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君
长期以来,众多红迷对《红楼梦》中的邢夫人,颇有微词,且因书中第四十六回篇目为“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便以“尴尬人”称之,皆认定她是一个愚蠢贪婪,令人生厌的女性,但笔者多年来研读《红楼梦》,发觉这是误读,正应了“众口烁金,积毁销骨”一词,曹雪芹塑造的邢夫人这个形象并非如今人所认为的如此不堪,事实上邢夫人是一位非常符合封建礼教规范的女性。在此,要为邢夫人正名。
书中对邢夫人正面描写笔墨不多,但有三人对邢夫人评价的话,很值得仔细推敲。
第一位是王熙凤,当邢夫人因贾赦要娶鸳鸯而向凤姐讨主意时,书中写道:“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第二位是邢德全,邢夫人的亲弟弟,他向贾珍等人诉苦,“(邢家)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第三位是贾母,当贾母得知儿子贾赦要娶自己的大丫头鸳鸯,当即大怒,责备邢夫人,“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
很多红迷就从这三人的言语,得出这样的结论:邢夫人有两大硬伤:一是对丈夫贾赦百般顺从,助纣为虐;二是对娘家人吝啬异常,爱财如命。倘若如此,这就会犯偏听则暗的错误。说话的三人都是从自身角度来评说邢夫人的品行,而只需深入推敲,就可知道这个“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大太太其实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
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经济体,都有自己的利益需求,因而对待周边人的态度就千差万别。
一个天下人都被她算计了去的凤姐,她对尊贵无比的贾母极尽讨好之能事,对实权派王夫人言听计从,凤姐是贾府内管家,银子上千钱上万,听她调度,养成颐指气使的习性,而邢夫人只20两银子的月例,手头过的银子有限,加上丈夫贾赦挥金如土,邢夫人只得节衣缩食,“对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这本是无奈之举,但财大气粗的媳妇从不体谅她的苦衷,反而从心底里看不起。
邢夫人的亲弟弟邢德全,他的一顿诉苦,看起来可信,但书已写明,邢德全是一个“酒糟透之人”,“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雅号“傻大舅”。他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玩乐,竟带着妻女寄宿蟠香寺十年,后来又全家投奔到京来,让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啃老族”,不知反思,对爱护弟妹的邢夫人横加指责,曹雪芹为其取名“德全”,实则讽刺他没有德行。
出身钟鼎人家的老祖宗贾母,她从来不把这个出身小户人家,又是续弦的邢夫人放在眼里。即使邢夫人每天晨昏定省,伺候身边,但贾母说她“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当贾母知道儿子贾赦要娶鸳鸯时,她没有训斥贾赦,而是责备邢夫人,“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难道贾母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品性吗?贾赦“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这样骄横无耻的会听从身边人的劝告吗?作为填房,邢夫人不敢直言相劝,还要操持婚事;作为儿媳妇,邢夫人只能替夫受训,忍受委屈。内心的痛苦,无人可说,无处可诉。
只有从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和作家生平经历两个角度来评析小说人物,才能比较公正客观地走进人物。
(一)恩格斯提出的“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理论。典型环境指文艺作品中典型人物所生活的、形成其性格并驱使其行动的特写社会环境。典型人物是作者用典型化方法创造出来的具有独特个性,又能反映一定社会本质的某些方面的艺术形象。把人物置身于当时的典型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这样的人物才是有血有肉的真人。《红楼梦》作为中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巅峰之作,它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封建时代上流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既有贵妃省亲金银焕彩的宏大场面,也有厨娘和小丫头为一口炖蛋吵得沸反盈天的琐碎生活;既有小姐公子对着白海棠吟诗作对的风雅,也有穷亲戚登门觍着脸打秋风的难堪;有贵族少妇绞劲脑汁置妾室于死地的阴毒,也有放高利贷的街坊轻财尚义帮助穷小子的豪爽。贾府既是钟鸣鼎食的百年望族,也是勾心斗角的名利场,这样复杂而又生动的环境背景,给人物提供了一个多姿多彩的舞台,人不可能完全突破时代价值观约束,而贾府里的各色人等都是栩栩如生的。只有那个时代的特点去欣赏那个时代的人物,才是最客观的做法。
(二)深入掌握作者的思想倾向,了解作者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才能对书中人物形象有确切的判定。出身翰墨诗书之族的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个人物寄托了自己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对人生虚无的痛苦。宝玉对富贵的家族一直是心满意足的,他对贾探春说过:“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不小心把贾母赏的雀金裘烧了一个窟窿,宝玉竟急得嗐声跺脚,一夜无眠,只到修补好了,才放下心来。对父亲贾政更是恭敬有加,在贾政面前低眉顺眼,只要经过父亲的书房就主动下马,连身边小厮都觉得没有必要。宝玉一直偏爱着晴雯,但当母亲王夫人把晴雯赶出大观园,心里恨不能一死,但“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从宝玉对长辈们的态度,可知作者曹雪芹并不反对传统礼教,反而非常忠君和孝亲。正因如此,可以按照这样的思路去剖析《红楼梦》人物。
(一)遵从三从四德,符合封建礼教道德准则。《礼记》中规定:“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邢夫人处处顺从贾赦的想法,贾赦想讨娶贾母身边的大丫头鸳鸯,邢夫人就找凤姐商量,找鸳鸯提亲,结果得到的是婆婆贾母斥责,封建社会男子纳妾合理合法,正房要是干涉,就是不贤惠,是可能被休掉的。仅从时代的道德要求来看,邢夫人的行为完全符合“妇人以顺从为务,贞慤为首”的封建礼教,应当是个贤妻。
(二)勇挑家庭重任,是个爱护弟妹的好长姐。多数人认为邢夫人娘家经济条件很差,但按常理来说,并非如此,邢家当初可能是殷实人家,不过和四世公爵的贾家不能同日而语,邢夫人待字闺中时,母亲早亡,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不得不家里家外操持,家道很快衰落,一家人就靠邢夫人支撑。长姐如母,邢夫人出嫁后还要承担两个妹妹的婚嫁之事,弟弟一家人的生活开销。深知弟弟邢德全嗜酒好赌,不学无术,邢夫人只得在经济上管得严些。邢夫人一直处于婆婆不疼,丈夫不爱,家人不帮的悲惨境地,实在是让人怜惜。
(三)深谙人情冷暖,清醒而又顽强的生活。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一家子亲骨肉却一个个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邢夫人是外嫁来的,一无强大的娘家依靠,二无一子半女傍身,在那个时代的生存空间极为狭窄,名义上有一个继子贾琏和一个继女贾迎春。可是这个继子从来不孝敬她,继女又是个懦弱的“木头人“。邢夫人训斥过迎春一番话,她说“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表面上是替迎春叫屈,实际上是痛诉自己的遭遇。整个贾府,没有一个人关心邢夫人艰难处境,没有一个人在意邢夫人的悲苦。
那个时代,普通人家的女子想通过婚姻嫁入豪门,改变自己的命运,纯属情理之中。邢夫人劝说鸳鸯的话也是世人认可的价值观,“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曹雪芹作为一个男性作家,用现实主义的手法真正表现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中女性的“尴尬”地位,其实则是一个痛苦灵魂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