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报刊对美育的关注与介入——以《时事画报》和《真相画报》为中心*

许洪林

一、问题的提出与相关背景

从1894年至1912年的十几年间，全国各地出现了一批具有时代特征、地域特色且体裁多样的报刊。其中，以高剑父、陈树人与潘达微等人于1905年8月在广东最早创办的石印画报《时事画报》，以及1912年6月高剑父、高奇峰兄弟4人在上海出版发行的《真相画报》尤为突出。

值得关注的是，作为两份画报的主要创办人与撰稿者——高剑父、高奇峰和陈树人（以下简称“二高一陈”）为何热衷于办报普教，又是如何在清末民初报刊业迅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以画报为阵地关注并介入美育教育？近年来，有学者对《时事画报》《平民日报》《广州时事画报》和《真相画报》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主要关注画报的历史文献、图像叙事、社会启蒙、革命特征、绘画水平及其文辞的文人趣味等方面内容。如果从两份画报的栏目设置和内容进行全面归纳、总结和分析，不难发现两份画报对美育的关注与介入等相关问题不能忽视。

甲午之后（1894），以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章太炎、王国维等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以报刊为阵地，传播真知、发表政论，报刊自此成为了清末民初重要的学术平台。报刊给人们带来了阅读的兴趣和开眼看世界的窗口。同时，报刊作为开民智、树民德、鼓民力的坚车利器，亦需要以化雅为俗、浅显易懂的报馆之文，推动文化知识的传播与下移，更好地向社会大众宣传相应的思想主张和制造必要的社会舆论。20世纪初以“时事”命名的画报，先后有广州的《时事画报》、上海的《时事画报》、北京的《时事画报》和《燕都时事画报》。

1912年，高剑父曾对高冠天、高奇峰和高剑僧三位兄弟说：“我们到达上海以后，就可以办画报，开画馆。须知夺取政权，还只是革命的第一步，要真正开启民智，拯救民众的精神，就必须推广教育，弘扬艺术。”①潘智彪、邹璟菲等：《高剑父传》，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03年，第88页。不言自明，推广教育是岭南画派践行艺术理想、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举措，更是回答他们为何热衷于办报普教及其开展美育活动的最佳注脚。特别是由于《时事画报》和《真相画报》有着刊行时间和参与人员的同构性，以及倡导美育教育的同向性，因而通过这两份画报思考清末民初岭南地区乃至全国报刊的美育实践及其相关先行性问题有着特殊的意义。

与其说革命性是《时事画报》和《真相画报》的共同特征，不如说启蒙性和美育性是两份画报的重要特色。从创刊伊始，《时事画报》就十分强调“图画”的意义，画报指出要“俱用图画”“图画纪事为首”，认为“然其感触最速、印脑最深者，厥惟图画”“以缮警醒图为最初目的，以深入人心为最后希望”，“热望开明社会”“唤起梦魂”。②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博物馆：《时事画报》第1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31页。《真相画报》第17期目录页的“审美书馆广告”更是直接指明“欲觇一国之文化，先觇其美术，诚以国家之文野所系于美术者大也。”纵观两份画报刊载的相关内容可以发现，很多美术类的理论文章和倡导普及美育教育的内容都是出自“二高一陈”之手，如果说在《时事画报》还受到局限的话，那么在《真相画报》他们则可以大显身手。有学者指出，高剑父和高奇峰兄弟“不甘心当配角，更强调画家的主体性”“而到了《真相画报》，‘画报’基本上变成了‘画册’”。③陈平原：《鼓动风潮与书写革命——从〈时事画报〉到〈真相画报〉》，《文艺研究》2013年第4期。

无论是从报刊对美育普及的重视程度上论，抑或是从社会民众对美育的需求方面来看，清末民初报刊为此所开辟的美育专栏之普遍性，足可引发我们的注意。此时，广州的《建国日报》《中山日报》《前锋报》《环球报》《公评报》都开辟了美育专栏，其他各报虽然没有特辟专栏，却也无不刊载这类文字。④黄小庚、吴瑾：《广东现代画坛实录》，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1990年，第349页。它们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中，充当着社会发展和艺术进步的摇篮，孕育美育教育事业。

二、《时事画报》与《真相画报》的栏目设置及其内容比较

（一）两份画报的栏目设置反映出美育普及的价值取向

两份画报皆以“图画”为办报特色，配以通俗易懂、诙谐幽默的语言，旗帜鲜明地宣扬新思想、倡导女权主义，并以喜闻乐见的形式积极继承和传播美育思想。画报还不惜重金聘请美术名家专司绘事，通过介绍世界各国的美术史和美育形式，以及美术学科的教学新方法、新理论等，补充了学校教育的不足，在美育普及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其中，《时事画报》的栏目设置从起初以图画纪事、论事为主，逐渐改良格式，增补内容。在1907年第2期《文画一览表》可以看到详细分类：（画类）电画、喻言、时谐、大事图纪，（文类）庄部、论说、时评，（画类）故事丛、采风录、专件，（文类）谐部、小说、谐文、歌谣。⑤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博物馆：《时事画报》第4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55页。如果以美育的视角比较，从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博物馆编录的《时事画报》专辑来看，与美育相关的主要内容有：“谈屑/画苑谈屑”栏目（1905年第1—9期），其内容为介绍徐熙、金农、郑板桥、赵孟頫、八大山人、宋徽宗等传统画家；“电画”栏目（1905年第4—9期），介绍“各种线式”“各种三角形”，即线条用法和几何形的教学图，以及透视、明暗、构图等；“图画纪事”栏目（从1905年第6期—1913年第12期，陆续刊登约有28期，并以1908年最为集中，该年度一共刊登了15期），内容以介绍工艺美术、瓷业制造、图画作品选登和各式博览会，以及女学和女子实业为主。

《真相画报》的栏目设置包括：美术画、论说、滑稽画、漫画、纪事画、时评、文苑、译述、谈丛、词林、学术、小说等。需要指出的是，专栏的名称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根据每期的不同稿件内容而时有变化，或有增删。其中与美育直接相关的内容有：“学术”栏目（第1—17期，陆续刊登15期），刊登了陈树人《新画法》（14期）《图画教授法》（1期）等内容，论述绘画和水彩的画法，倡导“图画为普通教育之必要”等意义和价值；“论说”栏目（第3—17期，陆续刊登11期），刊载了颀厂、（日）汤浅吉郞、蒹葭、剑父等人文章；此外还有“文艺”“美术画”“时评”“中国古今名画选”“滑稽画”“各国比较画”“谭丛”“陶器图案”“世界美术”等24类84项内容。其中，“铅笔画范本”为高等小学及中学提供了范例指导；“闺秀画选”介绍了广州缤华女校、香港实践女校、广州洁芳女校以及无锡等地女画家作品；“工艺指南”则论说了美育普及和各式学校的奇事怪闻。

至于画报各栏目的美育主张，《真相画报》创刊号阐明，在“历史画、美术画、地势写真画、滑稽画、时事写真画、名胜写真画、时事画”等7个栏目中，“历史画”的内容是“以古为鑑，籍资观感”；“美术画”则是“合种种家法为一手，洵为美术界别开生面，而对于学堂教科亦足资参考而增学识”；“地势写真画”的特色是摄影山水地理全图的作品“编山川关塞”，让读者“千里咫尺，如在目前”；“滑稽画”的特色即以具有深意的滑稽图画提供“茶余酒后之谈判”“晨钟暮鼓之孟醒”；“时事写真画”的特色是以摄影制图留作纪念，记录新立的民国政府百变时局；“名胜写真画”的特色是从“保存古物”的角度为历史保存记忆；“时事画”则是从美术的社会功能角度指出了图画相对于文字的某些方面优势。①审美书馆：《本报图画之特色》，《真相画报》1912年第1期。简言之，该内容阐述了画报创办人对于美育普及的全面关注，以及对学校教育和人才培养的深入思考。

（二）两份画报的栏目内容各有特色及侧重

如果将《时事画报》和《真相画报》的图画作品数量比例进行比较的话，不论是从画报的栏目设置上，还是从连载数量上看，《真相画报》的图画作品数量比例远远多于《时事画报》。其中《时事画报》具有影响力的文章为高剑父的《论画》、陈树人的《美术概论》和潘达微的《小儿滑稽习画帖》等内容；《真相画报》在17期的出版历史中就有14期连续刊载了陈树人的《新画法》；连续11期刊载美术理论文章，同时刊登《古今名画选》《美术画》《陶器图案》《铅笔画范本》《世界美术》《图画教授法》等美术知识，特别是附有西方美术史料信息的《各国比较画》《世界美术》《世界大观》等，更是开阔了读者的视野；另外，《真相画报》刊登的《长寿昆虫生长地下十七年至第一次重见天日》内容，则是科普式地介绍了昆虫（蝉）的成长过程并带有一定的政治意味。从这一点上看，《真相画报》的栏目设置和内容数量，以及美育普及方面的意义更为突出。

关于美育普及的内容形式还表现为：《时事画报》包括服饰用品的广告、学校的招生广告、介绍国外学校信息，以及关注儿童和女子教育的问题等。读者可以在“怡经号”“华纶号”“四牌楼”“启新号”等服饰用品广告中了解到学校礼服袖章各等级的区别与样式，还有图画专修科等学校的招生广告等。②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博物馆：《时事画报》第3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0页。还可以看到日本“早稻田学生之大运动”“日本留学界之大风潮”和“俄禁女学”，以及“虐待学童”事件、“劝女仔入女学堂读书”“保护女学生”“开通女智”“女学展览会”等内容。在《真相画报》刊登的内容中，陈树人的《新画法》《图画教授法》和高剑父的《铅笔画范本》值得重点关注，《新画法》的内容分为“绘画三大要素”“铅笔画法”“景物写生（室内写生）”“郊外写生”“写生实验”“用品”等内容。其中每个章节都是先以简短的关键词概括了内容要点，方便读者学习，内容亦以史论与技艺结合，教法与学法相得益彰的形式进行论述。《图画新授法》一文可以直观了解到陈树人对图画教育的深刻认识。连续刊载4期的《铅笔画范本》，是高剑父为高等小学及中学校等学习对象绘制的示范画，从作品来看，以明暗和线条的形式来表现物体，具有强烈的立体感，注重造型、透视和虚实的表达，符合对物写生的现代西方绘画特征。这样的绘画形式与1912年同时期国家图画课程教学大纲的内容极为相近。陈树人认为，“图画与时势国运，有密接关系。”③审美书馆：《图画教授法》，《真相画报》1913年第17期。在他们看来，图画教育既是学校教育之必要，也是人们基本素养和经济社会发展的内在要求，更是顺应了画报“对于学堂教科亦足资参考而增学识”④审美书馆：《本报图画之特色》，《真相画报》1912年第1期。的办报特色。

三、《时事画报》与《真相画报》的美育实践及其介入方式分析

（一）《时事画报》的美育实践及其介入方式

第一，以“图画救世”作为办报特色，进而开通群智，振发精神。陈树人在创刊号发表《〈时事画报〉出世感言》：“热望开明社会，此《时事画报》所由设也。原夫报纸，职司喉舌，唤起梦魂，实为暗室之孤灯，迷津之片筏。”①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博物馆：《时事画报》第1册，第26页。1905年第4期，高剑父在《论画》中写道：“盖诚以画之入人深而感人于不觉也，故近日文明之国多殆于此，欧美则以画报开民心，法国则以图画励民耻，而东洋新国，则尤以美术为科学之大宗，故彼国之人，虽三尺之童，亦无不溺毛笔，抚仿尽致者。”②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博物馆：《时事画报》第1册，第136页。从上述文字可知《时事画报》的办报宗旨，也能够感知画报创始人高剑父、陈树人希冀以图画语言唤醒民众的初衷。

第二，积极渲染全社会关注美育的氛围。画报集合了一大批有成就的岭南籍画家，在创刊号便刊登了《本报约章》《介绍书画》《画报招登告白》等告示，介绍了该报的宗旨、办法、记者、篇章，以及向社会发出招聘美术人员和约稿的邀请。1905年第7期《本报美术同人表》列出了伍德彝、刘鸾翔、吴英萼等24名美术同人，1906年第1期又增加了黄惠承等4人，此后的美术人员名单也时有变化。列表中简要地列举了他们的美术专长，如山水花卉、翎毛花卉、花卉石、人物铅笔等，同时注明“诸君如欲求美术者请到本报取阅，各润格、画金先惠，自必代为转致，如期奉复，堪称周妥。”③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博物馆：《时事画报》第1册，第245页。1906年第25期中更是列出了“书画同人润格一览表”的信息。换言之，招聘美术人员既为画报画图创作的同时，亦代为美术人员销售美术作品，进而广泛地推广和普及了美育的社会影响力。

第三，以普及美育为己任。1905年第4期，高剑父在《论画》中写道：“兹者本报特设一研究画学科，美册先绘其初级画稿数篇，俾同志所揣摩以刻划情趣，大发我国人之感情，而补各学校图画教科之不及，此则鄙人职任所不敢不尽者也。”④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州博物馆：《时事画报》第1册，第136页。画报开设的“研究画学科”专栏，包括“谈屑/画苑谈屑”“电画”“广育画课”等栏目设置，这大概可以看作是岭南美育普及最早的媒体传播方式。1909年，《时事画报》同人更是在广州连元大街组织开办“工艺义学院”，为贫困家庭子弟免费提供学习机会；并创办缤华女艺院，在画报美术会陈列图片中专门刊登缤华女艺院图画绣品展区，宣传教学成果。⑤据1909年第2期《时事画报》信息，该工艺义学院由尹爟、郑游组织并邀集画报同人参与，专收贫困家庭子弟，亦不收取任何学杂费，所有费用由画报同人承担，1909年2月时已有数十人入读。

第四，印刷发行教科书扩大美育普及范围。在1909年第18期和1910年第2—4期“时事画报发行书籍印刷文件代理药品”图表中可以看到，出版发行的书籍有84种之多，其中绝大部分是有关教育的书籍，涉及美术教育方面的书籍有《初等小学习字帖》《童儿教育画》《历代名人手札》等，还有关于女子教育和家庭美育的相关书籍。

（二）《真相画报》的美育实践及其介入方式

第一，具有普及美育的使命性。这在目录栏“审美书馆广告”中明确指出，“今世界各国美术之发展日盛，故人民知识亦日趋高尚”，“美术乃工业之母也，我国美术发达最早，日就衰落于今为极，岂我国人审美思想独缺乎？抑亦灌输美术之机关不备，后进者少参考资料，乏精良用具，末由得门径以研究耳。”⑥审美书馆：《审美书馆广告》，《真相画报》1913年第17期。它概括性地分析了美育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中的重要意义，并指出了我国美术衰落的直接原因。李怀霜在《真相画报序》中同样论述了美育的重要性，指出“教育普及厥候，犹濡智识平等……番禺高君奇峰久留海外，学识渊懿，与其诸同志凭藉丹青神技，开悟国人……遁身于美术以救世可唏也已。”⑦审美书馆：《真相画报序》，《真相画报》1912年第1期。序词表达了《真相画报》同人的办报初心与使命，以及作者对借以美术救世所寄予的期盼。

第二，具有普及美育的系统性。从创刊号第1期关于《本报图画之特色》的综合性叙述和各期的栏目设置及其刊登的内容分析，《真相画报》美育普及的系统性特征突出。其中美术画、中国古今名画选、各国比较画、铅笔画范本、陶器图案、世界美术、传记和工艺指南等专栏的开设具有明显的承续性特点。画报重要的内容，除了陈树人的《新画法》《图画新授法》和高剑父的《铅笔画范本》之外，还有由黄宾虹撰写的《论上古三代图画之本原》《论两汉之石刻图画》《论魏晋六朝记载之名画》《论画法之宗唐上、下》，以及古今中外名家作品和写生作品等内容。另外，标注为“工业参考品”的陶器图案专栏和高剑父撰写的《论瓷》《论古瓷原始于陶器》，以及工艺指南专栏论述了工艺与社会、国家的关系，指向美术的实用功能。第11—14期的“陶器图案”，画报重点介绍了棕叶瓶、梅瓶、蟠螭碟、茶壶、兰盘、筒箭、水盂的设计图样，表现出高剑父隐忧于我国陶器的衰落，因此“兹将平日搜集东西洋之图器新案数百种，及仆所构思而成者逐期登出。”①审美书馆：《陶器图案》，《真相画报》1912年第12期。同样不可忽视的还有《野外写生之趣画》《闺秀画选》《工艺指南》等内容和专题，都可以看到《真相画报》对于普及美育的系统性思考。

第三，具有普及美育的广义性和国际化。《真相画报》一是积极倡导舆论监督、美术救世的思想；二是诞生在倡导国民教育的社会氛围中，成为了探索美育普及的一处重要实践平台，画报因而更加强调美育的现实性和开放性特点；三是具有国际化视野，其栏目内容兼具中国传统绘画和西方现代绘画，还常常介绍现代学校的游艺会、图书馆等信息，它的销售范围广及新加坡等南洋各埠，以及美国檀香山等地，特别是在第3期的封面开始出现了“The True Record”英文字样和英文通讯地址；四是注重以真实图像和艺术表现反映都市新文化内容，形式多样地再现都市文化百态，传播美育信息，在普及美育所倾注的心力显而易见。

四、结语

清末民初的中国内忧外患，教育成为“作新民”“唤起民众”以及实现救亡图存和振兴中华之希望所在。作为《时事画报》和《真相画报》主要创办者和撰稿人——“二高一陈”，既参与政治革命又倡导艺术革新，在互为表里和相互辅翼的双重身份中实现对美育普及的深度关注与有效介入，他们既有政治思想的敏感度，又能够通过办报传播与美育相关的社会思想、世界思潮和学术思想，有效地补充了这个时期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的困境，扩大了美育的价值功能，使美育在与社会的联系中，找到了新的契合点与实践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