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怀智
到晚晌,暖云提了饭盒上了院场,进了三爸的老窑。
窑里的灯亮哇哇的,亮得剜人的眼睛。三爸的眼睛看不着,却偏要拉这么亮的灯!拉就拉吧,天稍作擦黑,窑垴的灯便亮堂了。有时真说不清,三爸到底咋就知道天黑?窑壁粉白,刺灼的灯泡真若雪地里猛乍乍冒出个太阳。
问过三爸。三爸说,闻闻,闻闻就知晓天黑成个啥,伸出个手也能摸揣出来。把手伸出去,是浅薄的黑,还是凝成疙瘩的黑,就都沾到手上了嘛,咋能不晓得天黑到几成,黑到了啥时分!
在三爸的鼻子和手底下,夜有了成色,有时夜黑轻轻的,用手拨拉一把就散了,像轻巧的杨花;有时夜黑重得很,胶一样黏结着,用手抠上去吱啦地响。
三爸站起身,扶了窑掌,扶门框,踱进窑垴。她顺过一只手臂,三爸抚住她,摸揣着走近炕沿。
临近清明,年节前刚粉饰过的窑面,白粉粉着真像一树闹茸茸的苹果花。因此上,落进窑垴、折上窑面的影子就分外的重。
昨夜打过电话,没说回,没说要出差嘛,咋到太阳斜上碛石原时,听见院畔下的汽车一响。正坐在窑垴的炕头上做针线呢,给未来的孙女、孙子绣个老虎枕头,缝身小棉袄。咋看见女儿走过院场上的洋槐树,朝敞亮的窑门走近。
梦甜回来了吗,心头一惊,惊得跟喜鹊在胸脯下蹦跳,喜喳喳地惊。女儿已成了活脱脱的城里人,身上老有粉粉的香。放落针线,放落绣着金黄眼睛的小老虎,还没顾得接取女儿呢,女儿进窑门。女儿的身影拉得欣长。
“咋道是回来了?”
“咋道是不能回来了?”
“就没提早回个话儿!”
“这不在窑里站着嘛,回个啥话!”
女儿回来前若打个电话,暖云老思谋着该给女儿备些吃食,有了吃食的念头,她则有了忙活的由头,有了稳妥的踏实感,好似家里的暖就暖在嘴上。只在灶眼里窜腾起红火,这日月便有了春暖花开的生机,都说儿女们是父母一世的操心和拖累。说句实在话,儿女们也是父母的太阳。一家人的日月,咋不是围着太阳转呢嘛!到得儿女们长大,一个个走了,太阳的光照不到了,这日月显得萧条,有时阴沉沉,真要吹起冷嗖嗖的风。
女儿要吃啥,她就给做啥!问过女儿吃过了饭?女儿说没,那就做顿女儿爱吃的漂面皮。说是漂面皮,实则把面筋跟面水挼出,面筋煮进锅,再把面水匀进一面平底的铁箩,漂在沸腾的水上蒸。
下了炕,往盆里盛进白粉粉的粉面,捉了木勺沥淅地淋进清水。女儿放下挎包,洗过脸,要帮她,她说歇缓着。打不上个帮手,女儿每次回来都躺倒在炕头,看她生火做饭,直至吃饱肚子,再狠狠睡一觉,到夜静深时才醒来,偎她身侧,像猫似的跟她拉话,拉呱些琐碎的鸡毛蒜皮子的话,拉呱些城里的话。
女儿歪仄躺在炕头,暖云立到面盆跟前挼面团,一定要把面水跟面筋彻底分离,这样漂成的面皮才筋道,煮出来的面筋才酥爽。女儿顺手逮过枕头旁、窗台下的小虎头,扯了金丝线的小虎头,还有月孩儿着身的小棉袄。女儿问,给谁做下的嘛!
她说,梦翔还没成婚,早着呢,除了梦翔还有谁?
暖云的话絮子本该还要往下奔,女儿现今二十九岁。她到女儿这年岁,梦甜五岁了,梦翔即将出生。
女儿随口一声唉叹。她的话语又紧忙转往梦翔。梦翔也在西安,高中毕业后到西安的汽配厂打工。一年后在姐姐资助下,去烹饪学校学厨艺,毕业后到酒店帮灶。听梦甜说,自今年开春他掌了勺。
“见梦翔了么?”
“上一周他单休,他姐夫叫他来吃饭,梦翔做了臊子面,梦翔做的臊子面好吃,梦翔又胖了!”
“过年时回来,说是一百六十斤,咋还能胖。”
“可不是咋的,说涨了工资。”
“涨了多少?”
“年后走了几个人,算是成了正儿八经的厨子。年前四千,自打掌了勺,成了六千!”
“够不够用?”
“用是够用,手大得很嘛,到底攒不下几个钱!”
“哪咋前几日……噢,不说了,不说了!”
她停住了话头,好似把一渠活泛的流水拦腰斩断了。暖云想说与梦甜的话终究没说出,还有一些话,要留待晚晌,留待夜静静得很了,梦甜睡醒时,偎住她,她才可以悄悄说。是些关于女人的话,关于小老虎枕头跟月孩子的小棉袄的话。这话当说不当说?
每天要吃口饭,饭吃到一定年岁了,这天底下的饭唯有自家火灶上的好吃。挼离了面筋跟面水。面筋捞出来盛进瓷碗,瓦盆里清溜溜的面水端上锅台,铁锅续进水,坐上灶下的木墩,灶眼里生起红火。
愈燥愈热的太阳看起来反倒湿漉漉的。像条大红鱼沉下水底,彤红的太阳沉进厚巍巍的碛石原。从院场下到水泥路,再从水泥路下过一道三五百米的坡坎,便下到了小湋河滩,河滩宽过两里地。顺着弯折的小湋河上行或下行,是广袤平坦的小湋河川。小湋河东的这道原,就叫碛石原。
吃毕饭,肚子撑得涨。歇缓会儿,梦甜去侧院的洗澡间。洗完澡,她偎到窑垴的炕头上睡。寂静的川河,寂静的村落,每次回到河川,她才能睡得踏实。跟她每次走时说给妈的话:回到屋里,才能睡下个干净觉,多盼着回来呢!
怕惊挠了女儿安睡,女儿每次回来,疲累得紧,都说城里的日月好啊!全都急慌地往城里蹿,只是女儿回来了,不展拓地卧到炕头,不睡过一半个时辰,像不曾回来过!
调料跟面皮分离着,调料盛在饭盒顶,面皮跟面筋盛在饭盒底层,她该给三爸送饭去。碛石原顶的红霞涨得快,褪得快,像仙子刚把漫天的红霞铺展开,又慌急地收卷了。婆咋说来着!
婆说,朝霞跟晚霞呢是织女织就的绫,织了一晚晌的绫是金色的,叫金绫,天明时,她得铺展了晾一晾,再收卷回去;织了一个白天的绫呢,是红的,叫红绫,天晚时,她得铺展了晾一晾,再收卷回去。
小时候,立到院畔上看晚霞,心里禁不住地想,能织出金绫跟红绫的织女该是啥样子?到现今算明白了,织女是婆的样子,婆不是白天织布,半夜起来还织布,天晚时到院里晾一晾,天明时还到院里晾一晾嘛!
婆说,这晾一晾呢,太阳神就住进了布,布里有神灵,布就暖了。
难怪婆用红纸铰成的娃娃,头发都很长很长,比长长的手臂还长。
婆,把娃娃的手臂铰得那么长弄啥呀!
婆说,手臂长了是个爱劳动的娃娃,勤苦的娃娃,人一辈子勤苦了,爱劳动了,穷不着饿不着,庄稼地里庄稼多,谷子不成糜子成嘛!
婆,那把娃娃的头发铰得那么长弄啥呀!
婆说,头发长了离天近,离天近的娃娃灵醒,通神呢!
织女是婆敬在心里的神,每年乞巧节的夜黑,看着天里窄朦朦的弯月,婆会剪了晾晒过的一尺棉布,花花绿绿的棉布搭上院里的麻绳,嘴里叠复着念叨。
“巧芽芽,生得怪。
盆盆栽,手帕盖。
七月七日取出来。
妹妹呀,姐姐呀,
摘朵巧芽照影花。
盆盆清,影影明,
看谁手巧心又灵。
……”
“念叨这弄啥呢?”
“跟织女通心呢,婆念叨念叨,就跟织女把心通上了,织女闲缓了就来取!”
夜黑昏昏地沉静,窄朦朦的弯月明汪了些。满河川的生灵睡了,小湋河川这会儿展展懒腰,醒转过来,大约婆的心跟织女的心通上了,搭在晾绳上的那尺红布荡荡悠悠飘起,悠悠荡荡地朝深天里飘去。天明时,晾绳上空了。
“婆,就那一尺棉布能做啥?”
“做得了,天底下良善的人,都给织女剪下这么一尺布,织女还不给牛郎跟筐担里的娃娃们缝一炕大棉被。”
“咋年年都给哩?”
“咋能不给!吃穿总是个麻缠事,吃过的肚子就饿了,穿过的衣袄到明年就旧了嘛,不暖了。有了暖云在,你三爸准有口饭吃,年年准有暖暖的衣裳穿!”
婆说过的话,她要刚刚健健地往下活,活到暖云结婚,还得抱几年暖云的娃娃!暖云嫁到了邻村。挑拣大得很嘛,挑挑拣拣的,暖云跟上河的新存订了婚。
订婚当天,婆眼睛迷昏昏得看不清物什。婆的手摸摸揣揣地摸揣过新存的手,摸揣过肩头,摸揣脸庞跟眼眉,婆的手还在新存的额头和耳垂子上捏捏。
新存叫声婆。
婆说,成。
给闺女找婆家难缠得很哩,比给娃子找媳妇还难缠。找媳妇,主要看媳妇本人。找婆家,不光看女婿,还得看女婿这家人,闺女终究是到婆家过日月的人么!
人就好比风里的灯盏、草尖的露,说不准那一会就没了。婆没搂抱上梦甜,夜黑睡下时好好的,还发了盆要蒸馍馍的白面,放到烧烫的炕角头,捂盖了棉被。天明,风撩着雪,雪飘白河川。三爸摸揣着上了炕头,唤婆,推婆,婆笑眯眯地悄静着。婆殁了,婆是风里的灯盏,给风轻晃晃地一摇,灭了。婆是悬在草尖尖上的露珠,是厚实了的晨光照落了她。村人来看婆,揭开暖烘烘的被子。
“你看你看,起先都把身子清净过嘛,还穿上了可身的新棉衣、新鞋祙子,连把墓厅里要放的酵子都发好了嘛!”
不光是发好了要入罐,要安放进墓厅里的酵子。婆还经心地梳个光洁的纂。这一切全是一幅备妥停当的样子。小湋河川的风俗是,亡人入埋时,亲近体己的人要把一罐新发的酵面捧着,直到把棺柩送进坟地,再把发好的酵面放入墓厅,放进棺杦的近旁,埋进土。故人已经殁了哈,亲人们还是要生发起来,蓬蓬勃勃地在这河川里、在这日月里走下去。
发起来,酵涨了,酵得棉棉浑浑的白面,若那耀眼的白莲花绽放在炕头。婆不光发好要盛入瓦罐的酵面,她连同要蒸白馍馍的酵面都发好了。安葬亡人,凡村里来送葬、来给坟包上培新土的人,都得揣一个亡人谢恩的白馍馍回去。这是婆——是亡人们留给世上最后的资粮,要把这资粮送予了村人做别。
一身白孝,端着酵面瓦罐的新存走在婆的灵柩前头,暖云和云新搀扶着三爸哭号在婆的灵杦后,他们身后是一连串的亲人、族人,是掮了铁锨来送埋的村邻。婆走得一点儿都不慌急,十多年前,备好了新房,唤来河川里的漆水匠上好了腥红的漆水,新房上釉彩着梅兰竹菊,釉彩着仙鹤、凤凰、鸳鸯和喜鹊,好似最终的那一走,永不回头地那一走,不是个寂寂荒荒的事,倒显得隆重又喜闹。五六年前,婆就备齐了穿戴的老衣,还精心绣制了凤冠跟霞帔,跟大戏台子上,皇后娘娘、妃子、公主们佩戴的凤冠和肩后的霞帔一样样。一双绣有喇叭花跟牵牛花的鞋子。连那薄薄的桃形的银钱,上嵌福字的银钱,不知几时备下的,侧卧着睡得规矩的婆,轻抿嘴唇,她舌面上轻衔了银钱,从银钱上垂落出来的红线,拴在衣领近前的纽门子上。此后,婆把三爸交付给了暖云,稳妥着交给了暖云。
婆静静地睡进她永远的新房子,瑰丽的新房子。
跟牡丹、杏花、迎春的花香不同,暖云的身上有股暖融融的气味儿,绵锦的、甜甜的,似清水的香,又似棉花的暖。轻灵灵的风挟着几粒晶莹的鸟鸣抚过,从粉粉的苹果花的气味里,他触到一抹清油灯的气息,暖云要来了。
织女卷尽天里的霞光,院场上开繁的苹果花拥满枝梢,像梢头上挤满了白菩鸽。暖云上了院场。
三爸坐到天光清灵的窑掌下,摸揣着篾条编竹箩。是碛石原上的香菇种植基地预定的竹箩,他们采摘了香菇盛进竹箩,一溜排摆放到太阳下晾晒。还有下河里的辣椒产业园。不是每一茬青椒都能售尽,凡不能及时采摘的直到红亮了的辣椒,只好把它们选进竹箩,放进深秋和野菊香里一起风干。到春天,等待好价钱的红椒,盛进竹箩齐整地放在白花花的塑料大棚间,放在娇娇的大太阳下,甚是红艳。河川里曾有几位编席、编笼的篾匠,这阵子河川的篾匠只剩下了三爸。三爸的眼睛不得劲儿,他摸揣着做下的篾活,做得缓,做得细。
不知本来是那样子,还是三爸瞎了一双眼睛后才成了那样。三爸总是笑眯眯,颀长的篾条在他粗厚的手底下,欢喜蹦跳,像踩了极有节律的鼓点子扭着秧歌,风丝丝缕缕吹过,晓得暖云来了,三爸睁亮眼,可他啥也看不到。
早上吃过饭的老瓷碗放在窑里的柜面上。每次吃过饭,三爸会把碗舔舐得干净,好似舔一遍不行,得舔过两遍三遍,不只为惜福,为了暖云清洗方便。窑里拉了自来水,锅灶齐备,米面酱醋齐备。三爸摸揣着做饭的时候不多,婆过世后,暖云住在婆的窑里,除非新存务工回来,她才到上河的屋院住几天。自打梦甜出生,新存跟暖云有了新院场,新存用红砖箍砌的房窑,跟暖云设想的一样。再往后又有了梦翔,暖云守了上河的槐树院,一日三次要给三爸送过饭来。三爸一点都不喜悦暖云劳劳碌碌地绷扯,大晌午的那顿饭,他自个儿叫停了。
“早饭多添一勺,晚饭多添一勺,用不着那么绷扯,暖云你忙你的!”
晌午不让来,天阴雨飘雪的日子,不让来。
“哪家的日子,不是风风火火的劳累。人都有个忙闲呢嘛,暖云,就把三爸的话听一回。”
不管雨雪,早晌那顿饭必定要送给三爸。暖云外出揽活,晚晌那顿饭没能送到。拉亮窑里的灯,明知暖云不来了,三爸还要站上院畔,笑眯眯地睁亮双眼,面朝上河,等。
夜沉得深些,像谷粒样的灯光铺展开,铺展上缀了红果的苹果树。长得结实的苹果熟了嘛,跟月光一起铺散进院场的,还有苹果甜朦朦的香,像甜朦朦的梦。摸揣着取落下窑壁上的板胡,板胡挂上相框旁的木钉。相框里有爷、有婆,有年轻的大伯、爸爸、三爸,还有暖云、云新跟新存。也有三爸跟婆、跟暖云和云新的合影,这照片是暖云婚后过年时照下的,这张彩色的照片,是新存不知从哪借来的相机拍摄的,婆把照片镶进相框。还有一张黑白的照片是合影,婆说,靠边上的那个是你三爸,三爸腰里勒根皮带,头戴小军帽,照片顶上写着“一九六三年凤家山水库工地合影”。1963年的三爸正是个莽壮的小伙子,一副青涩的神采飞扬的样子。
夜静悄悄静了,河川里干涩的板胡扯着尖利的声腔。这首《荒年歌》已于小湋河川留传近百年。唱唱《荒年歌》,他要晚归的暖云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跟板胡样苍苍的吟唱。
瓷碗洗净,盛进面皮,搅匀了,三爸的双手伸过来,暖云双手端过去,稳稳地放进他聚拢的手掌。三爸站起身伸伸偻了许久的腰杆,圪蹴到小杌凳的前头酣畅地嚼咽。粗糙的杌凳儿由青槐木嵌成,常年放置在窑掌前头,爷坐过,婆坐过,日头晒着,西风飘散的雨水淋着,它老是一副墩厚、皮实、老成的样子。其实是三爸把它坐成了他的模样,是三爸把它磨得光光啾啾,它的身上积满了日月,日月在它身上釉亮了光泽。
暖云整理三爸的炕头,扫拭窑垴的浮尘,早上总有成堆的活络逼催她,送来早饭,她便急慌慌地要走,她要跟村里的几个同龄人去务工。在小湋河的下河,有片上千亩的科技园,种满了猕猴桃。园区建有农科大院,有上百亩的冷库。常年守河川的人,随了节令,常去冷库和猕猴桃地里去务工。除过阴雨或飘雪的日子,每天早上都有农用三轮赶往下河。天黑定,三轮车又晃悠悠地赶回,去时闹吵说笑,回时拖一身疲累,唯有浓烟尾随的三轮车吼喊高歌。暮霭升上来,村落静下去,笑闹的河水声这会儿一点点清亮。她隐惑地听见,三爸的板胡和吟唱。她知道,三爸给她回信儿,好让她知道,刚流逝的日月阒寂安好。
洗却汗渍,在流萤般浮荡的板胡声和吟唱声中,暖云睡了。月亮升上来,水草和青苗们的清香浮漫,这阵子,独有一只狗子蹲伏在槐树院下的水泥路上,它在瞩目和迎接盛大的夜影降临。它并非她喂养的黑狗,她给它施食,它便忠诚于她家的场院,夜黑里悄悄守住院畔,瞩目月亮,瞩目星空。夜晚的降临跟晨曦的到来,对它全是隆盛的事件。
相框里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写着“一九六四年十月十三日徐增勤二十岁留念”。三爸的名字叫增勤,大伯的名字叫俭勤,爸爸的名字叫克勤。二十岁的三爸长得俊朗清瘦。1964年10月很冷,三爸穿了棉袄,戴了薄薄的军帽。他的眼睛清亮若河水,亮汪汪的眼瞳里荡漾着无限憧憬。
圪蹴着,三爸舔过瓷碗。他摸揣着站起,摸揣着进窑门,摸揣到柜子,把瓷碗缓缓地推掀到柜面中央。他挪了身子坐上炕沿。扫净窑垴,暖云收拾窑掌下的竹箩。她抽几根篾条,十个一打捆扎了竹箩,拎进窑垴,并往码摞成堆的竹箩上撒下清水。篾条刚嵌上竹箩,虽则定了形,却生怕质地僵硬的篾条风干时自行折断,折断几根篾条并不碍事,关键是部分折断的篾条会支楞着扎进外头,影响竹箩的美观,甚至有些折断会散了竹箩的骨架。暖云散些清水,要潮湿的篾条在柔韧中干透。暖云收堆竹箩,她把清水散上窑掌下攒成几捆的蔑条时,三爸睁亮着眼睛,问:
“今年有没有个闰五月?”
“有。”
“四年一闰,怕是过了这闰年,等不及下一个闰年了!”
“三爸说过的嘛,还想抱抱梦甜跟梦翔家的娃娃呢!”
“话是这么说,心也这么想。这话你婆在时也说过嘛,你婆也想抱抱梦甜跟梦翔呢,你婆到底还是没抱上嘛。三爸的意思呢,赶在今年闰月,把那个没门没窗的房子修修。到种上麦子的冬月,上了漆水,顶多到明年冬月,就能搬到那房子里去住了。”
三爸的眼瞳蓝汪汪,他眼睛亮亮地看粉白的窑壁,看柜子上方的相框,相框里的人皆是欢喜的模样,相框旁侧挂一把板胡,暖云记事起才有的板胡。三爸说的没门窗的房子,河川的人家叫它木房子也叫黑房子,一个人到世上最后要带走的窄窄的木房子。
依照俗情,到有闰月的年份,上年岁的人不只要修造木房子,要请了漆水匠往木房子上釉土漆上彩绘。还得筹备最终要穿戴进黑房子的衣袄和鞋帽。这些年每到进了闰月,听到川河的院场放鞭炮,必定是某户老人的木房子修成了,或是土漆跟绘彩上好了。这骤烈的鞭炮没有一丝庆贺的意味,却以此来告示,某户人家的某人老了,日常的一切便与他再无干系,他只须坐进暖阳跟树荫,看那相同的太阳升起落下,看雨滴飞雪飘洒进河川的旷野。择取了闰月来修造,自有一点点增寿的期冀,闰月毕竟是每隔四年要多出来的那月!
不是不替三爸修房子,她常常愁怨这日子,可这日子到底会来到。这个窄窄的黑漆漆的木房子,那么强悍霸道,它要硬生生地把世上的不可割舍强行割舍。前些日子,三爸取出存折给她,她没接承。三爸一生的积蓄全在折子里,他把所有的蔑条嵌做了折子里的数字。
“想出个门,看不清脚下的路呵!就劳烦着,给三爸跑个腿。”
年少时,她和云新拉了架子车去卖笼筐,三爸的手扶在架子车的帮厢上,一路推掀着,临出门天阴得重,上了原坡到了紫蓝镇街,铅黑的云朵压上低矮的房窑,飘起了雪。回来的路上,雪没过脚踝,架子车翻进了路下的沟里,折了车辕,压扁了笼筐,雪地里的三爸摸摸揣揣地找她找云新,三爸坐在雪地里,白晃晃的雪地里他搂抱着她和云新哭。三爸说不卖了,不卖了,往后咋都不卖了。往后,三爸编就的笼筐放在窑垴,卖多少,怎么卖,全由她来打理。隔几月,买回一趟竹子,她把结余会存入镇街上的银行,把带回的单据放入三爸手里。柜面上头,板胡旁的相框里,那些黑白色的人大都不在了。
“按理说,到了明年冬月修房子也成,就是到了那阵子,啥都不知晓了,即使搬住进去,也不晓得到底会是个啥样子。这年里有闰月,刚刚赶个好,房子修成,尽早上个漆水彩绘,爸也好摸揣摸揣!”
三爸只知道捏在手里的折子是几页纸,暖云最清楚,那几页纸里的数字,置办三爸的所有事宜阔绰有余。洗过饭盒,洗过碗,摁醒电热壶烧壶水,沏了茶,盛进彩釉着牡丹花的大瓷壶,放上窗台,放上多年里放置瓷壶的那处,是婆常常放置瓷壶的那处。没茶盅,没茶碗,三爸渴了,衔了壶嘴喝下去。窑里棉棉的像棉花、像槐花样清亮的气息弱了。听暖云下院场,丝缕的风飘过去又荡过来,她落在院场的气息弱没了。这次第,苹果的花香明晃晃得浓艳。
迎春花色的灯光铺漫出门窗,铺散到隆重的苹果树上,粉白的苹果花镀了层浅浅的金黄,胖了些,显得丰盈臃容。尖涩的板胡,三爸笑眯眯地吟唱。夜愈静,轻抚上苹果花树的灯黄愈重,一副沉甸甸、厚嘟嘟的样子。
梦甜醒转,夜已静深。女儿去过窑外,洗罢脸。放落老虎枕头,针线放回筐箩,摁灭灯,梦甜偎了她睡。她自然要说些婆说过的话,三爸说过的话。
梦甜说:“人家不想要,我能有啥办法!”
暖云说:“咋不要,没娃娃咋能像个家,再好的两口子,心拴系不到一搭嘛!”
“这个我知道!”
“两个人一个锅里搅勺把,说得再亲近,终究还是缺了啥,虽说不是油是油水是水的,终究还不是个油是油,水是水。”
“每月里都是个操心,都心想着,还是安安稳稳!”
“你看你三爷,要是没个我跟你云新姨,这日月过得还有啥奔头,啥想头。人活一世,给老人娃娃活哩!”
“屁股后头一大堆贷款,日子过得瞀乱得很。人家不想要,我倒想要,老想着抱养一个。”
“这是实在没了法子时!你看你云新姨,是你三爷抱养的,长到了十六七岁,你太婆殁了嘛,说是一个瞎眼的爸爸,跟一个还没长成人的闺女,这苦情的日子咋该往下过。她亲爸亲妈托了人来叫过几回,就跟回去了嘛,你三爷哪里亏待过她。这一走,逢年过节时来过一阵阵,就没了音讯,看你三爷病头病脑了,还能指靠个谁?再说抱养,现今生一个娃娃刚好,生两个就多了,都说有苗不愁长哩,你看哪能有个苗苗?”
“实在不成,就得想想旁的法子!”
“想,咋能不想。今年闰月里,想跟你爸和我修房子。修那个没门没窗的木房子,黑房子。”
“修那个弄啥,你跟我爸还年轻。再说往后都火葬哩,修了也没啥用,放到窑里头还碍地方!”
“年轻?!你看上河下河里,跟你爸跟我同龄的人走了多少?往后是火葬,也罢,用不着了,当柴火烧。要不火葬,住进木房子里,安安妥妥地睡了,也好!这日月嘛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提早预备好了,往后爱咋就咋!”
说梦翔去年谈了个女朋友,今年又谈了一个,尽是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女娃娃,要说到婚姻,一点眉目都没有。
说着说着打起了浑话,有一句没一句。
窗户上的灯影投落院场,场畔的枣树和槐树拖了昏昏的身影,这身影弯下院畔,弯进远远的麦田,弯进黑。麦苗抽拔着苗条的身杆,枣树打着芽苞,槐树上萌了似有若无的新绿。苹果院的灯亮哇哇得亮,一朵、两朵,恰是此第,粉粉的苹果树上新添了两枚娇羞的花蕾;一瓣、两瓣,一串落英从花树的深处飘转而下。上河里新发了的苇林间,夜的生灵们麇集一处,举行那场秘而不宣的盛会。一粒将长成巨槐的幼芽顶破坡面的土皮。
梦甜睡了。暖云睡了。
梦甜醒来时,暖云已做好早饭,天还没大亮呢,翻看手机,刚过六点。
匆匆急急吃过饭,梦甜驱车回西安。暖云提了饭盒要去苹果院。
走在弯弓状的绕在院畔下的水泥路上,一只黄狗领着三只毛绒绒的小崽子嗅嗅探探地寻食吃。黄狗的奶穗子鼓堆堆地悬垂着,像要拖扫到水泥路上,像要拖扫到路旁的青草上。拖拽一抹油烟,像拖了条狐狸尾巴的三轮车,赶往下河去务工,车厢里坐了几个村人,一路上说闹着。
昨夜的苹果花衰了些,花树下浮了白酥酥的花瓣,仍有落英飘转,若轻盈的风铃声落下。三爸坐在窑掌下的杌凳上,捅破青竹剔篾条,根根篾条在他手中柔韧泛动。暖云清洗过柜面上的瓷碗,盛进早饭,双手捧了端过去,三爸蹭蹭手上的篾筲,在他的黑里,伸来双手。
苹果花丛宿了几只麻雀,苹果树的树梢上顶出尖绒绒的芽叶。提拎了饭盒,暖云下院场。
走了女儿,往常的槐树院清冷得紧。换了身下地务工的旧衣裳,顶了红色的旧围巾,暖云下到院场下的水泥路旁,等待路过的三轮车。她要到下河的猕猴桃园去培肥、洒农药,顺道去打听修房子的好手艺、好木料。她决定,提早备妥木料,约请了匠人,在麦收后的闰五月,来圆满三爸的心愿。
拖着油烟,吼唱的三轮奔往下河,车厢里的村人间坐着顶了红围巾的暖云。拔节的麦田荡漾着水浪般的油绿。一浪接一浪翻滚的油绿,逆着三轮车的方向一波一波地追撵。
三爸的眼睛瞎在他二十岁生日后的深冬。静夜里,山体大面积滑坡塌方,山地犹似折叠样一阵颤动,外头震天震地地轰响,窑内顿然漆黑,窑顶的土块咚咚砸落,厚厚的土尘埋没了他们。他睁开眼,满身满脸的灰土,啥都看不到了,满心惊惧地坐在一层绵土上。这时不敢伸出手去,最让人恐吓的,是生怕触到了啥,只静静地坐着,在虚虚的不清楚是啥的绵软上坐着,惊恐到不知道惊恐是啥了。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即便有点儿声息,也不会知道那是声息。不知道啥是黑,一个人在空洞的黑里成了一截枯干的木头。只是不动,像一块睁大眼睛的石头那样坐着,不敢瞌闭眼睛,真的不敢瞌闭眼睛,怕惊扰了黑。坐过多久,一点点都不知道。对侵袭的饥饿浑然无觉,是几天不晓得。听得一点点响动,像从远远的夜黑里一点一点走近的光亮,光亮愈来愈近,浑身颤栗,还是石头一样不敢动,强忍着不能动。一刹那,一瞬吵闹,犹似盛大的光亮——有无数飞刃般刺灼的光亮笼罩了他,他惊叫着蹦跳起来,有那么多只手摁捺他,揪扯他,他癫狂地蹦跳吼喊,他身上的棉衣被扯拽得精光。他疯了,那么多人围堵他,把他摁倒在地,用麻绳把他捆绑在担架上抬往医院。到他清醒,从惊悸无知的疯癫里睁开眼睛,他双眼瞎了,啥也看不到了,他顺风顺水、前程似锦的日月就此结束,他落入到处是声音和气息的黑。在那个黑里,声音是烦躁的,气息是焦涩的。
后来他知道,他是一窑四人中幸运的一位。一人死了,一人彻底疯癫,还有一人不只瞎了双眼,双腿截瘫后悄然溘逝,独有他摸揣着活过古稀。
隔年初夏,凤家山水利工地送回三爸。大伯参军,在新疆提干。三爸回来的日子,暖云的爸妈离了婚。爸爸是个过于诚恳的人,离婚是妈妈的决定,她走了,没多久她嫁给了公社的聘用干部。三爸守进窑垴不出门,婆呜呜哭,他哭,爸爸也哭。村人说,苹果院那户人的天塌了。凤家山水库蓄水竣工的秋天,工地上专门有人来探望,因为他,爸爸招了工成了凤家山库区管理处的职工。
两年后,爸爸再婚,婆跟三爸舍不得暖云,暖云舍不得婆跟三爸,暖云留在苹果院,三爸编织笼筐,供给她上完初中。婆说,有了暖云在,你三爸就有口热乎饭吃,就有衣袄穿!
待到麦子熟黄前,顺随着田地间翻涌的金浪,拖着油烟的三轮车,贴了平展的水泥路,从下河拉上整车黄楸木的板材,专用于修房子的板材,码摞高高的板材顶上坐着暖云,顶着红纱巾的暖云。突突吼唱、一路奔驰的三轮车拐上苹果院场。等到麦收,等到小湋河川的田地新生了抖擞的青苗,约请的新房匠拉来电刨子,接通电源,飞旋的锯齿咬落金黄的锯沫时,吱啦啦地切进厚重的木料。不足一周,窄窄的木房子,没门没窗的黑房子修成,只是它坚实的梯台状的底坐不能着土,唤几位村人,支楞两条长凳,把沉重如铁石的它抬上去,供在婆安住过的窑垴,在三爸憩身的这眼老窑北侧。到晚霞退失,到第一声蝉鸣嘶嘶在苹果树的叶丛,三爸的窑垴亮起鹅黄的灯。她带住婆的窑门。
再待到秋伏,专事漆水彩绘的匠工上到院场,这场如秋雨般绵缠的工序,一直要断续到秋末,持续到野菊开盛、白霜落地。立冬刚过,涂饰上彩绘的清漆干透,遵照三爸的意愿,依旧不能沾土的木房,要挪进三爸驻守的窑中,承接小湋河川的俗情,要把油光水亮的木房抬上高高的条凳,要安稳它,直到搬进木房的人带走它前,它必须宁静地伫在那处。这桩挪木房的仪式,应由拥有木房者的子侄来完成。
就在挪木房的前一天,暖云准会拨响新存的电话,新存必回院场,放响腥红飞溅的鞭炮,在厚拙的硫磺味的火药香中,在暖暖的太阳下,泛着明光、朱红耀眼的木房子,挤出婆的老窑门,任那温煦微笑的太阳照照,新存掀动木房的天盖,把一块红布包裹的青石头,稳稳放进木房子的底座,他要压住它,压实它,让它升上木凳后久久不被挪动。推严木房子的天盖。暖云递来一方龙凤呈祥的金红大绸缎,扯展它,扬起来,轻柔的金红落下,垂垂展展地披上木房子的天盖,柔顺地滑下,罩严木房子厚实的木基。高喊一声“起——”,披幔了金红的木房挤进三爸的窑门;再喊一声“沉——”,厚重的飘散着木香跟漆油香的木房子,华贵的木房子落上名叫高台的条凳。它稳沉沉地横在那处,红布包裹的青石头威实地稳压着它,惟愿它永不被挪动、永在高台!
这一夜,冷寂的风要漫过川河和院场。身底下的火炕烫烘烘的。还不是为讨个活泛的日月,好些天了新存没回到过院场,她得给他一个温热的身子,他偎昵着她,她昵偎着他。他的手交错着从她身后伸过来,揽住她绵软的腰,如同翻耕疏松过的田地样的腰。瞌住眼,打个缠绵的哈欠,她把他厚厚的手掌挪上来,挪上她胸脯,他的手动了动,像找寻一个适宜的位置,像含住了暖融融的绵甜的棉花糖。她和他恬静地睡着。
夜悄悄静深着。尖涩的板胡,苍远的吟唱,犹若一簇荒野的篝火,无人,无有生灵煦暖的篝火。
待到夜沉没得更深,深到听不下河川的一滴声息。在浓酽的野菊黄的灯影里,他要去摸揣木房子,摸揣木房子里头的黑……
天里那么多星星,一粒灭,一粒明。一粒粒都在那么明明灭灭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