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单位烧锅炉,有个锅炉工,三十几岁的样子,一天到晚,也听不到他说几句话。
有时候打饭,会路过他住的宿舍,除了一张床,还立着一张画板,画板上偶见他没画完的山水画。略显破旧的屋子,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听说他还没有成家,又说他的经历很坎坷。烧锅炉的时候,他常对着炉口红红的火焰闷坐着,要么就拿只口琴,呜呜地吹。
有一次我们出去吃饭,老林要喊他同去。对于这个邀约,大家和那位锅炉工都感觉很突然。老林忙给他解释,说咱们都算一个单位的同事,不过是想一块出去放松热闹罢了。
最后,他还是跟我们去了。我们为他斟酒,他说喝不惯我们拿去的酒,反而只喝他自己带去的那半瓶二锅头。老林说,“我也爱喝这个味儿。”最后,同是一桌酒,他俩竟然另起炉灶,喝在了一起。那一餐饭,锅炉工好像跟老林说了好多话。他俩到底说了啥,谁也不知道,只见老林像多年的旧友,一直陪着对方聊了好久。
后来,我们又出去吃了几次饭。老林开始跟锅炉工称兄道弟,他俩喝起酒来,眼里全然已经没有了我们。据说,锅炉工要送老林一幅画,还一直认真画了很久。结果有一天,锅炉工突然辞职走了,没留下一句话。
老林在单位里,是出了名的怜贫惜弱。他连个鱼和鸡也不敢杀,他总说,他不是不敢是舍不得。大家都取笑他,说他这样的男人,放在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傳》里,可以做杨康的母亲包惜弱。人们说笑他,老林也不怎么反驳,实在招架不住,就搬出孟夫子那句“仁者,爱人”来,一边说一边朝大家不断拱手。
人世间,熟悉的人之间发生的好多事,大多是不经推敲的。跟素昧平生的人往来,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心。因为跟锅炉工的那段交往,我喜欢老林,也从来没有跟他开过玩笑。
央视有一部纪录片叫《文学的故乡》,其中的一集介绍的是小说家毕飞宇。几十年后,这位“苏北少年”重回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找到了童年的玩伴——一个聋哑人,多年未见,呈现在他们脸上的神情,仿佛昨天还在一起。接下来是毕飞宇跟他的“交流”,这边一个手势,那边“啊啊”几声,彼此便明白对方表达什么。老实说,我并未读过毕飞宇的小说,但那一刻,他和聋哑人的交流,恍若站在面前的是邻居的一位大哥,亲切、宽厚、温暖,也让我相信,他的文学作品里,必然蕴含着某种超越人心的力量。
犹记得,老家村里也有一个聋哑人,已经出嫁了,依然被人欺负。哪怕是小孩,也远远地朝她身上丢垃圾。那时我气不过,就往那些欺负她的人身上扔东西。她在我身后,啊啊啊地喊,我不知道她在表达什么。在我幼小的心底,总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红楼梦》中,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她和板儿走到荣国府大门石狮子前,见簇簇轿马,又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正坐在大板凳上说东道西。刘姥姥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她一会儿,便问从哪里来。刘姥姥赔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烦哪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地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她的事,何苦耍她。”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红楼梦》写了近千人物,有名有姓的大约七百多。上面的那位不愿戏耍刘姥姥的老年人,并没有名字。然而,我总是记着他,因为他在我心中,是有名字的。编辑/宋凌燕
作者简介
马德:《读者》签约作家,出版有畅销书《请原谅生活对你的所有刁难》《当我放过自己的时候》《在安静中盛享人生的清凉》《心向美好,慢慢修行》《允许自己虚度时光》等多部。多篇文章被选入中小学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