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
豹是猛兽,周朝的时候,北方已经罕有虎,虎多在南方,中原的王者是金钱豹。因此说豹祭兽,代表食肉最高层动物的行为。草木黄落,此时霜起,露化为霜,夜间天气更加寒冷,草木凋殒正属正常。蛰虫咸伏,此时的所有虫子,包括该死的和不该死的,凡是没进入泥土深处的都冻死了。蟋蟀也不例外,因此,此时,夜间寂静,除了风声。田野上近乎阒寂。动物都躲进洞穴,夜间冷露直落下来,几乎可以听到轻微的脆响,像落沙,像尘埃。在暗无可见的夜里,霜在草叶上,在树林间,悄然生出,迅速滋生蔓延,扩大成满地的霜华。夜里,水结成冰,叶子在冰的凝结下变得僵硬,一切都冻住了,包括时间。
霜降,代表着冬天的来临和秋天的结束。托马斯·哈代的《还乡》里写道:
这里的冬原显得无比寂寥,苔藓甚至厚达脚踝的深度,橡树无限地生长,几乎占去一英亩的面积,而冬天,却不能挽留住一片树叶,威塞克郡的荒原上,除了低矮和无处不在的石楠外,就是偶尔出现的橡树和它附近的城堡。那些中世纪就已经建成的城堡的灰色岩石墙上,满是岁月的尘垢,也有着干枯的苔藓痕迹,雨水和大雾侵蚀了岩石的表面,造成了千疮百孔的奇观。我期待的阳光始终如傲慢的公爵一样难得一见。它要么表情冷漠,要么苍白失色,像一个病人一样。
冬天的早晨,大雾笼罩着大地,一切都无可直视。在山区那些年,每到霜降后的冬天,清晨起来,外边空旷寂静,地上可有可无的一层白,仿佛是夜晚留下的诗句。当然,远处的烟囱吐着浓重的灰白烟气,一切热的东西,都是吐着白汽,比如我们的鼻孔里,热的气体呼出来,瞬间即变成一团白雾。地上一层白色的雾岚,像沆瀣,像纱巾,总之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东西。冰霜在菜叶子上悄悄融化,阳光出来了,天空很洁净,仿佛所有的水都落在了地上。随着阳光的照耀,地上的白色渐渐升华,消失在天空里,天上于是有了灰黄色的霾。地上的霜华也转瞬不见了,直接消失在阳光里。
树枝上偶尔会看到虫子匆忙结的穴网,像只锥形的兜,虫子在里头冬眠,虫巢在风中晃来晃去。蜘蛛也钻进网穴里冬眠了,或者已经冻死在地上,蚂蚁在中午时分,会钻出来寻找食物,干的昆虫尸体也不错,蚂蚁没有冬眠的习惯。山里的雉此时很活跃,大约冬天食物匮乏,雉却到了产卵孵化的时候。这颇为难了雉,雄雉则激动地出来寻找情敌角斗,那并不动听的叫声,几乎成了霜降后山林最大的响声。雄雉直到将另一方赶得远远的,才肯罢休,失败的那一只雄雉,羽毛损折,风光不再,于是往往选择自杀。雉是有血性的野禽,可能在潜意识里就是如此骄傲,而松鸡则不然,会与别的伴侣苟且,出现两雄一雌的现象。松鸡羽毛白净,白得像仙人的坐骑。自杀的雉会将美丽的尾羽折断放弃。因此,在山上碰到折断的雄雉尾羽,内心不免一声咯噔,像悼念一位失败的英雄般怀念一只自杀的雄雉。
霜降后,水结冰,鱼藏于穴,不再到处游荡。还有说霜降后,猴子会来冰上照镜子。猴子会自赏吗?它为何会在冰上照自己?雁怀仔也是在霜降后进行的。雁窝多在水边,衔草筑一只潦草的窝,对大雁这样的大鸟,已属不易了。它还要防备别的大雁来抢巢穴,甚至对靠近的公雁心生强烈的妒意,往往撕咬不止,弄得水塘水花四溅,空气里全是不安的气息。失败的公雁会很快找到另一只合适的母雁,从此安生了。雁卵在冬至前孵化出来,大雪前,小雁就会跟着父母凫水了,到了惊蛰,就往北飞回栖息地。所以整个冬天,雁一天也不闲着。雁如此,其他的候鸟也一样。天空中出现大群的灰椋鸟,这也是一种北方来的鸟。灰椋鸟其实不适应南方多山多树的环境,叫声也不太消停,以为这是在空旷无人的漠北大地。灰椋鸟在城市里造成了空中交通堵塞和混乱。大量的灰椋鸟侵入私人的宅院,造成许多麻烦,城里人不待见它们。在乡下也一样,一大群轰的一声飞起,像蝗虫似的,农村人不喜欢它们的到来,但冬天却无法让它们离开。霜降后,诸多生态的矛盾陆续出现。人们克服着自私的想法,却无法左右自然的事物。
小雪三候:一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沉,三候闭塞而成冬。小雪天冷飕飕的,天基本上阴霾着,阳光微弱,云层厚如棉被,从铅白色到中午的曙白。那种白带着灰,让心情也灰暗着,那种日子,基本什么也不想做,就是看书或者睡觉。书需要精力旺盛时看才有效果,天气晴好,看书容易记着。天下雨,看书也温馨,因为别无他事可做,百无聊赖之中,书就是最好的慰藉。听着音乐看书,最好是古琴或者琵琶,有一种抑扬的动力。小雪天,外边的树基本上冷脱了形。没有树可以无动于衷。榕树是春天换叶的树,冬天,小雪过后,老叶子不断翻红变黄,细碎,掉落一地,憔悴,枯萎,卷成一只小虫状。扫走了,复落下。整条街都这样,怎么也扫不干净。三坊七巷里,看朋友做漆,在黄巷口有个老漆师郑崇尧,是给人民大会堂做过漆画的老艺人,朴素低调,隅于一室,默默做漆画。他的漆画是传统的工艺,而传统工艺的漆画现在不太有市场,但他执着,认为现在的新漆画不是好的漆画。他的漆来自于山上漆树的汁液,黑褐色的漆液,不停地搅拌,加入种种颜料和填料,然后在打好坯的底上画,有画布上的,有器物上的,灰泥打底,打磨,他带着两三个诚心的徒弟一起做,漆屏风、漆器、漆画板。软漆画。花卉、鸟鱼虫、松树、仙鹤,等等,用的是双钩填色的工艺。他不用颜色鲜艳的化学漆。他说,天然漆无白色,因此,凡是白色处,均须以蛋壳填之,反而产生一种岁月沧桑的脆裂感,而且与漆的本色微黄带褐相融合。现在的画家图省事,以大片的化学漆白来表达,似乎更有那种颜色的过渡感,但已经不是真的漆画了。“他们,那是油画!”老郑搓着沾满漆污的手大声地说。
小雪天,他的画更容易产生龟裂,因此,需要在底坯上做文章。他说,好的漆画师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有的是耐心。他要薄施多施,将漆一遍遍填上去,靠漆本身产生黏合剂的效果,与底坯结合得就牢固了,而有时候却须反其道而行之,产生一种剥落的松脆感,类似于中国画中的皴擦效果。表达山水最难,一不小心就画成了版面。他说,做古琴的板最难,光是底灰要打磨几十遍,那灰是以几丝的厚度一点点做上去的,漆也讲究,要完整,不能有空鼓和气泡。琴腔看的是共鸣,木材起作用,漆艺也起重大的作用。老郑是老福州漆器厂的老师傅了,退休后继续做漆画制作,他的漆画有一种传统的美学在闪光。后来,有些客人指名要新工艺的漆画,他都劝客人不要乱改工艺。但凡一种画,都有其完整的工艺过程,互相参照和模仿,只会造出不伦不类的东西,他很看不惯现在的年轻漆画师,动不动就是抽象艺术,乱涂乱画,那成什么了?颜色也乱来,看上去不是画,只是调漆的画板。
大概艺术这东西,凡是不认真的,都归之于现代风格,凡是乱来的,都是现代派。有的漆器,形状怪异,不知所云,标题是作者主观的设定,观众可不一定认同。老郑的漆画都静静地躺于一隅,无人问津,或者有老眼光的人才会来购买。我问他,还做不做,他回答,做,肯定做下去,还是传统的做法。老郑的固执让我感动,艺术需要有主张,而不能人云亦云,天下画师一大抄,模仿来模仿去全是一个味道、一种风格,艺术就不存在了。那种是工艺产品,不是艺术作品。朱紫坊老郑徒弟的工作室里,就是我所说的,与郑崇尧风格相反的现代艺术漆画,他说,不敢让师父来看,会让他骂得狗血淋头的。
小雪这些天下了一次小雨,牛毛细的雨飘了一整天,地上也不见得有多湿。树叶倒是青绿了不少。郑师傅也休息了几天,说,这种天漆干不了,做不成事情,休息休息吧。朱紫坊那个漆艺工坊,灯火通明,装饰风格颇现代的店内,人不少,对着漆画指指点点。郑师傅不会来这里的,他不想来,所以也不知道来了会对他有什么样的打击。我想,他徒弟也不容易,都是为了推广漆画,至少艺术主张各有不同,应该不是不可调和的事情。郑师傅的房东姓萨,是萨镇冰的后代,人不高,看上去蛮有精神的,口若悬河般介绍起古宅的故事。
萨家在福州无人不知,至于郑崇尧师傅,知道的人却不多了。老辈人喜欢他的漆画。现在的年轻人却不一样。他老夫妻俩慢慢地做坯,打磨,调漆,调色,填色。一幅画少说也得半个月时间,做完了,还要放一段时间让漆和色稳定下来。有些嵌螺钿的工艺画,做得更累更慢,没办法,没有人愿意学了,他做到做不动时,这门手艺恐怕就要断了。
工棚简陋,粉尘飞扬,老郑伏在那里,专注地打磨着,抛光着。
从小雪天起,这雨下起来就安静了,雷声早就不见的,至于蜃气为虹,那也是夏天的事情。冬天,虹无影无踪。闭塞而成冬,天地各关上大门了,可不就闭塞了么,虹没了,雷息了,草木凋零,连昆虫都躲进泥土里。大雪接着便来了:鹖鴠不鸣,虎始交,荔挺出。鹖鴠就是寒号鸟,不再鸣叫了,天气太冷了,下着大雪,叫冷管什么用。说的也是,于是就不吱声了,忍着呗。虎始交,虎是极阳之兽,是王者兽,做事情也不按常规来。大雪天,天寒地冻的,它竟然来了这个兴致。虎崽也是至阳之物,来年芒种生,刚好是七个月。那时候天气晴暖,食物丰盛。荔,即马薤,一种像山葱的植物,有葱头似的茎根,味辛辣。马薤是阳草,大雪出,与“虎始交”有相似的地方。自然界平衡这样的阴阳事物,使之不致一边倒出现极端的事件。大雪天,天下皆安静了,鸟远去,雀入大水为蛤,雉也入水为蜃,田鼠化为鴽……昆虫化为乌有,蟋蟀最后一次鸣叫在我床下,是立冬后几天,后来,它大概在屋里也扛不住寒冷了,就悄无声息死去了。扫地时发现了它的尸体,一只金头琵琶翅的好虫,本来是可以做将军的材料,却不料老死在槽枥之间。呜呼,蟋蟀之生也,悲秋而鸣,负气而生,勇而战,信而不辞,虽冬寒不易颜色,至殒命犹从容。
1991年在永安时,大雪日值天下大雪,如鹅毛般飞散。南方的办公室没有暖气,没有火炉。大家硬是靠跺着脚来取暖。至中午,小饭馆全满。于是全办公室一起去吉山农家包酒。所谓“包酒”,就是给钱让主家杀鸡宰鹅,肉食大锅炖上,放上各种香辛料,放上老酒、水酒、冬酒,大坛小罐的,摆一桌,吃得不亦乐乎。直吃到日头向西,满脸酒气回家。农家做这生意熟络,先一天预订好,去了马上就有吃的上桌。回到办公室,雪已停,地上也没多少积雪,大半即下即化。墙根有一些雪。下午更寒冷了,冻得脚发麻,但借着酒气,竟然不用再跺脚了。远山的尖也白了,像戴了顶白帽子,山上有松、竹,有栗榛木荷,雪压多了折了树枝,不时发出嘎嘎的脆响。竹林里倒下许多竹子,大概多年未经过这雪压了,竹子有些松垮。松树好些,折了些枝梢,总体是不塌腰的。
雪天,办不成什么事,就聚而闲聊,一杯水接一杯水地聊。工厂的烟囱升起数十米高的白色烟柱,那烟聚而不散,直冲云霄。
雪后上山,不难拾到冻坏的野鸟。山鸠、鹧鸪、雉鸡和野兔,冻得麻木了,倒在地上,在雪上乱动,见到人也起不来。苏门羚到处跑,山麂也到处跑,野猪也到处跑。那时候不禁打猎,猎户将猎物扛到集市上卖。苏门羚刚被分割完,肉还冒着热气,血淋淋的。后来,再也没见到这种动物了。
大雪,慷慨而歌,在日本,冬节至大雪节,各地厚雪盈门,人们除非必要的工作和应酬,都在家猫着,喝着清酒,唱着和歌。和歌要打节拍,吹尺八,日本的鼓很小,两头尖,鲛皮做的,声音清脆,鼓声不算沉闷。尺八是类似于箫的乐器,声音喑哑而嘈哳,共鸣腔可以拖成颤音,加上演奏技艺与箫有所不同,听起来有悲怆之感。语言在酒后往往是多余的,音乐才是酒的最好伴侣。和歌像是自语,像是倾诉,多些语言和动作。川端康成的《雪国》里就描写了这样的场景。当歌伎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人聚过来,邀请她们去唱和歌,当大家都酩酊大醉的时候,就会忽略掉彼此身份的不同,贵或者贱,又如何,都在天涯沦落着,相逢何必曾相识。胆怯的和子终于敢放开声音唱起来,舞蹈跳得极为优美。伊豆川的海面上,似乎风平浪静了,对岸的山越来越清晰。多么美的雪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