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宪瑜 屈 爽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1931年2月11日,《民报》(无锡)刊发了《厚生医院院长 陶炽孙玩忽业务》一文。文中称“厚生医院院长陶炽孙玩忽业务,致死周静啸夫人……先由周君报告事实经过、言时声泪俱下、各会员均为惨然”(1)厚生医院院长 陶炽孙玩忽业务[N].民报(无锡),1931-2-11。。2月13日,该报又联合《申报》《新闻报》,对此事进行声讨,言及将要“取缔陆(院)长与非法盈利”(2)无锡[N].申报,1931-2-13。。这件“杀人案”持续发酵,最后闹上法庭(3)周静啸控陶炽孙案 昨日开侦查庭[N].无锡报,1931-2-26。,由警方进行侦查,这也导致了厚生医院关门整顿。
不过,这位陶炽孙院长的职业生涯并未因此断送。在“杀人案”事发后一年(1932年),他又在《东南医刊》上以“东南医学院卫生学教室教授”(4)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38页。之头衔,发表大量普及性医学文章,讨论社会卫生、医疗技术等专业性问题,此外还另有一系列颇为有趣的文章,如《脐痕之悲哀》、《古今接吻考》等,略具文艺性质。
时人恐怕不会想到,这位一直任教于上海东南大学医学院的陶炽孙教授,实际上就是创造社的“陶晶孙”。在《陶晶孙百岁诞辰纪念集》中,其学生蒋本沂写道:
全院师生都称他为陶炽孙教授。后来他到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工作,人家称他为陶炽孙研究员。所以尽管他以陶晶孙的笔名闻名于文艺界,而在教育与科研单位只知道陶炽孙,不知道陶晶孙。本文从医学卫生界角度回忆陶老师,用陶炽孙比用陶晶孙更切合实际……但是在他和我长期接触中,得知他是创造社创办人之一,与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郑伯奇、张资平等进步作家齐名;又知道他与鲁迅、内山完造有来往,使我进一步认识他不但是个社会卫生开拓者,也是个文艺战线上的革命派。(5)蒋本沂.中国社会医学的开拓者[C].张小红编.陶晶孙百年诞辰纪念集.上海:百家出版社,1998,第66-67页。
结合新闻报道及学生的追忆可以发现,“陶晶孙”这个名字虽然不断在文学史叙述中出现,但它并未介入陶炽孙现实职业中的人际网络。“陶晶孙”是其文艺道路上的假面,时人并不了解医学教授“陶炽孙”与文学家“陶晶孙”的关系。这与多数抛弃医学、经济学转投文学的文人不同,它使得医学教授“陶炽孙”与作家“陶晶孙”实现了医学与文艺的双轨运行。这种双轨并行的身份与跨学科性质,为其本人的自我建构营造了双重丰富性。也就是说,所指意义上的“陶晶孙”,通过医学、文学的两套不同笔墨互相勾连,创造并实践了鲁迅“弃医从文”以外的另一套“医文学”救国模式。也正因此,下文的叙述(除第二节外)将主要使用“陶晶孙”这一指称。
“弃医从文”的现象在文学家中并不罕见。鲁迅早年便弃医从文,他的文学成就不断证明着“弃医从文”这一叙事模式的有效性。以创造社为代表的大量作家也纷纷在新文学蜂起之时,顺应留学生的回国大潮,完成了“弃×从文”叙事的建构。而陶晶孙似乎是一个例外。1927年才从日本回国的他,一直保持医生的身份,同时,又以医学的视角来审视这些“弃医从文”的“新文学家”乃至国外的作家。他在《学医的几个文人》中这样总结道:
学医对于医学淡薄者有席勒(、)鲁迅等,有医学的观察而不显著者有歌德(、)施聂兹勒(、)柴霍夫(、)欧外(、)平太郎(、)沫若等,比较近医生小技者有小酒井等,不过他们接近大众,不高踏,我国医学本身不发达,讲医学的话也不能给大众理解,所以小技式医文学幸亏不能发达。(6)陶晶孙.学医的几个文人[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135页。
在世界文学的谱系中来对“弃医从文”的行为进行评价,可见陶晶孙的高蹈姿态。其中“弃医”程度的高低,也成为了评价作家的首要标准。在这样的评价体系下,“对于医学淡薄者”鲁迅自然被归为较低一级。尽管陶晶孙将学医的“几个文人”按照医学渗入文学程度的高低分成了几个等级,但他对这些文人的写作方式其实都不满意。同时,值得注意的是,陶晶孙没有把自己明确纳入排名体系,但从文中仍不难看出,在陶晶孙心目中自己恐怕才是最理想的“学医的文人”。他这样评价自己:
晶孙即我自己,祖父隶太平天国,父不赞成做官,故命学医学,入大学,把Haeckel 的宇宙之谜改为四个,自己欲担当其第四,意识的问题,故弄生理学,后来知四个自然科学之外,还有社会的病因,所以走入公共卫生,不敢把医学混入文艺,只想科学的正确和感觉之须分析。(7)陶晶孙.学医的几个文人[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134页。
而鲁迅也就因此成为这样的参照:
鲁迅留学日本,进医学校,不久退出,进学之动机如果是医学救国,那么他错了,退出之动机大家知道,他并不引用医学于他的创作。(8)陶晶孙.学医的几个文人[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133-134页。
这里似乎出现了几个问题:“社会的病因”为什么无关“意识的问题”,却与“公共卫生”关系密切?“科学的正确的感觉之须分析”为什么与文艺对立?如果说陶晶孙的种种举动是为了中国的发展,那么作为鲁迅“进学之动机”的“医学救国”又如何“错了”?
在鲁迅关于“弃医从文”的话语中,医学和文学是截然对立的两个概念。医学是实用的,文学是“无用之用”的;医学是身体层面的,文学是精神层面的;医学只能“医好几个人”,文学却可以造成“较为广大的运动”(9)鲁迅.鲁迅自传[M].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42页。并“改变他们的精神”(10)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39页。。由此可知,鲁迅所指的医学,更多是临床意义上的医学。
这一关于“弃医从文”的表述一向被研究者视为转折性的“真理”。鲁迅这样描述他个人的经验当然无可厚非,但为了强调文学的重要性来压制医学,特别是当这种叙述被反复言说而成为一种主流模式时,实际上就遮蔽掉了医学的丰富性,以致失掉了其造成“较为广大的运动”,甚至“改变国民精神”的可能。
这种“弃医从文”的模式,与陶晶孙的为国治病的药方截然相反。尽管两人都在日本学医,且都认为“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11)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38页。,但与鲁迅个体医学概念不同,陶晶孙认为日本的发展与卫生学的引介有更大的关系(12)石原修,陶炽孙.日本近世卫生设施发展史[J].学艺,1934,13(9),第93页。。森鸥外作为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医文学家”,曾在《卫生学大意》中认为,“通过理解和完成卫生的规则,明治日本已经无可争议地进入了现代的领域”(13)[美]罗芙云.卫生的现代性[M].向磊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第167页。。这也为陶晶孙理解中国现代性的缓慢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的参照系。
就医学的广泛性来说,相比于临床医学的个体治疗,社会卫生学可以通过卫生知识的普及、卫生生活方式的养成、疫苗的注射、隔离等方式形成对某些疾病在社会面的预防与治疗。特别是在战争时期,社会卫生学的视野为理解医学在近代中国的现代性起到了支撑性作用。故现代医学不仅针对个人的身体,更是社会的理念与现代意识的产物。从这一角度切入,“医学空间就会与社会空间重合,或者说,能够穿越和完全渗透社会空间……这种医学意识在时空中扩散,开放而机动,与每一个人的存在相联系,与全体国民的集体生活相联系,永远警觉地注视着那个不确定的领域:疾病在那里以各种形象暴露出自己的庞然身影。”(14)[法]米歇尔·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M].刘北成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第34-35页。将医学与社会联系起来的社会卫生学,使得医学不再是鲁迅所言的“在中国医好几个人也无用”的学问,而成为一种“生命政治”(biopolitique,福柯语)。在这一层面上,医学与文学的对立被打破。医学作为社会治理术的一部分,在造成“较为广大的运动”的层面变成能与文学抗衡的学问。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个体的得病关乎国家民族的健康,传统的临床医学认知被打破,一种群体的卫生现代性逐渐成为民族现代化的重要因素。卫生现代性使卫生学与政治实践、意识形态结合,成为“使那些由健康、卫生、出生率、寿命、人种等这些在人口中构成的活人总体之特有现象向治理实践所提出的各种问题合理化”(15)[法]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M].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419页。的方式。在这样的权力话语下,社会卫生学就变成了陶晶孙的救国途径:
对应了临床医学,我们用预防医学的方法来对于医学的前途给些指示,为了这目的,我们用医术医人之外,还要靠些社会改良来达目的。(16)陶炽孙.卫生学预防医学及社会卫生学[J].东南医刊,1933,4(3),第72页。
中国的民族渐渐在退化,婴儿的死亡,经济的影响所来的死灭及不工作,使得吾辈民族在退步,为这目的,我们的医业要在一个高等指导之下,那么结核病的早期发见、治疗,虚弱儿童救济,工业疲劳对付和生儿保护等等都要实施。(17)陶炽孙.卫生学预防医学及社会卫生学[J].东南医刊,1933,4(3),第73页。
预防医学与社会改良相辅相成。陶晶孙的医学救国途径,在国民健康得到保障的同时,还能提高国民卫生现代性的意识,以此遏止民族的退步。因此,从事卫生的事业,到卫生局实习,也就成了陶晶孙所谓“爱吾全民族”的工作。(18)同上。
1930年8月至1931年7月,陶炽孙担任江苏省立教育学院附设无锡实验卫生模范区主任。(19)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38页。无锡实验卫生模范区是在“不自然区”中的现代社会卫生改造模范区。该区是由县长拨款四千元,并以公安局和卫生方面人员为顾问,动用政府强制力建设的卫生实验区,其实验对象包括当地居民、学校和现代医院。(20)无锡的乐园 实验卫生模范区成立记[N].新无锡,1930-12-19。
陶炽孙作为实验区主任,从建立现代卫生观念,改善大众居住环境及居住意识入手,在实验区进行传染病的防治工作。这一工作首先在于强制建立现代性的公共生活空间,掩埋露天棺木,取缔露天粪缸,并斥资建立现代模范厕所,以防止滋生蝇虫、传染病菌。陶炽孙不仅从现代卫生观念上对实验区进行改造,还对实验区内传染病的病例进行调查,创立急性传染病周报,为区内学生、社区人员接种虎疫(按:虎列拉)、伤寒病疫苗,并接种牛痘。在陶炽孙看来,急性传染病的扩张是因为大众“对于公共卫生没有认识”(21)陶炽孙.宜普及卫生常识[J].新民众,1931(22),第206页。,而这些卫生学实践,都是为普及卫生学常识所作的基础工作,“如果成效卓著、再由高践四君(按:高践四,江苏省教育学院院长)筹募经费、继续办理、同时并力谋推广、以供其他方面之参考”(22)无锡的乐园 实验卫生模范区成立记[N].新无锡,1930-12-19。。除传染病防治外,陶炽孙还建立“保产及保婴”的医疗部门,以提高胎儿质量。(23)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63页。
陶炽孙虽然将实验卫生模范区作为卫生现代性改造事业之肇始,但这一现代卫生学实践的执行人员较少。他将模范区分为五股:总务股、公共卫生股、保健股、医务股、调查股,“表面上有公共卫生,总务及调查各股的主任共三人,但均为兼任,不暇到区工作”(24)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41-42页。。其中“保健由我(按:陶炽孙),医务由刘任之。使丁仅有一人,这一点很觉不足”(25)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42页。。由此观之,尽管陶炽孙想要将他的卫生学实践构建成一个完善的系统,但实际上大部分工作都由他一人完成。
具体到实践层面,实验区的工作进行得也并不顺利。在发布掩埋露天棺木的公告后,半数民众“因为经费及迷信关系,都不掩埋”(26)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46页。,陶炽孙便“会同公安局警士,到各处劝导”(27)同上。,但他又强调“这种工作之后,要有很强的注意及执行权,不然则不久又要增加许多露置棺木的。”(28)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46页。在“取缔露天粪缸”失败(29)“我则主张苍蝇传染病之危险及寄生虫病,而学院内重要人专以美观立论,因此根本有些不同,且遭教育学院院长在最后手叚之毁除一条有难色,他以为以芦席围之为最便当,因此这各种方法都改为一概以芦席围栏之法。”(见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47页。)后,陶炽孙想改用青化钾消毒法,“但用量须多,才能有效”,又“因无雇夫,未能实用”(30)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47页。。为了防止蚊虫传播病菌,改良纱窗这一项工作亦“烦于会计的难色不能实行,我也没有毅力以凶恶面貌与之争,不得已仍化规宁以治疗”(31)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61页。。而在陶炽孙想要通过净化井水以预防伤寒病时,他又谈道,“我见这情形改良之困难,和当局难讲改良,就专从事预防注射”(32)同上。。但是愿意注射疫苗的人少之又少,于是陶炽孙只好“带各员到饭堂去向未注射者一概注射”(33)同上。。改良尚未完成,由县长拨款的四千元经费,“到了卫生模范区开始工作的二十年一月,差不多已用光了”(34)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69页。。
陶炽孙的卫生学实践无法实施,根本原因在于民众并没有产生卫生学的意识。根据《脐痕之悲哀》一文,在“星卜化”中医根深蒂固的影响下,即便被陶炽孙列为卫生学之下的临床医学也没有被民众所接纳,可见“就民族前途的希望而立论,不可不有卫生,就国情实现的状态而立论,绝对无卫生可言”(35)陶炽孙. 医志月评[J].科学医报,1934,3(2),第36页。。
另外,就无锡卫生行政系统来说,其内部仍停留在治病赚钱和敷衍了事的阶段,其眼光尚且达不到社会卫生学所需要的医学意识。而陶炽孙这种缺乏即时有效性、又费时费力的工作自然得不到重视。如陶晶孙要求各个医院定期上交“医师报告”,结果“有数处完全不能接到,诚怜我无能力受人尊敬而他们有意不寄来”(36)陶炽孙.卫生模范区工作之一例[J].东南医刊,1932,3(3),第53页。。他在实验区的工作总结中坦陈自己的无奈:
从卫生模范区试办开始的一日起,到虎疫预防注射正努力的七月一日止……而他们(教育学院院长)以民众医院为主,我以区为主,他们以自己的医学常识(即要求开业医之敷衍)为主,我以贫困老百姓之贫者治疗为主,他们以慈善而我以贫人自己之医为目标所生的冲突,因此我辞职,卫生模范区遂遭停止。(37)陶炽孙.过去无锡乡村卫生模范区概况[J].医事公论,1937,4(8),第9页。
在教育院高官看来,医学实验及推广是一项针对医院个体的改革,而非面向社会,如在改造粪缸推行现代厕所时,陶炽孙的改造理由为“主张苍蝇传染病之危险及寄生虫病”,这是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衡量的,但“学院内重要人专以美观立论”(38)陶炽孙.过去无锡乡村卫生模范区概况[J].医事公论,1937,4(8),第5页。,即教育学院高官并不了解取缔粪缸改造厕所的卫生学意义,只将其视作为美化乡村的面子工程。他们甚至提出“以芦席围之为最便当”(39)同上。的美化方案。院内医生也认为应秉持旧的医学常识,像中医一样敷衍赚钱,而非把医学视作一种公益性的、普适化的救国救民路径。陶炽孙就此发表过许多意见:“一面还有开业医生及中医、开业医生都个人化,对于卫生工作常作阴险的妨害,幸我此次还不得这经验,但如进行下去,定要逢到困难的。”(40)陶炽孙.过去无锡乡村卫生模范区概况[J].医事公论,1937,4(8),第9页。
由此看来,现代卫生学不仅在民众中难以推行,甚至在医学行政系统内部也未能普及。陶炽孙曾讲述自己在卫生实验区所遭受到的冷落:“在我没有辞职之前,有两个漂亮人再三去看院长,大概他们的供言对我不利,而我自己不去宣传敷衍,院长对我印象不好……又有一个×××人,他对我说,你不必怕,有些人在嫉视你,他们恨研究所,他们想在他们手里办医院。”(41)陶炽孙.枫林桥日记[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4页。这种赚钱谋私的行医意识,与卫生学为大众服务的宗旨相悖。
而所有这些,似乎又都只能再次归结为“社会的病因”。所以陶炽孙意识到,要使卫生学的观念更好推行,应不仅停留在强制力的改造方面,还应从社会卫生学的意识入手,使之深入时人——不管是高官还是平民的生活认知当中。
在陶晶孙的救国体系中,医学不仅可以健全“愚弱国民”的体格,还可以走向与此相对的另一面,即“改变他们的精神”。陶晶孙的卫生学实践,不只是对民众身体健康的管理,或寿命的延长,也是通过卫生学的引介来实现民众现代意识的提升。
这就不得不提到陶晶孙所提倡的“社会卫生学”,从他所翻译的晖峻义的《卫生学史的展开》这篇文章中,大概可以理解其意义:
原来,卫生学在其本质上应当纯然属于一个社会科学……原来卫生学是没有一定范围及方法之学问……总之,在今日从事于卫生研究之人,已经不能无视着支配这个时代的物质生活的社会法则,而越然立在支配此社会之道德——人生观世界观——哲学了。卫生学的研究虽说常须立在生物学的基础之上,但是果对于道德的经济的法则,或者一般说,对于社会的诸法则无反省之时,这种卫生学研究可算其价值太薄弱了。(42)晖峻义、陶炽孙.卫生学史的展开[J].东南医刊,1932,3(2),第41-42页。
该文将卫生学归入社会科学,认为社会卫生学不仅是生物学基础上的医学,也是一门与哲学、经济、道德、人生观和世界观、宗教、艺术等密切相关的人文科学。陶晶孙在这篇译文之前,加了一段译者说明:
此文译晖峻氏的论文,安眠在行箧中已周年,预备将来我的社会卫生学调查所成立后用之,一次欲赠某志,后怕他们没有胃口消化而止,前日东南医刊编者来要稿,忽想到此稿定会配我研究心勇猛之大学生,遂索出以供。(43)晖峻义、陶炽孙.卫生学史的展开[J].东南医刊,1932,3(2),第41页。
这篇译者说明可见该译文对陶晶孙的重大意义。而陶晶孙为该文设计的“理想读者”——“研究心勇猛之大学生”,也表明了他对精英阶层现代医学意识的启蒙之渴望。
陶晶孙将他的医学体系分为三个部分,除了卫生学和预防医学,还有位于最高等级的社会卫生学,即“价值批判的医学”(44)陶炽孙.卫生学预防医学及社会卫生学[J].东南医刊,1933,4(3),第72页。。在卫生学实践中陶晶孙经常使用统计学的方法,他将天花在该地的发病率与民众的经济状况和文化程度相关联(45)陶炽孙.江苏无锡的天花症预防及罹患调查[J].新医药杂志,1937,5(3),第184-185页。,将沙眼的传播与道德因素相结合(46)陶炽孙.沙眼[J].新民众,1931(22-23),第216页。。社会卫生学即通过改良社会的因素来防止传染病的传播。但反过来讲,这也是通过卫生学来改良社会。
而不论是使肺病病人“有钱”,还是“不到纱厂去工作”,抑或“改良劳动条件”“叫他到乡村去养病”“使得乡村的经济充足”,都必须待“将来如果经济的基础也解决了,有一个强有力的行政权力出来做彻底的医学教育或医政之时,到了那时候才能有一切的解决。”(47)陶炽孙.吾国医学发达不速之理论的根据[J].东南医刊,1931,2(4),第4页。虽然陶晶孙难以触及国家层面的问题,但作为一个文学家,民众意识的启蒙却是可行的,这也是医学改良的关键所在。正如陶晶孙所说:“这种问题的解决也不在已作侍医的高等医生,也不在行政有权之官僚中可生起,完全要从健全思想之青年及其指导者中产生的。”(48)陶炽孙.吾国医学发达不速之理论的根据[J].东南医刊,1931,2(4),第5页。
由此,文学对卫生学的介入便有了可能。但当时的“新文学”并没有达到能让民众阅读文字的效果,陶晶孙因此多次在文章中表达对“新文学”的不满。在初看《新青年》杂志时,他的感受是“很糟糕,还欠一些火候”(49)陶晶孙.革命与文学——记同日本有关的人和事[M].给日本的遗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第31页。,因为其中的“白话”与口头语分离,导致“新文化运动”与大众的脱轨。即便到了30年代,文坛普遍开展“普罗文学”的写作,陶晶孙依旧表示了自己的不满:“对于鲁迅的不易理解的文章及社会批评,我没有十分的兴趣”(50)陶晶孙.鲁迅的伟大[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87页。,并认为田汉等人的戏剧作品都是“迎合小资产阶级所喜爱的东西”(51)陶晶孙.《蜂起》日译本序言[M].陶晶孙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第366页。。
陶晶孙的文学理想,是以“自灭”的觉悟,按照“劳苦阶级”的认知限度,写作大众能够理解的文艺,最终达到他所构想的大众文学图景:“给文学在他们手中发育”(52)陶晶孙.文艺大众化问题征文[J].北斗,1932,2(3-4),第453页。。也就是说,大众不仅要能够阅读文学作品,还要能进行文学创作。如何实现这样的理想?纵观陶晶孙30年代的创作,除了对木人戏的介绍,便是发表在医学刊物上对卫生学知识的介绍。因此,陶晶孙所质疑的“鲁迅并不引用医学于他的创作”就成为一个需要被重新思考的问题。
在医学与创作的关系问题上,陶晶孙构建了一个“医文学”体系。也即通过医学来改良文学,又通过文学实现医学的大众化。他有意识地将自己的作品分为两个系统,文学的部分以“陶晶孙”为笔名,医学的部分则以“陶炽孙”为笔名,看似边界清晰,但事实上二者之间不乏渗透。在陶晶孙的“医文学”体系里,不仅文学完成了其自我“降格”,卫生学也完成了其自我“升格”。以他所推行“社会卫生学”的重点即传染病的预防为例来说明:陶晶孙认为,医治传染病的关键在于预防而非治疗,所以它不像临床医学那样可以即时地看到效果,而是一个长期的卫生观念或个人生活方式的养成,养成的效果,就是传染病的减少或者不发生。但这种“不发生”是弥散在漫长的人类社会发展过程当中的,因而除了社会学家的统计,普通的民众其实无法直观地感受到其中的“效果”。所以陶晶孙观念下的“社会卫生学”是一种非实用的理念化的卫生学。但陶晶孙所介绍的传染病,并非是一个不在场的天外来物,而是渗透在民众生活当中的,传播速度之快可以让中国民众联想到“神的意旨”的病;但其实,这种病又可以通过远离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等方式大大降低它的传播范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社会卫生学”很容易像文学一样,既与大众生活紧密相连,又带有启蒙倾向。
虽然陶晶孙多次表达对“新文学”的不满,但纵观其三十年代的创作,大部分都是发表在医学刊物上、有关卫生学普及的文章,而几乎没有文学作品。不过,既然了解了他的“医文学”理念,我们其实可以将“陶炽孙”对卫生学知识的介绍,纳入“陶晶孙”的文学体系中来看待,换言之,不妨将这些医学文章当作一种文学文本来阅读。
这有利于陶晶孙所倡导的“识字运动”。陶晶孙曾说:“大众的文学要从大众产生的……可是劳苦大众不识字……所以如果要真正做大众有用的文学就非获得大众的识字不行,可是这运动是很难,很费功夫,因此大众化文学免不得落于既成文学家的自慰。”(53)陶晶孙.文艺大众化问题征文[J].北斗,1932,2(3-4),第452页。他在《关于识字》里又回忆:“二十年前我点检康熙字典,晓得我识字三千,我相信,再不可多识字了。多弄文字戏[是]要妨害白话文的普遍化运动。”(54)陶晶孙.关于识字[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63页。也就是说,陶晶孙的文章中的字都属于常用并且简单的字,容易被民众阅读。另一方面,陶晶孙认为若想“给文学在大众手中发育”,首先要完成“识字运动”。在这一过程中,启蒙大众的文本内容应该多样化,并以大众的兴趣为导向,这样才能做到文学的大众化,即“用文学之各种道路,导向一个中央点”。而“陶炽孙”对卫生学知识的介绍,作为众多路径中的一支,无疑是推动“识字运动”的利器。正如陶晶孙在《学医的几个文人》中所说:“病变一定携带着精神的症状,如痛苦或气爽之类,或者有幻视妄想之类,所以医学又参加人的主观生活。”(55)陶晶孙.学医的几个文人[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133页。卫生学的知识是与大众的生活、身体、疼痛息息相关的,民众关于传染病的玄学的思想较为容易被“行之有效”的科学的思想所取代,因此大众乐于阅读这些知识。在这样的情况下,民众在对传染病的来源、传播和预防知识的接受过程中,不仅可以提升阅读和写作的能力,还可以得到一些社会学、伦理道德的知识,具备“现代性”的观念,并养成一种现代的生活方式,甚至能够理解陶晶孙的种种卫生学实践,从而达到卫生学的大众化。只有如此,“卫生学”的大众化与文学的大众化才能达到双赢的效果,并且构成了陶晶孙理想的“医文学”体系。这一体系在一定程度上有其合理性,这一点,不妨引用一则1922年的胡适日记加以旁证:
早八时,监考国文。预科国文题两种:一为作文题,《述五四以来青年所得的教训》。有一个奉天高师附中的学生问我五四运动是个什么东西,是那一年的事!我大诧异,以为这大概是一个特别的例外。不料我走出第一试场(共分十五个试场,凡1500人),遇见别位监考的人,他们竟说有十几个人不知道五四运动是什么的!有一个学生说运动是不用医药的卫生方法!(56)1922年7月24日胡适日记[M].曹伯言编.胡适日记全集(三).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4,第682页。
一方面,这与陶晶孙的观点有所呼应,即文学革命并不彻底,或者说“新文化”的观念并没有深入到民众中去,这或许与新文化运动波及范围的限度有关,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改革后的文学因为依旧“与口头话脱离”,并不能被民众理解和接受。另一方面,关于“运动”这一外来词,大众首先接受的是那个与自己躯体息息相关的形而下的“身体动作”,并似懂非懂地将其理解为“卫生方法”,而不是抽象的“运动”。所以,陶晶孙的“引用医学于他的创作”在某一向度上追问或补充了新文化运动的不足。
但这一图景依旧以失败告终。在1943年所写的《晶孙自传》中,他对自己四十六年的生活做了一个回顾。其中,在日本时期的生活占据了大多数篇幅,而陶晶孙所重视的“医文学”部分,只有如下文字:
时代略为变化,坐轮船回到家乡,再到上海,郁达夫脱下来他的《大众文艺》给我,编了六期,连创造社,艺术剧社,一同送丧。
一九三零年,得一个研究室,想可以做一套研究工作。至今共十三年了,还不能报告我的学术报告。(57)陶晶孙.晶孙自传[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143页。
可见,不论是陶晶孙的医学实践,还是文学实践,都没有收到他所期待的效果。1945年陶晶孙的“医文学”实践以“焚烧傀儡”这一象征性的行为而告终:“我一面这样想,随手把这位旧的木偶人投入火中,一个奴隶傀儡烧去了一半,还一本正经对我笑嘻嘻,我把一只医生投入火中,他的一个竹头做的头壳残留着,我把一个少女投入火中,她雪白的面孔上朱唇依然保存着十年前的红。”(58)陶晶孙.焚傀儡记[J].文帖,1945,1(2),第83页。
尽管他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政治,陶晶孙还是执拗地在其“边缘人”的角色上找理由:
我觉得现在清爽了,我将成一个离开一切自然的人,如果国家自由独立,叫我做公民,我情愿来凭力量劳动,我不敢唱高调说为国家服务什么,这个思想我以为是最公道的,因为我自己没有能力找寻那一个中心势力来跟上去,我是被动的,我是消极的。(59)同上。
这种“边缘人”的身份认知也经常出现在陶晶孙的其他文本中“现在,可恨的编辑者,要叫我来做鲁迅的朋友,鲁迅的同道,鲁迅的亲眷,要我写一段文章,我老朽,新时代文学家叫我怎样,我就怎样,唯唯诺诺……鲁迅在《新青年》,加入新文学运动,我没有参加那个大时代,鲁迅与创造(社)讥骂,我像小丫头般在角子里看风声……找不到人申明冤死之时,小丫头也可以成为证人,小丫头今已成老朽,真正的鲁迅同志出来,我就立刻自打巴掌,曰,该死该死。”(60)见陶晶孙.鲁迅的伟大[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84页。“我在创造社不是重要人物。”(61)见陶晶孙.记创造社[M].牛骨集.上海:太平书局,1944,第146页。“总不敢走上文坛之旁,发抖地坐在王座附近。”(62)见陶晶孙.再会罢文坛[M].陶晶孙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第364-365页。。不得不说,不论是陶晶孙的医学实践,还是文学实践,都没有得到教育学院院长及鲁迅这样“中心势力”的认可。而陶晶孙无论提出多么宏大的“医文学”的想象图景,都因为其“边缘人”的身份无法推广他的实践。
从今天的“后见之眀”来看,陶晶孙的实践自然是徒然的,且他的失败也恰好证明,他所排斥的鲁迅的“弃医从文”路线,的确是一个更具根本性的变革途径。但是这种“执拗的低音”,哪怕有时甚至沦为自语,也向我们展示了“新文学”主潮之外曾经有过的另一种声音,它在后来的回响,也许并不只是空洞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