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的重量

陆旭辉

人善造神。

关羽老家解州盛产食盐，素为国家专卖。宋徽宗时，解州盐池收入占国家收入的六分之一，却莫名绝收八年。徽宗急了，命龙虎山道士张继先作法消灾。

张天师被迫营业，宣称是三千年前战死此地的蚩尤再次作乱，于是画符于铁简，掷简于盐池，召解州本土神关羽大战蚩尤。时值麦收季节，正午骄阳似火，劳作半晌的农民散落在树荫下午睡。关羽征走他们的魂魄，列为阴兵攻打蚩尤。天地骤变，但见盐池之上阴风凛凛，雷电交加，冷雨夹杂兵戈相交人喊马嘶之声，五天五夜方得消停，天地间再次画风突变，重现碧空万里，惠风和畅。关羽降服蚩尤，盐池又析出洁白的晶体，再次为GDP输血。

传说蚩尤的老对手黄帝跟徽宗一样，也姓赵。蚩尤再挑风波，是对赵氏王朝权威的连番挑战，降服宿敌蚩尤，则充满赵氏基业永固的隐喻。张天师编撰的戏码深孚上意，徽宗下旨在解州兴建关庙，关羽为“崇宁真君”。崇宁，徽宗的年号是也；真君，道教对神仙的尊称是也。

张天师固然是个出色的编剧，但关羽不见得预见得到，在以后的几千年里，他不仅如今天一样穿越九百年风烟，与来自三千年前的一代枭雄操戈一战，还会被随机调取，去面对意想不到的对手，比如秦琼。

统治者和宗教家联手，使关羽备受推崇，作为神的职能被加了码。

汉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董仲舒倡导“春秋大一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创建以儒学为核心的新思想，为西汉量身打造帝制神学体系，儒学成为国家的哲学根脉，以致其后的两千多年，儒学几乎始终保持与帝制的绑定状态。

董子学说的主要源流，是《春秋公羊传》，《春秋》诸多注书之一。《春秋》是孔子为世界留下的最后的遗言，被后人赞曰：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历史上的关羽处于一个读《春秋》之风甚盛的时代，有传说他对《春秋》也是熟而能诵，大得其义。

后世为关羽造像，手里便不时有一部《春秋》。它和青龙偃月刀一起，都成了关羽标配，“春秋楼”也就成了关羽的书房。率土之滨，即便成为跨界神圣，也须遵从儒家教诲。

还是那个宋徽宗，关羽早期的统治阶级拥趸之一，指出《春秋》义理之妙：“《春秋》，礼义之大宗也。为人臣而不知《春秋》者，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关羽对《春秋》手不释卷，才会对刘备忠心耿耿，尽做臣子的本分。这种文武双全、竭忠尽义的样子，必须是掌权的人们喜闻乐见的样子。

可怜宋徽宗只被神吻了握笔的手，却没被加持人君的体面，未得善终。

徽宗的遭遇丝毫没有抵消人们对关羽的虔敬，反而因了那本《春秋》，拉近了他与知识分子的距离，并且使他们理所当然加盟了关帝信仰向民间的渗透、传播。

明末复社的核心成员之一张采，忠孝两全，唯崇关公。还是府学生员的时候，在崇祯自绝于煤山第二年的除夕夜，张采梦到关公赐予他“乾坤正气”匾额。这放之神祇和自己皆可的四个字，令他欣喜万分，逢人便讲。因为就在梦见赐匾之前，他刚刚凭借自己的凛然正气，向州府长官举报了一些小吏结党害民的劣迹，为百姓伸张正义。被按律惩治的小吏们在年初一的庆典上，把张采拖到城隍庙就是一顿暴打，危难时刻，城隍现身，附身护佑，内心污浊的人们，对自己雨点般的拳脚结结实实落在了神的身上浑然不知，却被恰巧路过的小孩看在眼里。然而文弱的张采还是被打断了气，抛尸关帝庙旁。庙里的两个和尚不忍好人曝尸，摘下大殿上“乾坤正气”匾额，把他抬回家，灌下一碗烈酒，将他带回人间。害人者也最终遭到报应。

周围神经鞘瘤是一种多发肿瘤，其中既有良性病变，也有恶性病变。明确诊断的患者需要根据周围神经鞘瘤所处部位以及与周围组织关系确定手术治疗方案，帮助患者恢复健康。早期对疾病的有效诊断是实施治疗干预的前提[1]。为进一步丰富周围神经鞘瘤临床诊断方法，总结不同影像学特点，从而为周围神经鞘瘤的诊断提供依据。本文依据我院2015年9月—2017年8月期间收治的45例周围神经鞘瘤患者，回顾分析其CT诊断、MRI诊断资料，各项资料分析如下。

这样的事件不断出现，关羽被官府纳入祀典自是水到渠成。乡间松散的社会组织和紧密的乡里关系，需要用道德伦理和公序良俗来治理与维系，而关公必是那个不二人选，他的鼓舞力、认同感，能让喜欢驾驭的人感到满意，无论是驾驭别人，还是被别人驾驭。

关羽开挂的“神设”，至此已初具了“汉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儒称圣，释称佛，道称天尊”的气派，有了与孔子并称“文圣”“武圣”的固定模式。

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时代，统治者们也齐刷刷地尊崇关羽。

成吉思汗在远征各地的历程中与藏传佛教相遇，萨满教就在他们的意识形态中被取代。其后元世祖忽必烈更是封藏传佛教领袖八思巴为国师。八思巴建议每年二月十五日举行盛大的游皇城仪式，“抬舁监坛汉关羽神轿车”，是其中一个精彩环节。这大型皇家花车游行，使关羽兼任了游皇城时的监坛神。连金庸《倚天屠龙记》中都提及元大都游皇城桥段，在观礼群众比较关圣帝君和如来佛武力值的言辞间，亦足见关帝信仰在皇家和民间双方面的根深蒂固。

清军入关前，皇太极早已把《三国演义》奉为兵法宝典，把关羽敬为军神。他跟忽必烈一样，依然以他们共同信奉的藏传佛教为精神入关的切入点。瓜尔佳氏为满族部族之一，协助努尔哈赤最终实现神州一统，战功赫赫，在姓氏汉化时，因为追念关羽，把瓜尔佳氏改为关姓。更有关羽出生地解州、头颅和身体分别的埋葬地洛阳和荆州的几个关姓家族，以关羽的后人自称，并被政府授予“五经博士”光荣称号。

其实早在唐建中三年（782），关羽就被德宗皇帝选列武成王庙，作为当时的武王姜尚的陪祀，进入国家祭祀的神祇序列，之后几乎一直在历朝历代不断刷新自己被封的名号等级。从汉后主刘禅对其不咸不淡地封为壮缪侯，到宋徽宗、明神宗两位的集中加封，直到清光绪帝“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长达二十六个字一口气念不下来的封号，足见其在列位人君心目中的地位，在几何级数加重。重，说明有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关羽从祖上到夫人直至子女，被历代皇爷封了个遍，连部将周仓也被挖将出来，掸掉尘土，封为“威灵惠勇公”。

作为神的关羽，不仅被社会顶层光芒加身，也早已在民间成为神话。这源于坚定的甚至痴迷的信任和仰望，当然，这样的信任和仰望中，也必然加入了仰望者主观的憧憬、寄托乃至各种关乎完美人格的臆想。

他不断出现在体现人类丰富想象力的文学作品与画作之中。

还是那个风雨飘摇却又情致风雅的北宋，民间艺术的繁荣催生了勾栏。各路优伶在其间唱词做戏，说书卖艺。那时的说书叫作“讲谈”，其中专门分出一支曰“说三分”，专门讲三国故事。关羽人帅又能打，注定是故事中被敲黑板画重点的对象。说书的人说关羽，就益发加深人们对关公的信仰，由信仰引发的传奇益发丰富，也让艺人的灵感汩汩不断。直至现代，关羽的传奇也一直被传颂，一个人真正的死掉，不是医学判断的死亡，而是彻底被世界遗忘。念念不忘，则其神永在。

在戏剧作品中，关公的形象如演员们脸上的油彩一般层层加重，一代代被注入更深厚的内涵。从宋代的皮影戏，到元代关羽的老乡、本家关汉卿的元杂剧乃至后来的京剧，关公戏，都自成体系。

自称刘备转世的清乾隆爷，亲自攒人改编《三国演义》为《鼎峙春秋》剧本。全剧十本五卷，以关公为主角的剧目占十分之一。1790年，他老人家八十寿诞，四大徽班进京贺寿。由此逐渐衍生出一个主要唱关公戏的行当——红生。

这些以“义”字为最高生存法则的江湖伶人，更是把关公奉若神明。在演出前勾脸完毕之际，必在鼻窝旁边点上一颗黑痣，称为“点破”，将人激活为神。这颗痣告诉我们，人无论如何完美，总是比神多那么一点瑕疵，若去掉，则构成对神的冒犯。

除了京剧，还有蒲剧、川剧、秦腔、河北梆子……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关公被诸多曲种传唱、颂扬。

还有那些源自更深层民间的地方曲艺，诸如京韵大鼓、河南武坠子、皮影、评弹、快板……还有从民间文学集萃生发而来的小说，无不用各自的特色，强化同一种公认的符合民间道德审美的神的形象。

1908年，俄国人科兹洛夫来到张掖黑城遗址，在一处洞窟发现一张宋代人物画。甫一打开，随行的中国向导倒头便拜，山呼“关圣帝君”，唯恐冒犯。科氏仔细端详这幅三平尺的画卷，一人处于画面中心，凤目炯炯，美髯灵动，神态安详，画面布局丰满，人物描绘细腻生动。画幅周边饰以回纹，上方一通栏楷书横批“义勇武安王位”，是中国传统供奉神祇画像无疑。科氏判断，画像的年代，应在北宋徽宗宣和五年、金太宗天会元年之后的五年之内。科兹洛夫兴高采烈把画带回了俄罗斯，关老爷住进了圣彼得堡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宋代著名的抗金英雄岳飞，也画《关羽像》。

神祇的画像不但出现在书香门第的粉墙之上，还被寻常百姓请到自家或洁白或灰暗的墙上，用粗茶糙米敬奉，让神指引生命的走向，检点生活的日常。

人们对神的期待的不断迁延，使关帝神作为财神、军神、雨神、战神、守护神甚至玉皇大帝的继任者，在全世界华人聚居之处，都扎下根来，住进庙宇，显圣护民，香火鼎盛。您想拜的样子他都有，拜关羽几乎就是将诸神“一站式”拜齐。包括关羽老家解州和陵寝所在地许昌、荆州三地最负盛名的三座关帝庙在内，目前全世界有三百多万座关帝庙，也就是至少有三百万尊关老爷端坐其中当值，且不说上香祈愿者，就是那些跪地摇取灵签的人，他老人家亦要给他们中的每一个预告明天或者指条明路。做神好忙。

现在流行一个词“斜杠青年”，化用在关羽身上，他老人家就是不折不扣的“斜杠神”。每天每夜都有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不时山呼圣名，请他保佑，其中叹愿总难免互相抵牾掣肘。做神好难。

有没有人观照过神自己的想法与感受呢？

人用自己的价值观，千方百计对神做出最高规格的礼遇，非但不考虑神的承受能力，连地球的承重能力也不去理会。我去某地，见高高的绿色建筑围挡也只挡住关公像的三分之二，远远露出神那不怒自威的面庞，衬着蓝色的天幕，仿佛当空显圣。这飞升的头颅，当年在云中穿行的无头之身，相隔两千年，总算在同一片天空下凑齐了。

人们把心中最完美伟岸的神的形象，倾注以最传神的表现力和最昂贵的财力，将其以与欲念等重的分量，伫立得接地摩天，最终导致超出区位限高一倍多的高度和一千多吨的重量，成为地球不可承受之重，引发了地表塌陷危机，只好再用人力将神拆解，请置他处。如果杞人再世，未免又对那个“他处”产生隐忧。

人心更重，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