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老刘,其实他并不老,大概五十岁出头。他中等身量,微微罗圈儿的腿,黑方脸,圆眼立眉,一年四季都戴一顶黑色前进帽,穿一件藏蓝色工作服。他在这家厂子里做了半辈子锻造工。老婆比他小六岁,曾是他唯一的女徒弟,后来无法承受锻造这繁重的体力劳动,转做了加工汽车十字轴的车工。她一头花白的头发,胖梨形的身材,双眼挨得挺近,当你和她对视的时候,就会马上发现她的左眼是一只不会转动的人工义眼。那是她做车工不久,被车床上飞出的铁屑扎到眼睛后的替代品。
二人本来能够比翼熬到退休,但2004年,厂子因多年经营不善突然倒闭,变卖了厂房、机器,给职工补发了工资。他们两人选择了提前退休,每人又领了两万多块钱的退休工资。老婆想借着眼睛的工伤再要些补偿,老刘带着她跑遍了厂子各个部门,大家都两手一摊:“刘师傅,我们能怎么着?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顾自啦!”老刘大骂几句。老婆不知该说什么,木头似的站在旁边,干瞪眼。老刘的怒气越积越多,腰里别了一把自制的匕首去找厂长谈,他动了和厂长鱼死网破的念头。厂长实习时也是老刘的徒弟,当年凭着一张红绒面的大专文凭,在几个车间涮了一圈,很快升到车间主任,几年后居然还当了厂长。厂子里都管他叫火箭排排长。老刘本来就看不惯他:本事没怎么长,官升得倒挺快!凭什么啊?!
“师傅,我就是一只被卸了磨的驴!我得罪谁了?你看看咱厂子还有什么能卖的,卖了都归您!”这是徒弟厂长给他的答复,语气颓唐而无奈。“这可是你说的!”老刘没去掏匕首,而是用手狠狠地戳了戳他的鼻子。厂长就像是一只无网的蜘蛛,有气无力地说:“随便你。”老刘“呸”地吐了一口痰,摔门而去,回到车间往工具箱上再狠狠地踹了几脚,撒撒气。偌大的车间里弥漫着低落阴郁的气氛。“安全生产,禁止吸烟”的红幅标语上的金字已经脱落,变成了“安全□□□□吸烟”。工人们大都无所事事地聚在一块打扑克或者三三两两地探听着彼此的消息。老刘环视了一圈:打扑克的小徒弟,老婆也在厂子里上班,孩子刚十个多月,也属于“全军覆没”的家庭;独坐在机器台座上抽烟的老王比他小两岁,一直都不愿和别人说话,下岗后每月只能领五百出头的生活费,母亲还要靠他养活;那几个叼着烟收拾工具的小青年,也是指着工资糊口,连对象还没有呢。唉,各家都有难唱的曲儿,站在他们面前,他心里的怨怼也得到了一丝平复。我老刘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呢!
厂长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旋,突然他心中一动,厂长这小子说得对,这叫堤内损失堤外补。你们卖厂,我就卖废品。要不我这么多年的辛苦拿什么平衡呢?在厂子正式通知倒闭的第二天,他这个先进工作者就开始拿厂子里的东西卖。大的设备搬不动,工具箱里的家伙、样品,设备上能拆的表盘、操纵杆、刀具,统统卖掉。就连电闸和电线都被拆下来。厂门口收废品的平板车像苍蝇发现了腐肉一样横七竖八地挤成一堆,只要招一下手,立马突突突地冒着黑烟飞奔进厂内。门口的保安也很快掌握了用眼睛评估一车废品价值的本事,通常一车三十、五十不等,谢绝讲价,交钱放行。一周过后,厂子就像被蝗虫扫荡过的麦田,空空如也,颗粒无收。剩下的是搬不动的大设备,卖掉它们需要动用吊车和大卡车才行,老刘他们算过成本,不上算,一咬牙干脆就留给了厂子。
下岗后,轰鸣忙碌的大车间一下子变成了三十多平方米的鸽子笼。以前在车间里说话都要扯着脖子喊,现在好了,自己几乎变成了哑巴。墙上的奖状被他扯了下来,儿子曾说过他,贴奖状早就过时了,冒傻气。他从前不理解,甚至还和儿子杠,那可都是靠力气和汗水挣来的。现在看来,儿子说得对。靠力气挣来的就是一张纸,一钱不值的一张纸。那张纸里曾经赋予的光荣,早随着一张下岗通知书烟消云散了。
起初,受不了家里的清静,他就下楼和几个老大爷下几盘棋。但下棋也给他添堵,明明要赢的棋,因为观棋者的一句话,让他马上缴了枪。他气得摔了棋子儿。“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这是小人!”说完他拂袖而去。有时,棋力高超的人又输给了他,“没劲, 没劲啊!故意让我是吗?”对方一脸茫然,他依然不依不饶,“瞧不起我是吧。您干脆让我车马炮得了。”还是愤而离去。这是怎么了?周围的人都不尊重他,所有的人都故意在和他较劲。后来他干脆不下楼下棋了,自己坐在沙发上,照着棋谱摆上和自己下。其实象棋并不是他的什么爱好,纯粹是打发时间而已。偶尔他坐上360路公交车去爬香山,爬到山顶喊山,吐掉淤积在胸口上无名的怨气。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被割下来的盲肠,一无是处。他不读书不看报,不会唱歌不会跳舞,除了每周看一场国安队的比赛,电视基本只是个摆设;以前坐在藤椅上喝杯酽茶就觉得是享清福,现在天天坐着喝茶,抽烟,感觉甚是无聊;偶尔陪着老伴儿逛逛公园也是急行军似的快步走,把眼神儿不好的老伴儿落得老远。
老刘住的楼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几个单位合建的六层楼,共五个单元,红砖青瓦。唐山地震后,房子又像打包装一样箍上了一圈混凝土的柱子。小区一共就两幢楼。两幢楼之间有三十几米的距离,这主要是一些老年人活动的场所。两棵高大的榆树下,并排摆了两个裂着口子的水泥方桌,四条有着混凝土腿、花岗岩面儿的石凳。临近楼下,基本都被一楼住户用木板围起来做了花园或者菜地,有种葡萄的,有种石榴的,还有种大葱、韭菜的,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老刘有时会到楼下转一圈儿,故意凑到水泥方桌旁,看一盘象棋,或者听听那些垂暮之年的老人讲讲政治或者野史。夏夜,经常能看到他摇着大芭蕉扇在树下乘凉,街坊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回应。冬天,水泥方桌上总站满了品种各异的宠物狗,犬吠声此起彼伏,周围站着一圈儿叽叽喳喳的妇女。老刘连一眼都不想瞥她们,他就径直走出小区的大铁门,到新开的棋牌室里呆坐一会儿。他不打麻将也不和别人侃大山。
這几天,老刘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因为他养了一只漂亮的大公鸡。其实活这么大,他什么宠物都没养过,他没那雅兴。夫妻俩三班倒地工作,连盆花都养不活。下岗后,郊区的亲戚送来一只自养公鸡,本是让他吃肉的。也是邪了门,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打他看到这只公鸡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它,压根就没动过吃它的念头。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公鸡,像是五彩的剪纸画:雄赳赳的身形,油光似锦的羽毛,尤其那鲜红庄重的火炬般的鸡冠,让它显得一身正气。突然一幅画面浮现在他眼前,这只公鸡嘴里衔着一只毛虫,毛虫的头变成了厂长,老刘想着就高兴。公鸡看他的眼神没有半点怯懦和恐惧,而是像见到老朋友似的那么亲切,一直咯咯咯欢快地叫着。家里就剩下他们老两口了,总觉得没有个人气儿,这只公鸡的到来恰好填补了这个精神空白。老刘也像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他怒斥了拎着菜刀准备下手的老伴儿,翻箱倒柜地找来铁丝,又在楼下的装修垃圾里翻找出短木方、残缺的三合板。他花了整两天的工夫,用他那粗糙而灵巧的双手,仿着故宫太和殿的模样,做了一栋宽敞舒适的宫殿。鸡窝就安放在宫殿内。宫殿黄顶子,红柱子,五脊四坡,屋檐微翘。四角飞檐挂有银色的风铃,微风拂过,就叮叮当当地奏起乐来。老伴儿亲眼看着老刘恭恭敬敬地把公鸡抱进新鸡窝,调侃道:“您是供祖宗呢吧。”老刘皱着眉头睃了她一眼,她不敢再吱声。这只公鸡已经不是能满足口腹之欲的家禽,也不是只会逗人开心的宠物,老刘和这只公鸡似乎有着特殊的缘分,像是手足般的亲人,它就是他的孩子。这么说吧,要是他孙子因为顽皮欺负了这只大公鸡,他没准会当着儿子的面揍他一顿。人各有所好,本亦无可厚非。但这只公鸡是放在四楼阳台上,每天开窗换气,难免飘出一些令人不快的气味。这似乎也能忍受,老刘开窗,邻居们关窗就能相安无事。但这只公鸡仍未改掉乡下的生活习性,每天清晨5点刚过,它就会伸长脖子,喔——喔——喔地拉着长音儿叫起来。老刘听到这嘹亮的起床号似的“闹铃”,会精神抖擞地起床,自己遛个弯儿,早市上买菜,早点摊买两碗馄饨,回来先喂鸡后吃饭。鸡要是有个头痛脑热耽误了打鸣,老刘衣服都顾不上穿,先要去阳台看看这只公鸡怎么了,摸摸它的毛,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再去厨房给它兑上一小碗白糖水。没有公鸡的叫早,就像军队里没有了起床号,老刘一天都精神不起来。
邻居们对这只大公鸡恨之入骨。每天它那救火车警笛般的鸣声,让整幢楼的居民都患上了神经衰弱。楼下的老张最先找上门来。但不管找了多少趟,老刘总是笑嘻嘻地拱手抱歉,又笑嘻嘻地说:“那您说怎么办,我给它戴个嚼子?狗戴嚼子都没见过吧,您看过鸡戴嚼子的吗?”狗戴嚼子的歇后语老张当然听过,下半句就是让他对号入座呢。他立马气不打一处来:“我不管你怎么办,你别让它扰民成吗?”老張退休前是一所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开口闭口都是“您”,今天他把您字的心字底抽出来,说明已经动了大怒。“这话怎么说的,我让它扰民?我是周扒皮?”“那你就别养鸡。哪有在阳台上养鸡的?”“国家法律哪条规定,不许在阳台上养鸡了?哪条?”老张气得花白的头发都立了起来,一跺脚:“你简直是胡搅蛮缠!”“你不跟我讲法吗?咱懂法啊。”老张无奈地摇着头,气得腿直抖,颤颤巍巍地下楼了。“砰”的一声,身后的门带着怒气关上了。回家靠在沙发上,老张一连吃了6粒速效救心丸,倒了一天的气儿。老刘的楼上住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律师,论嘴皮子老刘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要下去和老刘辩论,那真跌了自己的身份。没有枪杆子撑腰,辩论都是徒劳的,他做了多年的律师,这点常识还是有的。他直接报了110。警察来了,律师陪着警察敲了半天门,老刘把防盗门推开个缝儿,露出了半张脸,警觉地瞅着他们。“嘿!我犯了什么法了?这么兴师动众的?”“有人投诉你扰民。”“怎么扰民了?”“你养的鸡扰民了!请你以后注意啦,和邻居们处理好关系,这事说大也不大……”“好嘞!”老张没等警察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警察敲了几次门,喊了几句话,老刘就是不开。警察受了委屈似的瞧了瞧律师,双手一摊,摇了摇头:“下次,他家鸡再扰民的时候,您再报警吧。我们现在也听不到鸡叫,也没法处理。”律师哼地冷笑了一声,他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想想自己每次在法庭上辩论,明明感觉占法理又占情理,最后还是败诉的情况也不少。当然代理人的利益尽力维护便是,官司输了,自己除了辛苦也不损失什么。但这事儿一旦轮到自己头上,心里还是觉得熬淘[1]。律师无奈地长叹了口气,上了楼。后来,律师瞅准鸡叫的时候及时报了警,但老刘依然紧闭大门,警察恭敬地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答。有一次老张听到警察的喊话,走上楼来,照着门狠狠地踹了一脚,老刘躲在屋里依然不出。警察受了惊吓似的指着老张说:“你别踹门,再这样我拘你。”老张惊呆了,顿时瞪大了眼睛,本以为警察是来给他们出头的,没承想踹了一脚门,警察就要拘他。这叫什么理儿啊!“他扰民你不拘他,拘我?”“你这是破坏他人财物的行为,我有权制止,你不听劝阻,我就可以拘你。”“那他……”老张指着防盗门涨红了脸,结巴地说不出话来。“他不开门,我也没权利撬啊。” 警察无奈地说。老张一跺脚,转身下楼了,坐在沙发上吃了10粒速效救心丸,缓了一个白天。律师陪着警察等了五六分钟,时不时地看看手表,上午9点有个案子还要开庭,可没时间这么耗着。一胖一瘦的警察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胖警察不停接打着电话,不时地转动着脖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狗皮膏药似的小广告:警察看得也很认真,好像要记下所有的电话号码一样。瘦警察摸着下巴上稀疏的胡茬若有所思地发呆。接了两个电话,胖警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用抱歉的口气说:“我们还要去别的地儿出警。现在鸡也没打鸣。下次鸡叫的时候您再打电话!这种事儿,你们得多沟通。”说罢拍了拍律师的肩膀,一前一后匆匆下楼了。律师好像预测到了结果,苦笑一声,慢慢爬上了楼。
老刘扒在门后听得真真儿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从茶几上端起紫砂茶壶,嘬了一口,哼着小曲儿,晃到阳台,打开鸡笼,蹲下身子亲了口公鸡红宝石般的鸡冠子,摸摸它金灿灿锦缎似的颈羽。大公鸡抖抖身子害羞似的躲闪着,温柔地咯咯叫了几声。老刘摸着它五彩洒金的背羽,说:“大鸡,踏实儿的,甭怕,谁都不能把咱怎么样。”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一盒“大鸡”牌香烟,弹出一支点燃,把嘴唇做成O字形,舌尖一弹一弹地吐着烟圈。从阳台远眺能清晰地看到西山的轮廓,老刘心情舒畅无比。手指夹着的“大鸡”香烟是他养了这只大公鸡后才开始抽的,因为大鸡香烟给了他灵感,这只鸡就叫大鸡,名副其实,简单好记,还不做作。你听听楼下那些宠物狗的名字,什么点点、团团,都是叠字的名字,要不就是旺财、富贵等的大俗名。还有管狗叫儿子、亲爱的,都不成体统了,像什么样子啊,听名字不知道是叫人还是叫狗哪。我养的是鸡,咱就应该叫鸡。单叫一个鸡字儿,又不太雅。咱这素质,天天把鸡字儿挂在嘴边算怎么回事儿。大鸡就是个鸡的名字,既大气,又朗朗上口。虽然大鸡牌香烟的味道还需要慢慢适应,烟的价钱也略微贵了些,但烟盒上那只健壮魁梧、气宇轩昂、目空一切的大鸡简直和他养的这只一模一样。特别是尾巴上的翎毛高高翘起,真带着大将军的范儿。你说这烟能不买吗?
他对老张踹门的事儿一直耿耿于怀,他把门检查了好多次,实在找不出什么破损。但也不能让他白踹了,非治治他不可。每天晚上11点半,临睡前他准能弄出点动静,不是把拖鞋举得高高的,再让它自由落体到地板上,就是把手里一个健身球扔到地上。老张一向睡得早,这一声响总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马上含上几粒速效救心丸,抬头望着天花板,坐到后半夜才能入睡。老张给在美国的儿子打过电话,说过这事儿,儿子说,简单!要不报警,要不忍了,还能怎么办呢。就这么一个儿子大老远的不说,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唉,忍了吧。
连续几天,老张身体吃不消,眼圈黑得像熊猫。他找到五楼的律师,让律师帮他出出主意。律师说:“他再故意扔东西,您给我打电话。我也在他家楼上扔。对付这种流氓就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张为律师的聪明点头称道。别说,这招还真灵。老刘也似乎悟到了楼上楼下串通一气地在对付他。鞋和健身球可以不扔,咱忍了。我有大鸡呢,晚上不跟你们斗,早上等着瞧!这么一想,老刘的心情也就舒坦了许多。
大鸡慢慢成了这幢楼的公共话题。邻居们和老刘打招呼也从“您吃了吗?”变成了“嘿!您家那只公鸡真够吵的!”老刘不想理他们,上班的时候上面有车间主任管着,有行政主任、技术员监督着,下岗了,谁都甭想再管我了。即便和邻居都闹掰了,老刘也觉得一身轻松。你们越是不让养,我还偏要养。你们可以养狗养猫解闷儿,我养只鸡怎么了,什么世道!谁说鸡就得待在农村,大了就得送进农贸市场、超市了,鸡通人性呢,他们不懂,一點爱心都没有。我不但要养,还要大张旗鼓地养,我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养鸡,我正大光明。
转眼间春节将至,时不时地有人开始在小区里放炮仗。三十那天,连环的炮仗声、闪烁的礼花弹此起彼伏,大鸡像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战争,受了不小的惊吓,接下来的几天它不光凌晨叫,半夜也会喔喔喔地叫起来。但邻居们似乎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忘记了大鸡的骚扰,它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叫,也不会引来邻居们的非议,反倒成了邻居们推杯换盏时幸灾乐祸的笑谈。望着夜空中盛开的五光十色的礼花,老刘心里急得要命。前几年不让放炮仗了,这几年怎么又捡起来了?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养大鸡前,自己也好放,最喜欢放几颗二踢脚,崩崩一年的晦气,但现在看到大鸡在鸡舍里惊慌的神色、直立蓬松的羽毛,听着它沙哑颤抖的鸣声,那叫一个心疼。放炮有什么好?空气污染不说,还扰民,对,扰民得很。我家大鸡叫几嗓子你们嫌吵,二踢脚、礼花弹这么大的动静你们都没话说了?老刘越想越气,每天晚上十点以后他就到楼底下巡视,看到谁要放炮,赶紧给人家劝得远远儿的。
慢慢地人们自觉养成了新的生活习惯。一直提倡的早睡早起,在这幢楼提前统一实现了。大鸡改变了整个楼的生物钟,让这栋楼和整个城市有了两个小时的时差。大人用“鸡都打鸣了,还不起床?”叫醒孩子,广场舞的舞曲也在大鸡打鸣后的半小时准时奏响。人们从容忍渐渐到习惯。
老刘和大鸡的感情与日俱增,他不免又开始同情起大鸡来。它在鸡窝里总是形单影只,情绪也是阴晴不定。老刘偶尔碰一下风铃,和它说几句话,大鸡始终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对他的话题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它是缺少同伴了,老刘想。他从自由市场买来一只芦花鸡给大鸡做伴儿,相处得好还能组织个家庭。但事与愿违,大鸡看不惯这只芦花鸡,一会儿狠狠地啄啄它的头,一会儿又厌恶地踢它一脚。喂饭的时候,大鸡也是抢在前面,不让它吃上一口。老刘有时偷偷扒在阳台的门玻璃上,希望看到它们亲密的场景,但看到的总是,芦花鸡躲在角落里,大鸡踱来踱去,一副不容人的样子。老刘恼怒起来,这个窝囊废,我从自由市场救了你一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你就不能让大鸡高兴高兴?芦花鸡像是故意在气老刘,它逐渐摸透了大鸡的脾气,对大鸡的三板斧也了如指掌,终于在一次午餐时引爆了战争。它张开翅膀,抖动着全身的羽毛,闪电般地出击,一嘴啄在了大鸡的眼睛上。大鸡“嗷”地惊叫一声跳开,恼羞成怒之下,大鸡飞起一脚,踢了它一下,然后拍着翅膀,脖子上的毛也立了起来,惊讶而愤怒地瞪着这只芦花鸡。芦花鸡又跳了起来,大鸡也拍了一下翅膀腾了空。两只鸡在空中,各自使出了惯用的招数,芦花鸡又精准地啄到了大鸡眼睛,大鸡的二踢脚却踢空了。反了,反了!老刘推开阳台的门冲了进去。他回头冲着老伴喊:“家里的,拿菜刀来!”老伴儿一辈子都对他言听计从,忠贞不渝。她擎着菜刀疑惑地望着老刘。老刘指指鸡舍里的芦花鸡:“把这只芦花鸡给杀了,晚上叫孙子一家来吃鸡。”老伴嘴角一撇,指了指大鸡:“不给它当老婆了?”“它也配?!”老刘回到卧室,掸了掸衣服,气冲冲地坐到了床上。阳台里传来老伴开鸡舍,芦花鸡和大鸡急促和惊慌的鸣叫声。“慢着。”老刘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别在屋里杀,再吓着大鸡。到楼下杀去,让全楼的人看看,不是嫌吵吗?我今儿就杀它一只。”
杀鸡的地点就选在楼下的水泥桌、石椅旁,后面是两个大大的绿色垃圾桶。老刘主刀,老伴拎了个冒着热气的红塑料水桶。卖菜的阿姨和在水泥桌边下象棋的老大爷们都用好奇和诧异的目光望着老刘两口子,不明白这老两口闹的是哪出。“这是从市场刚买的?”一个眼尖的大爷问。“这就是我养的那只。”老刘刚刚抹了芦花鸡的脖子,举着滴着血的刀答道。“此鸡非大鸡。”正擎着一颗“炮”的老张望了一眼在老刘老伴手里挣扎的芦花鸡,摇了摇头说。“我说嘛,那只大鸡他怎么舍得杀啊?”老刘“嘡啷”一声把菜刀扔在水泥桌上,几个下棋的大爷连忙向后闪了一下,幸好鸡血没溅到自己身上。“散了,散了!”那位刚刚落下炮的老张摇着头说。几个人把棋子收到木头盒子里,一摇三晃地散去了。老刘坐在石凳上,点上一根“大鸡”闷闷地抽了起来。老伴蹲在石板路上,把芦花鸡浸到烫水里麻利地脱着鸡毛,不一会儿,芦花鸡就变成了白条鸡,被扔进了一个大铝盆中。过往的行人好奇地盯着白条鸡,再望望老刘,有人已经露出开心的笑容。老刘把菜刀放到塑料桶里涮了涮,老伴将脱过鸡毛的水倒进垃圾桶。两人并肩上楼了。
失去芦花鸡的大鸡虽然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情绪,但它在鸡舍里总是不安地走动着,时不时地啄着鸡舍的铁丝网。鸡舍就像它的牢笼。老刘心想我天天憋在鸽子笼里,什么滋味心里最清楚,这简直是蹲监狱,大鸡又何尝不是呢。越想越惨,老刘决定,以后每天要增加一个活动项目——遛鸡。
早上大鸡叫他起床,他穿上衣服,就抱它下楼遛弯儿去,抱到楼门口俯身放开它。院子再小,对大鸡来说也是一片广阔的新天地。大鸡就像飞出牢笼的鸟,欢快地拍打着翅膀跳跃着,咯咯咯地叫着,在几溜小花坛里一丛丛看似无人看管的花草里穿梭着,一边寻觅着土里的虫子,一边给花草施肥。大鸡高兴,老刘心里就痛快。大鸡就应该每天透透气,接接地气,才能健康长寿。他抽着大鸡牌香烟,充满疼爱的眼神盯着这只大鸡的一举一动,怎么看,怎么喜欢。它比自己的孙子都懂事,小孙子一来,不是要吃的,就是要玩具,不是打碎了杯子,就是磕破了脑袋,一点都不省心。老刘渐渐觉得和大鸡相处要比和人相处愉悦得多。人心隔肚皮,自己和儿子、女儿都相处不好,和大鸡相处就充满轻松。
院子里卖菜的小媳妇一早就骑着三轮车进院了,她对老刘这只鸡总是很警觉。大鸡经常围着菜摊转,时不时地啄上几口。小媳妇张着双手撵着大鸡,一边喊老刘赶快领走这只鸡。谁稀罕你的那点烂菜叶子?老刘寻思着,吹响了两声口哨,大鸡欢快地跑向他。他抱起大鸡,亲吻着。小媳妇嘟囔着:“这老头儿怎么在楼房里养鸡啊,真讨厌。”他抱着鸡回头冲着她喊:“你说哪个老头儿呢?还想在这儿卖菜吗?你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城管立马过来。”小媳妇愣愣地瞧着他,立刻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我错了,大爷,你行行好,我一家还得靠这堆菜吃饭呢。”“呸!”老刘一口黏痰吐在地上,抱着大鸡趾高气扬地上楼了。
有一天,老刘下楼遛鸡,大鸡钻进了二单元101户用栅栏围的小花园里。这家主人是一对戴着眼镜的年轻夫妇,也跟老刘半开玩笑似的提过大鸡太吵的事。老刘当时来了句,闹猫还吵呢,没见你们把附近的流浪猫都给弄死!好一阵子没见到这对小夫妇了。老刘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没人,小两口上班去了?趁着没人发现,他得赶紧把大鸡弄出来。大鸡进去后就津津有味地吃起了洒在水泥台上的饼干渣似的东西。老刘吹了两遍口哨,大鸡仍不理会,只顾低头频频地啄着。老刘左顾右盼仿佛给它放哨。突然耳边传来大鸡一长串怪异的叫声,像是被扼住喉咙一样,老刘一惊,慌乱中掰断两根木栅栏,冲了进去。大鸡已经躺在土地上,扑棱着翅膀,叫声逐渐微弱起来。老刘脸都青了,一把抱起它,愣了一下神儿,就向街角的宠物医院跑。
宠物医院的医生看着老刘怀里的大鸡,为难地说:“我从没给鸡看过病,要不您……”“甭要不您了,来不及啦!它肯定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了,两分钟前还好好的呢。您一定给治好。”老刘的声音颤抖起来。医生说:“那就按照治猫狗的办法,先灌肠,再打点滴。”“快点吧,您!”医生找来一截塑料管,插进鸡喙里,管子的另一端接了一个装满肥皂水的玻璃瓶。管子插进大鸡的喉里,鸡嗉子咕咚咕咚地吞咽着,但肥皂水根本灌不进去,不一会儿就在喙边积了一堆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大鸡浑身羽毛颤抖着,无力地哼哼着,老刘站在旁边,心疼地咂摸着嘴儿。医生皱着眉,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儿:“有了!灌肠的办法不灵,得动个手术。”老刘好奇地问:“什么手术?”医生一边撤掉灌肠的管子,一边说:“鸡有鸡嗉子吧,切开了,把它的吃食清理干净不就没事了?”老刘听着害怕,感觉这办法像是要杀他的大鸡,他的心急促地跳个不停,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两圈,半信半疑地望着医生。“您同意吗?老爷子。”老刘盯着医生的双眼,好像要望穿他的真实想法。他瞅了一眼大鸡,大鸡半闭着双眼,腿尽力地伸着。老刘真怕它这就要蹬腿儿了。他顿悟到这会儿已经没有选择了:“行,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把它救活就行!” 态度很坚决。医生转身麻利地拿来一个铝制的饭盒,里面装着几把大小不一、熠熠发光的手术刀。他坐在桌子旁,俯身开始拔大鸡颈下的毛。老刘越看越像杀鸡,抖着喉咙问:“大夫,您有把握吧?”医生一边往垃圾桶里甩着鸡毛,一边说:“这时候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是,对。”老刘附和着,坐到了一旁,不忍再看。不一会儿,鸡毛拔干净了,医生用酒精擦了擦大鸡露出来的皮肤,取出一把最小的手术刀,顺着鸡嗉子划了一个一厘米的口子。老刘捂住了眼睛。医生麻利地将嗉子里的食物全部清理出来,再用清水洗净,然后又将创口缝合。手术只持续了7分钟。医生直起腰,对老刘说:“我能做的都做了,能不能活过来就要看它的造化了。”说完摘下乳白色的橡胶手套,扔进垃圾桶,然后到水盆边洗手去了。老刘起身上前,摸着大鸡蓬乱的羽毛,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几分钟后奇迹出现了,大鸡睁开了双眼,咯咯咯地叫着,虽然声音仍有些沙哑,但明显高朗了许多。医生端杯茶水,站在老刘身边,说:“见缓儿,看来没什么事儿了。”老刘依然爱抚着大鸡,频频点头:“真得谢谢您哪!神医!真是神医!”“唉,您言重了。再打几个点滴,用不了一周就彻底好了。”打完点滴,老刘从宠物医院出来已经快十点钟了。医生要了他1880元吉利数字的治疗费,包括接下来5天的吊针钱。他问医生:“您这手术才几分钟,也没支架,也没接骨,怎么这么贵啊?”“老爷子,我挣的是手艺钱。”“我这只鸡才值多少钱?”老刘觉得自己挨了宰,还想和他砍砍价。医生端着下巴,端详着老刘怀里的大鸡:“要把它看作食品那就不值钱,但要是看作宠物,或者说看成您的亲人,那就不能完全用钱计算喽。”说完医生礼貌性地微微一笑。这话算是说到老刘心坎上了。为了大鸡花多少钱都值!老刘不再啰唆,回家取钱去了。
老伴儿一听抢救大鸡花了这么多钱,立马跳起脚来:“你真把它当祖宗了?当年我眼睛瞎的时候,也没见你掏钱这么痛快。”老刘不理她,只顾翻抽屉,找存折。“我这半口牙都没了,你也不舍得给我镶上。为了只鸡,能让人黑了1880,你疯了!”老刘翻出存折,气急败坏地甩了句:“对,我就是疯了,怎么着吧。”“呸!”老伴儿一屁股坐在磨得油亮的藤椅上,气得眼冒金星。
其实老刘也心疼,平时买斤肉都得算计,这1880虽换不了一台液晶的,但也能买一台20寸显像管的彩电,换下自己这台老旧的了。他天天嘬着烟,叹着气,怎么都觉得不是回事儿。大鸡招惹谁了?那家下的是什么毒,下毒要干什么?明明知道我好遛鸡,保不齐是下好诱饵守株待兔呢吧。不行,这瞧病的钱得找他们家赔才是!老刘拿定了主意,去宠物医院补开了一张医疗费的收据,去找“凶手”一家去了。敲了几天的门,一直没人开,老刘发现他家房门口报箱里插着厚厚的报纸。如此看来,他们可能出差,或者出门旅行了?
直到第十天的晚上,老刘才敲开了他们家的门。年轻夫妇把他让进屋,他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女主人递给他一杯热腾腾的茶水,他笑着接住,然后又轻轻地放在茶几上。“你们前一阵儿不在家?”“这不放暑假了嘛,我们带着孩子回老家了。”“呃。”孙子一直没来探望他,老刘反倒忘记现在是暑假时间。大鸡好像争了孙子的宠,孙子也知趣地疏远了他。“今天您来有事吗?”男主人问道。老刘呷了口茶,慢慢放下茶杯,说:“你们不在的时候,出了点事儿。”“哦?”男女主人的目光像激光似的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咳,就是我家那只鸡——大鸡,差点因为你家的吃食小命玩完儿了。”说着老刘故意尴尬地笑了两声。“你家大鸡吃了我家的东西?”女主人不解地问。男主人也一脸的茫然。“对,就是我早上遛它的时候,它钻到你家院儿里了,吃了你们放在水泥台上的东西。嘿!可好嘛,立马中了毒。幸亏我给它抱到宠物医院进行了及时的抢救,才转危为安。”“怪不得我们家的木栅栏都断了,我以为进来贼了呢。”男主人和女主人对视了一下说。女主人转了一下眼珠,说:“你们家大鸡也真够淘的,没事就好!”老刘用鼻子笑了一声,说:“没事是没事了,但抢救费我得找你们出啊。”年轻夫妇虽然隐约感觉苗头不对,但听了他的话还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男主人像烫了屁股一样腾地站起来,声音高昂起来:“你家鸡进了我的院子,你还弄坏了我家的栅栏。要赔也得你賠我们吧。”“是啊!”女主人夫唱妇随。“年轻人说话火气可够大的!咱得讲道理,我家大鸡吃的是你家的东西才中的毒,你不赔,谁赔啊。”“你私闯民宅,弄坏了我的栅栏。你的鸡吃的是我们配的灭鼠药。我们让它吃了?你这叫讲道理吗?” 老刘也站起来说:“那我就给你讲讲道理!你家那小院是公共区域吧,为什么就成你家私宅了?还什么私闯民宅,你也说得出口。”男主人一伸手,做出请的姿势:“那甭谈了,走人!”“解决不了,我不走。”老刘说道。“那咱把警察叫来评评这个理儿。”说着,男主人拿起手机,拨打了110。“好啊,叫警察来!”老刘又坐了下来。
来的还是那一胖一瘦的两警察。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警察提出了折中的方案,让小两口陪1000元了事。小两口坚决不同意。老刘也不同意,说:“要么一分不要,要么就得全额赔偿。”交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结果。最终老刘被警察请了出去,叫他到法院起诉解决。
要是能拿到些赔偿,这事就算过去了。两手空空地回来,老刘气得直跺脚。“你不能个儿[1]吗?1880,打水漂了吧!”老伴用嘲讽的语气挤对他。老刘的倔脾气上来了,这回还非要掰扯清楚这个理儿不可。只有初中文化、毫无法律知识的他,点灯熬油硬是用了两个晚上写出了一页纸的状子,真把小两口告上了法庭。一个月后,法庭宣判小两口拆除篱笆,恢复原有植被,并赔偿老刘抢救费940元整,精神损失费不予赔偿。老刘虽然对判决并不满意,嘴上直说法律不公,但毕竟大鸡的抢救费相当于让那小两口给报销了一半,老伴儿也不敲锅摔碗的了,他心里也舒坦了许多。
一年转眼过去,又是春暖花开。这天,每个单元门口贴上了盖有朱红色公章的通知,大意如下:为解决居民冬天室内气温偏低的问题,丰台区政府对丰路居55号院的1—2号楼进行节能改造示范工程——外墙外保温工程。(热力公司说是当时采暖的设计问题,解决起来要跨几个小区,难度大,暖气不热,加上外保温也能暖和些。)望居民理解并给予支持(居民大都很支持)。
没几天的工夫,1号楼的楼顶已经吊装上去了一些用滑轮起降的吊篮。施工叮叮当当的声音,着实让住在对面2号楼的老刘心焦。整个楼的老年人更是痛苦不堪,早上被大鸡叫醒,中午想补一觉,又被施工队的钻孔声、电机声或者工人的叫嚷声吵醒。老刘在家里坐不住了,他去1号楼下歇斯底里地嚷着:“你们能不能消停点儿,让不让人睡了?小心将来生孩子没屁眼儿。”工人们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干着手中的活。老刘向吊篮上扔过啤酒瓶子,但工地停了不到半小时,又干了起来。工头和颜悦色地和老刘聊过,要停工您得找政府去,政府让我们干的,您可别为难我们。老刘的血压一阵阵地往上蹿。他越琢磨越生气,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保不齐又能要点钱花。那叫什么,叫精神损失费吧。老刘已经把自己当成一名有过胜绩的业余律师,毕竟法院咱也走过一遭,写个赔偿请愿书不就解决了吗?这不是什么难事儿。他拿出了去年写状子的精神头,熬了一宿,便完成大作。次日,老刘敲开了楼上律师的家门,拿着一张噪声赔偿请愿书,让他看:“大律师,我写的赔偿请愿书,您给过过目,没问题咱让全楼的人都签上字。我琢磨这玩意儿应该管用吧。”律师还从没受到老刘这样的尊重,愣了一下神,生怕是个陷阱。他简单地看了下内容,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其实因为施工扰民的事他也报过警,警察来了还给他上了一课:人家施工手续齐全,正常施工,我们也管不了。正愁没人出头,老刘竟主动冒出了头。他又粗略地看了一遍,赔偿书里的事实描述得倒也算清楚。他也懒得帮他修改,或者内心里他是不愿意帮他任何忙的。他草草地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说道:“您也尝到噪音的危害了?”老刘点了下头说:“敢情!”“你家大鸡是早上吵,他们是白天吵。唉,我们可怎么活啊?”老刘瞪了他一眼:“你家孩子每天晚上弹钢琴,也够我们受的!”噎得律师一时说不出话来。
三天的工夫老刘让整个楼的居民都在请愿书上签了字。他本想找几个代表一起去找街道办事处,隆重地呈上请愿书。但一寻思,这会儿也没人愿意和他一起去,因为大鸡,他把整个楼的住户都得罪光了。人家签字的时候也总拿他的大鸡调侃几句。他忍了,大鸡还得养,但施工的扰民费我得要。往大里说这是大家伙的事儿,心里话其实就是自己的事,但要是自己写个赔偿请愿书根本没有力度,绝没有胜算。这年头人头聚多了,事儿闹大了,才能成。单刀赴会那得是关公爷,我老刘手里没刀啊。
街道办事处的人见到老刘就头疼,大鸡的事儿折腾一年多了,街道调解了一次后,老刘就挂上了免战牌,油盐不进的一个主儿,但还是要客客气气地接待他。老刘抖着这两张签着名、按着手印的请愿书,说:“我可复印了好几份,街道管不了,我就去区里,区里管不了,就去市里,再不行我就上中南海。哪儿能管我就去哪儿。”街道办事处的小姑娘哪敢怠慢,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安慰着老刘:“刘师傅,哪有那么严重啊,我们一定尽力协调。”
第三天,街道办主任组织老刘、施工单位的项目经理、工长和2号楼的住户代表开了个协调会。项目经理不耐烦地草草看了一眼满篇手印的噪声赔偿请愿书,立刻摇了摇头,提出了质疑:1号楼施工,2号楼要赔偿,这是什么道理啊?寸头黑脸膛的工长瞅着老刘几个也是一脸的坏笑。住户代表中最德高望重的老宋头捋了捋胡子,咳嗽了两声,说:“你们的噪声确实太大了,我的左耳是抗美援朝时被大炮震聋了,现在岁数大了,右耳也背得厉害。但我家里的小保姆天天都向我抱怨。”他声音颤抖得像唱歌一样。项目经理笑了笑,说:“我们施工确实会产生一些噪音,但绝对没有超标,国家有规定,白天不超过65分贝,我们的噪声肯定没超过这个限值。”住户代表有些茫然地对视了一下。项目经理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说:“1号楼离2号楼毕竟有三十多米,我们的噪声传到2号楼要降低很多喽。这个项目也是政府出资的惠民工程,申报之前对噪声肯定也评估过,所以没有这部分投入。”项目经理的口气像是项目建设的发言人。街道办主任的目光扫了住户代表们一圈。有一位代表说道:“那你们应该加强管理,降低噪声才行啊!”工长连忙说:“那是,那是。我们一定加强管理。”项目经理欣慰地望了他一眼。突然“当”的一声,老刘终于忍不住了,把茶杯的盖碗扔到了桌子上:“我们不要什么惠民工程!不赔偿,就停工,没得商量。”气氛突然冻结了,街道办主任打圆场似的说道:“刘师傅,您也不要太着急,我们处理事情还是要依法依规。”“甭跟我提什么法,什么规。我们整个楼住户的请愿书当放屁了?这就是你们处理事儿的态度?”“唉,刘师傅您别冲动,冲动解决不了问题!”街道办主任赶忙插了句话。“那看你们想不想解决了!”老刘又把目光移向对面的项目经理和工长,“你们不打算赔偿了呗?”“老同志,我们没有这笔費用!再说了,即使赔也是建设方赔,不归我们施工单位赔。”“那咱们还谈个什么劲儿啊,我们找你们建设方谈!”街道办主任干咳了一声,他知道这个项目的建设方和施工方其实是一家,是房管局和它的下属单位而已。“老刘,你们的问题我们也会向上级单位反映,尽力帮你们解决。”“什么时候给结果?”老刘咄咄逼人地盯着街道办主任。“我们只能说尽快。”老宋捋了捋胡子,说:“刚才大家说的什么我也没太听清楚,但我听清了‘尽快这两个字,尽快赔偿!一定尽快赔偿!”对面的项目经理和工长“噗哧”笑出声来。老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一个半月过去,1号楼穿上了漂亮的保温板外衣,像一幢新盖的房子。住户们像搬了新居一样喜悦。链家、我爱我家等房屋中介出入小区的频率突然增加了许多。宣传板上房子的单价也立即提高了一两千元。1 号楼仿佛也给2号楼立了个标杆,住户们开始翘首企盼自己的住所也能迅速穿上棉衣,售价也能攀升。那份噪声赔偿请愿书也被迅速地遗忘,或者干脆就不被提起了。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相比得到的好处,噪声污染只是暂时的,完全可以克服。老刘后来又单独找了几次,街道的回复就是再等等,应该快了,应该快了。眼看着2号楼的施工已经开始,电动吊篮被工人吊装到2号楼的楼顶,楼顶伸出的红色吊臂上用钢丝绳悬挂着一字排开的吊篮,保温板一夜间像一堵墙似的堆到了单元门口。一袋袋的水泥也整整齐齐码放成四方块。住户们在榆树下、水泥方桌旁点评着工程材料的质量,指点着像织布机似的上下升降的吊篮。但是吊篮在一单元的升降发生了问题。被街道拖延战术激怒的老刘终于等到了报复的机会,他从四层的阳台探出头来,伸出手用力晃动着固定吊篮的钢丝绳,大声喝道:“谁让你们干了?扰民知不知道?停工!停工!”吊篮上的工人着实吓了一跳,大叫起来:“你别晃,危险!危险!”站在地面上的工长连忙跑了过来,仰着脖子喊道:“你找死呢!别晃!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老刘没有停手:“你大爷的!不赔偿,就甭想干。”说完接着用力晃了起来。吊篮仿佛摇篮一样左右摇晃着。工人双手紧握着栏杆,吓得再没心思和老刘打嘴仗。工长脸色惨白,喊道:“大爷,求求你别晃了,再晃工人要掉下来了!我们错了,我们错了!”老刘这才停止了晃动,骂骂咧咧地关上阳台的推拉窗。工长急忙放下吊篮,两个工人面如土色,大骂不止。楼下的居民也受了惊吓,直骂老刘神经病!
第二天,一单元的吊篮没有照常升起。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拖了十几天,别的单元都装好了保温板,唯独一单元像被揭下了遮羞布,依然暴露着斑驳黯淡的墙体。项目经理坐不住了,他亲自来到了工地现场,指挥继续施工。因为老刘的折腾,工程进度已经落后了许多,合同规定工期推迟一天就要罚施工单位3000元。项目经理可不愿担这个责任。工人们不敢碰一单元的吊篮。项目经理让工长亲自带领一位工人,登上一单元的吊篮,他在楼下助阵。一单元的住户也怂恿着工长:“怕什么?这么多人声援你们呢。”工长干咳了一声,硬着头皮按下了升起的按键,吊篮又升了起来!老刘家阳台的推拉窗像收到自动开启的信号般也随即打开了。“你大爷的,谁让你们干了?停工!”老刘伸着脖子冲吊篮里的工长喊着。“你家不让干,别人家还想干呢。”工长昂着头喊。住户声援团没发出声援的声音。今天有项目经理坐镇,工长似乎有了点底气。“好,我让你们干!”话落不久,老刘两手握着钢筋钳子疯了似的开始剪升降吊篮的钢丝绳。工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喊:“别剪,别剪,我们不干了,停工,停工!”项目经理也在下面喊:“疯了你!别剪,有话好好说,好商量。”老刘收起钢筋钳子:“你大爷的,你们多牛啊,你们有话好好说了吗?”工长放下吊篮,两腿发软,抖个不停。他指着老刘冲着项目经理喊:“你看到了吧,疯子!就一个疯子,我真受够了,老子非整死他不可。”“不弄死我,你是我孙子!我随时奉陪!”说完老刘关上了窗。
“晚上让两个工人收拾收拾他?”黑脸膛工长用询问语气对项目经理说。项目经理慢慢地点着头,好像是在赞许他的建议,但马上又摇了起来。他的肠子毕竟比工长多了几道弯,他知道工程要进行下去,不能争一时的长短,图一时的痛快,对付老刘这种一根筋,万万不能硬来。他安抚了工长几句,决定亲自处理这件事。
第二天,项目经理收拾好一腔的怒气,脸上硬挤出几分笑容,手里拎了两盒保健品,敲开了老刘的家门。也许是保健品鲜艳的包装起了些作用,老刘的老伴儿给开了门。“大爷,大妈,你们好,今天我登门向你们赔礼道歉。以前我们有做得不对的,请二老多包涵。”老刘坐在沙发上瞥了他一眼,没作声。项目经理把保健品的礼盒递给老刘的老伴儿,恭敬地望着老刘。老刘用下巴指了指沙发,项目经理顺从地坐下。“我给二老申请了一千元噪声赔偿,今天给带来了,就补您一户。您千万别出去声张。”说着他掏出了一个红包,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老刘握着拳头,咳了一声,说:“我哪敢要你们的赔偿啊?你们的工人前几天还威胁说只要我下楼就弄死我。”项目经理连忙说:“钱您一定收下。工人就那素质,您甭跟他们一般见识。我替他们向您道歉,我一会儿下去就批评他们,咱法制社会,办事都要守法不是?我保证您的安全。”老刘鼻子哼了一声,说:“我还不是威胁你们,你那几个工人再跟我犯浑,我就买瓶墨汁顺着阳台往下洒,我能让你们这一个月都白干喽。”项目经理故作爽朗地笑了起来:“他们绝对不敢,要是再不改,您就泼墨。”老伴儿收起了红包,给项目经理倒了杯热茶。老刘胸中的怒气也消散了许多,不再说话。
二十天后,2号楼也即将竣工。吊篮被依次落下、拆解、装车。唯独一单元的吊篮像是被遗忘了似的还待在原地不动。这天上午,老刘和老伴儿准备去医院开药,两人刚走出小区,工长就吹了一声长哨,一单元的吊篮在嘈杂的装车声中又升起来了!它平稳地停在了四楼阳台,工人三两下就打开了老刘家阳台上老式的推拉窗,麻利地钻了进去。大鸡一阵高亢的咯咯咯的鸣叫声,吓得他差点儿坐到地上。魁梧雄壮的大鸡红着眼睛,扇着翅膀,在宫殿里跳跃着叫个不停。正当他要钻进室内,大鸡猛地把头从铁栅栏里伸出来,狠狠地啄了他的手。一阵钻心的疼痛,工人后退了一步,趁着大鸡再伸头啄他的时候, 一把揪住大鸡的脖子,大鸡扑棱着翅膀,身体向后拽着想要挣脱他的手。工人攥得越紧,大鸡在鸡舍里挣扎得越猛烈,工人四下踅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顺手从兜里摸出根两厘米长的钉子,从大鸡的喙插了进去。大雞吞咽着,发出窒息似的呻吟声。工人坏笑着用手顺着鸡脖子向下又捋了捋,钉子已经结结实实地卡在鸡嗉子上了。大鸡慢慢停止了跳跃,无力地蹲在宫殿里,膨胀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工人一扬手,大鸡应声倒在宫殿的木板上,伸直了双腿,一动不动。工人掸了掸手,摸进了卧室。他跃到床上,解开裤带,蹲下拉了一泡大便,然后用被子把屁股擦干净,再把大便盖起来。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工长的这招真叫绝!他又悄悄从阳台跳到吊篮上,轻轻地关上了阳台的玻璃窗,从容地按下控制器的“下降”按钮。吊篮徐徐下降,黑脸膛的工长把手遮在眼睛上,正行注目礼迎接他的凯旋。
很快,这个吊篮被拆解成一根根的方形钢管,叮叮当当地装到了货车上。工人们钻进面包车,嬉笑着一溜烟儿开走了。老刘和老伴傍晚回来,最先发现了那泡屎,随即发现了大鸡僵硬的尸体。老刘失声痛哭,瘫倒在地上。“报警!”老刘哭着对老伴喊。十几分钟后,一胖一瘦的两警察赶到,听完了情况,把他们请到派出所做了笔录,就让他们回家等信了。其实最后因为没丢任何东西,多了一泡屎而已,大鸡虽然死了,但从造成的经济损失来讲还不够立案的标准,这事儿只能不了了之。
老刘回到家,含泪把大鸡埋在了院子里的大榆树下。2号楼恢复了应有的安宁。少了大鸡,老刘胸口多了一块堵心的石头。他不再养鸡,邻居们也很久看不到他的身影。
作者简介
大圣下山,笔名,1971年9月出生于黑龙江。清华大学工程硕士,土木高级工程师。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