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江
一
曾小空决定去看那个道姑。出了城,途经一片菜棚,过一座桥,爬山,山路平缓,再上台阶。道观在山顶,蓝的砖墙,红的大门。道姑穿着道袍,盘着长发。她给曾小空沏了茶,不言语。曾小空看着她的面容,似乎想起了什么,总感觉似曾相识。
曾小空说他喜欢观里的感觉,寂然、幽森,又说他小时候进了道观,看到塑像,闻到香烟,感觉特别舒服。
道姑说喜欢就多来,不影响生活。
曾小空没话题了,说了句,在网络上看到你笛子吹得真好。
道姑没有客套、自谦,起身去了观内,取出笛子,吹了起来。
几曲吹罢,天色渐暗。曾小空真想在观里住下来,又觉得有些不便。
曾小空说他要下山了,道姑说了句慢走不送,曾小空下了几排台阶,回头看了一眼,道姑进殿里了。
曾小空走走,停停,心里总觉得这道姑似乎见过,他这是怎么了。到了山底,走在车跟前,曾小空进入道姑最近在线的网络账号,看了几段小视频,上了车,进了市区。
二
曾小空回忆起曾经的一段往事。
那里是郊区的一所小学,前面是老矿的家属楼,后面是矮矮的三层平房组成的教室,光线都被家属楼挡住了。教学楼上冷冷的、暗暗的。此时,正值冬日,五年级教室里的一帮学生围着煤炉子。萧云把手往炉子跟前伸了伸,因为个子太小、炉子跟前围着的人太多,手距炉子还比较远,郝前前使劲往进挤了挤,前面的人往出挤了挤,郝前前距炉子越远了,萧云的肩膀扛了扛李宝宝,企图把手放在炉子跟前,李宝宝抄起火钳,在她手腕上砸了一下。萧云抱着手、哭喊着跑出了教室。
一个中年男人,把人力三轮放入院子,穿过楼道,进了教室,问李宝宝为什么打他的孩子,李宝宝说萧云挤他了。中年男人说挤你你就打?李宝宝说再挤他还打!中年男人说你还有理了?李宝宝说就是有理,你不要乱来!曾小空让李宝宝不要嚷嚷了,打了人有什么理?李宝宝斜了斜嘴,“噗”地吹了吹,额前的头发飘了几下。
萧云的手上打了石膏、裹了药布,来上课了。班主任说你这下光荣了。
课讲得差不多时,同老师让萧云上黑板做题,她做不出来。同老师骂道:“不要在这里害我!”萧云低着头,咬紧嘴唇,想哭的样子。同老师在她辫子上拽了拽,说:“转过来,看着我。”萧云转向同老师,同老师在她脸蛋儿上扭了扭,说:“你知不知道你的成绩把平均分拉低多少?”萧云擦了擦眼睛,说她给家里人说了,下学期可能转学。同老师说:“好,转到哪里都行,只要不在这里害我就算烧高香了,下去吧!”
萧云回到座位,下课铃也响了。朱杰杰、李宝宝那些人围坐在火炉子跟前,说说笑笑的。曾小空感觉到了失落和无奈,他看见前面的萧云趴在桌子上,暗自哭泣。
同老师动员学生去她的培训班补课,说课堂上那几十分钟根本学不下多少东西,现在大城市的补课风气越来越浓,要不升学率咋那么高。同学们一定要认识到补课的重要性,未来社会淘汰的是没文化的人,没文化的人只能在不补课的群体中产生。家里事那么多,办这个补习班和她老公也吵了几架,她老公不同意补,说家里的事重要,她觉得学生的成绩更重要。为了学生能考个好成绩,她占用了多少休息时间。
曾小空偷偷看了萧云一眼,头又低下去了。曾小空心想:“同老师这家伙,不是逼着让学生补课就是送礼。”他提醒萧云,给同老师送些东西,或者补补课,就不用转学了。萧云也是和他一样的苦孩子,拿什么给那家伙送呀!不送吧,又总被那家伙威胁。权衡再三,曾小空悄悄地给萧云递了张纸条,写道:“不要害怕,给她送点儿东西就没事了。”萧云对他笑了笑,递过来一张纸条:“就算不上学,也不可能给她送。”
曾小空心里一惊,没想到平日里乖乖的、弱弱的萧云,原来这么倔强。曾小空为萧云的骨气赞叹,又为之感到担忧。
八月里开学时,同老师不给萧云报名。她爸爸在学校转悠了两天,同老师不为所动,她提出不来上学了。走的时候,曾小空问她打算咋办,她说她妈现在卖水果,缺个帮手,正好帮忙去。曾小空眼睛红了,他觉得萧云不容易,再想想同老师的各种羞辱,不上学对萧云来说可能是一种解脱。陕北黄土高坡的沟沟岔岔没几户人家,学生本来就不多,很多留守孩子都辍学出外打工挣钱养家。萧云也差不多是这样,一切都是注定的,难道不是吗,往后山高水远,有些岁月就如此了了吧。
曾小空慢慢在暮色里低下头,想着远处暮光下的黄土高坡,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如果说道观的道姑就是萧云,那么当年李宝宝打在她手腕上的伤口一定会留下疤痕。为了看清楚,他打算再去山上。
三
初秋的阳光照耀在观上,道姑脱了鞋,在院子里打坐。曾小空迎着秋阳,一步步地上了山,进了观。他没有打扰道姑,轻声走进殿内上了香,而后来到院子里,在距道姑很近的地方坐下。过了两个时辰,道姑打坐完毕,像没看见曾小空,穿了鞋,提了小桶,向外走去。曾小空忙问她干什么去,道姑说打水。曾小空问远不远、要不要帮忙,道姑指了指后院。曾小空跟着她出了道观,走过后面的菜地,遇到一个石崖,崖缝里一滴一滴地滴着水。道姑把小桶放入崖下,水一滴一滴地往进滴。曾小空心想,一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滴满一桶。
道姑在菜地里拔了半天萝卜,拿在石崖下洗净,给曾小空递了一根,自己也拿起一根细的咬了起来。吃完萝卜,水才滴了半小桶。道姑提了水桶,绕过菜地,进了观。
道姑的饭食很简单,清炖萝卜、蒸米饭,她给曾小空盛了小小的一碗,上面撒些萝卜,什么味都没有,曾小空咬紧牙吃完了饭。
道姑收拾了锅碗,盘起腿,吹起了笛子。笛声清脆、婉转,观内寂静、幽森,曾小空期待了很久的意境在那一刻才亲身体验到了。
四
曾小空又去了观里,道姑不在。他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天,手机上循环播放着道姑的歌,心里不断地翻腾着。他仿佛看见道姑从台阶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了,提着那只打水的小桶。曾小空说她暂时不用打水了,他多打些放下。道姑说不必了,她不喝隔夜水,当天打的当天喝。
曾小空在观上住了一晚上,第二天阳光照耀的时候,他去后山给道姑提了几次水,把一条小瓷瓮倒满,而后又闭目在观上坐了一天。这一天里,他睡意全无,只是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歌声,不断地朝山下瞭望,期待看到道姑。道姑不来,曾小空心想,见见她经常喂的那条狗也是个安慰。但是,狗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曾小空欲下山,见不到道姑又不甘心,在观内转了几圈,瞭望了几次山下,发现台阶上出现了一个黑影,他心想可能是道姑来了,再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他揉了揉眼睛,看到那个黑影近了,身形、走路的姿势都像道姑。曾小空乐了,等了许久,还不见道姑上来,他起身往山下走,走到山底,却什么都没有遇到。又返身上了山,在观里住了一晚上。
曾小空第二天醒来时,道姑已经来了,她一身素服,在观上打太极,随着清雅的音乐,打完一遍又开始一遍。她的手脚轻柔、灵活,一招连着一招,沉稳、有力。曾小空看她打得停不下来,想说句话又不忍心打扰,就那么站着,直站到落雪。曾小空说:“下雪了,回观内吧!”道姑没理他,在飘飘洒洒的白雪中打得更入神了。曾小空进观给她取了黑色披风,道姑停下来,抖落身上的积雪,披上披风,进了观。观内香烟缭绕,道姑对着塑像拜了几拜,又点了几炷香,而后指了指地上的红垫子,说:“坐吧。”
曾小空往垫子上一坐,向后靠了靠,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那觉睡得真香,曾小空在睡梦中都能听到自己的鼾声。
他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曾小空出了观,院子里的雪积了一尺厚,还在下着,曾小空看了看天,没有晴的迹象,又回到观内。道姑也在熟睡中,腿在床上搁着,脊背靠着墙壁,小被子盖在怀前。
曾小空揭开炉盖儿,火已经熄了。他来到院中,取了柴,将炉子点燃,烧了水、煮了茶。他把煮好的茶倒入水杯,放在道姑跟前,道姑睁开了眼睛,说曾小空点火那会儿她就醒了,养了会神。
两个人围着炉子喝着茶,一直到天明。
雪总算停了,两人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开一条路,沿着台阶,一下一下地扫到山脚。曾小空累得腰酸背痛,道姑却丝毫没有累的感觉,她将袖子挽起,好像有收拾不完的事情。在晨光的照耀下,她手腕赫然有一道伤疤。
上了台阶,进了观,已经是中午了。天放晴了,空中是渗骨的寒气。曾小空想在观内休息,见道姑提了桶,也跟了上去。二人去了观后的石崖,水还滴着,四周结了冰。
水滴了两半桶,二人回到观上。道姑在炉子上蒸了米饭,炖了萝卜,吃过,洗过,天便黑了。
曾小空告诉道姑,在观上是他最愉快的日子。
三十多年的人生岁月,他就没怎么放松过。他有意说起学校,提起萧云和同老师。
道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末了,已是傍晚时分,曾小空告辞下山。他将留给他墨迹刚干的纸,团成一团,丢进了夜色里。那字条写着:“贫道法号凌霄子,非施主所寻萧云,贫道已然忘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