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峰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宋代由于稻作生产方式的改进,粮食产量得以大幅度提高,为酿酒业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生产原料。宋朝政府采取榷酒制度,将其作为增加国库收入的一项较为稳定的经济政策。据《宋史》卷一八五《食货下七》统计,北宋仁宗皇祐年间,仅酒曲岁课即合一千四百九十八万六千一百九十六缗之多(1)脱脱等.宋史·食货下七(第四册卷一八五)[M].北京:中华书局,2000,第3027页。。宋代官私卖酒的主要场所是酒楼或酒户店,这里成为广大寻欢买醉之徒神往的地方。北宋都城汴京酒楼林立,较大规模的多达72家正店。其中尤以樊楼最为出名,“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2)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M].朱易安.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一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第130页。。周密《齐东野语》称,樊楼“乃京师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3)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M].朱易安.全宋笔记(第七编第十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6,第192页。。南宋诗人刘子翚回忆说:“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汴京纪事》)
南宋都城临安酒楼林立,华奢过于汴京。高宗绍兴年间,浙江一带的酒税即由北宋时代的四十八万贯猛增为三百余万贯,上升了六倍之多。坐落于西湖之畔的丰乐楼,“据西湖之会,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而游桡画舫,棹讴堤唱,往往会合于楼下,为游览最”,“缙绅士人乡饮团拜,多集于此”(4)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二)[M].朱易安.全宋笔记(第八编第五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第208页。。临安的太和楼同样非常豪华,内设三百个包厢,每日可接待三千嘉宾。一首宋人题壁诗即描绘道:“太和酒楼三百间,大槽昼夜声潺潺。千夫承糟万夫瓮,有酒如海糟如山。”(佚名《题太和楼壁》)临安之外的城镇,也多是“廛閈甚盛,列肆如栉,酒垆楼栏尤壮丽”(5)范成大.吴船录(卷下)[M].范成大笔记六种.北京:中华书局,2002,第226页。,陆游《楼上醉书》诗即云:“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正是在如此兴盛的酒业熏陶下,宋人词作中也沾染上了浓郁的酒气,展现了丰富多彩的情意空间。
早在盛唐时期,李白在金陵经常呼朋引伴,欢酌畅饮。他曾在金陵酒肆与友人告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肆留别》)开头两句描写江南新酒初熟,春风送暖,香气馥郁,吴姬殷勤劝客,富有旖旎风情;酒客沉醉东风,风流潇洒。晚唐之际,杜牧徜徉于香气氤氲的春色江南,歌咏道:“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江南春》)韦庄寓居江南,也迷恋于江南垆边秀色:“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菩萨蛮》)宋代词人同样赋咏春色当中的江南酒味。例如王琪《望江南》写道:
江南酒,何处味偏浓?醉卧春风深巷里,晓寻香旆小桥东。竹叶满金钟。 檀板醉,人面粉生红。青杏黄梅朱阁上,鲥鱼苦笋玉盘中。酩酊任愁攻。
王琪为宦南方多年,对江南充满眷恋,故选取酒、月、雨、柳、竹、江等江南风物,联缀而成《望江南》组词十首。此词歌咏江南酒,开篇即兴发问:“江南酒,何处味偏浓?”由此点出词人醉卧于春风深巷里,清晨时分信步穿过小桥,寻觅迎风招展的酒旗。“竹叶满金钟”,描摹酒肆里的美酒如竹叶般清澈、纯净。白居易《忆江南》词中即有“吴酒一杯春竹叶”,苏轼《竹叶酒》诗亦云:“春风吹酒熟,犹似汉江清。”下片开头两句描写佳人粉面生红,轻敲檀板,音韵悠扬。于此环境中,词人更生酒兴,即如杜牧《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归宣州,因题赠》诗所云:“画堂檀板秋拍碎,一引有时联十觥。”“青杏黄梅朱阁上”,描写佐酒的青杏、黄梅列于席上,果香、酒香氤氲于烂漫春景中。即如宋人王安中《清平乐》词所云:“把酒听歌金缕,斜风轻度浓香,闲情正与春长。向晚红灯入座,尝新青杏催觞。”“鲥鱼苦笋玉盘中”,描写席间的美味佳肴,恰与竹叶酒相得益彰。酒美、人美,乐悠扬、食鲜香,词人放开胸怀,尽兴畅饮。末句“酩酊任愁攻”尽显随性放达的意趣。整首词作画面优美,物象清新,语言流利,意趣盎然,洋溢着词人对于江南风物的深情挚爱。
如果说王琪《望江南》描写的是白日饮酒的美好感受,那么叶梦得的《临江仙》词则刻画月夜饮酒的宁静和清幽:
不见跳鱼翻曲港,湖边特地经过。萧萧疏雨乱风荷。微云吹散,凉月堕平波。 白酒一杯还径醉,归来散发婆娑。无人能唱采莲歌。小轩敧枕,檐影挂星河。
此词围绕词人与友人在湖边饮酒后的情思展开。上片描写雨湿荷塘,荷叶随风翻舞。“微云”二句刻画雨消云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照出明月的倒影,意境极美!一个“堕”字,写出了湖水的清澈见底,空中月与湖底月相映成趣。
在朦胧夜色中,词人独行归去。虽然只饮了一杯白酒,他却已感受到酒精的热力,披头散发,醉眼婆娑。半夜时分,万籁俱寂,众人都早已进入梦乡,词人自然听不到此起彼伏的采莲歌声,由此产生了莫可名状的孤寂。歇拍所写“小轩敧枕,檐影挂星河”,描写词人斜靠在小轩孤枕,抬头仰望夜空,繁星满天,于一片清寂之中又引发了格外清澈宁静的遐思,情韵悠长,意境深远。因此,明人毛晋在《石林词跋》中指出:“《石林词》一卷,与苏、柳并传,绰有林下风,不作柔语殢人,真词家逸品也。”(6)毛晋.石林词跋[M].孙克强.唐宋人词话(上册).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561页。
五代时期,后蜀文人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指出:“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表明词体文学从其诞生初期开始,即与花前月下、酒宴尊前密切关联,词人们不仅用清绝之词刻画美人娇娆之态,也在美酒的刺激下,流露出温情缱绻的缠绵情意。韦庄《河传》“翠娥争劝临邛酒,纤纤手,拂面垂丝柳”,描写翠娥劝酒的多情旖旎,“纤纤手”三字更显女性的缠绵,令人目眩神迷,为之沉醉。和凝《山花子》“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细腻刻画美人尝酒,嘴唇上轻泛着醇酒的晶莹光泽,如此精细的观察令人身临其境,恍在目前。李珣《南乡子》“倾绿蚁,泛红螺,闲邀女伴簇笙歌”、“回塘深处遥相见,邀同宴,绿酒一卮红上面”,则描摹南国美女的饮酒情貌,充满了生活气息和民歌情味。魏承班《菩萨蛮》描写女子的醉后娇态:“酒醺红玉软,眉翠秋山远”,恰似白居易《长恨歌》中的“玉楼宴罢醉和春”,愈显女子的艳丽美质。而其《玉楼春》“玉斝满斟情未已,促坐王孙公子醉”,则着力表现王孙公子们对酒当歌、沉醉于醇酒美人的享乐,涂抹上了华艳绮靡的浓重色调。
在南唐词中,李煜《浣溪沙》所写“酒恶时拈花蕊嗅”,真切展现自己纵酒狂欢之乐。而其《一斛珠》词下片所写:“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房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更加刻画出色泽艳丽的饮酒迷醉之态以及宫中调笑的娇媚。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记载北宋都城酒楼的盛况:“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7)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M].朱易安.全宋笔记(第五编第一册).第130页。宋词沿袭前代的创作传统,着力展现酒宴尊前的儿女情事。欧阳修的《减字木兰花》非常形象地描摹出酒席之上文人们听歌赏曲的情景:
歌檀敛袂,缭绕雕梁尘暗起。柔润清圆,百琲明珠一线穿。 樱唇玉齿,天上仙音心下事。留住行云。满坐迷魂酒半醺。
歌妓风情万种,意态娇娆,以其美妙动听的演唱,令满座听众如痴如醉,其结果自然就是“一曲新词酒一杯”。此外,如“青春才子有新词,红粉佳人重劝酒”“美人争劝梨花盏,舞困玉腰裙缕慢”(欧阳修《玉楼春》)、“劝人满酌金钟,清歌唱彻还重”(晏几道《清平乐》)等,也都通过对美貌歌妓的着意描摹,渲染出浓郁的享乐气氛。撩人心魄的娇姿媚态、清脆甜软的美妙歌喉、柔情蜜意的曲子歌词,三者有机结合,最能满足男性欣赏者的审美需求,也为三百余年的宋朝酒肆文化涂抹上格外令人歆羡的旖旎之声色、香艳之情味。
北宋词人张先的《更漏子》(锦筵红)词直接描摹歌妓于酒筵席间向才子主动示爱。上片写美艳歌妓的出场和劝酒。“十五六,解怜才”,交代歌女正值青春妙龄,心怀爱才之心,寻觅意中佳偶。下片写道:“黛眉长,檀口小。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她眉黛细长,樱桃小口,借着为词人俯身斟酒的机会,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柳阴隐秘之处,便是妾家,可别忘了,门前开着红杏花!”原来是在邀请词人去她家幽会。这样的表白,虽然轻言细语,却炽热灼人,显现出歌妓对风流才子的痴迷钟情。如果撇开所谓的色情成分,完全就是痴情女子对自由爱情的主动、大胆的追求,充满着浪漫的青春气息。
北宋多情公子晏几道经历了华屋山丘的家世衰败、人生坎坷的不幸遭遇以及旧日情人的风流云散,他后期的词作大多通过梦境的形式,追忆往日的缱绻情事,表露出对美好爱情的执著追求,以及往事如烟、旧情不再的深重惆怅。例如其《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上片首先追忆与情人邂逅的美好画面:“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华灯初上,宴席大开,在尊前馥郁的酒香映衬下,词人邂逅歌声婉转的美貌情人。词中的“玉箫”,化用了唐人范摅《云溪友议》中韦皋与婢女玉箫的情事,这里代指意中情人。词人聆听她婉媚娇娆的歌声,不禁为之沉迷,由此痛饮醉倒,以致回家之后还酒意未消。这不仅表现他听歌酣饮,酩酊大醉,更是暗示自己被美人的绝美情态所深深吸引,难以自拔;他所“未消”的,不仅是“酒意”,更有初见玉箫后产生的绵绵情意。正因为如此,词人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忍受着相思之苦,渴望与她再续前缘。最后两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相思之苦只能在梦中得到慰藉,词人设想自己的梦魂在朦胧的月色中,踏着满地杨花,走过谢桥,去重会情人。唐人张泌《寄人》诗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晏词末二句化用此诗意,宕开一笔,意味深厚。理学家程颐笑称这“鬼语也”(8)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M].朱易安.全宋笔记(第四编第六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第136页。,并曰:“我见犹怜”(9)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七)[M].吴熊和.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第341页。。
与此词寄情于梦相比,晏几道的同调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则表现与情人久别重逢时的悲喜交集之情。上片回忆当年离别之际痴心如醉的情态:“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身着华美舞衣的歌妓捧着精美的酒杯,殷勤地劝酒,作者带着对于美人的留恋不舍以及即将分离的无限苦闷,不惜喝得酩酊大醉。接下来,“舞低”二句描写伊人为作者整夜献舞献歌,一直表演到明月西沉,落到杨柳楼下,美人的桃花扇底已经难以传出歌声。这是为了爱情声嘶力竭的绝唱,表现出深情离别的难舍悲怨。清人黄苏称此二句,“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惟愈浓情愈深,今昔之感,更觉凄然”(10)黄苏.蓼园词评[M].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第3042页。。下片描写他们的别后相思以及重逢时的悲喜交集之情,陈廷焯评之曰:“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1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第11页。
酒精的热力,更能激发起词人豪放旷达的情怀,流露出诗酒趁年华的潇洒意气。北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欧阳修退居颍州,有感于老友赵概不顾路途遥远,千里相访,遂作《玉楼春》词,上片写道:“两翁相遇逢佳节,正值柳绵飞似雪。便须豪饮敌青春,莫对新花羞白发。”他们在杨花似雪的清明时节相逢,自然要畅饮美酒,在狂放的豪情中颇有过尽千帆后的从容与旷达。另如其“十年一别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斗尊前语笑同”(《采桑子》)、“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浣溪沙》)等词句,也都尽显出词人的潇洒豪情。米芾的《水调歌头》(砧声送风急)围绕中秋赏月,将疏宕旷逸的襟怀诉诸笔端。词人高楼望月,思乡情切,于是借吹笛来排遣愁绪。笛韵悠悠,更激起了词人“举杯邀明月”的雅兴:“清时良夜,借我此地倒金瓯。”在醉眼朦胧中,词人倚栏远眺,感受到“宇宙若萍浮”的广远和缥缈,得到了远离尘嚣的放旷和自由。最后两句“醉困不知醒,欹枕卧江流”,写出了词人大醉酣睡的情状,恰似李白“但愿长醉不愿醒”“明朝散发弄扁舟”那样,远离尘世,归隐江湖,展现出词人超然物外、忘怀得失的爽朗胸襟。
有些饮酒词则带有清新潇洒的情味。欧阳修的《定风波》(把酒花前欲问君)词抒发爱花惜春之情,那么如何在短暂的浮生中把握住青春的美好呢?“唯有,清歌一曲倒金尊”,劝诫世人对酒当歌、及时行乐。他晚年退居颍州,作有组词《采桑子》,均以“西湖好”起句,表现颍州西湖风景之美与作者悠闲自在的心情。其三上片云:“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欧阳修本是爱酒之人,“无穷兴味闲中得,强半光阴醉里销”(《退居述怀寄北京韩侍中二首》其二)。如今在烟波浩渺的西湖之上,词人乘坐画船,与友人畅饮美酒,耳听急管繁弦,手中玉盏催传,一直喝到酩酊大醉,酣眠于烟波画船之上,如此悠闲自适的情致别具一番雅趣。
苏轼“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12)黄庭坚.题东坡字后[M].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九).四库丛刊景宋乾道刊本。他还是酿酒的实验师,先后酿制过蜜酒、桂酒、松醪酒、万家春酒、真一酒、天门冬酒等,在其词作中也不乏饮酒的乐趣。例如《虞美人》词写道:
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坡。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此词上片通过两劝两愿,向读者展示出一位可爱纯真、风流倜傥的词人形象。在清风明月之下,词人举杯祝月,希望它永远圆满;更持杯劝花,期盼花枝长在。这里所写,借鉴了李白《把酒问月》诗歌的巧妙构思,将月、花、人有机融合,表露出作者对于美好事物的无比关爱与怜惜,盼望月常圆、花常在、人常欢。下片揭示出月有阴晴圆缺、花无百日红艳的现实无奈,其实也隐含着人生诸多的不如意,但是如何面对这些缺憾呢?词人仍旧借酒遣怀,不惜一醉,并且语带催促地慨叹道:“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这正是作者休问荣枯事、诗酒趁年华的随遇而安的心态写照。清人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上卷引《柳塘词话》曰:“欧阳公云:‘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与东坡《虞美人》云:‘持杯邀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同一意致。”(13)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上卷)[M].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第765页。
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流放至惠州。十月二十三日,他与侯晋叔、谭伋等当地官员野餐交游,于松下饮酒,品尝用松花熬制出来的松黄汤,并且创作了《浣溪沙》词,下片写道:“玉粉轻黄千岁药,雪花浮动万家春。醉归江路野梅新。”描写词人和朋友们开心地喝着令人强身健体的松黄汤,斟好的万家春美酒泛起雪花般的泡沫。苏轼喝完酒后,带着微醺行走在归家的江边小路上,两旁的野梅花刚刚绽放,在枝叶间摇曳闪烁。如此的景致构成了一幅开阔清旷、雅致怡人的优美画面,展现出苏轼历经磨难却身心坦荡的精神意志,实现了一位智者在苦难中的自我解脱与超越。
朱敦儒早年居于洛阳,“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靖康中,召至京师,将处以学官,敦儒辞曰:‘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固辞还山。”(14)脱脱等.朱敦儒传[M].宋史(第十一册卷四四五).北京:中华书局,2000,第10225页。他的《鹧鸪天》(我是清都山水郎)词即是自己早期生活、心态的形象写照。词人以“清都山水郎”自居,萧散疏狂,傲视权贵。当年杜甫《饮中八仙歌》歌咏李白的疏狂:“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朱词却说:“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更显睥睨世俗、狂傲不羁之气。他“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过着风流名士懒散浪漫的生活。所以,汪莘称赞朱敦儒富于“清气”,“多尘外之想”(15)朱彝尊.词综(卷十二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261页。,黄昇亦赞其“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16)黄昇.花庵词评[M].葛渭君.词话丛编补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第163页。。及至靖康南渡后,朱敦儒经历了官场的纷纭,晚年退居嘉禾城南放鹤洲筑别墅,更多文人雅士鄙弃红尘的旷达和解脱,“脱屣轩冕,萧然如遗世独立”(17)李曾伯.识岩壑旧隐[M].可斋杂稿续后(卷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836页。。他的词作中展现出清幽雅致的生活意趣,例如《感皇恩》词写道:“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作者在富有野趣的园圃之中优哉游哉,尽享随缘自适的恬淡和惬意。其《西江月》词中也说:“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他感叹青史如梦、人世沧桑,一切皆归于幻灭,因此“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他在同调词中亦云:“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他的十首以《好事近》作为词调的渔父词,继承了张志和《渔歌子》的传统,展现词人随性自得、潇洒闲适的情趣,首阕词作又颇具其早年《鹧鸪天》(我是清都山水郎)的风采: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两词都抒写了作者鄙弃红尘、醉歌狂欢的生活状态,但是仔细辨析,即能看出其中差异。首先,《鹧鸪天》词展现青年名士的放荡不羁,带有因少不更事而无所顾忌的疏狂;而《好事近》词则彰显暮年老者的气定神闲,带有饱经风霜后看透一切的达然。其次,《鹧鸪天》词颇具李白式的浪漫情怀;《好事近》则洋溢着张志和式的南方渔歌风味。陈廷焯《词则辑评·大雅集》卷二评之曰:“希真《渔父》五篇,自是高境。虽偶杂微尘,而清气自在。烟波钓徒流亚也。”(18)陈廷焯.词则辑评·大雅集(卷二)[M].葛渭君.词话丛编补编(第四册).第2159页。故此,朱敦儒词集定名为《樵歌》,恰正体现出江渚渔樵自由洒脱的精神追求。
酒乃穿肠之物,往往成为人们排解愁绪的媒介;许多词人又借酒抒愁,寄托着人生无奈、政治牢骚和家国之悲。
有些饮酒词笔调轻约,不着痕迹地寄寓着浅淡愁绪。北宋“太平宰相”晏殊的《清平乐》词上片写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词人于秋风袅袅、梧桐叶落的环境里,小饮辄醉,在小窗前酣眠浓睡。下阕描写薄暮酒醒时分,只见紫薇、朱槿零落,斜阳映照着栏杆。作者目送双燕南归,感受到银屏的阵阵微寒。这些景语细腻婉约,却又隐含着淡淡愁绪,表现出词人在安逸闲散生活中对于时序流转的细腻体悟。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此词:“纯写秋来景色,惟结句略含清寂之思,情味于言外求之,宋初之高格也。”(19)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161页。
神宗元丰四年(1081),苏轼在黄州临皋亭作《南乡子》词,上片写道:“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蒲萄涨渌醅。”春日晚照在清酒的微波中荡漾,云山苍林为杯中美酒染上了一抹翠绿色。词人突发奇想,感到故乡的江水围绕着岷山和峨眉山奔流而下,翻起一层层如雪的浪花,好似新鲜酿造的葡萄琼浆。他从尊前美酒的清澈联想到远处的云山,进而联想到家乡的山水,思接千里,杯藏乾坤,由此反映出词人开阔豁达的胸襟,以及自由畅达的艺术构思;同时又将思乡之情寄寓其中,杯中的美酒成为词人身处贬谪命运当中慰藉乡愁的典型物象。南宋爱国名臣李纲《望江南》词下片也写道:“嘉客至,一酌散千忧。顾我老方齐物论,与君同作醉乡游。万事总休休。”命途多舛的词人与嘉客畅游于醉乡之中,试图在狂放的饮酒之乐中消散沉重的忧愁,得到心灵宽慰。
张元干的《念奴娇·玩月》词在上片描摹月夜美景之后,下片转而抒写月下饮酒悲歌:“谁似老子痴顽,胡床欹坐,自引壶觞醉。醉里悲歌歌未彻,屋角乌飞星坠。对影三人,停杯一问,谁解骑鲸意。玉京何处,翠楼空锁十二。”开头一句“谁似老子痴顽”,看似放荡不羁,却郁积着一股难以遏止的不平之气。词人斜坐在床上,“自引壶觞醉”,将心中之气寄于酒中。他醉里悲歌,对月抒怀, “对影三人”三句化用了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在自己、影子与月亮的对话中感悟现实与人生,既抒发出政治不得志的苦闷,也表达了不随流俗的高洁品质。
有的饮酒词咏史怀古,抒写现世的悲慨。贺铸的《将进酒》词开篇“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即点出了咏史怀古的主旨,由自然界的沧海桑田联想到历史的沧桑巨变。面对世事变幻、功名诱惑和人生无常,词人只得沉湎于酒了:“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他要沉浸在醉乡之中,与一众酒仙痛快酣饮,并且以放浪形骸的刘伶为榜样,获得超尘脱俗、忘却名利的极大快乐。其实,在词人豪旷不羁的狂语背后,却蕴含着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无限激愤。因此,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评述道:“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20)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M].第15页。陈与义于靖康南渡后所作《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词则又在对于旧日豪饮的深情回忆中,抚今追昔,抒发出深沉的历史沧桑之感: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作品上片紧扣“忆昔”二字,追忆二十余年前在洛阳午桥与朋友豪酣欢饮的生活画面。“长沟流月去无声”描绘出环境的清幽和情趣的雅逸。在这春风沉醉的晚上,带着杏花清香的疏影里,词人欣赏着悠扬的笛声,度过了幽雅、温馨的良宵。坐中豪英、长沟流月、杏花疏影、笛声悠扬,共同构成了一幅境界优美、情韵幽雅的高士夜饮图,静与动、光与影、色与香融为一片,“真是自然而然”(21)张炎.词源(卷下)[M].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第265页。。
下片则抚今追昔,顿感往事如烟的惆怅。词人同样在这月华如水的静夜里,独自一人登上小楼,观赏雨后初晴的月色。这里的新晴之景回应着上片的长沟流月,只是人事已改,今非昔比。一个“闲”字含蕴深厚,透露出无限沧桑之感。结末两句“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声调低沉而衰飒,营构出无限凄凉的情境。这里的“渔唱”又与上片悠扬、恬雅的笛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得全词的意蕴愈加深广、厚重。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析曰:“‘流月无声’,巧语也;‘吹笛天明’爽语也;‘渔唱三更’,冷语也。功业则歉,文章自优。”(22)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M].吴熊和.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二册).第1611页。张綖《草堂诗余别录》卷二评之云:“简斋此词,豪放而不至于肆,蕴藉而不流于弱,高古而不失于朴,感慨而不过于伤。其意度所在,如独立千仞之冈,高视万物之表,视区区弄粉吹朱之子,微乎藐矣。”(23)张綖.草堂诗余别录(卷二)[M].朱崇才.词话丛编续编(第一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第85页。
有些饮酒词以酒为媒介,抒发现实政治的苦闷和人生的悲楚。庆历五年(1045),担任河北真定知府的欧阳修带着“庆历新政”失败的苦闷,创作了《浪淘沙》(今日北池游)词。上片描写春日泛舟之乐,面对着“波光潋滟柳条柔”的明媚春光,词人却陡然产生了“如此春来春又去,白了人头”的年华易逝的感伤。下片描写宴饮之乐:“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词人想借醇酒妙音来排解内心的愁闷,不惜为之一醉。此番情态极像韦庄《菩萨蛮》词中的“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然而这样的举动看似洒脱快意,实则愁绪难消,又如冯延巳《鹊踏枝》词所写“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字里行间充斥着遭受政治打击的郁苦以及不甘屈服的倔强性格。南宋人周文璞的《浪淘沙》(还了酒家钱)首先化用了唐人李公佐小说《南柯太守传》故事,叙述自己酒醉之后做梦,“大槐宫里着貂蝉”,在醉梦中仕途得意,飞黄腾达,实现了人生理想。然而,“行到江南知是梦,雪压渔船”,大梦醒来,只见一派大雪纷飞的苍茫景象,这既是对家国离乱、时政昏暗的影射,又抒写出词人内心的无限凄寂。
在民族危难之际,许多饮酒词又抒写出国破家亡之悲和报国无门之愤。李清照于南渡后作《蝶恋花·上巳召亲族》,开头“永夜恹恹欢意少”即将迭遭不幸命运的满腹愁绪和盘托出。下片描写借酒浇愁:“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词人品赏美酒,醉里插花,看似舒适惬意,可是最后一句却笔锋一转,造成反跌,用“春尽”之叹引逗出韶华将逝的“人老”之伤;更以“春”暗喻江山社稷,隐含着作者国破家亡的沉痛悲绪。
与李清照词作的悲楚凄婉相比,南宋爱国志士的饮酒悲歌则显得格调沉雄悲壮。“南宋四名臣”之一胡铨于绍兴二十一年(1151)与同为爱国志士的好友张庆符对月唱和,作《醉落魄·辛未九月望和答庆符》。上片表达朝中豺狼当道、自己多年谪居南国的悲楚。下片则极写饮酒时的肆意狂放与豪爽自在:“招呼诗酒颠狂伴。羽觞到手判无算。浩歌箕踞巾聊岸。酒欲醒时,兴在卢仝碗。”词人与志同道合的好友饮酒作诗,甚至达到“颠狂”的状态。他们箕踞而坐,放声高歌,如此的放浪形骸即将郁积于胸的悲慨衬托得愈加强烈。酒醒之际,又续之以茶,借卢仝“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之句,排解心中的愤懑和不平,塑造了虽遭贬谪仍心忧国事的爱国诗人形象。南宋人杨炎正与辛弃疾交谊深厚,他的《水调歌头》词开头即咏道:“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眼前芙蓉吐艳,远处则江水滔滔,“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时代沧桑之感、个人漂泊之悲,都蕴蓄在这萧瑟苍茫的景象之中,令人无限悲怆!明人卓人月评析“放眼”三句曰:“愁浓则江昏,愁炽则江沸,故雁影有所不受。”(24)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二)[M].吴熊和.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三册).第2622页。“天在栏杆角,人倚醉醒中”,词人于醉醒之间,凝视着暮色于栏杆的一角渐渐消逝,这是一种无可奈何、无力挽留的失落和怅惘,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一位落拓失意的爱国志士形象。
饮酒不仅令人血脉贲张,而且会激发人们的创作激情,由此创造出富有浪漫情思的艺术境界。喝酒有伤身体,有些人发誓要戒酒,但是由于抵挡不住酒的诱惑,或者难以排遣现世的愁闷,于是又纷纷破戒,黄庭坚的《西江月》词即形象展现了戒酒后重又破戒的经历。词前小序云:“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词,援笔为赋。”词曰: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
词作上片开头两句以议论破题,分别化用了韩愈的《遣兴》“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和《赠郑兵曹》“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在韩愈原诗中本就寄寓了命途坎坷的哀叹,黄庭坚将这两句组成对仗,更能体现自己遍历人间沧桑后的深沉感慨。他端坐在饮酒欢场上,面对歌女眉目传情的殷勤劝酒,仍然坚持不饮,于是受到了众人的嘲笑。下片却在春愁的触引下,词人重新端起酒杯,而且是“杯行到手莫留残”,开怀畅饮,一醉方休。结句“不道月斜人散”则显示出词人潇洒旷达的独特风采。作品透过破戒饮酒的经历,寄托了词人遭受贬谪后试图借酒浇愁的苦闷心态和及时行乐的豁达胸襟。
将戒酒与破戒的矛盾表现得淋漓尽致的,莫过于辛弃疾的两首《沁园春》词。第一首词序云:“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词人一开头就对酒杯一番训斥:“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责怪由于长年喝酒,得了酒精依赖症,把自己的身体都搞坏了。面对此番怨怼,酒杯并不买账,以“竹林七贤”之一刘伶为例证,表明:“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对于酒杯的辩解,词人呵斥道:“你竟然说出如此的花言巧语!我把你当作知己,然而你对我却薄情寡义。”但是下片词人对酒杯的斥责更进一层:“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让酒杯赶紧退下,不然的话,就要将其摔碎!早已洞悉词人心思的酒杯则颇具礼节,对着主人拜上两拜,说:“麾之即去,招则须来。”此词采用主客问答体,将酒杯拟人化,一问一答,妙趣横生,形象展示出词人急欲戒酒的渴望,却又深陷戒与不戒的心理矛盾当中。明人沈际飞评析此词曰:“如《宾戏》《解嘲》等作,乃把古文手段寓之于词,时主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甚当。”(25)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卷四)[M].吴熊和.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三册).第2449页。俞陛云亦云:“稼轩词使其豪迈之气,荡决无前,几于喜笑怒骂,皆可入词。宋人评东坡之词为‘以诗为词’,稼轩之词为‘以论为词’。”(26)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第381页。
第二首《沁园春》则写破戒饮酒。词前小序交代:“又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上片词人连用多个典故,首先向酒杯表明自己已经戒酒多时的事实,同时将自己破戒饮酒的原因怪罪到酒杯头上。下片又从酒杯的角度出发,进一步强调戒酒无益,人之忧乐非由饮酒,而在于现世的遭遇。“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沉灾”,揭示主旨,实则蕴含着词人对于污浊俗世的讽刺。深谙了世道人心后,作者不免放达情怀:“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辛弃疾不仅破戒一醉,而且想方设法为自己的戒酒失败引经据典、寻找理由,在如此煞费苦心的背后,不仅展现出一位富有性情的嗜饮者的鲜活形象,又深藏着感时忧世的爱国英雄的落寞与无奈。
如果说辛弃疾在上述两首《沁园春》词中尚将酒杯视作形影不离的伴侣,那么在《千年调》(卮酒向人时)词中则将其比况成阿谀奉承的小人。词作上片所写,尽是圆滑的酒器,如“卮”“滑稽”“鸱夷”,它们盛满酒后必定要向一侧倾倒。词人在这里采取拟人化的修辞手法,刻画出酒器如小人一般的曲意逢迎,由此暗讽朝堂上诸多佞臣唯唯诺诺、庸碌无为的丑恶嘴脸。下片由物及人,表现自己刚正不阿,不懂迎合之道,屡次因酒使性,得罪他人,处处碰壁。在他的眼里,那些春风得意的朝廷新锐,一个个巧言令色,如同秦吉了那样巧舌如簧,深得主人的宠幸。通过鲜明的对比,揭示出南宋朝廷逢迎谄媚的风气,也抒发了自己正道直行却沉沦下僚的无限悲叹。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一评曰:“卓老评实甫《西厢》如喉间涌出来者,余于稼轩亦云。”(27)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一)[M].吴熊和.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三册).第2502页。
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词则更于酣醉狂态当中彰显出倔强不屈的精神意志。下片着力描摹酒后的醉态:“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醉酒后竟然跟松树对话,问松“我醉得怎样”,这是醉态之一;“只疑松动要来扶”,明明是自己身形摇晃,却以为是松树在动,还要来搀扶自己,这是醉态之二;“以手推松曰:‘去!’”最后他毅然用手推开松树,喝令它走开,表现出自己的倔强个性,这是醉态之三。下片所写构成了剧本的片段,体现出作者“以文为词”的鲜明专长,形象展现出词人醉态中的真性情。特别是末句化用《汉书·龚胜传》:“胜以手推常(指夏侯常)曰:‘去!’”最后那一个“去”字用重音重口喷出,显得格外遒劲豪迈。整首词作短短八句,有动作,有对话,有描写,有议论,把作者包藏在醉态之下的狂放精神和悲愤情绪,酣畅淋漓地宣泄了出来。
饮酒是人们日常重要的饮食活动,在宋代既是广大文人尊前赏景、花前月下的触媒与见证,也成为清雅之士一觞一咏、称道隐逸的重要意象;它还可以充当失意之士借以浇愁、麻醉身心的汤药,更能够激发酣醉者无穷的艺术想象,创造出神奇浪漫的高妙境界,给人以超以象外的美好享受。宋代饮酒词像一面醉眼中的多棱镜,承载着山水、爱情、隐逸、感遇、爱国等各类题材中的相关抒情功能,饱含了丰富的情意内涵和特异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