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印象

2022-02-09 04:25金克巴
散文 2022年12期
关键词:草垛草帽稻草

金克巴

穿过一个个草垛就是我家。对门住着老两口,与我家只隔一个堂屋。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也不知姻缘大使是怎么撮合他们的。老头属爆竹的——点火就响,尤其见不得附近有小孩强聒不舍地嬉闹,他准会大吼大叫,将他们撵得远远的。老太却慈眉善目,处处与人为善,一副菩萨低眉顺眼看人的样子。两人都极勤勉。老头晨光熹微时就拎着粪箕四处收牛粪,无他,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老太则赶猪、晒谷、喂鸡,“应蛋”——清晨主人放鸡出笼之前,将一只只母鸡从鸡笼拽出来,左手薅住双翅,右手伸到鸡屁股下面,若摸到鼓鼓囊囊的,便可断定这只母鸡今天要下蛋。如果不应蛋就放鸡出笼,有的母鸡就有可能没心没肺地溜到草垛去下蛋,甚至还别具肺肠地跑到“宿敌”家的鸡窝里去下蛋。

然而,没过两三年我们的天井院落便物是人非,老两口相继驾鹤西去。空置的老屋显见地衰颓下去,唯一的用途就是撂稻草了。

秋天注定不是一个低调的季节,遍地硕果累累。在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秋》中,似能看到农民欢庆丰收的热闹场景。我们的村民则将脱粒后的稻草堆在青石砌成的晒台上。草垛,在我看来是一个温暖的名字。且说,人是什么呢?在恩斯特·卡西尔看来,人首先是创造符号和应用符号的动物,其中当然包括为一堆草命名。垛,是有生命的,总是想站起来,稳稳地站着,像安泰俄斯那样,双脚着地就有无穷力量。

倘若沿着卡西尔的思路去打量眼前的草垛,草垛的叫法就过于笼统。其实,各种农作物经过收获时一番折腾之后都被堆成一垛垛的,村庄周遭应时隆起的实体的高度意味着这一年的汗水浇灌有了不错的回馈。大大小小的草垛是各种秸秆的集中展示,有稻草垛、麦垛、油菜垛、荞麦垛、黄豆垛、芝麻垛……对我来说,关于草垛的梦幻是这样的:草垛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垛,有时候干脆就是一堆。农人对于“堆”与“垛”可谓情有独钟,打下的谷子也扎成一堆。但要堆成谷堆还得有赖专门的农器,那是一卷较为粗糙的篾席,随着谷物的堆积升高而旋转上升,如同走心的旋律,把我也绕进去: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沐浴着乳白的清辉,因为与谷堆的亲密关系而欢欣。山川冉冉,岁月骎骎,多少年过去,我走过一些地方,咂摸过人生许多不可名状的滋味,依然眷恋那些谷堆和草垛,它们似能净化我在尘埃之上摇曳不定的灵魂,使我惊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曾经那么恬然自足。

我们就生于各种各样的堆堆垛垛中,俨然城堡里优游卒岁的贵族,成天在自己领地上闲逛,一个个心意无羁,顾盼自雄,绝不至于患上大自然缺失症。因为我们原本就是大自然的孩子,是山泽的孩子,是草垛的孩子,受惠于各种大美不言的堆堆垛垛的滋养。那是一种休戚与共的深度关联,乡亲们兀兀穷年,用汗水浇灌了庄稼,让它们在天野之下茁壮地生长,继而颗粒饱满。它们还有另一套适用于一切众生的法则,那就是: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于是它们一茬茬地怒发一茬茬地枯萎,总是生生不息,于是人间便有了“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的欢呼与喜悦。

草垛才不屑于落人言筌。在我的经验里,草垛的草是丰赡的,每一种草都别具风容。就拿稻草来说,它曾伫立于平川,席地幕天,栉风沐雨,直至有一天时光积淀成金黄的稻粒,沉甸甸地压弯了它们的腰杆,它们接受收割,被攒成一垛一垛。在我的凝视之下,每一枝稻草依然有着各自的色泽,它们拒绝被以“草垛”之名一言蔽之。一枚稻草虽然至微,亦有着各自的生长际遇,它在泥水里躲过猝至的侵害:天旱、水涝、虫害,就连憨厚的阿牛哥也惦记着它们的好,总是伺机闯入大快朵颐,但一枚水稻绝不放弃任何一线存活的希望。谁知道呢,在瓜瓞绵延后的某一天,碧落黄泉所有的苦难或许终将获赎,然则,那个时刻对一枝同样备尝艰辛的稻草又意味着什么?摩挲稻草,它身段柔软,到了秸秆阶段依然恬淡温柔。

其实,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便与草休戚与共了。他们仰赖祁连山,在焉支山的天然牧场逐草而居,天苍苍野茫茫,他们污尊抔饮,刀口舐血。然而元狩二年春夏,两场犁庭扫穴式的战争彻底改变了一切,只剩一支悲歌在落荒而逃的匈奴诸部落中不胫而走:“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此后两千年,休屠部落的后裔在广袤的大地辗转迁徙,其中一支被命运抖落于华中腹地的襞褶。好在,善良的草总是无处不在,虽然失去了丰美的牧草,却意外收获了丰饶的鱼米和逸豫的生活。从前,沵迤草原的牧草就像波涛无尽的海洋,只是马背生活终究是飘蓬断梗。山川悠远,时间的流水使春梦无痕。迨及他们踅入中原,投入农耕文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悠悠高旻与茫茫大块便赐予他们全新的生活方式,耕耘逐渐融入了他们的生命,从此晴耕雨读,快然自足地葆守着内心的平和。

除了延绵的群山和隆起的黄土岗,还有一个个形状各不相同的草垛,它们的共性是醒目而稳妥,就像仓颉造字,人们创造了那样一个个象形文字,亦赋予其穰穰满家的美好寓意。林林总总的草垛各具特色,体量不同,微闻芗泽,稻粱菽麦从不掠人之美,而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人们正是通过一个个曾经掇菁撷华的草垛获得闲庭信步的底气。因为可以种豆南山下,相形之下为五斗米折腰便令人不堪其重,那么便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在我们村庄常见的是稻草垛,稻草柔软,散发出淡淡的稻香。如果说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那么对于一只随性的母鸡来说,它也总是乐于将蛋下在稻草垛里。仿佛只要假以时日,让它身心释然的稻草垛就会变成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伊甸园,那应该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而非沟通无效的巴别塔。现在,一个个草垛静如处子,待到林寒洞肃的冬日,稻草便成了阿牛哥赖以果腹的唯一指望,它只好躺在堂屋里咀嚼和反刍,通过一捆稻草去回味水草丰美的好日子。

让我们忘了被抛入历史隧道深处的暴君和酷吏吧,在杀伐之斧闪烁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的年代,人们把撑天柱地的希望孤注一掷于人治,于是便有了剥皮揎草的惨烈。填塞皮囊的是哪种草我不得而知,只觉得草何其无辜,竟被裹挟到是非纷扰的人事中去。在印象中,一把稻草即便偶尔参与人类的恶作剧也是温文有趣的。有时,我们的菜地里同时晃荡着几个外强中干的稻草人,在风的助力之下它们长袂飘飘,俨然以肢体语言见长的哑剧演员。但它们就算可以暂且吓阻深谙空气动力学的羽族,对四蹄的饕餮之徒也大概率以警告无效而告终。总之,稻草就那样进入我的童话世界。

稻草支撑过一个少年的尘梦。那一年他去县城讨生活,闭塞的年月荆棘塞途,即使只是置身于一个群山环抱的小邑也居大不易。他铩羽而归一文不名,仅有的选项是徒步六十余里返回家去。营营宵征,夜空点缀着无数星光,他时而矫首仰望,恍兮惚兮失落于星丛之中。时值中秋,他以骨髓体会到人间的清凉。夜宿道旁,所幸每隔不远便有一个草垛,似殷勤侍者。他走走停停,实在走不动了就穷猿奔林一般,投入草垛的怀抱里数星星。

倘若你即便命蹇时乖寄身于草垛还不忘仰望深邃的星空,那你定然是痴迷于造物神奇的人。

再看看一垛垛麦秸吧。经过脱粒的蹂躏,针锋相对的麦芒虽然锐气不再,但风采仍在,通体是那种养眼的黄。我知道它的好,却莫之奈何。但同样一把麦秸,到了邻居驼背老爹手里,他就能点石成金,让麦秸向神奇转化。只见他从草垛抽出一把黄灿灿的麦秸,攒齐,摆放到脚边,随后长满老茧的手指舞动起来,似有抟土造人的魔力,未几,一顶草帽就呼之欲出,似乎只要哈一口气就能让它获得新生。他还会编草鞋,自给自足对他来说全然不是诳语。令我啧啧称奇的是,这身体畸形的老农居然是隐匿的手艺人,只是他藏得太深,在万丈红尘的底层隐鳞藏彩,十八般武艺用得着时又信手拈来,游刃有余。曾几何时,我也戴着一顶草帽,在大气层和地心引力无形的彀中拔足狂奔,只因为血管里奔流不息的江河总令我心潮澎湃,我深深服膺于这世界的妙处。乔山中在《草帽歌》中这样唱道:“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很久以前我失落了那草帽,它飘摇着坠入了雾积峡谷……”初次听到这首歌,我就不由得怅然若失又潸然泪下,因为就在我周遭顶着烈日的草帽随处可见,像飞碟一样在大地上飘来飘去,只是它们仍然遮挡不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到如今,那些草帽不知都飘到哪里去了。

我也想说:“妈妈,很久以前,我也丢失了我的草帽。”维特根斯坦曾经相信,“诚实的劳动”可以令混乱的心灵沉淀下来,然而对我来说,道阻且长的漂泊之旅有如迷宫,遍布着下落不明的歧途,屡屡令诚实的劳动也沦为一种奢望。

种荞麦等于把花种在田野上,让它变成芬芳的花园。我对荞麦的喜爱与生俱来,与之亲近是一种独特的体验。新鲜的荞麦秸是红色的,散发着浓郁的香甜味。暮色四合,我喜欢躺在荞麦垛上,内心充盈着莫名的喜悦。

在我看来,柴垛绝对也算得上是一种草垛。一堆柴,是各种草木的集合,它是开门七件事之一,寻常农家正是因为有它才散发出人间烟火的味道。从前,打柴是我最早参与的“诚实的劳动”的内容之一。课业之余,一把木柄的柴刀充分发挥出砍、劈、割、拉的功能,正是通过一个个柴垛呈现出来。在我们村庄,人们将柴火堆在塘塍边,柴垛别具一格似一堵植物之墙,以其厚实维系着炉火的旺盛。与颇费周章的天然气不同,千百年来,一垛垛其貌不扬的柴火就是人们饫甘餍肥的梦想最朴素的体现。在我们家,一捆捆柴火还体现了兄妹之间浓酽的亲情。以传道解惑为业的外祖父早登白玉楼,其时舅舅只有十多岁,长兄如父,他不想看到自己胞妹大过年还穿着一身旧衣裳,点金乏术的他只得拼命上山打柴,再挑到街上售卖。砭人肌骨的山风吹来,挑着柴火的舅舅的身躯在风中晃动。他就以那样的方式攒下一点钱给我母亲做衣裳。时隔多年,我母亲还铭记着舅舅当年对她的好。

无形地,内容丰富的草垛赋予人们以平和的性格。它集中体现了大地之丰饶。依托一个个草垛,人们获得了安土重迁的底气。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生活的况味有苦有甜,内心却大体晏如。

同样是草垛,曾经撩拨过一个画家的心,令他沉湎其中。彼时,他的境遇很不如意。当时欧洲画坛的主流是写实的学院派风格,尤其强调作品的构图和布局,每个细节的渲染都十分讲究。岁月蹉跎,试图独辟蹊径的他经过多年探索还是一再碰壁,创作不获认可作品乏人问津,生活因之相当拮据。他于是蛰居乡下,静候命运和缪斯的垂青。他成天在村庄周边闲逛,忽忽无事,看样子只能以此销日终年。直到有一天,一个个草垛吸引了这位怪人的目光。接下来一连数日,他着魔一般围着草垛转。草垛呈现的光影总是稍纵即逝,一日之间没有一成不变的色调,更别说还有朝夕阴晴之别。作为画家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竟然忽视了这种光影的变奏。这个称不上发现的发现,令他一阵狂喜,加剧了他对草垛的痴迷。不难想象,这个在周围人眼中乖僻的隐士,其艺术之弦一经草垛和周遭光影拨动,便奏出无比美妙的旋律,进而通过画笔让草垛的形象呈现出来。他毕生围绕着草垛从不同视角在不同时刻画下上千幅油画,称之为“草垛系列”。他并未止步于画草垛,后来,他还创作了“睡莲系列”。

他,就是独一无二的莫奈。他是那种以非凡创造力来为尼采所说的“不要把我与别人相提并论”留下鲜明注脚的人。我相信,有的人生于此间,并不是为了围观想象出来的权势如何表演,而是为着追寻诸如此类问题的答案,为此,他们衣带渐宽终不悔。比如弱冠之年的维特根斯坦,他始终心怀“如果我不是天才,那么我为何而生”的疑问,后来投入罗素门下,难以释怀的仍然是这个问题。罗素几经把脉,最后慎重地告诉自己的这位得意门生:你的确是个天才。

莫奈只是创作了有限的草垛,古往今来,无数草垛在乡间以自己的方式演绎着不同的传奇,更有无数人通过诚实的劳动,凭借一个个属于自己的草垛抵达内心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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