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影像符号研究

□ 卢慧清

近年来，电影符号学在电影艺术中的运用越来越广泛，这是一种运用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研究方法来分析电影作品的结构形式。所谓结构主义，是指每个事物都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事物的体系中包含着多重结构，并且每个结构的各个部分相互影响。

谈到电影符号学，必须先谈它产生的背景——结构主义语言学。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主要代表人物索绪尔认为，语言学研究的对象是符号间的关系，“能指”（形象）与“所指”（意义）是语言符号的两个主要特征。电影符号是一种视听艺术，主要由影像和声音构成，与自然的语言符号有所差别。电影的这种特殊性，让能指和所指没有明显区别。麦茨认为，一部影片就是“一个独特的符号系统”，“能指”与“所指”又延伸出“内涵”和“外延”这对范畴，“外延”指电影画面和声音本身具有的意义，“内涵”则是画面和声音所传达出来的“画外之音”。索绪尔、麦茨等人的理论阐释不仅在西方电影界产生重要影响，也对分析电影文本的符号具有重要意义。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由佛罗莱恩·泽勒导演执导，改编自他的同名舞台剧。剧情讲述的是男主人公安东尼患有阿尔茨海默症，记忆力衰退导致生活逐渐不能自理，但他一直固执地居住在自己的公寓里，不愿意接受女儿安妮的帮助。在安妮决定跟着新男友保罗移居巴黎后，安东尼受到刺激，渐渐地把现实生活和记忆混杂在一起，受到记忆混乱困扰的他陷入迷惘之中直至崩溃。

从叙事风格和拍摄视角来说，该影片不同于其他大多数影片一样采用时间顺序结构、有完整的故事情节，能够让观众对影片有一个清晰明了的认知。该影片以男主人公安东尼的第一视角展开叙述，空间和时间切换比较混乱，观众观影结束后需要认真具体梳理时间和故事线，才能明白它的“画外之音”。因此，结合电影符号学的相关理论找到其叙事规律，并深入剖析语言符号的意义，有助于理解该影片传达的内涵和价值。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视觉符号表达

无序的空间画面。电影的视觉符号主要由画面、镜头等组成，画面是观众视觉可以捕捉到的最直观的元素，因此观众对影片画面的认知尤为重要。《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与多数影片相比，最大的一个特点是画面构图碎片化、断裂化。影片通过展示多个相似而又重复的画面，表现安东尼的情绪变化，推动着情节发展。影片的电影画面并不连贯，像一个个分割的独立的单元，但又相互联系着，主要包括色彩、光线、构图等构成元素。

色彩对于影片意义的表达非常重要，是情感映射的符号，会让观众从强烈的视觉影像中感受到超出故事情节之外的内容，并表达出人物的心理状态和情感。暗色调是这部影片的主要色彩，几乎所有的场景都发生在三个空间里：安东尼的公寓、女儿安妮和前夫詹姆斯的公寓、疗养院，三个公寓色调相似，常出现的颜色是灰色、黑色和白色，这些暗色调象征着安东尼失望与不安的情绪以及迷茫、无措的内心世界。

电影色彩体现人物的情感状态，而电影光线起到了突出对象、渲染情感的作用。光线的强弱、冷暖给人以心理联想。光线如果是上升的，会给观众一种充满朝气的想象，反之则是死气沉沉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经常把安东尼置于从窗外透射进屋子里的冷光束中，影片刚开始的时候他整张脸都映在光里，随后半张脸被照亮，另一半则完全藏在黑暗中，结局时脸上完全失去了光的照射。光线的变化和安东尼的内心世界是同步的，刚开始时他什么都不知道，生活正常，后来对自己的记忆和身边的变化产生猜疑，就像他半明半暗反差强烈的脸，意识一半清醒、一半茫然，心里既矛盾又纠结。结尾安东尼的脸全部处于昏暗之中，真相大白后他接受了自己生病的事实，这暗示着他被女儿安妮送到疗养院后世界失去了光彩，完全被阴影笼罩。

综上可见，暗色调和冷光线使整部影片的画面看起来更加统一和谐，弥漫着沉闷、压抑的氛围，反映出安东尼的心理状况是忧郁的、苦闷的，内心世界在极力与外部环境做抵抗。

著名导演阿贝尔·冈斯说过：“构成影片的不是画面，而是画面的灵魂。”[1]画面作为一种无声的语言，通过不同的组接方式传达意义，对影片起到渲染气氛、反映人物情绪和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客厅、安东尼的房间以及厨房的画面是影片最主要的部分，每一个画面分开来看都是整齐的，可当所有画面连接在一起就变得零碎起来，各种时间线上发生的事情和对话重叠交错，让故事情节和空间画面变得极其不连贯，会让人产生错乱感。而这些无序的空间画面与安东尼的经历产生联系时，却又是融洽的，因为这正是他混乱又无序的精神世界。他接二连三地看到身边发生的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对自己和周围环境产生怀疑，但是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来解释这些现象，内心彷徨无措，但他恐慌、害怕的情绪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也没办法向别人诉说，唯一能做的就是返回自己密闭的房间把门关上，困在里面思考。他的情感世界如同那狭窄的卧室，失去了栖息之所渐渐变得封闭，就像他的人生轨迹最终回到了生命需要的最低境界。

手表的意象镜头。镜头是动态的、连续的画面，它的拍摄角度以及摄影机距离人物的距离等都会影响对影片意义的表达。这部影片多次采用特写镜头，将人或物的局部放大，丰富和增强电影的感染力。

全片没提及安东尼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即便是在女儿安妮带他去医院看病的时候，医生也没有明说是什么病，只说他的病情比之前更严重了。观众在观影时会随着剧情的推进明白安东尼生病了，但并不知道是什么病，相当于留了一个悬念。而对于安东尼病情的症状表现，影片是通过具体的意象——手表向观众传达出来的。该影片在涉及到安东尼的手表时多次给了近景镜头和特写镜头，目的是排除与表象形象无关的东西，通过强化手表这个意象，告知观众时间混乱是安东尼身上最明显的病情表现，他对时间的概念主要来自于手表。

手表第一次出现是安东尼还居住在自己公寓里的时候，他发现手表不见了，言之凿凿地告诉安妮是上一个护理员安琪拉偷走的。后来在安妮的提醒下，他找到了手表却也陷入了沉默。这个时候的他可能已经发现自己有健忘症，但内心抗拒不愿意去承认。手表第二次出现是安东尼搬到安妮和詹姆斯的公寓居住，他找不到手表非常紧张，疑神疑鬼，看到詹姆斯手上戴着手表下意识认为是自己的那只，多次开口试探詹姆斯。这个时候的安东尼变得越来越依赖手表，性格也逐渐暴躁，但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在厨房里找到手表的安妮却对着窗外陷入了沉思，因为她发现父亲的健忘症比以前严重了许多。手表第三次出现是安东尼见到新任护理员劳拉的那天，他通过手表确认晚饭时间，向劳拉提出喝酒的邀请，回房间戴好手表出来后，他对劳拉说他拥有两只手表，一块在手上，另一块在脑袋里。此时，他依旧确信自己的记忆力是好的，即便没有手表也能知道准确的时间。

在以上几个镜头里，安东尼手上的表都是实物，到了影片的后半部分，手表都以“虚物”的形式出现。当安东尼看到公寓里的摆设全部发生变化，就连已去世的二女儿露西的画也消失时下意识看向空荡荡的手腕，问劳拉时间。此时他失去了手表，开始记不清时间，主动求助别人。在影片的最后，完全没有了时间观念的安东尼在疗养院生活了一段时间，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仍然是看着自己的空手腕。手表在影片里消失了，正如安东尼困在时间里走不出来，无论是手上的手表还是脑袋里的手表，对他来说都没有了任何用处和意义。

该影片出现的手表带有隐喻功能，象征着安东尼的时间观念和他的精神依赖，安东尼对外界的时间感知全部来自于手表，当它消失的时候，就暗示着安东尼的生命也在消逝。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听觉符号表达

声音符号的表达。声音是电影里非常重要的元素，是与视觉一样必不可少的元素，它与画面一样具有审美功能。声音的可感性，让它可以作为情绪的载体，表现出画面不能表达的内容。荷兰当代电影理论家扬·M.彼得斯在《影像符号和电影语言》中阐述了自己对于“听觉影像”的观点，在他看来，“听觉影像是对自然的和想象的声音、人语声和乐器声的描绘或视觉化”。[2]一般来说，电影里的声音分为人声、音响和音乐三个部分，其中人声以对话和旁白为主，音响能够增强真实感，音乐则能够揭示人物的内心、强化人物的性格以及深化人物形象。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音乐出现的场景并不多，里面的乐声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安东尼还没有发现自己有健忘症的时候，在厨房里悠闲地听一首古典音乐，声音悠扬飘渺，从中可以看出安东尼的音乐品味比较高雅，当时心理状态很放松、愉悦的。二是在安东尼将詹姆斯与从未谋面的保罗认成同一个人，就连安妮在他眼里都变成了陌生人的长相时；安东尼在厨房外面听到詹姆斯和安妮在为送自己去疗养院这件事争吵的时候；安东尼看到劳拉的脸变成了疗养院护士凯瑟琳的脸时，响起的都是比较急促、苍凉甚至是有些诡异的背景音乐，旋律短而快，凸显了现场气氛的紧张以及安东尼内心的不安和恐慌。三是安妮决定送安东尼去疗养院的时候，乐声比较悲凉、悠长，表现了安东尼在病情面前的无力感，以及安妮看到父亲病情加重时那种悲伤、怜悯的情绪。此外，在影片的结尾也出现了一段比较忧郁、舒缓、柔和的背景音乐，旋律长而慢，和窗外那些摇曳的树木画面组合在一起，凸显了安东尼发现自己生病的事实后，与现实妥协的无力感和绝望的心情。

从影片音乐出现的背景和画面来看，乐声都是在安东尼身上表现出病情的症状，对周围事物感到怀疑和困惑时出现的。这些配乐渲染了氛围，乐声从最开始的轻松、欢快到中间的沉重、苍凉，以至结尾的宁静、悲凉，恰恰反映了安东尼三个阶段不同的心理变化。

台词的意义表达

文字作为一种传播符号出现在电影之前，电影是文字发展的另一个平台。电影文字符号通常指的是字幕，以视觉阅读的方式向观众传达信息，字幕对于建立故事情节、塑造人物性格和形象等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静态的文字在电影里可以具有动态的表达意义，起到连接镜头的作用，人物的对话、旁白和体态语言的结合是电影文字符号的主要表现形式，观众对于电影人物情绪、性格的理解主要来自于他们的对话，即台词。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人物台词与画面相辅相成，能够推动剧情发展、揭露主题、传达思想感情。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精神世界的迷茫以及与现实世界的矛盾与冲突是该影片的思想主题，安东尼台词语调的变化不仅刻画了他的性格和形象，也对揭示主题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影片刚开始时，安妮问安东尼是不是把手表藏在浴缸底下了，当时安东尼带着惊讶、疑惑的语气问：“你怎么知道？你翻过我藏东西的地方？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藏了贵重物品？”这个时候的安东尼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健忘症，还非常笃定自己的记忆力没有问题。可是当他记忆混乱，在客厅里看到安妮的前夫詹姆斯，并通过对话发现自己并不记得这个人的时候，他对安妮说：“这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莫名其妙的事情总是发生。”并且还反复问安妮：“这确实是我的公寓，对吗？”“告诉我，安妮，这确实是我的公寓，是吗？”同样是反问的语气，此时他的态度和语调都产生了变化，他反反复复地问安妮，就是想听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因为他已经开始怀疑所见到的人和物了。而当他反复发现詹姆斯的脸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时候非常错愕，拉住劳拉的手说：“别走，别把我一个人丢下。”这句话有哀求的意味，表明安东尼发现了事情不对劲，但是他又不想独自去面对，内心惊恐不安。

在影片的最后，安东尼发现自己在疗养院里已经待了几个星期，而且安妮已经离开伦敦去巴黎之时，不得不面对自己因为生病导致时间、空间出现混乱的残酷真相，他无助地靠在门上哭说：“我想我妈妈，我要妈妈，我要离开这儿。”“有……有人会来接我吗？”“我觉得好像我所有的叶子都要掉光了。”难以承受真相冲击的安东尼心理防线彻底崩塌，绝望地将自己比喻成叶子掉光了的大树，脆弱得像婴儿一样，因为无力面对经历的一切，只能不停哭喊着妈妈的名字。安东尼这些台词的变化是他心灵与外界冲突加剧的表现，他极力地想要维持自尊，可是病情恶化的速度之快让他根本无法应对外界的巨变，他不知所措陷入了迷惘和恐慌中。当观众听到影片里的这些台词，尤其是结尾安东尼语气中透露出的绝望时，会恍然大悟影片所蕴涵的意义，心灵深受触动，了解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表现，并严肃思考家庭关系、赡养老人、空巢老人、社会福利制度、老年人身心健康等现实问题，加深对生命意义的感悟。

结语

电影艺术形式的多样性，让它表达故事意义的方式变得多种多样，但也会让它的语言变得复杂和模糊。分析电影符号的具体运用，不仅能够看到导演对于主题意义的精确把控，也有利于观众更好地去理解影片的思想情感和人文关怀。《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的主人公安东尼代表的不仅是个人，还是一种符号，他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象征，从他身上人们看到了患病老人甚至是其他年迈老人普遍的人生困境，不自觉地对老年患者给予关注和同情。理解一部电影的符号，实际上也是在理解电影深刻的思想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