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佳馨
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是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的观念上层建筑,是为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经济基础服务的,是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的集中体现。在科幻电影中,乌托邦以描写任何想象、理想的社会形式出现。但在大部分科幻作品中,并没有提供建设未来社会的具体方案,也没有体现社会制度的价值,而是集中在产生乌托邦的可能性上,在作品中质疑人类在构建乌托邦时所面临的困境。比较有说服力的是,人们发掘出乌托邦叙事的“核心”:不是要创造令人信服或美好的新世界,而是要让人类接受自己面对困境时的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不是因为个人的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人类被封闭的文化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所禁锢。
阿根廷科幻电影《天线》力求通过一种高度自反性的方式来构建一个另类的世界,乍一看,这部电影似乎和其他好莱坞电影一样都讲述了相同的科幻场景:邪恶的独裁者通过监控和心理控制人类的技术维持权力,普通民众被催眠,进而被独裁者束缚在单调、灰暗的生活中。而《天线》利用拼贴技术展现了一个颠覆资本主义发展的世界,表明了资本的本质不是物,而是一定历史社会形态下的生产关系。因此,这部电影被认为是资本主义历史性风险和危机的缩影,也让后现代主义给电影中的文本和符号有无限多层面解释的可能性。在这部电影中有很多与现在科幻电影风格不符的事物,这绝不仅仅是导演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而是有意识地让观众思考其中的内涵。例如,使用早期电影风格的字幕在这里是合理的,因为邪恶的独裁者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竟然剥夺了市民的声音;通过对比模型、二维场景和黑白色调的使用,描绘了一座失去了创造力、包容力及韧力的城市。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这部电影所表达的资本主义上层建筑是其对资本主义批判的核心。
与德国科幻电影《大都会》一样,《天线》也向观众展示了资本主义劳动和生产机制的形象,以及压榨工人的剩余劳动和产业资本的循环与周转,这是一种新的社会学的现实主义。阿根廷是唯一一个从发达国家变为发展中国家的国家,阿根廷的主要经济部门是农牧业,所面临的经济困难与“马尔萨斯陷阱”密不可分。“马尔萨斯陷阱”意味着人类的无限繁衍,但土地资源却是有限的,随着人口的增长,人均土地面积减少,人均收入减少,直到每个人都勉强维持生存而不死的状态。受此启发,达尔文最终提出了“过度繁衍、生存斗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比如在电影中,大众只能购买工厂生产的、包装为印有“Alimentos TV”盒子的饼干作为食物,独裁者再通过电视催眠来刺激人们食用更多饼干。最后,电影向人们揭示了机器的残酷性,它使普通大众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独裁者的帮凶,人类自身作为一种技术,既是资源消费者又是主要资源,人们称其为生物能源的循环。在电影发人深省的剧情中,人们可以看到人类被一个巨大的卫星接收器吸入,然后被扔进一个巨大的捏合机,再从捏合机中取出面团来烘烤“Alimentos TV”饼干,饼干沿着传送带进行包装,这再现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劳动消费的过程。在这个循环中,食物被转化为劳动的能量,进而又转化为金钱去购买更多的食物。幸运的是,技术革命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人类逐渐摆脱了饥荒、疾病和生存威胁。“马尔萨斯陷阱”似乎正在消失,然而每次技术革命爆发,“破坏式”地推动边际递减曲线右移,促进了经济增长率。高收益率吸引了大量资本,技术稳定后,投资收益率逐渐下降,经济进入衰退,进而萧条。就这样,阿根廷的政治经济反复循环,周而复始。
尽管这部电影受到《大都会》中塑造的现代艺术非人化形象的启发,但导演萨丕尔通过体现人类在21世纪对资本主义脆弱性的认识及其对有限资源的依赖,在电影中表达了自己心中的乌托邦。独裁者通过剥夺民众的声音成功地为系统提供了动力,但这远远不能满足独裁者。但是,这个人们无法反抗的系统在另一种声音的传输上遇到了困难,一个小男孩是唯一拥有一种不受电视台控制的声音。《天线》向人们展示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美好愿望,资本主义根深蒂固地植根于社会的基石,它贪婪地开采有限的资源,并且极度依赖于它有限的资源谋发展,这使整个城市变得脆弱,而这也意味着有可能出现取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其他制度。
“循环”和“修复”是电影《天线》对资本主义消费逻辑的一种抵制,“修复”这个词在电影中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安娜的父亲在一家电视维修车间工作,他需要修理的是一个旧的卫星发射器,亦同于他的婚姻。电影中的角色们不断地利用旧的发明去塑造新的事物,或者把那些已经被打碎和抛弃的东西,恢复到最初完整的功能和意义。独裁者认为,人类作为一种资源是不会被耗尽的,而安娜的父亲修复了一颗废弃的旧卫星从而摧毁了独裁者的政权。循环、修复和再利用就是打破人们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依赖有限资源的生产以及消费循环。
像《天线》一样,美国科幻电影《银翼杀手2049》戏剧性地描述了人们在先进资本主义制度下日益商品化的生活。在Wallace复制人公司大楼,体现了粗野主义和废墟美学的洛杉矶警察局总部,崩坏的拉斯维加斯,未来派的飞机和最新一代的机器人在被破坏,污染和过度拥挤的城市共存,时刻提醒着人们资本主义进步的代价。这部电影对循环、利用的审美观及其对复制人的描绘,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和后现代主义联系在一起。然而,“消耗”与“浪费”的过程作为《银翼杀手2049》的后现代主义美学的核心,与《天线》的“循环”与“修复”的过程相反。在电影《天线》中,它指的是一个更灵活生动的过程,过时或损坏的东西都能被修复或翻新,以便用于新的更有意义的用途。从某种意义上讲,《天线》中的工业技术并不像《银翼杀手2049》中的那样只是一种非人化的力量,通过虚拟和复制不断模糊着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相反,技术的发明正是人类创造力的核心。人类可能被生产工具和机器剥削和压榨以谋取私利,但它们也可以被用来恢复和重建城市和人类之间的关系。而《银翼杀手2049》却无法从它所呈现的资本主义反乌托邦中获得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在影片发展过程中,K从自己是复制人,到认为自己不是复制人,又回到自己是复制人,这样一波三折的自我怀疑并没有让他真正解放自我。而在《天线》中,人类利用被抛弃和取代的东西推翻了独裁者的政权,人类的智慧最终取得了胜利。
在《天线》中,导演萨丕尔使用了一种独特的视听语言。这部电影仿佛让人们回到了20世纪20年代末和30年代电影史上的一个特殊时刻,也就是在同期录音出现之前。好莱坞在当时的资本主义下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电影工业,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就是完善了电影的同期录音。导演萨丕尔在拍摄电影时受到了无声电影的启发,字幕的巧妙运用和明显的表现主义风格的黑白影像都是在向默片时代致敬。在他看来,电影语言因为引入了各种媒介的声音,以及为了刺激消费建立的好莱坞明星制度而衰退。而《天线》试图在视觉和听觉之间建立一种平衡的关系。电影中的字幕唤起了人们对无声电影的互文性,以新奇的方式出现和消失,或在屏幕上移动,与电影中的角色密切互动。
数字技术的发展创造了一个文本、图形、声音和图像相结合的网络世界,它可以充分展示现实世界的所有视听印象,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创造“现实”。媒体环境中的大部分信息混淆了人们的视听能力,人们不明白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媒体时代是图像信息的时代,它创造了一个虚拟世界,并与感官世界共存,切断了人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人们长期处于这个“虚幻”的世界,并在潜移默化中被这个世界支配着思维和判断,沉浸在这些幻觉中不能自拔,很容易对现实世界产生怀疑,即使人们知道这是“不真实”的现实世界。后现代主义的一个基本特征是试图克服对权威和个性的限制,这一特点主要表现在对传统媒体主导地位的解构上。过去传统媒体对信息的传播者和接收者有明确的界限,而且信息的流动是单线性的,这一点在媒体领域尤为明显,传统媒体如报纸、电视和广播,过去只是单纯地向受众传播信息,与受众之间几乎没有互动。
电视在《天线》中扮演着单一、同质化的角色,而电影本身则运用了一整套富有想象力的拍摄方法。尽管电影和电视都是以运动画面和声音来再现与表现生活的视听综合艺术,但科学地说,它们还是有着诸多的不同。《天线》中的电影艺术与电视艺术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它弱化了电视媒体趋同的倾向,即借助新的数字技术对旧图像进行循环或“再传播”,并且电影中运用的卡通式场景也受到了观众的欢迎。从形式上看,电影《天线》打破了科幻电影的基本模式,在剧中以探索主义的方式拼贴艺术样式和手段,从蒙太奇剪辑转向服务情节主题拼贴的电影语言,使该片具有典型的后现代主义电影美学风格。许多特殊的视觉模式都渗透到了电影本身的风格中,如高对比度的黑白摄影,戏剧化地使用了漫画中常见的黑白反转图像,使其类似于照片的底片,用漫画风格去塑造人物。这种对电影画面进行实验性重构的处理使得影片极具特色,成为众多科幻电影里较为与众不同的一部。将漫画改编成科幻电影是一种常见的营销策略,比如漫威电影宇宙和DC电影宇宙等。在《天线》中重复使用以前的电影风格,这并不意味着电影形式的单调,而是一个让电影重新焕发活力的机会。现在,在资本主义的引导下媒体服务于商业主义的利益,但通过这部电影人们可以了解到意识形态也可以为视听语言的变革创新做出贡献。
电影从来都不是一个自主的媒体或行业,自19世纪末电影诞生以来,就与宗教、教育、家庭、法律、工会、文化和大众传媒息息相关,电影也从一开始的娱乐性慢慢变成向个体灌输主流意识形态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电影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通过媒体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比如《天线》反对劳动力成为商品。资本剥削剩余价值是很隐蔽的,表面上是等价交换,只要付出劳动就能得到好处,本质上却是剥削关系,雇佣工人劳动力价值是雇佣工人自己创造出来的,而剩余价值却被资本家剥削。那些没有完全融入全球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被认为是一种“半国家资本主义”,对民主国家没有价值也无法借鉴。正是这一概念支撑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它具有不可战胜的普遍性。
媒体为公众服务的同时,或者被公共机构或政府拥有,或者被资本拥有。在政权更迭期间,阿根廷出现了一种被称为“钟摆效应”的政治现象,即媒体舆论和意识形态的周期性变化。这种变化不同于欧洲政治中基于某种共识的中左、中右政党的轮换,左右两翼之间没有共识。左派主要奉行民族主义经济政策,采取干涉手段,将外国投资国有化,限制外资流入国内,反对金融市场自由化;右翼强调市场的主导作用,主张金融自由,欢迎外国投资,在社会领域经常采取紧缩政策。与欧洲不同的是,阿根廷在政党变换问题上几乎没有妥协和共识,这导致政策缺乏连贯性,反对派立场相对薄弱。前者可能导致经济发展不稳定,因为政策无法得到支持,甚至有效的改革也可能无法实施,这导致了政治结构的不稳定,而政治结构是持续促进政治稳定和经济措施的基础。“钟摆效应”的政治现象反映了阿根廷国内政治的非理性特征,政治力量之间缺乏相互尊重是经济政策中的一个极端因素。因此,经济动荡伴随着政治动荡。
这部电影还暗示了阿根廷过度开放和激进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这是阿根廷陷入经济危机无法恢复的直接原因。比如,为了减少国民经济赤字而盲目推行过度极端的私有化政策,所有的大型国有企业都被跨国公司兼并,外国资本逐渐控制了阿根廷所有的主要经济活动,如能源、运输和通讯,这直接导致阿根廷丧失了宏观经济调控能力和经济主权。
事实上,电影《天线》揭示了在媒体控制下阿根廷不断发生的经济动荡和政治动荡的现实现象。阿根廷经济具有高度的依赖性和脆弱性,经济发展主要依靠农牧产品出口,受到当时保守的政治价值观的影响,中产阶级没有给制造业带来发展动力,而是依赖于出口部门的利益。阿根廷早期的工业化进程,采用了进口替代工业化的发展模式,农业和畜牧业出口导向型经济没有发生重大变化。因此,经济发展离不开对外市场的依赖。由于国内市场需求波动,经济结构的形式也非常脆弱。
后现代主义用于表达“要有必要意识到思想和行动需超越启蒙时代范畴”,因为传播媒介在不断地根据其他媒介重新定义自己,以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意义。《天线》在科幻电影发展中产生了一种非线性的反历史主义,用循环和修复的方式表达在资本主义中法律名义上的平等掩盖着事实上的不平等。该影片没有强调历史主义的重要性,所以它开创了另一种不受好莱坞电影叙事法主导的电影史,这也让导演萨丕尔构建了当代阿根廷电影中为数不多的真正乌托邦式愿景之一,不仅挑战了媒体也挑战了资本逻辑与现实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