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西区》到《钢的琴》:工业记忆书写的继承与变化

2022-02-09 10:13孟莉
电影评介 2022年14期
关键词:王兵铁西区桂林

孟莉

东北老工业区曾经为新中国的工业发展做出过无比卓越的贡献,但随着国家经济体制的改革与转型,东北重工业区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对于其无比辉煌的过去,人们好像也封存于记忆深处,如果没有特殊机缘的激活,便很难再唤起这些记忆。幸运的是,跨入21世纪以后,电影作品充当了这种特殊的机缘,再次将东北老工业区展示于观众面前,从而激起了满满的回忆与感动。从2002年王兵执导的纪录影片《铁西区》,再到2011年张猛执导的喜剧电影《钢的琴》,东北老工业区再度成为银幕刻画的对象,国产电影也由此开辟出一种全新的书写内容,即对工业记忆的书写。众所周知,比较批评已经成为当今电影评论中常见的一种批评模式,同样以东北老工业区为叙事背景的《铁西区》与《钢的琴》自然也具备比较条件。事实上,只要认真观看这两部影片,并加以深入思考,就会发现对这两部影片进行比较并非牵强附会,而是具有非常深厚的文化背景基础。从《铁西区》到《钢的琴》,实际上反映了中国电影在工业记忆书写方面的继承与变化,这种继承与变化具体表现在影片形式、拍摄风格、文化内涵三个方面。

一、从纪录影片到喜剧影片的转换

铁西区位于辽宁省沈阳市,是中国最大且最古老的工业中心。如果查考它的历史,可以发现早在1934年,铁西区的工业化建设便已迈上轨道。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政府发布了支援中国建设的157个工业计划,其中有98个围绕铁西区展开,这足以说明铁西区在建国初期工业部署中的核心地位。即便后来中苏关系破裂,铁西区在最巅峰的时候,仍能维持五六百个工厂的正常运作,养活了100多万人。[1]即使放在今天来看,这一数据也仍然是人类工业发展史中的奇迹。

然而,随着经济体制改革,铁西区工人面临失业困境。纪录片《铁西区》便是以此为拍摄背景。影片共分三个部分,依次是时长4小时的《工厂》,3小时的《艳粉街》以及2小时15分钟的《铁路》。这三个部分有机串联在一起,全面记录了1999年到2001年间铁西区“曾经辉煌,如今却要覆亡”的末日余照。由于影片《铁西区》采用超现实的纪实风格进行拍摄,因此很快便得到国际影坛的注意,从2003年开始,该纪录片先后获得法国马赛纪录片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法国《电影手册》年度十大影片、日本山形纪录片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墨西哥城现代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等奖项,足见《铁西区》艺术成就之高。

从影片形式来看,《铁西区》是典型的纪录影片,但其中也有若干耐心寻味的艺术安排。整部影片在1999年的暴风雪中拉开帷幕,暴风雪过后,大自然的生机消失殆尽,以这样一个衰微的画面开启整部纪录片,导演要寄寓其中的显然是时代大悲剧的开启。再如得知工厂即将倒闭的工人们本应绝望透顶,而影片中的工人仍然在元旦当天有说有笑地理发,乐观地迎接新年。但在这表面乐观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难以名状的悲剧感。工人们已经习惯了被时代裹挟着前进,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身为时代之海的一粒水珠,又如何能够左右时代的发展呢?这种笑,是强颜欢笑。《铁西区》擅于通过这种看似简单的画面,将整个时代的面貌加以浓缩,从而制造出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钢的琴》主要以黑色幽默的风格来反映东北工业区的相关情况[2],这与《铁西区》形成了明显区别。但如果深入思考,可以发现《钢的琴》与《铁西区》并非毫无相通之处,恰恰相反的是前者對后者有明显的继承性,例如二者都擅长借助看似乐观的画面来传递异常悲观的情绪。《铁西区》里即将下岗的工人有说有笑地理发来迎接新年,《钢的琴》里下岗工人陈桂林与他的乐队合唱慷慨激昂的《苏联进行曲》。他们貌似没意识到时代的风浪正将自己裹挟到更困难的境遇当中,而内心深处却在尽力避谈一切与之相关的问题,仿佛只要不触及,便不会发生危机。但随着经济体制改革不断深化,东北旧工业区的分崩离析成为必然,因此《铁西区》的工人一夜之间丢了“铁饭碗”,《钢的琴》里陈桂林的妻子也决意投向资本的怀抱。《铁西区》所传递的个人在时代面前的渺小感,在《钢的琴》中也有所体现。

与《铁西区》相比,《钢的琴》在工业记忆的书写方面又有新的创新。《铁西区》选择的对象是整个铁西区的工人群体,而《钢的琴》则本着典型化原则,以陈桂林的人生轨迹为刻画对象,塑造了更为生动的人物形象。可以说《铁西区》是下岗工人的集体画像,而《钢的琴》是一个下岗工人的特写。但群体蕴含着无数个体,而个体又反映了群体的某一部分特质。因此从这个角度分析的话,《铁西区》和《钢的琴》其实塑造了同一类人,只是详略有别罢了。在这一点上,《钢的琴》又可以视为对《铁西区》的继承。

由此来看,《钢的琴》虽然没有采用《铁西区》原有的表现形式,但对于《铁西区》仍有继承,同时又有一定程度的变化。这本身也说明了电影理论中的一条规律,即影片的内容不能单一地决定影片形式。同样的影片内容,既可以以纪录片的方式来表现,也可以采用喜剧的形式来呈现,但表现形式又不可因此而被轻视,因为表现形式对于影片的艺术风格有着明确的限定作用。

二、从写实风格到夸张风格的转换

《铁西区》使用了纪录影片的形式来进行创作,因此该影片的主体风格就是“写实”。正如《世界纪录片作品词典》对《铁西区》的描述所说:“这是一部很典型的直接电影,没有旁白,没有奇特的视角,也没有复杂的剧情。导演用一个游刃于工人和工厂中的镜头,缓慢而忠实地记录着这个工厂的一幕幕和工人的一天又一天。开始3分钟的火车行进,就把受众带进了这个巨大厂区的历史之中。工厂是这部片子的主人公,历尽沧桑的工厂与依靠它生活的一群人一起沉沦。”[3]第一部分《工厂》利用纷繁交错的各种画面,记录了“该重工业区三家大型工厂(沈阳冶炼厂、沈阳电缆厂和沈阳轧钢厂)最后阶段的正常工作和拆除,中间大段呈现的是工人的劳动、休息、争斗、洗浴、疗养、娱乐、嘱托、抱怨、彷徨、愤怒、热情、无奈、绝望、焦虑、感伤”。[4]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超写实的风格并没有给观众带来冗长无趣的观感。由于画面的切换非常频繁,人物对白多用方言,因此尽管主体追求写实,但落实到影片的呈现,却仍然是极具观赏性的。为何通常被认为枯燥乏味的纪录片,会在《铁西区》中实现艺术上的飞跃呢?其根本原因是导演王兵在影片拍摄过程中的匠心独运。与一般纪录片尽可能地追求客观呈现不同,《铁西区》中能够深刻地反映王兵的个人特色。整部影片没有任何旁白,所有对白都是影片中的人物对话。但王兵对这种对话的选择是有着严格的遴选标准的,他有意选取能够呈现时代兴衰的对白,借人物之口传递自己对于历史的认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艳粉街》里的歌谣:“吸烟伤肺,喝酒伤胃,桑拿太贵,到歌厅高消费,打麻将赌博你干扰社会,买点彩票经济实惠。”这种看似幽默轻松的歌谣,恰好反映出时代风气的变换。所以《铁西区》里的人物台词虽然是写实记录,却蕴含了导演王兵的个人观感。正如黄文海导演所评价的那样:“王兵的《铁西区》对语言的自觉是明显的,比之前的揭露性作品,增多了作者的气息,现实纪录作品终于打上了深深的作者烙印。”[5]

正因作者烙印的存在,《铁西区》的写实风格不再是镜头和画面的单一呈现,而是注入了导演的热情和温度。《铁西区》上映六年之后,王兵写了一篇题为“《铁西区》之前”的自述。在这篇自述中,他详尽地复盘了在拍摄之前他与周围环境的隔阂,以及拍摄期间周围环境与他的“对话”:“在《铁西区》的前期拍摄过程中,我内心一直处在非常焦虑的状态里,我努力地在寻找真实,真实好像就在你眼前,然而你却无力抓住。一段时间过去,那里的人、街、厂房、铁路,慢慢地开始与你对话了。她就像镜子中的映像,当你想抓住她时总有一个透明的中介物使你无法逾越,而你退却时又被一种吸引力控制着,最后你只能诚实地顺从,在顺从她的同时你也得到一种无边的自由。”[6]选择永远是双向的,铁西区的“人、街、厂房、铁路”选择了王兵,而王兵也选择了这些“人、街、厂房、铁路”,因此这种“对话”无疑包含着王兵的个体烙印。

《钢的琴》看似与纪录片毫无瓜葛,但其中也存在很多写实元素。最明显的就是陈桂林要为女儿买一架钢琴时四处筹资的情节。在周围亲友都下岗失业的情况下,他先是找到了自己唯一一位还有产业在手的朋友杀猪匠,结果杀猪匠同样挣扎在温饱线上,不愿施以援手;无奈之下,陈桂林又找到自己的二姐,而二姐同样也缺衣少食,桂林只好怏怏而归。这些情节都非常写实,从中甚至可以看到《铁西区》的影子。但《钢的琴》毕竟是一部带有喜剧色彩的电影,所以情节最终倒向了荒诞的喜剧方向:在陈桂林筹资四处碰壁以后,他的乐队朋友们竟然萌生了去学校偷一架钢琴的想法;更荒诞的是,这些朋友在做着违法勾当的时候,竟然还能苦中作乐,在欢歌笑语之时,拿猪腿当麦克风,一路笑声装扮着颠簸的猪肉车。《钢的琴》的喜剧色彩,在这一情节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所以从这里来看,《钢的琴》在继承《铁西区》写实风格的同时,还拓展出一种特有的喜剧风格。虽然这些喜剧的成因是生活所迫,但苦中作乐未尝不是一种更加洒脱的人生态度。因此从艺术风格而论,相较于《铁西区》,《钢的琴》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创新。

三、从现实主义到理想主义的转换

《铁西区》的表现形式是纪录影片,纪录影片的艺术风格就是写实,而其内容上的特点则是现实主义。《铁西区》究竟要表达一个什么样的主题呢?根据王兵的自述,他是要记录曾经辉煌一时的工业重镇在国家政策的调控之下,骤然塌陷的历史。影片中记录的都是生活在温饱线上下的再普通不过的贩夫走卒,他们的三餐、他们的娱乐、他们的嗜好等,无一不成为《铁西区》重点记录的对象。这就是《铁西区》扑面而来的现实主义感。

但从另一方面讲,《铁西区》的现实主义还体现在敢于正视社会变革对社会各阶层造成的影响。毫无疑问,再完美的政策也不可能兼顾所有社会阶层的利益。20世纪末兴起的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立足于国家经济发展的实际需要,因此放慢污染较严重的重工业的发展节奏,改为与环境和平共处的轻工业优先发展的原则。这个大方向是完全正确的,但就重工业内部结构而言,这一调整显然使许多工人不得不面临下岗问题。《铁西区》作为一部记录良心的影片,没有回避这些问题,而是以最真实的笔触呈现了这一惊心动魄的大变革。这种刻画本身就已经为常见的现实主义注入了更加深刻的灵魂。这不禁让人想起罗曼·罗兰的名言:“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那便是看透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7]看透生活的真相,本应是令人惆怅的悲剧,唯有那些能够直面悲剧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这也可以用来评价《铁西区》的创作宗旨。可以说,《铁西区》以现实主义为指导原则,不仅呈现了现实主义,还扩充了现实主义。

而从情节内容去分析《钢的琴》,其也闪烁着现实主义的光芒。陈桂林下岗以后,接连遭遇离婚等重大人生挫折,这本身就是一个社会小人物的现实写照。但从另一角度来看,《钢的琴》又突破了现实主义,走向了理想主义的境界。所谓“钢的琴”,是陈桂林用钢铁为女儿铸造的一架钢琴,它背后的含义却异常丰富,因为它是陈桂林浓浓的父爱和乐观的生活态度的展现。影片中陈桂林不管遭遇多少社会考验和人生挫折,都没有丧失一个人应有的尊严,他执意要为女儿置办的钢琴,与其说是一架琴,不如说是一个理想。陈桂林深知生活不易,但他不愿因此而放弃对女儿的承诺,更不愿因此向社会妥协,向生活低头。被生活打击得满身伤痕以后,他依旧选择站起来,抚平伤痕,继续前行。在影片最后,陈桂林成功地为女儿铸造了一架钢琴,这是对理想主义的最大献礼。这个结局在深化了电影题名的同时,也成就了《钢的琴》对于《铁西区》的创新。由此可见,同样是对工业记忆的书写,从《铁西区》到《钢的琴》,明显呈现出不断创新化、细致化的发展趋势。

结语

电影《铁西区》与《钢的琴》都属于21世纪以来书写工业记忆的典型代表,但二者却采用了截然不同的两种表现模式,这在上文中已经进行了清晰地分析与说明。通过二者的比较,可以看出国产电影在书写工业记忆的过程中,表现方式走向多样化、风格走向多元化、思考走向深入化。当然,这并不是说《钢的琴》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已经超越《铁西区》。实际上,这两部影片各有千秋,不可盲目作出高下评判。自此以后,工业记忆不再是锁入历史尘埃中的事物,而是绽放在银幕中的作品。不过对于处于蜕变期的国产电影而言,《铁西区》《钢的琴》提供了超越工业记忆书写的价值,因为其给国产影片带来的启发是:如何能在选题模式化的语境中,开拓突破性的、且富于表现价值的新内容?

在众多同类题材活跃影坛的今天,《铁西区》《钢的琴》以敏锐的嗅觉,开创了一个全新的表现内容,进而在艺术上获得了成功。除了工业记忆,其实还有很多被人遗忘但却异常有价值的选题,尚未进入电影表现的领域当中,如东北地域的精神图像、边缘人的生存现实、市场经济转型下的艺术想象,等等。如果电影工作者能够对这些题材进行挖掘,那么国产影片无疑会贡献出更多兼具教育意义和艺术价值的佳作。

【作者简介】 孟 莉,女,山东济宁人,山东政法学院传媒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影视文化研究。

参考文献:

[1]战宇婷.异质空间理论与吉林空间记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8:104-105.

[2]杨泓蕊.浅析影片《钢的琴》20世纪八九十年代工业变革下的黑色幽默[ J ].中国文艺家,2020(09):16-17.

[3]張同道,主编.世界纪录片作品辞典[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7:449.

[4]石屹.认识纪录片[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7:501.

[5]吴保和,主编.华语纪录片手册(第1册)[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5:123.

[6]许洋,李楠,主编.潮流 反潮流?[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184.

[7][法]罗曼·罗兰.罗曼·罗兰名作集[M].傅雷,译.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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