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之徒

程 川

夜宿云合

像漩涡、漏斗……深渊，带着低谷，向盆地内部渗透

高高在上的事物惯于仰望

临摹一座阴影教堂，安放残阳的递进和转折

而虚妄的水分持续溃败，历经整晚

通缉了我的睡眠

有时是寂静与焦灼的关系，有时身不由己，有时悲戚

像被朔风比喻的战栗

塌陷时，我胸腔里的核在枝头颤抖

报国寺

戊戌岁寒，沙弥正往香炉外腾扫信仰的灰烬

院内，旅人接过蒲团上的跪姿

此刻，残阳透过窗棂乜斜偷窥

亘古至今的生活，到底哪一口钟磬敲响我们肉身里的痼疾

拾级而上，摩崖树抱佛切割出榕的悟性

榕的画框则被嫁接成佛的渡口

我们弯腰致敬，那被朱笔丹砂誊抄过的古代

类似身不由己的人间，沉默着

一副遗世独立的胸怀。事实如此

我善用矛盾挟持体内的人质，用沉默典当神明的怜悯

在报国寺，一千四百年的呜咽被僧侣熬制成梵音

诗歌，为我虚掩着两扇山门

秦岭早春记

快门声里，一只抵拢光圈的蜜蜂

诠释过低头济世的一瞬

像此刻，河是以往的事，专注于褶皱的金箔中

锤击内心的溶洞

再薄一点，拖沓的芽孢将飞戴在指节上

用来与春风交涉，用来酿酒，醉成花的姿势

文在水面，顾影自怜

继续凝望的事物无非在野之徒

无非万物给斜阳支起脚手架，饮者将春光种进杯底

无非一种美镂空另一种美

给留白让渡锋芒和棱角；无非草草急就的辞章

在纸上咳出风声，让犹疑的脚步

空旷处阴影了片刻

而擎举相机的我

如一枚满弦之箭，在更深的迅疾里

藏满苍穹对我的忍让

在水井坊博物馆

穿过泥与岩的隙罅，那些液体

被酒曲绣上时间的鳞甲，然后沿身体里的纵深泅渡

仿佛蒸腾过后的惆怅

统一了水与火，单把古代截留下来

把古代的颜色、温度和气味

锁在水的线条里，锁成举杯回甘时

一首边塞诗的配方，乃至于泼墨时持续下坠

像博物馆挂壁上的形容：

沉默、坚硬，带有一丝青铜塑像意味

现在，它仍以酒杯的弧度

窥探我身体里的堡垒

在水井坊博物馆，熙熙攘攘的饮者业已长成参天古木

唯有历久弥新的醉意无法降解：

我与这个时代，始终淅沥着一种隔夜的苍茫

龙泉桃花记

1

西南上弦月，一群桃花拎着诗人

在成都的骨朵里退朝。纸的前生，也是这般

亲拟懿旨，运筹帷幄，乃至美的时候，三分天下

如同此刻，寻隐者不遇

只剩昨日之诗替我守着：

狼蛛结网，牛蛙鸣笛，雕鸮筑巢

只剩今日之画替我候着：

锈迹斑斑的枝头，她在残蕊里安装炸弹

2

事实之物多由阴影和轮廓构成

盆地尽头处，模拟残缺的自己，然后复制衰败的细节

一如将哺乳期卸于舞台中央的女子

用秒针支配戏曲发音

起先涟漪，尔后惊蛰，高音频率

追影灯般虚晃一枪，“把空叠加到空的身上

便析出留白”

她的腹中虽已加固几次堤坝

但仍有凌汛的潮头

3

统治春光的手艺有着块状的哽咽

块状的隆起，像龙泉的骨、龙泉的血、龙泉的鳞

悬垂于一部晚明戏剧集

傍晚，向风拂来的方向统一低头致谢

而我们这群无用之人

诗抵达时，介于因与果之间

只能借由肉身掩卷，笔锋走投无路之际

随意认领一种思想，供它攻城略地

残垣里默写衰与凋的蓑衣

4

总是向黄昏租赁长风，向晚霞占卜寿辰

春光乍泄时，踮着脚，她能够到虫鸣、乌啼和信仰的苍穹

顺从者得服从落日

美的侧面，万古愁乃修辞启蒙

像某种诱饵，她绯红的愁绪

依次途经我语言的原野、年轮的岩圈，最终

皈依鱼腹的深渊，像某种钓钩

在命里，往下坠……

湘行记

1

梦是局部陷阱，倒立法则外，你用湘音后空翻

把树枝伸进鸟窝，掏出回音的耳朵

相似的美，相似的失而复得

有时唤作大庸，有时慈姑……醒来后

分身术的慰藉替代了另一个自我对镜像世界的继承

而碎屑声递来苦艾的味道

像某种交错的天籁，歌咏停滞的卡顿

乃至揉作一团的绿荫

晨雾将你的名字续在了峰顶

诗人们以汉字为阶，句读为阁，停歇处长出苔痕

仰望时便分出了古代

2

须是雾锁群山、雨润金溪，更深的维度里

美依傍在想象侧面。一连几日，山中事物饲养内心的喜鹊

在我喉管释放猛虎。为此

我掌管了一场仪式，摩诘的诗，右军的书

王希孟的画，构成中国古典协会

分别驻守鹞子寨的前世与今生

后来者削竹以笔，研墨书画

在如何飞越鹞子寨这个问题上产生分歧

比如重新发明一种秩序，用障眼法将魔术从道具里解救出来

比如借助显微镜描摹一个新世界

教她暮色四合，不为鸟鸣露怯

再摁上一枚夕阳的残章，以此佐证

假设的美是众生的，禁得起走投无路的人

重新回忆一遍身后的歧途

3

湘的配方有水的药引，被火煨成风的圣旨

陪我在捣过素衣的诗里打盹

痼疾沉疴有助于催眠：披发骑豹，裹草为衣

乃是造景术之一种，替我在山间回信

当写下汨罗，便在末尾赘附一行蝇头小楷

像是自我阐述。更多时候

想象与想象的置换，带来某种孤独

譬如音乐和舞蹈剪辑的悲伤趋于一致

秩序的锁卡住度量衡。文人的膝，武人的戟

总有一个时代在倦怠他的吟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