总是唯一一条脱身之计。
徐惟学点了点头道:“好,直哥,那我……”
他这请缨之言还不曾说完,叶宗满忽道:“咦,这些人要做什么?”
徐惟学和铁心正看着后方的敌船,叶宗满却是背对后方,看到的是那小船的方向。铁心扭头看去,却见那艘他正打着主意要截停的小船竟然迎向了那艘官船。他也吃了一惊,正有点不明所以,却听徐惟学惊道:“直哥,那船上……不是阿茜吗?”
铁心在这帮海盗之中威信极高,说一不二。早年阿茜也在他们一伙中时,因为聪明伶俐,又是铁心亲妹,便是徐惟学和叶宗满这等职高权重之人对她也是青眼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两年前岱舆岛一役,当初铁心手下的八天王死伤大半,阿茜也失去了踪影,铁心只道这个妹妹与岱舆岛一同化作了飞烟,虽然他心狠无比,但背后也曾为妹妹掉过几滴眼泪。听徐惟学说久别的妹妹竟然就在那艘小船上,他心中一惊,猛地抢到船舷边。抢得太急了,居然还打了个趔趄。他把住船舷边,手搭凉篷看去,却见那艘小船上船头站著一个清秀少年,虽然穿着男装,但他认得正是阿茜。铁心心下一动,张口便要叫,但话到口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在阿茜边上,站着的另一个人,竟然是少芸……
两年前他在魔烟岛上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唯一有点内疚的就是因为急于逃命,将阿茜也丢下了。至于自己曾对少芸背信弃义,这等事铁心实是毫不在意。然而少芸并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与岱舆岛一同化作飞灰沉于海底,竟然又活生生地站在那艘船上,铁心已不得不去斟酌一下对方的用意。
追赶他们的这艘船属于官府,但少芸也并不与官府一路,那么她究竟要做什么?
少芸的船此时已靠向了那艘官船。那官船正在追赶海盗,见这艘小船居然不躲不闪,反而靠近,船上之人都有点不明所以。大明海禁极严,“片板不许入海”,这艘小船上的若是大明子民,其实已经违禁。现在己船正在搜捕海盗,那些人识相的该远远逃开才是,怎么还会靠近?不过看来船上只有三个人,而且这几人个子都不高,其中一个更明显只是孩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官船上并没有发炮。待少芸的船靠近了,官船上有个人走上船头高声喊道:“这里是锦衣卫搜捕海贼,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少芸的船已经靠到了官船边。她们的船要小得多,船帮比那官船低了丈许。她抬起头,突然也高声道:“小民求见胡千户。”
喊话的锦衣卫吃了一惊。少芸穿着男装,个头也不高,看去看如一个半大少年,说话的声音甚是清脆,态度却极是雍容气派,不似寻常的布衣百姓。他顿了顿,高声道:“你怎会认得胡大人?”
他的口气已不自觉和缓了许多。话音未落,少芸一跃而起,右脚轻轻在官船船头的板壁上一踢。
她的右脚靴尖装有一把靴刃。靴刃极其锋利,一下扎入了木中,少芸借力一跃,人一下冲上数尺,跃上了甲板。那锦衣卫一句话不曾说完,“胡大人”三字刚出口,少芸一下出现在他面前。此人在锦衣卫中并非庸手,却万没想到来人竟然有这等鬼魅般的身法,大吃一惊,向后一下跃出了数尺,伸手按在腰刀上喝道:“兀那汉子,你到底是谁?”
少芸淡淡道:“锦衣卫古月旗,我岂有不知。请转告胡大人,便说故人来访。”
少芸这等好整以暇的态度让那锦衣卫越发摸不着头脑,他也不知少芸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已不敢再随意呼喝了,说道:“那……我去请示一下胡大人。”
这锦衣卫转身进了座舱。此时这战舰上的火炮仍是对准了五峰船,但未得命令,船上的炮手也不敢举火放炮。五峰船上的铁心却是有若热锅上的蚂蚁,看着少芸和一个公人说了几句话,那公人进了座舱又出来,再领着少芸进去,心中已是焦虑万分,只是在想着:少芸这婆娘到底想干什么?
那锦衣卫进了座舱后又走了出来,在门口向少芸道:“胡大人有请。”
这胡大人虽然官职也不算太高,但身份非同一般,更兼本领出众,极得这些属下信服。少芸突然上得船来,宣称是胡大人故人,这人实是摸不着少芸的底细。但胡大人竟然说有请,这人心想少芸果然是胡大人故人,倒是不能得罪了,因此言语越发恭敬。
少芸推门走进了座舱。
这些年来,锦衣卫指挥使先是由谷大用之父谷奉担任,平宁王后由谷大用自任,随即又由谷大用之侄接任,可以说几成谷家的私产。谷大用活着的时候极好享受,这艘船曾是谷大用自用之物,座舱布置自然更是奢华。只是现在舱中并不见什么金玉之器,四壁却悬了几幅倪云林的小幅山林,使得富贵气中透出几分书卷气,反倒有了一些清雅。就在边上一扇小窗前,一个人正反剪着手站在那儿看着外面铁心那艘五峰船。听得少芸的声音,此人也不转过身,只是道:“请掩上门。”
这是个颇为年轻的声音。少芸正在掩门,听得这人的声音,双眉轻轻一挑,沉声道:“你不是胡尚仁大人!你是谁?”
这人转过身来看向少芸,微笑道:“尚仁公乃是家父。在下胡汝贞,不知阁下因何与家父相识?”
这胡汝贞面白无须,年纪虽轻,但眼神却是锐利得异样,看向少芸时直如两把利刀。少芸心中暗暗一沉,说道:“原来是胡公子,我是少芸。”
胡汝贞道:“原来是惠妃娘娘啊……”
尽管胡汝贞的神情仍是镇定自若,但眼神中显然也有一丝震惊。
锦衣卫千户胡尚仁,徽州府绩溪人,世袭锦衣卫千户。当初少芸在阳明先生门下时,阳明先生跟他说过朝中一些重要官员之事。当时张永权倾一时,几乎所有官员都要仰其鼻息,而锦衣卫更是等若张永私人豢养,在谷大用任锦衣卫指挥使时更是援引同道,那时锦衣卫里遍布阴险小人。
只不过任何地方都会有例外,锦衣卫中的例外便是其中的世袭千户胡尚仁。
虽然并不算能力超群,但胡尚仁的为人颇为正直。谷大用阴毒狠辣,屡屡陷害朝中不愿阿附他的官员。而胡尚仁虽然是谷大用的属下,却好几次在暗中回护被谷大用陷害入狱之人。只不过胡尚仁虽然正直,却也极为圆滑,从不敢得罪张永与谷大用,因此张永和谷大用对他也甚是信任,胡尚仁在锦衣卫中的地位亦颇为稳固。那时锦衣卫中只有少数几个地位极高的方能使用专有旗号,胡尚仁是其中一个,他的专有旗号就是这种画着蓝色月亮的古月旗,所以少芸才会一望便知。
当时阳明先生还跟少芸说过,如果说铁心那等人乃是可用而不可信,胡尚仁这等人就是可信而不可用了。只不过胡尚仁对阳明先生倒极为服膺,虽然他比阳明先生小了没几岁,但阳明先生执掌稽山书院时,胡尚仁曾专程携子前来,一同拜入阳明先生门下。因此胡尚仁虽然不是心社成员,其实也可算是少芸的师兄。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少芸才敢于登船求见。只不过在船上的却不是胡尚仁,而是他儿子,少芸亦是不曾料到。她现在仍是钦犯的身份,但站在胡汝贞面前实是落落大方,说道:“胡公子不必如此称呼,少芸早已不是昔日的惠妃了。”
胡汝贞的嘴角微微一挑,淡淡一笑道:“娘娘既然自知已非昔日身份,为何还来见我?”
胡汝贞谈吐一直彬彬有礼,这一句亦不失礼数,然而突然间语气中已带了一分隐隐约约的杀气。少芸浑若不觉,只是道:“因为当初阳明先生曾对我说过,令尊大人乃是贤者,而胡公子你将来更是不凡。”她說到这儿,顿了顿,这才接道,“乃是命世之英才。”
胡汝贞少年时随父亲去稽山书院向阳明先生求教,他自幼便听父亲说起阳明先生学究天人,为今世之圣,而当面聆听教诲后,这个小小的少年对阳明先生更是崇敬得无以复加。虽然只是短短数日请教,却也受益匪浅。只是他完全没想到,阳明先生对当初还只是一个少年的自己评价竟如此之高。“命世之英才”这个断语实非寻常之辈所能承受,虽然他城府极深,但乍听之下仍是惊心。即便心中欣喜若狂,可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半晌方道:“多谢阳明先生青眼,那娘娘之命,汝贞自也不敢不从了。”
少芸知道胡尚仁颇为仁厚,否则当初也不会身在锦衣卫却维护被谷大用陷害下狱之人了,只是没想到胡汝贞看上去并不似他父亲那样仁厚,却也如此好说话。她躬身行礼道:“多谢胡公子……”只是她还不曾说完,胡尚仁拦住她道:“只不过这伙海贼身上有一件我必得之物,他们若能拱手相让,汝贞方敢自专,放他们一条生路。”
少芸怔了怔,问道:“是什么?”
胡汝贞微微一笑道:“自然不是他们的项上人头,只是一个铁盒。”
他笑得甚是温和,只是笑意中却另有点莫测高深。显然,铁心他们若不肯交出这铁盒,他是决不肯放过这些人的。而他这一路紧追不放,一直没下死手,也是因为害怕铁心走投无路之下将这铁盒毁去。
少芸也不知这铁盒究竟是什么,顿了顿道:“如此说来,我去将此话传到。若他们不肯听从胡公子良言,那少芸这个鲁仲连自是做不成了。”
胡汝贞道:“能得娘娘为鲁仲连,乃是天不绝这些海贼。若他们再不识好歹,也是咎由自取。娘娘请,汝贞送你过去。”
他伴着少芸出了座舱。出得门来,那些水手在他们经过时纷纷行礼。这些水手显然都是锦衣卫中人,个个精神凝聚,精壮不凡,但面对胡汝贞时却全都极为恭敬,这个年轻人年纪虽然不大,隐隐却有着领袖群豪的不凡气度,少芸心中暗暗称奇。到得船头,他向少芸小声道:“这些小贼不值娘娘屈尊求情,娘娘还要为他们冒这风险吗?”
他说得很低声,自然是不让他那些锦衣卫手下听到。少芸也小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多谢胡公子。”说罢,抓起一根系在船桅上的缆绳,轻身一纵,人如大鸟般飞身跃过船舷,直向那五峰船飞去。
此时两船虽然相距甚近,但还有三四丈远,这时候跳帮实非一般人所能。但少芸身轻如燕,虽然借了缆绳一点力,却几乎如生了翅膀一样在飞行。船上的水手正在对峙,胡汝贞手下尽是锦衣卫精兵强手,而铁心手下也是他这一党中的好手,见到突然有这么个人飞身跃过去,两边的人心惊之下,不约而同地喝了声彩,心道:这人竟有如此本领!
五峰船上的铁心和几个亲信都一直在忐忑不安。此时那官船上的火炮已经对准了他们,五峰船受损后船速大减,这三四丈的距离真个当不起一炮之威,但自从少芸上了官船后一直没发炮,他知道多半是少芸在与对方交涉。因为有阿茜在,想来自然是在为自己缓颊。待见少芸飞身跃上己船,他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既是宽慰又是担心,也不知该怎么开口。一边的叶宗满极是乖觉,抢上一步道:“少芸姑娘,别来无恙。直哥,少芸姑娘较当初更增几分英气。”
叶宗满心知上一回铁心将少芸丢在魔烟岛送死,哪知少芸竟然能够绝处逢生,现在终有点拉不下脸来,因此先将话头接过以缓和一下气氛。
少芸知道铁心这人虽不厚道,却也是个直性子,因此也不寒暄,将胡汝贞的要求说了。一听胡汝贞竟是要那铁盒,铁心与叶宗满都是面面相觑,铁心顾不得尴尬,抢道:“少芸姑娘,那胡大人怎生知道这铁盒之事?”
少芸道:“这个我也不知。怎么,这铁盒不能交出吗?”
铁心迟疑了片刻,向一边的叶宗满小声道:“宗满,你说呢?”
叶宗满倒也没多迟疑,小声道:“直哥,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现在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那铁盒乃是干系到一筆极值钱的货物的下落。这还是几年前的事了,这批货物被当时另一支海贼劫了,但没来得及销赃,那支海贼便已被灭。当初铁心答应与少芸一同杀上魔烟岛,固然是曾经答应过阳明先生之请,但主要的还是追查这批货物。那时正因为发现魔烟岛上再无线索,而岛上又有难以对付的魔人,铁心才背信弃义,丢下了少芸顾自逃命。
这两年他一直都在寻踪觅迹,也就是前几天才刚找到,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那官船追杀。本来他还只道那官船乃是剿匪来的,现在才知原来也是为了这个铁盒。眼看着两年的辛劳都要化为泡影,这般交出去终是不甘,可叶宗满所言亦是有理,如今官船上的火炮正对准自己,五峰船已经插翅难逃,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那铁盒交出去买命。铁心向来都倚叶宗满为谋主,现在叶宗满也这么说,他当然再无二话。
那锦衣卫的官船上听得铁心喊话说愿降,当即又靠近了些,搭上了舷板。舷板一搭,五峰船更是逃不脱了,不过五峰船本来就已是俎上鱼肉,铁心仍是神情自若。他是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汉子,舷板虽然甚窄,而且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但他跟在少芸身后走过船来,步履极稳。
胡汝贞已然带着两个随从候在了船头。这两个随从站得笔直,显然是锦衣卫的好手,胡汝贞倒是好整以暇,先向少芸点点头,迎向铁心道:“阁下便是南直隶王铨先生吧?”
铁心本名王铨,因为性急,当地人称这等性格为“直”,因此取了个“王直”的诨号。久而久之,王直这名几乎已成了铁心的真名,连他自己都习惯这般称呼了。但眼前这年轻人不仅叫出了他的本名,连他籍贯都一口说出来,铁心不由暗暗心惊。他虽然胆大包天,在海上做惯没本钱买卖,其实对官颇为敬畏,忙道:“正是小人,胡大人。”
铁心意外的恭顺显然也让胡汝贞亦有些意外,他从铁心手中接过了那铁盒,马上启开一条缝看了看,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又合上了递给身后一个随从,说道:“王铨先生,有人为你求情,你亦能知时务,胡某便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去吧。”
铁心吁了口气,说道:“多谢。”他在这官船上一刻都不想多待,转身正待从舷板上走回去,胡汝贞忽道:“王铨先生且慢。”
铁心怔了怔,不敢再轻举妄动,转身道:“胡大人还有什么见教?”
胡汝贞的左边嘴角极细微地撇了撇,说道:“王铨先生,胡某率众入海,为的是扫穴犁庭,靖息海波。王先生此去,若是再有反复,岂非胡某失职?”
他这话说得很平静,但少芸听了心头亦是一凛,忖道:“怎么,胡公子要自食其言吗?”
铁心听了胡汝贞这话,眉头亦是一竖,说道:“胡大人,难道你要了铁盒,还要王某的性命不成?”
胡汝贞淡淡一笑道:“不瞒王先生,在下原本确有此意,但既然答应了这位……少先生,自无更改。只是胡某奉陛下旨意靖海清边,若任由王先生离去,是谓不忠;但有诺再先,再强留王先生亦为不义;王先生已降,胡某若再斩尽杀绝,是谓不仁;食言亦为不信。”
铁心本来心已凉了半截,暗想此人要出尔反尔,但又听他说了一通不忠不义不仁不信的话,又有点莫名其妙,心道这胡大人难道冬烘心性,离去之前还要说教一番不成?他也不知胡汝贞到底有何用意,便道:“那胡大人意下如何?”
胡汝贞微微一笑道:“胡某可以徇私一次,但若是旁人再次前来靖海,正与王先生相遇,便再无今日这等机会了。权衡之下,唯有一两全其美之策,还请王先生远游异域,二十年不践大明水土如何?”
胡汝贞这话滴水不漏,说的是“不践大明水土”,那是不许铁心一党再出现在沿海的意思。话虽婉转客气,却隐含威胁,铁心哪里甘心,沉声道:“多谢胡大人错爱。只是王铨自幼习得几式笨拳,尚有自信可以自保。”
铁心说着,将右臂向前伸了伸。他这条手臂肌肉虬结,直如铁铸,随手一伸也仿佛有风雷之威。只是胡汝贞看了一眼,淡淡道:“王先生须弥倒天鼓雷音威名赫赫,恃此横行海上,拳下无三合之将,胡某也久闻威名。只是一山之外,更有一山,若有人能接下王先生八拳,还恐王先生那时噬脐莫及。”
铁心一怔。他的须弥倒拳术至刚至猛,号称拳可摧山,最厉害的一式名为“天鼓雷音”。这一式能左拳磕右肘,再以右拳磕左肘,如此来借力,合得拳力巨大无比。因为此招极耗内力,一般人用不出三拳,
铁心功力极深,能连使八拳,号称“雷音八响”。胡汝贞显然对铁心这一招看家本领亦是一清二楚,只是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在他口中这路须弥倒拳术等若无用。铁心原本就不是个好性子,此时更是着恼,说道:“胡大人此言,难道您也能接我八拳不成?”
胡汝贞淡淡一笑道:“胡某不才,但应该勉强能接。王先生若是不信,胡某愿接先生八拳。”
胡汝贞这话已然是在挑战了,但铁心反倒犹豫起来。他的须弥倒拳术威力无比,能接得他三拳的就是不俗的好手了。这青年自恃本领高强,接得还则罢了,若自己真个将他打坏了,他手下有这么多好手,现在自己又在他船上,插翅都逃不出去,那时就算屈膝投降也是白搭,因此纵然恼怒,仍有些犹豫,说道:“胡大人当真?”
胡汝贞淡淡一笑道:“君子之言,岂可妄出?”他向周圍众多随从扫了一眼,突然正色道,“诸公听令!胡汝贞若伤在王先生拳下,便是学艺不精,自取其辱,与人无尤。”
他说话一直十分温和,但此时突然变了神情,一瞬间从一个书生变作一个呼斥群雄的豪客。而他船上的这些人尽是锦衣卫精锐,听得胡汝贞下令,齐齐一个立正,齐声道:“遵令!”
铁心心道:这小子如此了得,难怪我们斗不过他。他手下尽是惯于刀头舔血的海盗,论悍勇并不输于锦衣卫,可海盗终究只是乌合之众,哪里比得以兵法部勒、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这般令行禁止?若是单打独斗大概还能势均力敌,但两船接战之时,顿时便显出高下来了。
胡汝贞也不脱长衣,只是束了束腰带,将左脚退后半步,说道:“请了。”
铁心本就被胡汝贞追得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更是被逼得骑虎难下,心道:他若是接住了我八拳,我二十年不能再入大明;可万一接不住打坏了他,他哪还能放过我?少姑娘替我讲情也是白讲了。这小子,无非是怕我先行起出那批货来,所以要逼我发誓。
铁盒中乃是那批货的下落线索,虽然现在交到了胡汝贞手上,但这青年仍是不放心,担心自己早已将线索破解了,抢在他头里去起走了货物,所以才要逼得自己远走他乡。只不过这青年如果真想永绝后患,拿了铁盒后将五峰船轰成碎片斩草除根,岂非远为简单?他宁可要接自己八拳,自是因为答应了少芸,而且也自恃本领,想要堂堂正正地证明他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并不是全靠了船坚炮利,就算本身本领也足以制住自己。
铁心虽然不算心思极灵敏之人,但这一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可他的性情乃是死都不肯服输,就算打坏了胡汝贞便要换个全军覆没的结局,连少芸多半也要遭池鱼之灾,但他怒火上来了,也顾不得别个,淡淡一笑道:“胡大人说笑了,那就请大人一试小人之拳。”说着,抢上一步,一拳直直击出。
这一拳势若奔雷,就在铁心出拳的一刹那,胡汝贞原本站在前面的右脚忽地向后退了一步。几乎就在同时,“砰”的一声,铁心一拳正中胡汝贞前心。
这一拳击中,少芸也是脸色一变。她知道铁心的拳力之强,几乎可称得当世第一,这样硬接一拳,就算阳明先生也不无吃力。胡汝贞纵然本事不俗,只怕也是太托大了。她见胡汝贞咄咄逼人,而铁心又是寸步不让,心中有点担心两人会谈崩后再起刀兵,正要出言缓颊,哪知铁心说打就打,这一拳已然击出,她都来不及说什么,这一拳便已打中,“砰”的一声,如中败絮,胡汝贞微微身形一晃,却马上站住了。
火莲术!
少芸差点儿要叫出声来。
胡汝贞这一进一退,硬接铁心一拳的心法,用的正是火莲术!这路火莲术乃是心社的至敌,十二团营提督,驺虞组主人张永的绝技。当初张永也是靠着这路火莲术利用四个魔人之助击伤了阳明先生,少芸便是做梦也忘不了。而这路火莲术极为难练,当初八虎中本领排在第二位的魏彬亦未能习成,少芸根本不曾想到胡汝贞这般一个年轻人居然能够修得不下于张永功底的火莲术。
胡汝贞,竟然很可能是驺虞组中人!一瞬间,见到故人之子的欣悦已然荡然无存,少芸心中甚至有些悔恨。
胡汝贞知道自己的身份,而现在自己就在一艘满是锦衣卫的船上,如果他要留下自己的话……
铁心此时脸色已是阴晴不定。他一拳击出时便已经后悔,心想自己沉不住气打出一拳,万一这年轻人没能接住自己的天鼓雷音的话就糟了。但这一拳击中,却觉拳力如泥牛入海。虽然他也知道胡汝贞在接这一拳的瞬间退后了一步,其中不无取巧,但能够将自己如此沉重的拳力在刹那间化解得无形无影,这等功力想想也是可畏。如果这年轻人与自己全力而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想到这儿,他哪里还敢再打出下一拳,只是赔笑道:“小人岂敢如此狂妄,那就奉胡大人之命,小人就此长居东瀛,二十年后再来请教。”
他脸上带着点笑意,可这话中却带着隐隐的怨毒,胡汝贞哪会听不出来。他颔首道:“多谢,那王先生请回。”
待铁心回到他那五峰船去,胡汝贞转向少芸道:“有劳少先生为鲁仲连,汝贞无以致谢,唯有祝先生瓜种东门,雾隐南山。”
邵平东门种瓜,玄豹南山隐雾,这是两个隐名埋姓,不问世事的典故,少芸知道胡汝贞定是要自己别再出头露面了。但胡汝贞这样放过自己,少芸却也有些意外,她看了看胡汝贞道:“多谢胡公子。”
胡汝贞看着她正要转身下船,忽然又道:“对了,少先生,当初阳明先生另外还说过小可什么吗?”
少芸站住了。她侧过身,慢慢道:“夫子尝言,胡公子乃命世英才,若一朝不慎,即成乱世之枭雄。”
胡汝贞面对铁心这等杀人不眨眼的豪客亦是不失半点威风,但一说起已经去世的阳明先生,口气中仍然尽是崇敬。看来,正是因为胡汝贞对阳明先生怀有尊崇之心,所以他才放过了自己。无论如何,这年轻人虽然心狠手辣,却又不失其父的敦厚诚恳,她一时都猜不透此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这后半句本来她也不想多说,但此时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胡汝贞显然没想到少芸会这样回答,他一怔之下,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果然是阳明先生所语啊……”
这笑容一下子将他方才那一丝杀气冲得无影无踪。显然,在他心目中,不成命世之英才,即成乱世之枭雄,一样是得偿所愿。没等少芸再说什么,他躬身一礼道:“多谢少先生。使他朝相逢,汝贞念此一言,当避君三舍。”
“退避三舍”的典故,出自《左传》中晋公子重耳复楚王之言。少芸这几年念及阳明先生遗教,多读诗书,已非吴下阿蒙,心知胡汝贞这话的意思是说他年如果他奉命捉拿自己,多少会留一点情。但当年重耳这话同样有后半截,说是楚王若是不肯领情,那仍会全力一战。
这年轻人连这句临别赠言,也是在报复自己先前只说了半截啊。尽管彬彬有礼,却如绵里藏针,暗藏着隐隐的敌意,同时其实已是暗中承认了他驺虞组的身份。那么先前他所说的“瓜种东门,雾隐南山”,不仅仅是要自己隐姓埋名,更是让自己放弃重组心社的企图。只是少芸心中却怎么都生不出对这青年的恶感,她顿了顿,淡然道:“多谢胡公子吉言。天将兴之,谁能废之。”
重耳说了“退避三舍”这话后,当时在座的楚将子玉便向楚王建议,说重耳非甘于雌伏之人,不如趁机除掉他。楚王则以“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八字相应,礼送重耳离去。少芸已然听出了胡汝贞的言外之意,因此以这八字来应答胡汝贞的“念此一言,避君三舍”,实是针锋相对,丝毫不落下风,意思亦是纵然千难万险,她仍要重建心社。说罢,向胡汝贞作了个揖,转身跃上自己的小舟。
一跳上小舟,阿茜已迎上前来小声道:“少姐姐,事情了结了吧?”
少芸回头看了看那艘大船。五峰船得脱生天,铁心连妹妹都不敢来见,已然匆匆落荒而走,生怕胡汝贞又要出尔反尔,再次发炮轰来。而那大船上,胡汝贞正倚在船舷边,因为渐行渐远,已然快要看不清了,但仍能见到这年轻人遥遥地望着自己。
她小声道:“哪里了结,刚开始呢。”
(按:正史记载,王直于嘉靖三十一年首次率倭寇大举扰乱中国沿海,距此时已过二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