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蔺紫嫣
2020年,“内卷”一词迅速在国内网络传播,成为热门流行语,热度持续至今。纵观“内卷”一词的传播过程,可分为三大阶段:阶段一是内卷化理论从滥觞走向系统的生长期,代表学者有康德、戈登威泽、格尔茨,此时“内卷”主要运用于农业生产;阶段二是内卷化理论走向成熟的时期。此时期发生了从农业生产向政治领域的过渡,代表学者有杜赞奇、黄宗智等;阶段三即当下,是内卷化理论应用领域迅速拓展的时期。[1]
作为一个网络语言符号,“内卷”有着丰富的语义内涵,同时也在多个主体裹挟下进行着公共性的实践。卡西尔认为,人是符号的动物,文化是符号的形式,人类活动从本质上看就是一种“符号”或“象征”的活动,人在这一过程中创建起人作为人的“主体性”,由此构建文化世界。[2]因此,可以从符号学角度,探讨“内卷”一词在网络中是如何从实践层面建立共识,实现价值认同,进而影响社会现实的。
本文将以“内卷”一词在传播过程中各个主体提供的典型文本为研究对象,从命名、修辞、叙述、心理和意识形态五个符号学的层面展开研究。
在互联网中,关于“内卷”的舆论交锋时现热搜,各主体竞相投入该话题的讨论之中,其中既有青年网友自主创作的“卷死TA们”的调侃视频,也有官方媒体极力纠偏的“突破内卷重围”,更有商业资本塑造的“反内卷”人设主推商业价值,不同主体以不同方式完成着对“内卷”这一符号的意义实践。
主导流行的青年网民。“内卷”一词的流行始于网民主体中的青年群体,2020年4月,微博用户“浙江大学CC98论坛”发文吐槽“清华大一C++课作业难度太大”,并以“超级内卷”为主要评价,随即引发热议。话题聚焦于学生群体的学业负担与竞争难度,“内卷”自此成为青年网民群体对压力氛围感知的代表词。但随着青年网民的自发创作,出现了“万物皆可卷”的局面,职场中的加班、约会前的打扮、婚礼市场的条件、商家的推广手段等,都可以被“内卷”一词囊括。从最初的文字阐释到现如今各大短视频平台上活跃的“卷死TA们”系列短视频,在“内卷”一词的传播中,青年网民群体自发的创作行为起到了主导的作用。
理性纠偏的官方媒体。官方媒体以主流媒体为代表,如《人民日报》、澎湃新闻、《中国青年报》等,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官方的声音。一方面,官方媒体以专访的形式呈现意见领袖的声音,从专业化的角度解释内卷现象,2020年10月23日澎湃新闻网发布了对牛津大学人类学教授项飙的专访内容,在人类学视野下和竞争的大框架内理解“内卷”。另一方面,官方媒体多从宏观角度进行价值引导,疏导年轻人被内卷的焦虑情绪,如中国青年网刊登的《大学生的“内卷”是竞争还是内耗?如何不被“卷”?》《“内卷”一词出圈 年轻人为何会有内卷情绪?》等文章。整体来看,官方媒体在极力纠编,试图为“内卷”的探讨增添积极色彩。
“有机便趁”的商业资本。商业主体被归于内卷的主因,在对职场内卷的讨论中,“996”“社畜”“打工人”等的讨论,都指向对商业资本的批判。内卷最常涉及的行业和职业有金融、互联网、房地产等,都属于商业力量雄厚的主体。此外,商业主体极力塑造“内卷”标签收割流量。在2021年选秀节目《创造营》中,利路修以拒绝唱跳、拒绝加班、自我防爆的姿态迅速走红,被称为“反内卷第一人”,随后瑞幸咖啡迅速与其签约,推出的广告在B站24小时内播放量突破百万,王牌饮品上线迅速售罄,这成为多方共赢的一次营销活动。自此之后,越来越多的商家将“内卷”视为扩大营销和市场定位的重要元素。
青年网民、官方媒体、商业资本对于“内卷”的讨论总是处于不断的互动之中,其中既有协调也有冲突。以符号学方法论为基础,从命名、修辞、叙述、心理和意识形态这五个层面分析不同主体的文本,既能深入了解不同主体在流行语传播过程中的差异,也能更深入地探析“内卷”背后的社会现实。
命名:“流行”的首要问题。命名具有一定的理据性,不同主体的命名体现出深层次的立场冲突和语法冲突。2000年,黄宗智在著作《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将“内卷”(involution)引入汉语,对此的核心解读是“没有发展的增长”,“内”可以理解为名词“内”部,突出了有限的存量资源这一背景,限定了空间结构。而“卷”字则强调动作的重复性和循环性,体现了社会对于存量资源的争夺加剧。两个字结合起来,凸显在限定了外部扩张条件后,人们持续地重复“卷”这一行为,只会使内部不断精细化和复杂化,人们原本获取资源的条件会不断提高,但整体上不会得到有效的发展增长,从而陷入一种非理性竞争的状态。
随着“内卷”一词渗透至网络,不同主体对此进行了各种程度上的拼贴和解读,从最初的“超级内卷”到“卷心菜”再到“卷王”,青年网民对它的命名强调这一行为的无序性和盲目性。而官方始终保持理性,以“卷人”“内卷情绪”“走出内卷”“拒绝内卷”呈现出对“内卷”的理性纠偏。在中国青年网《“卷人”不该是年轻的唯一样态》一文中,将重视考研、保研、出国三条出路的本科生称为“卷人”,界定了“内卷”的对象范围。可见,“内卷”作为网络流行语在传播初期,是与大学生这一群体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官方的命名体现出对于青年网民的关切和疏导。
修辞:现实语体的变异。修辞是通过象征方式影响人们的思想、感情、态度、行为的一门实践。[3]一般而言,网络流行语常见的修辞方式包括讽刺、戏仿、比喻、借代、拼贴,而在流行语“内卷”的传播过程中,讽刺与戏仿是青年网民常使用的修辞方式。其中,讽刺指涉符号的内容,主要指向现实世界。戏仿则指向符号本体或某种符号体系,是文本和美学的世界。[4]例如,“社会化内卷”“卷死”等属于讽刺类流行语,用来突出对激烈竞争氛围的感知,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对宏观环境的批判;“卷心菜”“卷王”等流行语则属于戏仿,通过标签化的方式实现对个体的调侃。由此可见,讽刺指向宏观,目的在于批判;戏仿指向个体,目的在于游戏。
拼贴是商业资本频繁使用的修辞手段。“拼贴”概念由列维·斯特劳斯最早提出,用来描述原始人通过基本元素即兴拼凑的组合来回应周围环境。[5]商业资本主体利用与“内卷”相关的现有物品和意义系统,达成物品挪移和意义修改的目的。如“这届年轻人XX(如喝水、送礼)有多卷”“X(如奶茶、饮料)圈内卷现状”等常见的商品推广文案,运用填充式拼贴的手法或借“内卷”一词突出商品种类样式的繁多或烘托购买商品的火热氛围,以此激发目标消费者的购买欲望。这种拼贴方式改变了“内卷”的原始意义,书写出了新的带有物质色彩的意义内涵,在一定程度上使新的文化形式与原本的符号体系和意义系统产生差异。
因此,这三种修辞手段在一定程度上都具有解构、颠覆、亵渎的异端精神,在此类表达中,“内卷”已经脱离了原始意义,不再是对非理性竞争氛围的感知,一些合理正当的竞争氛围,也不断被“内卷”一词囊括,这些修辞手段使得话语表达者一步步实现对现实语体的变异。
叙述:多重意义的建构。符号通过被组织排列成符号系列发挥叙述的作用,从而实现更负责的表达和沟通功能,一句话、一个叙述文本都可以理解为一个符号系列。[6]如今,网络流行语的传播不再局限于文字,短视频、表情包也是主要的传播形式。以文字呈现的叙述文本,多为官方对“内卷”的解读、个人结合自身经历对“内卷”的感悟等,强调时间、因果等逻辑关系,且将事件的发展和变化作为核心要素。以表情包呈现的叙述文本,则发挥着人际沟通的作用,强调文字和图片的适配性、风格与个体想法的契合性,常常借用“卷心菜”“牛肉卷”等物体表达象征意义。以短视频呈现的叙述文本,更多的是戏谑式的造梗,且将“内卷”的传播推向了另一个高潮。如“当室友都在睡觉,我偷偷学习,卷死他们”“隔壁狗狗在偷懒,我偷偷学习作揖,晚上拿到更多好吃的,卷死它们”……2021年10月,各大短视频平台出现了“卷死TA们”系列视频,其中叙述的时间、场景等都可以变化,但叙述模式大同小异,基本上是:XX(主体)在XX(行为),我偷偷XX(行为),卷死TA们!从表面来看,这种叙述是在通过嘲讽解构“内卷”,但其实是在将努力和“内卷”的意义混淆,渲染盲目竞争的情绪氛围。
商业资本在对“内卷”的叙述中,也时常从“反内卷”“突破内卷重围”角度迎合消费者对于内卷的倦怠和厌恶感,借“内卷”这一符号凸显商品的趣味性。由此可见,个人对于消费的要求不再是单纯的物质消费,也是精神和文化方面的满足,即将个人的目标和价值融合在具体的消费行为中,从中获得趣味区隔和社会认同。
心理:情感属性的赋予。“内卷”一词中也渗透着现实背景下行为者的心理情感。青年网民在描述内卷时,常使用一些描述感觉的词语,如丧、焦虑、压力、内耗等,可见“内卷”是他们对个人感受和集体经验进行表达的标签,“内卷”的流行被赋予了强烈的情感属性。
从各大主体对于符号的运作过程中可以窥见“内卷”一词呈现的心理特点,一是一体化竞争下的压力。“内卷”的跨界“出圈”到领域泛化,常与学业压力关联,标志性事件之一就是清华大学学霸一边骑车一边看书的图片在网上疯狂流传,引发了网民对于“内卷”的探讨。在一体化竞争背景下,资源是有限的,因此只能通过不断提升门槛来优中择优,压力感也随之被放大,“只有够卷,才能制胜”。二是被集体无意识裹挟的无奈。“卷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卷”“卷又卷不动,躺又躺不平”等,如此调侃,其中既有“被卷”的无奈也有自我调节的积极暗示,说明个体在无法改变大环境的情况下,只能顺应大环境的变化,加入到“内卷”的行列中。三是困境下的危机意识。随着近年来中国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和社会竞争的加剧,“就业难”“学历贬值”“大厂裁员热潮”等危机浮出水面。正如网民所言:“人生是张饼,内卷是宿命。”对于“内卷”,只能一边表示着无奈,一边不得不“内卷”,通过提升能力来抵抗危机,此时“内卷”的流行更多的是一种情绪的传播。
由此可见,“内卷”一词滋生于复杂的社会心理土壤,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地被渲染和加重情感属性,但这种情感属性不全然等于负面情绪。在互联网中,传播是一种情感名义下的传播。[7]情感不能完全被理解为“偏见”“盲目”,不能理所应当地“被遮蔽”“被变换”,应该以情感为契机唤醒良性互动。
意识形态:差异呈现中的对话。符号和意识形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符号是在意识形态之下产生和运作的,意识形态是符号的深层元语言。范戴克曾提出“意识形态魔方”的概念,这是一种观察和展现世界,特别是分析个体和他者的行动、地位和意义的话语策略。范戴克认为通过意识形态魔方,可以看出群体如何通过不同的指称系统传递出表达着的价值诉求。其中,常见的手法是构建自我和颠覆他者,通过词汇层面的选择,进行“积极的自我呈现”和“消极的他者呈现”。[8]
对于“内卷”的表述,青年网民多以自嘲、反讽的方式构建意义,如“今天,你卷了吗”“卷不过了”等表述,呈现出一个消极、妥协的自我形象,同时也在构建一个隐形的竞争对象——努力且积极,借此来放大对社会压力的负面感知以排解情绪,亦在通过反讽的方式来表达对理性竞争的诉求。官方媒体则以宣扬主流价值观的方式来构建“内卷”的积极一面,以此拉近与青年网民的距离。《羊城晚报》采访了不同年龄段群体对于内卷的看法,其中既有趁年轻“卷”起来、“卷”只为目标与热爱,也有“时躺时卷”的平衡,这番对于“内卷”的表述不再具有阴郁、无奈的色彩,而是被赋予积极的意义。此外,官方媒体对“两栖青年”“微躺青年”“斜杠青年”等名词的极力推崇,也是希望通过宣扬人生价值实现方式的多元化来构建积极的他者形象,疏解“内卷”的不良情绪。
青年网民和官方媒体之间在以不同的话语策略进行意识形态的对话,个人应该以怎样的方式促进自身和社会的积极发展,而社会又能给个人以怎样的庇护和回馈。
综上所述,在“内卷”这一网络流行语的传播过程中,青年网民、官方媒体、商业资本通过不同的符号演绎、符号互动形成了不同立场的话语意义。从命名开始,青年网民和官方媒体就对“内卷”这一符号奠定了不同的基调,一边是盲目无序,一边是理性乐观。在修辞上,戏仿、讽刺、拼贴等手段的应用让商业资本一步步完成对现实语体的变异。在叙述层面,青年网民借短视频传播的“卷死TA们”系列文本,将“内卷”的滥用推向高潮,让商业资本也有机可趁,“内卷”被赋予了消费主义色彩,这一过程中也映衬出“内卷”流行背后的社会心理,其中显露的情感倾向不应被忽略。因而,官方媒体的对话沟通就显得格外重要,通过构建积极的他者形象来与青年群体达成有效沟通,将个人和社会的关系这一话题推向理性讨论的阶段。
尽管“内卷”一词最初就被注入了消极色彩,但是在其传播过程中,青年网民和官方媒体实际上达成了良性互动的关系,双减政策、研究生扩招、就业扶持等政策的出台,也透露出官方媒体对于青年群体内卷“怨声”的关注不再仅仅停留于文本纠偏,而是真正落实到了实际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