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从鼓楼一路走到故宫后门,看到扎堆的游客,就再往回折返。这片区域是北京的中轴线,故宫以北的部分。沿着道路,绕故宫后门的景山外围走着,从景山东街走到景山后街,再顺着地安门大街,就能回到鼓楼。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在北京散步,没有目的地,就在租住的房子附近随便绕绕。八月份,北京的气温比家乡热上很多。沿路有很多旅行团,戴着红色、黄色的鸭舌帽的人,拿着小红旗,聚堆站着。开始我想过乘公交回去,两三站的距离,虽说不远,但总归是有空调更舒服些。可当我到站牌下排队时,那些旅行团包围了我,把我推来推去。那一瞬间,我觉得在烈日下走路似乎会更舒服。他们的方言我根本听不懂,就像是不停说话的蚊子在我耳边;他们没空吃饭,手上捧着啃了一半的玉米,正等着赶往下一个景点;有些人手上还有在天安门前拍的照片。我瞄了一眼,照片的饱和度奇怪得过分,像是他们在某个室内画纸前拍的。
我略过他们,继续往北边折返,到了接近鼓樓的地段,人相对少了些。除了坐在花坛边的老年人,其余大部分和我一样,都是遛弯的。他们拿着蒲扇,穿着跨栏背心,有的人手上还拎着收音机,一看就是长居于此。只有我是外地人。可总归是找到了一同散步的人,有种新鲜的亲切。
在经过一处没什么人的花坛时,我听见里面传来了猫叫。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猫,体格健壮,身上肥嘟嘟的。它的身边摆着猫粮和水。
看它的样子,应该是一只老猫了。
“咪咪。”我蹲下身,朝它伸出一只手。
猫咪眼神看过来,瞳孔因为阳光而变得只剩两条竖线,它的尾巴先是由尾尖开始晃动,像是在轻抚什么一样摇动起来,应是对我产生了好奇。
我蹲着挪动脚步,朝它更进一步。猫咪的尾巴摆动得更加剧烈,似乎是从尾巴根开始,像一根鞭子,抽打着地面,掀起些灰尘,吓得我赶紧退回原位,知道它这是在表达不满。我曾养过一只猫,准确来说是前男友养的,也算是对猫咪的习性有些了解。
那时我们分居在两个城市,是异地恋。男友在北京上班,我则在老家。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乘火车来北京找他,从老家火车站前的鼓楼,到北京的鼓楼。每次来,我都有种北京才是自己家的感觉。相反,老家的小城镇,闭着眼睛都知道没什么可玩的,我已经厌倦了那里。前男友养了只白猫,每次到他的房间,我便先去和猫咪打招呼。
前男友在工作之余是玩乐队的,也喜欢看书,是个文艺青年。和他待在一起时,他常常会冒出些奇怪的想法。那天他用逗猫棒逗猫,猫咪整个趴在床上,趴得扁扁的,眼睛瞪得超圆,尾巴也很用力地左右摇摆,与刚才那只的反应一致。
“知道卡夫卡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吗?”男友说,“Betrachtung,可以译成《观察》或是《沉思》。”
“而猫在沉思,或是观察时,尾巴就会摇摆。”男友看了我一眼。
“怎么样,我找到了卡夫卡与猫的共同点:卡夫卡的风格是犹豫的,犹豫就是摇摆,摇摆也就是猫。”男友沉浸在自己的发现里。
我听不懂,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我的脑袋也在摇摆。
我与前男友已在上个月分手。分手后我辞职来到北京,带着原本为结婚准备的钱,不为别的,只想看看自己能在北京耗上多久。租房时,我查了很多地段的房租,发现都与这边差不多,甚至故宫附近反而更便宜。可能是因为这边游客多,公交车多,地铁反而不便吧,不适合通勤的人居住。但我又不会去什么远的地方,毅然决然选在了这儿。
我住的小区,一看外表就都是二十世纪建成的三层居民楼。小区的房子也就七八栋的样子,里头与外面相比,倒是很安静。这栋楼每层有三户人家,我住在顶楼的右侧。住在中间的,是一户外地搬来的夫妻,大概四十岁左右,这房子是他们买下来的,平常也从没见过,都是听中介说的。住在我对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正宗的北京人。我遇见过她几次,她总是拿着大蒲扇站在楼下,次次都绷着脸,像她贴在门上的字一样。
“眼睛不好,不看报!”她门口贴的纸上写。
我已经知道她会是个很严肃的老奶奶了。
就在今早,我开门准备出去溜达时,见到了站在门口的她。她正准备敲我的房门,却被我突然打开的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垃圾是你的吗?”她指着放在楼梯扶手旁的一袋垃圾,脸上没有表情。
我摇摇头,幸好手上还提着一小袋昨晚吃完的外卖包装,在她眼前晃了晃,表示这才是我的垃圾。老奶奶知晓后便把脸别过去,不再看我,侧过身让我离开。在下楼的一瞬间,我听见很大声的敲门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在踹门。
“有人吗?有人吗?”老奶奶边喊边敲中间那户人家的门,她可能以为别人也像她一样耳背。我猜测老奶奶经常如此,所以他们也不喜欢老奶奶。
没人开门,甚至都没有回应。
后来,我再去散步时,都会扒在门镜前看上半天。老奶奶那边没动静,我再出发。还是之前的路线,鼓楼、景山、故宫,再折回来。这次我带上了自己的手账本,打算把上次看到的猫咪画下来。我走在初步熟悉的路线上,寻找猫咪,虽记得有栋老楼前的花坛里有猫,可却记不清是第几个花坛了,便边走边“喵喵”叫,希望它发出回音。
有路人觉得我奇怪,不时朝这边张望。我也装作没事人一样,无所谓,管他呢。我坚信这种方法会奏效。
“喵呜。”草丛里传出一声短暂的猫叫,与昨天不同,这只声音有些沙哑。
我凑到前去,是一只趴着的狸花猫,很亲人。我一伸手,它便直接站起身,用它的小脑袋蹭我的手。我伸出另一只手,准备两只手一同摸它,结果它却跳起来,像是要咬我的样子。我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直接跌坐在花坛边。不过也好,这样顺势坐下,免去了刚刚嫌这处脏、那处虫多的犹豫了。
翻开手账本,前几页画的还是半年前的东西,其中就有以前养过的白猫。原来我已有这么久没有画画了。
猫总是一副至高无上的样子,喜欢把人类摆在桌上的东西掀翻。我记得当初桌上的水杯、充电线,总是被猫咪给碰下去,它用一只肉嘟嘟的小爪子,对着玻璃杯朝一个方向推,推着推着,玻璃杯就摔碎在地面。有时我拿起一根充电线,还未插上电源就已发现上面的口水。又是一根被它咬坏的线……
但猫又常会给人温暖。我躺到床上时,它会哼唧着跃上床,下一步直接跳到我身上,在我的肚皮上站一会儿,就趴下了。我可以摸它,它的小脑袋会跟着我抚摸的方向向一边垂,继而整个脑袋完全放在我胸口,陪我一同睡觉。
反正无事,逐渐我也像个老北京一样,散步成了习惯。
有一天散步结束,再回到出租房时,已是快晚饭的时间,我懒得点外卖,家中厨房又是空荡荡的,没置办厨具,无法做菜。我打开卧室的空调,想不如先睡一觉,睡醒后再吃,反正也不饿。
我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我听见猛烈的敲门声,如老奶奶敲门的声音一样,同时,嗅到一股说不出的苦味,像是什么菜的味道,但又不全是。我懒得睁开双眼,可敲门声愈发扰人,只得把眼睛睁开。此时,屋里已是雾蒙蒙的一片。我揉揉眼睛,也许是刚睡醒眼神不好,再睁开时屋内仍旧有点模糊。
起身,下地,我半睡半醒地用脚在地面寻找拖鞋,又像个头马上要掉下来的木偶,仰着脑袋,踱步到门口。我没有问“谁呀”,只是悄悄地扒在门镜上先看着——是对门老奶奶。我吓了一跳,赶紧把门打开了。
“我……”我支支吾吾想说自己睡得太沉了没听到。
“快下楼!快跑!地下室着火了!”老奶奶朝我大喊。
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老奶奶直接抓了我一把,把我拽出门外。我差点被绊倒在地,还没站稳,又被老奶奶推到了楼梯口。她力气居然这么大,我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场恶作剧。可楼道里确实蒙着烟雾。回头看了眼,老奶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正在敲中间那户人家的门,像之前一样大力,见我没走,又朝我大喊:
“走啊!赶紧走!”
我只得急匆匆地下楼,还未清醒,但心里生出些真实的恐惧。越往下走,白烟便越厚重,也越来越呛人。和我的脚步一样,明明已快要逃出单元楼,感觉却越发沉重,心脏跳动加速。我越来越害怕,像有人在身后追赶我。走出单元门时,已见到很多人围在门口。有辆消防车正在小区门口,准备进来。
烟是从地下室冒出的。我从未去过地下室,可能是停自行车的地方。楼道里只有个小门,唯独见到小区保安钻进去过。我注视着开着窗的楼梯间,地下与地上,浓烟里一明一暗。消防车停在了眼前。接着,我看见老奶奶独自走了出来,白烟在她的身后持续冒着。她的眼神坚毅,也有些不甘,可能觉得自己没能叫出更多的人。
消防队进去转了一圈又出来,火并不大,火源在消防车到达之前就已被扑灭,只是仍旧在冒出白烟。等白烟散去,一切恢复正常。
老奶奶也变回了绷着脸的正常模样。
沿着固定的路线散步成了习惯后,我开始不满足只在熟悉的地方行走,逐渐开拓新的地图。我以鼓楼为坐标原点,往北、西、东继续探索。
顺着鼓楼往西走,有个剧场,剧场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胡同里。北京哪哪都是这种七拐八拐的胡同,对于外地人来说很难走,扎进去后,又常常不知从哪个口走出来了。好几次我都因为迷路而来到剧场前,后来终于来了兴致,一打眼就看到让我感兴趣的海报,是一个开放剧目,剧中的人物可以與观众互动。我很好奇,毫不犹豫,连详细的内容简介都没看,便买了票。
我选中一个还不错的位置,坐在剧场中间靠后。剧院不大,看起来已上了年纪,但仍旧干净整洁,似乎每个来这里的人都加倍爱惜。我把周围全打量了一遍,因到得比较早,也没什么事做。我座位旁的人还未来,前后的人倒是都到了,基本都是成对的情侣。只有我孤零零地坐在中间。他们手上拿着咖啡杯,让我想起剧场外的咖啡店。可能这些都是约会的一部分吧,真是惬意。
有位身材纤细的女孩提着裙角走来,她绕过靠边位置上的人,往我的方向走。我也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双腿往里收。可那女孩就在我身边坐下了,她看了我一眼,意识到我正在给她让路,不好意地笑起来:
“我坐这儿。”她说,笑容看起来很有力量。
我不再站在门镜前窥视后才出门了。从上次那场火灾后,我觉得自己与老奶奶变得亲密了。虽然我们还是很少说话,顶多见面相互点个头。她还是老样子,始终绷着脸。我猜测她可能就是不喜欢笑吧,但一定是个很不错的人。
这边的快递员都很负责。我买了前男友喜欢的卡夫卡、昆德拉还有村上春树的书来读,反正也无事可做。每次快递到了单元门口,总会先给我打电话,确认人在家他们才送上来。
那天,我又接到快递电话,是一家从来没听说过的快递公司,他让我下楼去拿。想到也就是三层楼的距离,挂了电话我就开门出去了。走在楼道,就能听见老奶奶和那人在聊天,两个人都很开心。我听见老奶奶说了句“回见”,然后便只有从一楼传上来的脚步声了。
我俩打了个照面,在一楼的拐弯处。我朝她笑了笑,有点尴尬,想赶紧侧身而过去拿快递。
“别去了!你快递在我这儿呢,”老奶奶晃了晃手上的盒子,“我帮你拿了。”
要不是老奶奶笑着,我听了前两句,会以为她严肃着脸是要与我做什么交易,甚至不惜绑架我的快递。她手上还拿着一袋蔬菜,应该是刚买菜回来。在我的印象之中,她认识这边的所有人,包括不知名的快递员。
“谢谢,谢谢。”我赶紧小跑几步,试图拿走老奶奶手上的快递。那些书很重,怎么好意思让老奶奶帮我拿呢。
老奶奶把快递往后一藏,另一只手对着我做驱赶状地挥了挥:“回去,回去,我给你拿上去!”
我们僵持了半天,最后我只得乖乖听话,站到自己家门前,等着老奶奶缓慢地爬上楼,再给我快递。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高三备考的孩子,在北京又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回到家,打开快递,取出书,翻开一本村上春树的音乐随笔,我开始阅读。此时脑子里已完全不记得这些书是前男友喜欢的了。
我在北京另一位可以依靠的人,是在剧场认识的女孩。她是舞蹈老师,肢体和笑容一样有力量,有自己的培训班。在看完剧的夜晚,她问我要不要去她的舞蹈室。“现在?”我有点诧异,毕竟我们只是刚认识。
“对,就是现在。”她毫不拘束。
舞蹈室在小区的一楼,我们在门口换了鞋才进来。巨大的玻璃窗外,能看到小区的灌木,及灌木丛下的微光。舞蹈室屋顶有四束长且直的灯,把教室映得光亮,地板也是光亮。
除了玻璃窗和门,三面皆是通透的大镜子。女孩从一面镜子前的扶手上拽下来一件衣服,铺在地上。
“坐这儿吧。”她随意又客气地说。
我挑了挑眉,接受了。
燥热的夜里,舞蹈室还算凉爽。我见她把外面的罩衫脱掉,里面是一件紧身短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换好了舞蹈袜。音响就在房间一边,她打开,活动的手指也像舞蹈一样灵活。是一首欢快的曲子,里面唱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女孩的身体开始舞动,在我看来像是一个关节接着一个关节地运动。先是手,手臂,再是脚,全身。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欣赏舞蹈,我不清楚这是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的原因,还是她的舞蹈真的令人惊艳。不过我想,应是后者。
我遇见老奶奶的次数变多,再一次下楼时,我在小区的花园见到了她。老奶奶站在杂草中,身旁有几个脏兮兮的竖立的白色箱子,还有几个碗。她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袋,正把袋中的东西倒进碗中,是些棕色的颗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猫粮。猫粮与陶瓷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吸引了一批流浪猫从远处赶来。我从来不知道小区里竟有这么多猫,眼前在花丛中亲人的就已来了五六只,不远处的房顶上,还有几只在观望。也许还有些在远处,没听到放饭的声音。
站到老奶奶身旁,我尽量维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想着她在喂食,我便也没打招呼,只是安静地看着。但老奶奶很机敏,正弓着腰忙活时也回头看了我一眼,她一定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一点儿也不耳背。
“不上班?”老奶奶问我。
我摇摇头,有些难以启齿自己为什么到这里,试图转移话题。
“这些猫都是您喂的吗?”一句尴尬的开头,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话了。
“可不,”她接起话茬,但仍旧绷着脸,“女儿跑国外去了,我养点儿东西好有点儿营生。”
“一个人吗?”我问,问完又开始后悔,谁会像自己一样呢?看老奶奶的年龄,她女儿起码该结婚了。
“嗯,一个人。不过在那边认识了个新男友,老大不小了也不结婚,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像是突然发现了我与她女儿的相似,我逐渐放松下来。老奶奶确实话多,怪不得她认识小区里那么多人,只是不爱笑,自己说搞笑的事情也不会笑。
老奶奶的女儿莉莉,那年才二十岁,正是青春的年纪,与她母亲一样,都在附近的教育社工作。后来在一场联谊舞会上,莉莉认识了老张,是她熟人的朋友,一个初中毕业就跑进厂子里打工的男人,靠谱、务实、幽默,只是不爱看书。
老张爱说笑,很会讨莉莉开心,他总会带着鲜花,从工厂下班就骑着自行车到教育社门前,等着莉莉下班。要是以前,莉莉是与母亲一起回家的,只是几分钟的路程,自从老张来了以后,便只留母亲一个人步行回家。那时,莉莉会坐在老张的车座后,听老张讲笑话,讲今天厂子里的糗事,他们绕着鼓楼驶过几圈,再去一家鹵煮店,吃点儿小菜。末了,老张把莉莉送回家,两人能告别很久。
年轻时的老奶奶以为莉莉只是觉得好玩,毕竟莉莉的异性朋友不少。她以为莉莉只是觉得老张新鲜,觉得老张背后的厂子新鲜。莉莉挑着呢!在她看来,莉莉没那么容易坠入爱河。之前有好几个小年轻追求莉莉,暧昧了有段时间,但莉莉最后也没有同意。
就这样持续了一周半,有天莉莉回家,坐在桌前笑嘻嘻的。
“我谈恋爱了,”她说,“和老张。”
老奶奶当即把手上的洗脸盆摔在了地上。“不行!”她很强硬,却不知越是强硬,女儿便越是与自己唱反调。
“你和谁在一起也不能和他!一个不上学的混混,以后能有什么出息!”老奶奶喊。
莉莉本来还笑着,这下也立马生起气来,她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摔门出去,彻夜不归。
跳舞的女孩再一次带我来到她的舞室,她要教我跳舞。我穿了一件宽松的罩衫,故意有些虚荣地露出腰线,下身配了条同样宽松的运动裤。这些都是我新买的。还是下午,阳光大好,不再如那晚一样,光显得那样突出。
北京的天气开始转凉,不再燥热。她开了窗,屋里摆了好些植物。风从室外涌进来,像是在整个房间里形成了回环。我一走进来,便像是被自然包裹着。
开始,我本想与其他学员一起学的,可她没同意。这让我心里有些开心又有些尴尬,我从未跳过舞,就连小学运动会走方阵都是同手同脚。可她却从小就在舞蹈的世界里长大,轻盈、高挑。要是我与她并排站着,所有人都能看出差别。
她怕我沮丧,怕我无聊,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根瑜伽用的带子,挂在了天花板的暗扣上。她双手扶住,膝盖轻易地垫在带子上,接着另一条腿腾空,不知借用了身体哪个部分的力,双腿从带子的一侧跃进了另一侧,头开始向下,缓慢地,用带子包裹住了臀部、腿部与脚踝。她的头距离地面很近,整个人与地面垂直,散着的头发向下披散,形成完美的曲线。
那时候,老奶奶年轻,莉莉也年轻。两人的僵持,都是文绉绉的执拗。
不过,老奶奶害怕女儿气急了,真的一去不回,便先选择示弱。为了颜面,她也没把话说得那样开。但这已经够了。
“谈就谈吧,这么大人了,我确实不该管。自己掌握分寸。”老奶奶在饭桌上说。
从对抗到示弱。莉莉先是放下了碗筷,吃惊于自己母亲说的话,继而开心地多吃了两碗饭。不过老奶奶聪明,在以后的饭桌上常会侧面说上几句。她害怕莉莉把自己全都奉献,更怕二人闪婚。
“老张与你的经历、工作,都不一样,有太多的东西要磨合。先不要急着结婚,多谈一段时间再说。”
柔声细语的意见,莉莉听得进去,反正自己也不想结婚,也懒得去考虑未来,全然一副恋爱中单纯、无所忌惮的模样。她无所谓老张赚钱多少,也无所谓老张身上常有汗臭,仍常常跑去老张的工厂,坐在一边,看老张在流水线上机械地工作,看着整个工厂。兴许莉莉有个在工厂长大的童年梦。这后来变成她小说的一部分。
那一年的秋天,也许在确认关系还不到三个月时,莉莉提出了分手。
那天莉莉写了首浪漫的诗,送给老张做生日礼物。当她站在鼓楼墙外的台阶上把它朗诵完,期待老张夸她一句的时候,老张的脸上没有一点欢喜。
“别搞这些花哨的东西了,买个新轮子不比这实在?总驮着你,轮子都要被压坏了。”
老张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他以为自己说了个不错的笑话,或者,他以为自己靠笑话包装,说了句莉莉不知真假的心里话。
这时莉莉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确实如她母亲所说。他不懂她的浪漫,他微薄的工资让他务实得可怕。莉莉把手上的诗歌撕碎,看着老张,最后笑了一次,随手将纸片扔进了垃圾桶里。
“分手吧。”莉莉说,脸上带着无奈的、解脱的微笑。
我学会了一支舞。
女孩忙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来这里练习,那时偌大的舞蹈室都是我的。我不知疲倦地跳着同一支舞,任由发丝被汗珠浸湿,贴在脸上。音乐有时会让我想起前男友,在跳舞的途中,我的身体跟着节奏,在每个音符变换之际完成变化。我在旋转,思维也在旋转,像是倒带的磁带。
前男友是搞乐队的,家中总是放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乐器。有时我会盯着他的电脑操作页面看半天,仍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可他按下空格,那些流畅的音符便从里面飘了出来。
此刻我在屋子里旋转,女孩总是能连着旋转很多圈,而我总是中途眩晕,正尝试多想些事让自己忘记正在旋转。而我总是会更沉浸在音乐之中,越是眩晕,脑袋里听见的音乐便越是纯粹。我似乎看见了运行的电脑页面,看见了鼓手,看见了正在演奏的大提琴。
又是一天清晨,我刚刚睡醒,听见楼道里传来克制的闷响,像是有人把什么重物撞在了铁扶手上,但又怕扰到别人,尽力把声音减小。每一声闷响过后,我都能听见有人在楼道里窃窃私语。我从床上起来,好奇地跑到门镜处,对着外面张望。对门老奶奶家的房门大敞着,有人在里面进进出出,却唯独不见老奶奶的身影。换了件衣服,我走出房门,想要一探究竟。
楼下停着一辆小货车,老奶奶家陈旧的家具摆在货舱内,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指挥着搬家工人。老奶奶站在不远处,眼神落寞,她看起来想逃避这件事,但又无法割舍地让眼光在一样样家具身上留念。她看到了我,便朝我笑了笑,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微笑,但这不是发自肺腑的开心,而是打招呼,或是……再见。
“没想到在北京的最后一年还能认识新人,我要搬去国外了,”老奶奶说,“女婿帮我把家具啥的卖了,以后都和他俩生活在那边了。”
我再次看了眼那个年轻的男人,他看起来很干净,戴着眼镜,文质彬彬,正有条理地安排着搬家工人。
我也没有想到,在北京的一年,汗水献给了舞蹈。又是一次舞蹈,结束时整个人虽然疲倦,却充满活力。我不想当下就钻进沐浴间,而是希望借着晚风,把自己蒸发干。我坐上公车,落座最后一排,怕影响车上的空调,便轻轻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夜晚的风灌进车内,甚至比空调还要凉爽,我有种错觉,与汗水一路蒸发消杀的,还有记忆里的污垢。我正在变得越发“干净”。
“下一站,鼓楼。”广播里熟悉的女声响起,有种真的回到家的感觉,我想起老家也有鼓楼。不知是在这边住了太久,还是因老家的鼓楼而倍感亲切。或许在外久的旅人,都有相似的错觉吧,在忙碌了一天后,下车抵达的终点,仿佛不是租来的房子,而是真的拥有的家。
我在鼓楼站下车,看见有几伙人进了家烤鸭店。我时常会路过这里,却从未进去吃过。那天我站在门前,突然就很想走进去吃。
店的外装修古色古香,仿古代中国的牌匾、雕刻,室内也是如此,但虽然精致,却也能从中看出一丝精致的简陋,总是不比那些开遍京城的连锁店。我要了半份烤鸭套餐,一份乾隆白菜,坐在烤鸭店的最里侧,把荷叶饼铺在碟内,将黄瓜条、葱丝蘸上鸭酱,放在饼上,再选择两片带着酥脆鸭皮的鸭肉,放在饼上,轻松地一裹,直接送进嘴中,一口一份。
有戴着红帽子的游客从座位上站起身,在不远处打量着我的饭桌。
“看看人家北京人吃什么。”一个红帽子用手肘推了推另一个红帽子。
我就这样被围观了,内心觉得有些好笑,不知是因为什么被当成了“北京口味”。可转念一想,才意识到自己的口味在变化,正越来越像个北京人。
我经常遇见问路的游客,在北京生活的这半年,因总在中轴线区域走动,周围都走熟了,甚至连我最不擅长的方向,都有了分辨,也开始东西南北地和问路人解释。景山、故宫、鼓楼、南锣鼓巷,我对这一片的了解自认为可以去考个导游证了。无聊时我会去逛胡同,那些拉车的人总是会带着一批一批的游客钻进胡同。哪一块砖是哪个年间的,在这上面又有了哪个年代的装修,我已听了不下十遍。沙滩的驻京办,南锣附近的卤肉饭,东四的烤串……还有些不起眼的美食小店,是我以一个外地人的姿态去探索到的。
包里的手账本已经快用完了,我已经买了新的,还在路上。自从老奶奶走后,小区里的流浪猫我就在帮忙喂,一同帮忙的,还有个其他栋的老奶奶。我把流浪猫都画在了纸上,它们像能看懂的样子,会在我画画的时候,用头蹭我的本子。它们开始接纳我了,我也在接纳周围的一切。有时,我对着猫咪画画,不自觉地想,它们也在观察我、观察世界吧。那我呢?我也在观察它们,观察北京……
是时候离开北京了。在搬离前,我细想了一遍哪些地方还没去。我想起老张的工厂,一个有年代感的、且可能已经消失的地方。老奶奶讲的故事里,只给出一个模糊的地址,而我正喜欢在飘忽里确认真实。
我搜了路线,手机软件推荐的首选线路是地铁,但我还是选择了公车,因为可以透过车窗去观察世界。
下了公交车后,我跟着地图往前走。这边的马路要比二环内宽敞许多。不知道走了多久,手机上的地图开始提醒,说我已经走过头了。可眼前一片全是围起来的绿地,根本没有能进去的门。我只得绕着这片区域多走几圈,终于在它的南侧,找到了创意园区的入口。原来,它已经被改成了创意园的一部分。
走进去不需要门票,但这地方似乎不是对外的,是某些设计公司的办公地。很多建筑封闭着,只有用员工卡刷一下才能进入。连续遇见的五六个厂房都是如此,后来我也就放弃,沿着远处的小径走走停停,试图在外面幻想,莉莉会是在哪个建筑中度过了那“新鲜”的三个月。
咖啡的味道飘来,醇香。我顺着气味寻找,见到拐角深处的一家咖啡店。它敞开着窗户,窗内,是狭小的调配咖啡工作室,窗外摆着几把躺椅与矮桌。我从不会错过间隙里的悠闲,要了杯咖啡,舒适地陷进椅子。我可以就这样坐着,过掉在北京最后一个探索的下午。把咖啡杯端到唇邊,我喝下第一口咖啡,看到一个轻微谢顶的中年人,在店内杂志架边站着。他在犹豫是否取一本杂志。我感到很有意思,他该不会就是故事里的老张吧?恍惚又想到,前男友以后也会变成中年人吧!我们都会。我喝下第二口咖啡。
在北京住了快一年,耗完了身上所有的钱。我过得比想象中快乐。再见了,我的舞蹈老师。我准备把当时买的书都带走,除了读不懂的那本卡夫卡。我把它留在了北京,藏在了衣柜里。有人能找到这本书,并且读懂的吧?
“下一站,鼓楼。”
还是熟悉的女声。这一次,我回到了老家。
作者简介
张君怡,1995年生,吉林德惠人,现居北京。建筑学专业毕业。曾做过助理建筑师、建筑编辑等,写过影评,拍过短片。小说作品见于《滇池》,文字作品见于“one·一个”App、柳州文联内刊,及深焦、和观映像、剧本君、看电影看到死等公众号。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