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国 李学峰
(国家海洋技术中心,天津 300112)
近年来,全球气候变化正在物理上和政治上重塑北极。俄罗斯作为最大的北极国家,一直高度重视对其北极地区的开发和经营。2020年前后,俄罗斯相继出台《2035年前北极和北方航道的基础设施发展规划》(以下简称为《2035北极基础设施规划》)[1]《2035年前的俄罗斯联邦北极地区国家基本政策原则》(以下简称为《2035 北极国家基本政策》)[2]和《2035 前俄罗斯联邦北极地区发展和国家安全保障战略》(以下简称为《2035 北极国家战略》)[3]等文件,以接替2011年出台的《2020年前及更远的未来俄罗斯联邦在北极的国家政策原则》,从国家战略层面重构了北极地区的发展蓝图。本文尝试从俄罗斯“转向东方”战略实施的脉络出发,梳理分析俄罗斯新版北极战略的出台背景、主要内容和面临挑战,进而为未来中俄北极关系发展提供参考。
苏联解体及俄罗斯完全独立以来,美欧主导的国际话语体系对俄罗斯国内外政策产生了深刻影响。在初期全面倒向西方的尝试遭遇失败后,俄罗斯开始实施“转向东方”的地缘战略,在此过程中加快经略北极地区也成为该战略的重要内容。
1996年,时任总统叶利钦开始转向“多元化”外交,推出了《1996-2005年远东及外贝加尔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纲要》等用于解决远东发展困境,同时加强与亚洲国家能源经济合作的“新东方政策”,就此开启了远东开发新的进程。
2000年普京总统上台后,工作重点在于国内权力政治的整合,远东和北极地区则受到“忽视”,北极经济开发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普京总统第二个任期开始后,随着俄中央集权以及恰逢国际油价高企的红利,基于俄罗斯资源型经济的客观需求,俄罗斯加大了远东及北极地区能源开发力度。2012年普京总统在《华尔街日报》撰文称,“俄罗斯全面走向亚太地区,是确保远东和北方地区高速发展、赢得国家辉煌的最重要砝码”。不过,2013 版《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优先关注与独联体国家、欧盟和美国等发展关系,亚洲国家则排在上述国家之后。此时,“转向东方”政策更多关注能源外交,以便“搭上亚洲繁荣的顺风车”,而没有将之提升纳入到国家战略规划之中,且其实施也并不紧迫[4]。2014年乌克兰危机引发的欧美制裁造成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持续恶化,国内经济状况面临着巨大困难。国内政界、学术界和民众开始更多地认为,俄罗斯的发展不能只靠西方,外交战略东进是必然的选择,继续寻求与西方合作是软弱的象征。“转向东方”战略开始在俄罗斯整体外交战略中占据更为重要的位置,利用好亚洲新机遇实现举国发展成为俄国家重点发展的方向,尽快实现国家经济增长及其综合实力的提升成为俄罗斯实施其国际战略的重要支撑。
俄罗斯全面加快了经略远东和北极地区的步伐,开发的意义已不仅仅在于维护国家政治的稳定,更是成为俄罗斯经济恢复的希望和确保俄罗斯国际地位的中流砥柱。一方面,俄罗斯以经济和改善民生为重点,通过制度完善来推动开发进程,推出了包括远东联邦区社会经济发展问题国家委员会(2007,由总理直接负责)、《2025年前远东与贝加尔地区社会经济发展战略》(2009)、《2020年前西伯利亚社会经济发展战略》(2010)、远东和北极发展基金(2011)、远东发展部(2012)、远东发展集团(2015)、《超前发展区法》及其机制(2014)、东方经济论坛(2015)、“远东一公顷”法案(2015)、符拉迪沃斯托克自由港(2015)、离岸金融中心(2018,设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俄罗斯岛)等一系列体制机制改革措施;另一方面,加强与亚太国家的地缘政治和经贸融合,欧亚经济联盟及其与“一带一路”对接、中俄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大欧亚伙伴关系”倡议等在俄罗斯外交框架中愈发重要。俄罗斯经济外交全面发力,与中国达成包括东线天然气供应、高铁、高科技园区、货币互换等38项重大合作清单(2014)[5],共建“冰上丝绸之路”,主导欧亚经济联盟分别与越南(2015)和新加坡(2019)签订自贸区协定,构建中蒙俄经济走廊(2016),与东盟签署《欧亚经济联盟与东盟合作计划》(2019)等,推动“转向东方”战略不断走向深入。
从“转向东方”战略实施效果来看,一方面,让俄罗斯看到了与亚太国家合作创造的巨大红利,俄亚之间与俄欧之间的经贸规模已经趋于接近,2019年,俄与亚洲的贸易总额为2621亿美元,而与欧洲贸易总额为3327亿美元[6];另一方面,让俄罗斯看到了拓展区域合作的巨大空间。随着东盟2012年发起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于2020年11月15日签署启动,域内各国对“一带一路”倡议也逐渐凝聚为共识并加速落地,这对于俄罗斯发展远东地区无疑是重大利好,极大地扩展俄方的经济利益范围。
总体上看,俄罗斯实施“转向东方”战略对远东地区的发展实际上已经具有显著的地缘政治和国家重大经济利益的特征,反映出俄罗斯积极介入亚太地区一体化进程、发展互利合作关系的强烈愿望。2019年,俄罗斯进一步将其远东发展部更名为远东和北极发展部,职能范围在原有基础上扩展到北极地区,在远东创新实施的包括建设“超前发展区”、投资优惠、联邦政府财政支持、境外人员及物资入境便利化措施等各种政策移植到北极地区,积极构建包括吸引外资、开发北极大陆架项目等措施在内的北极优惠机制,此举意味着俄罗斯将北极地区这一最主要的资源战略基地列入到远东开发计划内,大幅提升了能源项目和航道建设的综合效应,彰显其深化远东开发、扩大亚太影响力的决心。
2021年7月,俄罗斯发布的新版《俄联邦国家安全战略》首次将国内民生安全置于战略优先方向之首,强化国家经济一体化和区域均衡发展;在促进战略稳定和国际互利合作方面,俄罗斯“去西方化”的态度鲜明,“亲近亚太”的倾向更趋明显,明确强调“在不结盟基础上在亚太地区构建可靠的地区稳定和安全保障机制”,这也充分印证了俄罗斯必将加速“转向东方”的进程。
2001年7月,普京总统在《2020年前俄罗斯联邦海洋学说》中明确指出,“北极地区是俄罗斯的五大重点开发区域之一”。2004年,普京总统在联邦委员会会议上充分肯定了北极地区在经济、地缘政治和国家安全上的特殊意义,提出加快制定综合法律、经济、军事、安全、科学等领域在内的北极地区国家政策,以改善该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缓慢的状态[7]。
在俄罗斯推动北极开发的同时,加速融化的北极地区地缘政治也在发生显著变化。随着欧美国家与俄罗斯关系的持续冷却,其他北极国家对北极安全的认知也发生了重大转折。其中,美国新的北极安全战略已然成型,2019年6月,国防部在发布的新版《北极战略》强调北极地缘竞争,需要在北极“建立基于规则的秩序”[8]。2019年,加拿大颁布新北极政策文件《加拿大北极与北方政策框架》,旨在加强加拿大的北极地位[9],同时强调与美国合作来提高对北极领地的监视能力。2020年挪威北极战略新文件《新高北白皮书》更多地由注重外交和安全问题转向与区域发展并重,且积极邀请美国等盟国力量来参与挪威北部地区的海洋治理[10]。丹麦《2019-2020年外交与安全政策战略》提出,推进北欧国家北极安全形势论坛机制建设,以及加强与美国的合作[11]。瑞典基于过去近10年的剧烈变化和新的地缘政治现实,认识到瑞典北极政策面对的诸多挑战,需要将维护其北极利益的能力提升到国家安全层级[12]。芬兰一直优先关注其北极安全利益,在参与北欧五国防务合作机制的基础上,加强与美国、北约的防御合作。
俄罗斯深刻感知到北极地缘政治变化所蕴含的危机,这对俄罗斯北方边界和国家安全将带来潜在威胁,北极地区开始由地区性议题上升为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的一个独立方向。俄政府接连出台多部与北极相关的法律文件,2019年12月发布《2035 北极基础设施规划》,2020年3月普京批准《2035北极国家政策原则》,2020年10月出台《2035北极国家战略》,2021年4月批准《北极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综合计划》和《北极地区发展战略行动计划》(笔者将上述文件统称为“新版北极战略”),这些文件构建起一整套更为明晰的北极战略框架体系,使得俄罗斯在北极地区的发展目标和举措更加系统化,为维护俄罗斯在北极的国家利益和能力优势奠定了基础。
在远东开发一再拓展、开发政策不断推出的同时,毗邻远东、拥有厚重工业基础的北极地区再开发顺势成为俄罗斯国家发展战略的必然选择。从俄罗斯新版北极战略的内容看,其已远远超出经济范畴,不仅仅是为了巩固俄罗斯的法律主张、能力优势和实际存在等北极利益,而被视作为未来15年以至更长时期内统筹北极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维护主权和领土完整、保障国家安全等在内的全领域全方位发展的纲领性文件,充分体现出推进北极开发建设对于整合北极地缘经济的重要战略功能,其主要内容可归纳为以下六个方面。
北极地区被视为俄罗斯未来的经济增长极以及地缘利益的源泉。《2035 北极国家基本政策》强调:“北极地区是保障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战略资源基地。”其中,创新资源开发方式,推动北极经济多元化正在成为俄罗斯北极开发的新特点。
首先,重点开发对象由油气资源扩展到煤炭、稀有金属、建筑材料、森林资源和生物资源等。油气资源不再局限于北极大陆架,主要区域转向到包括亚马尔半岛在内的陆地区域,并且优先开发液化天然气(LNG),明确制定2024年达到4300 万吨、2030年达到6400 万吨以及2035年达到9100万吨等具体指标。
其次,构建以碳氢生产为主的一系列资源能源战略基地。新版北极战略详细规划了科拉半岛矿产资源基地、科米共和国煤炭原料深加工化工综合体和采矿冶金综合体、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西泰梅尔煤矿群、楚科奇自治区白令煤矿原料中心和拜姆金属矿产中心、新地群岛铅锌矿产资源中心等一系列大型基地建设项目,发展新型和现代化工业生产企业。2020年,俄罗斯石油公司启动了位于泰梅尔半岛的“东方石油”(Vostok Oil)项目,该项目资源基地石油储量高达60亿吨,成为北极地区的发展重点,为此该公司正在喀拉海(Kara Sea)上建造一个新的北极海港——布赫塔塞维尔港(Bukhta Sever)以承担在北极水域的石油运输[13]。
第三,加大研究用于北极开发的新技术。新版北极战略强调,加大研发北极油气开发技术、相关工业产品技术以及对现有海洋工程装备制造以及矿产原料中心进行现代化升级改造,通过落实北极大型投资项目来牵引和驱动科学密集和高科技产业的发展。通过具有规模效益的大型项目,尤其是具有较高经济回报的资源类开发项目来带动经济社会发展,成为克服地广人稀、产业结构单一以及投资成本过高等短板从而获取实效的重要实施路径。
第四,广泛吸引国际投资合作,推动北极的共同开发。比如,英国石油公司与俄罗斯石油公司合作并持有其19.75%的股份,壳牌公司入驻“萨哈林2号”液化天然气设施项目并持有27.5%的股份;美国埃克森美孚公司代表国际联盟参与“萨哈林1 号”项目运营;法国道达尔能源集团与俄罗斯最大的液化天然气生产商诺瓦泰克合作并持有其19.4%的股份;挪威国家石油公司与俄罗斯建立的合资企业运营已达30年;印度企业在万科尔油田上的持股达到49%。俄罗斯规模最大的亚马尔LNG 项目中,中国通过中石油参股20%和丝路基金参股9.9%等共持股29.9%,法国道达尔参股20%[14]。2019年启动的北极LNG2项目中的40%股份,由法国道达尔公司、日本的三井财团和日本北极液化天然气联合体、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等四家投资者各持有10%[15]。其中,来自中国的能源资金、市场和技术,更是为俄罗斯能源战略及重大项目建设提供了关键支撑,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西方对俄封锁带来的困难,这既与双方在能源利益及市场特征方面的高度互补性有关,也与复杂的国际形势紧密相关。俄罗斯北极战略对北极能源开发的持续投入,以及借助能源工具加强与北极域内外国家的经济联系,大幅提升了其在北极地缘经济整合进程的话语权。
新版北极战略则从全球视野出发,将海上交通纳入国家统一运输体系的框架下,以北方海航道为基础在亚欧大陆之间建设具有竞争力的国家运输干线,并制定了时间表和路线图,提出2024年、2030年和2035年三个时间节点的“三阶段”发展任务及运量指标,以最终实现北方海航道全年全段常态化通航、建成用于转运国际集装箱货物的枢纽港口以及亚欧重要海上贸易通道的目标。为此,详细提出了包括完善港口吞吐量、导航、气象监测等沿岸公用设施,建立由“领袖”级核动力破冰船组成的船队,打造俄北极航道集装箱运营商,在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堪察加和摩尔曼斯克州建立航线末端转运港口,对极地港口进行现代化改造,探讨将河流与海洋运输相结合的具体任务。
2021年普京总统在第六届东方经济论坛上表示,“北极是亚欧航运的未来,计划在2022年开通从符拉迪沃斯托克经北海航线到圣彼得堡的首批北极定期集装箱航线”,这预示着该项目的启动在复兴北方海航道进而建立一条连接欧亚的全球运输航线的方向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北方海航道等基础设施开发建设,对于实质性推进北极开发利用,乃至确保北极在俄罗斯国家发展整体布局的关键作用,都具有重要的战略功能。从经济影响看,航道已经成为推动北极国际合作的引领性议题,来自俄罗斯亚马尔的液化天然气经由北极航道运往北欧、日本、韩国和中国等地的货运量“正呈几何级数增长”[16]。在政治方面,北方海航道的深度开发会使得巴伦支海和日本海的地缘价值快速提升。基于现实国家利益需求的指引,一旦北极航道商业化贯通,位于西北欧和东北亚的沿岸国家必将围绕未来的地缘利益分配而强化更多的战略投入,这也将为北极地缘经济的整体进步提供重要助力。
《2035 北极国家基本政策》新增提出了“保障北极居民高质量的生活水平和福利”和“保护北极原住民的传统经济活动及生活方式”,将北极地区人口增长、失业率、新增就业岗位和平均薪酬作为绩效指标,这进一步增强了开发北极带来的普惠和外溢效应。普京总统强调,北极地区居民的生活质量应不低于国家平均水平,同时要充分照顾北极原住民的特殊需求。《2035 北极战略》规划细化了摩尔曼斯克州、涅涅茨自治区、楚科奇自治区、亚马尔—涅涅茨自治区、卡累利阿共和国、科米共和国、萨哈(雅库特)共和国、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地区、阿尔汉格尔斯克州等发展的主要方向,加快改变“支撑区”在项目数量、产业多样化、发展速度、经济活跃度以及经济总量等方面“西重东轻”的不均衡发展状态。
在体制机制创新方面,俄远东和北极发展部计划将远东和北极发展基金会、远东和北极人力资源发展局、远东吸引投资和支持出口署、远东和北极发展集团联合打造成为一个拥有“超级发展机制”的统一集团[17]。《2035北极国家战略》规划了“三个阶段”发展设想并制定了经济社会发展目标的14项标准。在空间布局上,俄将“俄罗斯北极支撑区”视为推动北极地区协调和全面发展的一个重要机制,同时,设立联邦“北极发展支撑区规划办公室”来保障经济项目在规划设计、目标制定、资金预算及实施等整体过程中协调支撑区的管理和运行。2020年7月出台的《俄罗斯联邦支持北极地区企业活动优惠法》正在规划将北极地区打造成为享有统一优惠政策的特别经济区。通过一系列改革,俄罗斯加强了联邦政府对北极开发的垂直掌控,大幅强化了本国企业、技术和人员的参与程度,以继续巩固在北极开发进程中的主导权,同时扩大国际经济合作的制度基础。
当前北极气候暖化不断加剧,意味着俄罗斯安全长期依赖的北方屏障存在出现漏洞的可能性。为此,加快完成对北极地区的地理勘探,获取关于“北冰洋海底部分区域是俄罗斯大陆架自然延伸”的足够证据,推进北极边界的划定是俄北极战略的重要内容。
同时,《2035 北极国家基本政策》明确指出了国家安全维护的主要挑战,包括一些国家试图单方面修改有关北极国际公约,北极海上划界的国际法不完善,有关方面干扰甚至阻止俄在北极的合法经济活动,有关国家在北极加强军事力量导致北极冲突的危险加剧,歪曲和抹黑俄罗斯的北极行动和活动,两次提到了北极地区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在不断增大。为巩固和保障其北部边界安全,俄罗斯正加快打造防空网、更新核潜艇、列装高超音速导弹、添置军用破冰船等北极军事化建设,旨在保持绝对优势的战略威慑。
《2035 北极国家战略》提出,俄罗斯将在国际法以及包括北极理事会、沿海“北极五国论坛”和巴伦支—欧洲北极理事会在内的区域合作机制以及双边基础上,与北极国家在经济开发、科技、文化、气候变化和环境保护等方面开展互利合作,并就北冰洋外大陆架问题保持互动。俄强调支持北极理事会在涉及北极的国际活动中发挥作用,协助北极国家建立统一区域搜救体系的努力,以及通过互利合作在北极工业、交通运输、能源等项目中提升环境保护标准来推动应对气候变化的进步。
《2035北极国家战略》强调了俄罗斯担任2021-2023年北极理事会主席期间开展有效的工作,以确保北极地区的可持续发展以及原住民文化遗产等项目进行。同时,俄罗斯还担任着北极经济理事会和北极海岸警卫队论坛的主席国,前者旨在促进“北极商业投资活动以及稳定的经济发展”,后者旨在促进八个北极国家海岸警卫队的协调与合作。俄罗斯通过利用主席国身份继续支持这些北极国际组织的活动,努力提升自己的软实力和国家形象。
《2035 北极国家战略》高度关注北极气候变暖,不再局限于气候变化对生态和海洋生物多样性的影响,将之提升为俄罗斯北极地区发展和国家安全面临的首要风险和威胁,指出“气候变化在带来新的发展机遇的同时,也可能给俄罗斯乃至世界的经济和安全带来全球性风险”,并针对性提出了一系列应对举措,包括完善适应于北极气候变化的基础设施,研发有关工程技术解决方案消除对陆地环境和公众健康产生的负面影响,以确保经济社会的可持续运转。同时,单独提出并列举了建立预防和消除紧急情况的相关任务。
总体上,通过对俄罗斯北极政策官方文件的比较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俄罗斯对北极地区面临的威胁以及开发的利益认知更加清晰,坚持以加强管控和利益拓展为核心的战略取向更为明确,对北极开发持更加开放的态度,无论是在资源勘探,还是投资参与,其合作伙伴选择已从北极国家扩展到全球合作伙伴。俄罗斯加强与北极国家合作来划定大陆架边界,保护北极自然环境,推动建立经北方海航道的亚欧贸易海上运输通道等的根本目的在于维护北极的和平稳定,为实现北极开发的经济社会收益和综合实力提升奠定坚实的基础。
2020年12月普京总统指出,“在未来的几十年,俄罗斯将扎根北极和北方领土,这事关俄罗斯的未来”[18]。俄罗斯通过新版北极战略的实施,逐步将国家战略重心向北极方向转移收缩,持续巩固北极的战略储备作用,以寻求国家安全战略纵深的底线和获取未来可持续发展的动力。2021年新版《俄联邦国家安全战略》再次突出强调了包括海洋、极地等领域的战略利益,高度重视“保护北极和合理利用资源”,这预示着其北极政策仍将会继续推出新的重大举措来进一步担当国家战略稳定的重要载体。
由于北极自然生态的特殊性以及北极问题的复杂性,俄罗斯新版北极战略的实施也面临着包括自然地理条件、国内经济社会基础以及北极地缘政治环境等方面的一系列制约因素。
俄罗斯的海洋地理条件存在天然局限性,大部分地区自然气候严酷,缺少温暖港湾,海岸利用性较差,东西部及北部地区相互之间的地理联系性不强,寒冷的北冰洋和太平洋大部分海岸不具有常年不冻港,而温暖的波罗的海和黑海方向的出海通道受到外部力量的严重制约。时至今日,外有北约东扩、内陷经济困境,造成俄罗斯海上活动空间变小,海上行动能力急剧降低,俄罗斯海权境况较以往更为不利。虽然北极航道成为俄罗斯改善海权、走出战略困境的重要突破口,但限于当前的北极环境、技术要求及成本等,短时期内实现成规模商用北方海航道还不现实,不能缓解俄紧迫的海权窘境。
北极地区寒冷复杂的自然环境和气候条件给地质勘探和资源开发带来较高风险。以油气资源为例,首先是勘探成本较高。即使最有前景的地质构造,钻井获得成功的概率也只有大约70%,而每口油井成本都在2000万美元以上。俄罗斯油气公司在吸引外国投资者进行共同开发时,往往需要外方独立承担勘探费用等开发风险。其次是能源开采效益下降明显。俄罗斯产出原油石蜡成分较高,低温下容易固化,不利于流动和管道运输,技术及设备要求较高,竞争力不强。近年来,国际油气市场行情波动严重,大大影响到油气项目经济效益,也降低了投资北极油气的市场热情。
另外,对于大规模完善基础设施,加强现代化工业企业的升级改造需要巨大的资金成本。虽然新版北极战略提出,北极开发资金保障由联邦预算和预算外来源共同提供,鉴于俄罗斯的现有经济状况以及面临的经济制裁等不利局面,俄罗斯资金投入和技术引进面临很大困难,这也是俄罗斯加强推出、宣传和展示相关项目,不遗余力吸引国际社会资本流入的重要原因。
俄罗斯当下陷入内外交困,经济社会整体支撑提升乏力。2000年普京总统上台以来,采取有力的经济转型与体制改革政策,在早期经济保持较高增长之后,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及2014年乌克兰危机引发的欧美制裁等对经济造成严重冲击,经济增长速度变慢,甚至还出现过负增长。俄罗斯GDP已从2013年的2.29万亿美元缩水至2019年的1.69万亿美元[19]。
北极开发主要依靠联邦政府的推动,地方与民间力量参与不充分,缺乏内生动力。受历史、传统和文化等因素影响,俄罗斯国内经济社会条件改善缓慢,政府能否有动力去改变长期依赖的“资源经济”发展模式是一个未知数,同时面临的法律制度不完备、人力资源流失、政府管理能效低下、投资环境不理想、突出的腐败现象以及社会治安问题等方面的挑战,也成为吸引投资的重大障碍。
另外,美欧西方在金融、高科技、投资等领域展开的长期全方位制裁持续恶化了俄罗斯经济的外部环境,多轮制裁造成俄罗斯的资本成规模外流、卢布贬值、国际融资能力受损、物流贸易和政府财政来源受阻,急剧提升了俄罗斯国家经济社会运行成本,使其进一步陷入孤立状态,北极开发的现代化进程也将受到严重影响。
欧美对俄罗斯的战略施压已经扩展到北极海域,促使北极地缘关系裂痕更趋于加深。北约军事力量正在北极地区聚集,并频繁开展“挑衅性”军演。2018年10月,北约“三叉戟交点—2018”联合军演期间,美国“杜鲁门”号航母罕见驶入北极海域[20],当月,法国军舰“罗纳河”号在未事先知会俄罗斯情况下首次经北方海航道抵达美国,对俄方管控权造成冲击,俄罗斯随后出台“外国军舰航行北方海航道须提前45 天报备”的命令,并威胁如违反俄方规定将坚决使用武力[21]。2021年6月北约布鲁塞尔峰会已正式同意制定北约的北极战略来扩展影响力[22]。2022年3月,北约及其伙伴国家芬兰与瑞典在北极圈内举行自1980年以来最大规模的“寒冷反应”军事演习,俄罗斯随即在挪威北部与冰岛之间的海域部署大型水面舰艇进行警戒[23]。北极地缘政治的结构性矛盾正在日趋放大,面临着军事对峙加剧、暗流涌动的新局面。
2022年2月24日开始的俄乌冲突等地缘政治危机与北极的联动性更趋紧密。欧美对俄罗斯的战略施压和全面制裁已经扩展到北极海域,北极治理出现严重震荡。北极理事会的美国、加拿大、丹麦、冰岛、挪威、芬兰和瑞典等其他七个成员国发表联合声明表示,暂停参加北极理事会及其附属机构的所有会议以示对俄抗议[24],而俄罗斯恰为现任北极理事会轮值主席国(任期为2021 至2023年);巴伦支海欧洲—北极理事会声明暂停与俄罗斯合作[25]。事实上,任何涉及俄罗斯领土的合作或与俄罗斯机构的合作都已被搁置。美国等其他七个成员国正在寻求建立临时安排来代替目前俄罗斯所担任的北极理事会轮值主席国的职位。问题在于北极理事会并非以条约而是一个政府间“论坛”为基础,没有俄罗斯的参与,北极治理必将困难重重。北极治理的现有机制成果及其未来走向面临很大的不确定性。同时,来自欧美的大型公司与投资者宣布退出俄罗斯资源开发,或不再与俄罗斯合作开发包括北极地区部分在内的新项目[26]。2022年4月8日,欧盟接续出台了对俄第五轮制裁措施,包括煤炭禁运、俄籍船只禁入欧盟港口。俄乌冲突及其后续影响将使北极海域在连接俄罗斯和全球经济方面的长期作用面临着巨大困难,西方与俄相关的北极开发合作以及未来的能源贸易存在着更大的不确定性。
随着世界经济重心向东移动的趋势不断加快,俄将更依赖来自亚太地区的资金、技术和市场,深化“转向东方”进程,振兴北极地区发展也是其应有之义。努力与亚太国家构建和深化互利合作关系,尽快将北极的资源优势尽快转化为现实的经济社会发展收益,并积极转型经济增长模式成为其核心要素。更为重要的是,俄罗斯或许真正意识到,远东开发与北极地区息息相关,若没有北极地区的资源能源以及发展高附加值生产潜力的支撑,远东也难以实现跨越式发展。因此,俄罗斯必将统筹国家财政、技术和管理能力来将北极打造成在安全纵深和经济腹地等属性上的关键战略要地,而俄乌冲突正在加速这一过程。
俄罗斯新版北极战略对于中俄关系也将产生重要影响,在“中国东北—俄罗斯远东”战略对接取得重大合作成果的基础上,为双方提供了又一巨大的合作空间。尽管深化与中国的关系,并非俄罗斯新版北极战略的重点目标,却是对该战略前途的影响因素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俄罗斯欢迎中国的北极政策,主要根源于中国需要从亚洲到欧洲间快捷、高效的海上运输通道和北极油气资源,而俄罗斯需要借力于中国的资金和技术支持,进而挖掘“亚太地区巨大的合作潜力”。
对于中国而言,基于双方需求互补性,利用“冰上丝绸之路”与俄罗斯进行多层次的战略对接,巩固现有成果,共同开拓新的合作领域,符合中国的北极利益。因此,推动建立中俄北极伙伴关系将成为可能,这也将成为进一步深化中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