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璞君
一
夜深了,一支残烛燃点着,楚国的边城城父,两位兄弟做最后的诀别,他们的父亲伍奢被谗人费无忌诬陷,囚禁在都城郢。兄长伍尚准备舍身赴死,陪父亲一起患难。伍尚明白楚王欲将其父子三人赶尽杀绝,他孤身返回郢城,虽然是绝路,但作为人子,他义无反顾地用生命承担起这份责任。弟弟伍子胥虽然选择生存下去,但他的逃亡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返楚国复仇。伍子胥逃亡的途中,遇到的楚狂接舆、楚国太子建、挚友申包胥、江上的渔夫、溧水施饭的少女,他们在与伍子胥短暂的交会中,都有着不同的选择,使得伍子胥复仇之路更显悲壮。这颇像《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历尽艰辛,战胜塞壬的歌声,回到故乡与妻子团聚。而不同之处在于,伍子胥独撑危局,经历数十年的蛰伏,终于兴吴灭楚,重返故都,昭雪父兄的不白之冤。
提到伍子胥,很自然就想到他过昭关时的一夜白头,至于他怎么出昭关、怎么复仇、怎么鞭尸,一直很少深究。只是有一年王英姐的兄长遭遇车祸,让她一夜白了头,才惊异于人遭逢变故,仪容确会产生如此大的变化。让我重读这个流传两千多年的复仇故事,凝视伍子胥,是因为一堂课上,一位老师讲到冯至的《伍子胥》。冯至是大诗人,记得他写过一首诗《蛇》。《伍子胥》四万多字篇幅,成稿于抗战时期。小说开头,在城父弥漫着凝重、诡秘、阴郁的气氛中,伍子胥与兄长伍奢,一赴死,一复仇。课堂上,老师纵横古今地谈论《伍子胥》这个文本,参与讨论的是一群孩子,年龄介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四、五、六年级的学生比较多。
伍子胥逃亡的途中,遇到了楚国的申包胥。两位挚友相遇于荒野,黑夜明灭的星光下,命运又让两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一个不会动摇为父兄复仇的决心,另一个誓言伍子胥一旦灭楚,自己将竭尽所能恢复楚国。他们各自怀着坚定的意志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忽然,老师抛出了一个问题:“历史上,伍子胥和申包胥是非常好的朋友,但他们站在历史的关口,需要做出抉择,即在友情和忠于国王的问题上,同学们会选择国王还是友情?或者说,如果老师要求同学相互揭发你的死党,你们会揭发吗?”有一位抢到麦的同学说,要根据当时的情况来判断,但是我首先要保护好自己。轮到另外一位同学回答,但没有接麦,没想到,老师让我孩子来回答这个问题。
老师问他:“赛罗你好,你有没有死党?”儿子不太明白死党是什么,想了一会儿。
“就是你最好的朋友。”老师提示他。
“我有呀,我最好的朋友是王戈。”
“如果最好的朋友考试作弊,你会不会跟老师讲?”
儿子没有明白老师的意思,说:“为什么要讲给老师听?”
“就是打小报告。”老师解释,儿子依然不懂,我提醒儿子,就是告密。
“不会。”儿子回答得很坚定。“我会跟他说,你可以上课专心一分钟吗?不可能告诉老师,善良地告诉他一下,上课要专心。”他又很天真地解释:“我们老师说,起码犯了五次以上的错误,才可以跟老师讲。”
我很开心儿子能够真诚地回答这个问题,他是很单纯的孩子。儿子一直很珍视王戈这位朋友。王戈英文名叫乔治,儿子跟我说,与其他小伙伴比起来,乔治才是他的真朋友。他在小作文里记述他这位好朋友,他跟乔治会互相交换奥特曼卡片,乔治爱看的奥特曼的书,只要我儿子流露出想看的意思,乔治都会主动让给他看。那堂讲授《伍子胥》的课结束后,我带儿子到教堂,平时与儿子比较要好的一位女孩,有点冷落了他。儿子就想起了王戈,磨我要我带他到王戈家。改天我征得了王戈妈妈的同意,到他们家做客。王戈显然家教甚严,他是二胎,姐姐已经在念大学,他每周都要按照妈妈的指示,完成一篇小作文。其中一篇作文里写到他妈妈的一位学生,几年前推荐参加奥数学习,从早上八点钟做练习到晚上十点,非常自律。而王戈却很贪玩,喜欢看妈妈的手机。有了这位学神哥哥做榜样,他决心再也不看妈妈的手机了,要专心学习。读了王戈妈妈给我看的王戈的作文,我想,这是每个家庭所要面对的育儿难题,自己也绕不过去。
我想起那堂课上老师提出的问题,就问王戈:如果赛罗考试作弊,你会不会讲给老师听?王戈腼腆地笑了笑,露出因为换牙缺了两颗门齿的牙床,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显然,他是很乖的孩子,在母亲的规训下,努力地实现母亲对他的期望。让一位刚踏进校门的小孩,回答伍子胥这千年的复仇者不得不背负的诸如背叛与忠诚、道义与责罚、纲常与伦理、生存与毁灭的问题,实在是异常沉重,涉世未深的孩子当然是无法回答的。
二
伍子胥一夜白头涉险出了楚国的昭关,渡江走投无路时,江上渔夫救了他。他饥肠辘辘之时,被在河边浣衣的女子施以饭食。那堂课上老师提出的告密问题,一直萦绕不去。渔夫和浣衣的女子,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向楚国官员告密,那么伍子胥复仇的故事,又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流传,人们又将如何讲述伍子胥的逃亡呢?伍子胥无疑是一个血性而又坚毅的人,他孤身走上复仇之路,他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结局。他扶持吴国,击败了故国楚国,攻入都城郢,将楚王从棺木中拉出来鞭尸,但是,伍子胥最终没有逃得过被人诬告的命运,太宰伯嚭向夫差告密,伍子胥秘密将儿子托付给了齐国。这使得伍子胥最终饮恨他乡。伍子胥的头颅虽没被悬挂在吴国的都城上,凝视着越王勾践杀入吴国,但他的灵魂在吴国发出的追问,又岂止是他个人与一诸侯国之间的恩怨情仇呢?
王戈稚嫩的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儿子是那么真诚地告诉我,乔治才是他的真朋友。我没有遏制自己继续联想下去:当有一天被最好、最信任的朋友出卖,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不过,难道要在儿子幼小的心灵里,过早地播下对人不信任的种子,在人与人之间筑起一堵墙吗?
三
那锋利的剪刀在面前晃动,就像一只落入捕鸟人手中的鸟,翅膀的羽毛,都被剪光了,羽毛修理得一干二净,掉落一地,它再也不能飞了。我小心地躲在脆薄的壳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啮齿类动物趁着夜色,偷偷溜出来觅食,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稍有动静立即逃离,或躲回壳子里。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误入是非的旋涡,但在疾风骤雨的运动中,谁又能躲过命运开的玩笑呢?付出的代价总是惨重的。记得一位表舅,我们去探望他,聊天的时候,他跟我们不停地讲笑话,但是我们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仍在那里讲,而且笑得越发有点傻。我妈说,他又犯病了,吃了药过一会儿他就会好的,倒水让他服了药,他恢复了状态后,又若无其事地与我们聊天,刚才发生了什么,好像全然不知。我从大人的谈话中得知,当年在一个小组会上轮到他发言,他尿急,出去了一会儿,不久就被扣上一顶“帽子”。他就患上了这个病,也没有成家。他去世多年,现在想来,虽然到死他都没有被摘掉那顶“帽子”,不过,这个病症对他还是有好处的,起码在犯病的时候,他关闭掉与现实的通道,处于一种虚幻的状态,开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云的玩笑,别人不笑,他却笑得不可开交。
四
我从一线岗位调到档案室负责整理档案,每天面对的就不再是顾客,而是一排排铁柜子和里头排列整齐的人事档案。这些档案卷宗呈现出一副沉默的面孔,每个人的过往、秘密,甚至不堪都藏在这些档案背后,涉及升迁、调职政审时,首先被调阅的就是档案,档案是审查每个人最重要而又最原始的历史材料,一个人的人事脉络和社会关系,所获得的业绩和错误,都保存在档案里,是一套不说话的识别系统。
一天我接到领导的任务,调阅和整理一批人事档案,对档案里的人所取得的业绩,进行核对,写一份材料综述。工作很琐碎,但必须耐心和细致。张宇燕走了进来,她敲了敲门,我略抬了抬头,算打了招呼,继续翻阅档案写材料。她走过来说,你调到这里来,好像更忙了。那时候恰逢单位改制,人人自危,纷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张宇燕在我工作调动上帮了不少忙。我就放下手头的工作跟她聊了几句,忽然想起她来档案室,可能是有什么事。她说,搞继承,需要出示亲属关系证明,要调阅一下档案。档案管理有严格的保密制度,任何人若没有人事领导的批示,是不能随意调阅的,她按规定出示了领导的批条。我提醒她不能取走档案,若需要复印,我可以把有关的材料复印给她。
她笑着对我说:难道你对我连这最起码的信任也没有吗?我点点头,报以一个善意的笑容,就继续埋头写材料。她好像只是翻了翻也没叫我复印什么,就说声好哩,离开了档案室。这事实在没有必要挂在心上,但差不多过了一年后,一位公安搞户籍的朋友问我: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一位叫张宇燕的人?我说,是的,出什么事了?你问到这个人。他说,我当你是我朋友才告诉你,她把年龄改小了一岁。我才突然想起,一年前张宇燕改天又来过档案室,说还要核对一下档案。我当时没太在意,她只是翻了一下档案就走了。过了不久,在外派人员到国外工作的名单上,我发现有张宇燕。这份名单上外派出国人员是有年龄限制的。我看了告知我这情况的朋友一眼,再望向外面川流不息的车河,仿佛看到张宇燕坐在欧陆风情的街道上,吃着葡式蛋挞喝着咖啡,向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没有想过要告发她,不过,如果这是一个跟自己有过节的人呢?我会借机报复吗?人的意志有时不堪一击,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表现得崇高的。我有段时间集中看了一批希区柯克的电影,希区柯克电影里的人物很多属于中产阶级。约翰·阿登在谈到中产阶级时说:“他们那种光明磊落和仁爱厚道的天赋品质从未经受过严格的考验。一旦经受考验,就顷刻土崩瓦解了。”希区柯克非常赞赏这段话,认为人固然有正派和善良的一面,却难以经受得住考验。
五
我有一位朋友专攻油画,他举办画展,是用灰色呈现对物象的理解,表现它们在灰的主调下的不同层次。灰色,是难以把握的一种颜色,处理得好,它会很高贵,具有艺术的品位。灰色不是我喜欢的颜色,就像这个城市的春天,灰色的天空飘着雨丝,给人一种不明朗的感觉,还有空气里难以名状的黏糊。朋友很重视这次灰色调子的画展,但它们难以打动我,或许是因为压根就缺乏艺术细胞,我很淡漠地观赏着他抽象的画作。不过,我在一幅画前停下了,画框里有一大片灰色的色块,向一处灰黑的边缘延伸,这片灰色看上去是那么含蓄,不张扬,但是显然有一股内在的张力,好像周围的黑与白欲覆盖它,但却难以阻挡其强烈的扩张之势,它好像即将被那片逼近的暗夜吞没,但在黑与白的颃颉中,那片灰色成了最有生命力的元素,这不跳跃的、很沉稳的灰,始终把握着整幅画的主要旋律。我整个人一下子被这片灰色调子提亮了。如果这片灰色的色彩稍微浓一些,就会显得沉暗或者过于轻佻,就会成为一件灰色大氅上的异物,显得脏且暗淡,多余得就像一块污渍。这片灰色,处于黑与白的边界,没有跨越它们之间的界限,却又不被那片暗影所埋没。
从画展出来回到家里,打开音响,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一连串不和谐组成的主旋律,像一幅反讽的图景,粗粝、尖锐,像玻璃碴子,没有如歌的柔板,它在撕开某个面具,又在遮掩着什么。我反倒觉得这恰是我需要的音乐,它成了刺穿春天迷雾的最好的利器。 随手翻看一本图册,是一幅黑白照片:寒冬景象,没有一个人,主体就是景物,一根灯柱、一张长椅、远处稀疏的树林,积雪铺满地面,灯柱、椅子、树冠,都落了雪,一切肃穆而又寂静,都孤独地被风雪洗礼。
第二天,阴沉多日的天空,终于有了一点阳光,一只不知名的鸟落到枝头上叫了几声,旋即又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