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芬
(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生态危机是人与自然关系破裂的一种表征,意味着某种外在力量搅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在当代,生态危机俨然成为了横亘于人类社会的重大挑战,也成为了备受关注的重要议题。人类对生态危机之根源及其消解路径展开了深入探寻,秉持不同观点的理论家们也纷纷各执己见。“深绿”思潮主张生态中心主义价值观,试图从价值观或技术维度探寻生态危机的根源所在。“浅绿”思潮主张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但究其实质却是在为资本主义做辩护。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则直指生态危机之深层根源,将目光聚焦于制度层面,并基于制度维度展开了消费主义价值观批判与技术批判。由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建构起有别于“深绿”思潮与“浅绿”思潮的生态理论。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将资本主义制度与生态危机联系起来,对资本本性及其扩张逻辑进行了透彻性分析。于是,以此为切入点进一步阐释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态危机产生的逻辑必然性。更明确指出,在这种制度框架内,人与自然的冲突将永远无法达到一种和解的状态,生态危机的消解也只能是设想。因此,唯有构建生态社会主义社会,才能从根本上破除这种生态困局。
第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以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为切入点,揭示资本主义制度与生态危机的内在关联。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不同于“浅绿”思潮与“深绿”思潮仅从价值观维度探究生态问题,而是以制度为切入点,从资本本性及其运行机制中来寻找生态危机产生的原因。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主体俨然已被物欲蒙蔽了双眼,以荒诞与狂妄的姿态肆意破坏自然,并在与自然的物质变换中享受着经济增长带来的满足感与获得感,根本无暇顾及频频发生的生态问题给予的警示。以追求经济增长为名,将自然视作满足其无尽贪欲的工具性存在,并利用技术的加持来加速对自然的侵占与攫取。在这种运行逻辑中,生态危机的产生是必然的,是主体因其野蛮行径而必然面对的、无法逃脱的报复与命运。然而,由于资本所遵循的是“经济理性”原则,以利益最大化为其目的,所以自然随即也沦为了其赚钱的筹码与工具。故而,生态危机在这种制度框架下根本无解决之道。基于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指控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性,并以此为逻辑起点建构起了生态批判理论。
第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坚持自然观与历史观的辩证统一。西方绿色思潮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讨论充斥着诘难、指责与排斥的味道,偏执地将历史唯物主义划定为与生态相冲突的“人类中心主义”和“技术决定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极为反对此番理论诘难,宣称其割裂了自然观与历史观的统一,并明确表明历史唯物主义实质上“具有比西方绿色理论更具优势的生态学视阈”[1]。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的视域中,历史唯物主义事实上与生态并不相悖。马克思恩格斯早已深谙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多元关系,其“物质变换裂缝理论”即为自然观与历史观统一的生动诠释。奥康纳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所建构的历史唯物主义也已科学阐明了“人类历史和自然界的历史无疑是处在一种辩证的相互作用关系之中的”[2]客观事实,并揭露了被华丽外壳所遮掩的“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本质”[3],从而深刻“意识到了建构一种能够清楚地阐明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的矛盾关系的理论的必要性”[4]。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实现了自然观与历史观统一与契合的历史科学,呈现出“一种潜在的生态学社会主义的理论视域”[5]。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构与阐发则使得生态视域从潜在走向显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基于历史唯物主义所建构的生态批判理论,围绕制度、价值观、技术等多维向度展开,深刻阐发了资本主义制度与生态危机的必然联系,进一步确指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性。由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凸显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自然向度,“开启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视阈”[6]。
第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以构建生态社会主义社会为逻辑旨趣,指明了生态危机的消解路径。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框架下,实现资本主义制度与价值观的双重变革,建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是从根本上解决生态危机、实现人与自然彻底和解的正确路径。在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生态理性”代替“经济理性”成为了生产所赖以遵循的原则。生产抛却了狭隘的唯利益论,所追求的不再是可量化的物质利益,而是自觉选择以“生产性正义”为立足点。于是,生产不再是盲目的、为金钱所驱动的,而是与现实的需要相耦合。生产目的完成了从利润到使用价值的转变,消费亦即从“异化消费”中跳脱而出,技术的运用也破除了以往的非理性运用而呈现出理性运用的合理样态。根据“生产性正义”设定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以满足基本生活需要为旨归,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亦呈现出合理的、良性的交相互动,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得以重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并非只满足于理论建构,而是致力于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付诸于实践,亦即实现理论与实践的有机统一。对此,他们将视线聚集于变革资本主义制度以及全球体系的激进阶级运动上来,试图经由生态运动的战略转化来实现生态运动与社会主义的有效连通,从而达到建立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旨归。
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建构中,由于资本主义制度和生态危机的关联不断强化,变革资本主义制度的诉求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成为消解生态危机的先决条件。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工具,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领悟到自然观与历史观的辩证统一关系,将生态危机言说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必然程序,并且将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建构作为破解生态困局的关键一招,从而建构起一套具有鲜明理论特质的生态批判理论。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对生态危机根源的有效言说,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性与非正义性在此得以明晰。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中,资本主义制度成为了引发人与自然冲突的主因,价值观、技术则被置于从属地位,而且价值观的不合理性与技术的非理性运用是在资本本性和资本主义制度的驱使下才产生的。基于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创立了生态批判理论,立足于生态视域对资本主义展开了多维批判。
一是制度批判。围绕资本主义制度展开的批判,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内容,更是开展技术批判与消费主义价值观批判的立足点。就资本的本性而言,必然存在着某种引导主体追逐利益的倾向与态势,以至于在利益的驱动下,自然界沦落成了服务于资本、为其创造价值的工具性存在。资产阶级将魔爪伸向了自然界,“用最残酷血腥的野蛮手段”[7]掠夺自然,不计后果地占有与消耗自然,以此来满足其“最下流、最龌龊、最卑鄙和最可恶的贪欲”[8]。正所谓“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9],而生态危机也注定成为了资本本性及其扩张逻辑下的必然产物。在奥康纳视域中,资本主义社会还存在“第二重矛盾”,即资本主义生产力、生产关系与生产条件之间的矛盾。而这一矛盾是由于“资本主义从经济的维度对劳动力、外部自然界或环境的自我摧残性的利用和使用”[10]而产生的,它的激化必然会导致人与自然“物质变换关系的断裂”,亦即生态危机的发生。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基于生态视域所展开的制度批判,触及到了生态问题之根本,确指了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危机产生的逻辑必然性。
二是消费批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斥责资本主义社会所奉行的消费主义价值观。消费主义价值观之所以在资本主义进展中成为被大力鼓吹与大肆宣传的价值观,就在于它迎合了资本的逐利本性,遵循“越多越好”的原则。正是这种资本的本性及其扩张机制培植着一种“虚假需求”,亦即鼓励与刺激人们通过疯狂消费的方式来确证自身的幸福与自由。这种“虚假需求”代替了“真实需求”,进而导致了消费成为了一种异化消费。同时,由于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呈现为异化劳动的样态,工人在“劳动中缺乏自我表达的自由和意图”[11],缺失了创造性与幸福感,所以他们“逐渐变得越来越柔弱并依附于消费行为”[12],渴望利用消费所带来的满足与幸福来弥补其在劳动过程中所缺失的部分。在这种消费主义价值观的支配下,资产阶级必然会无止境地加大生产,必然会肆意妄为地加大对自然的索取与占有,必然会使得“人与自然的关系简单化为支配和被支配、利用和被利用的工具性关系”[13]。而资产阶级过度吮吸自然的荒诞行径同时也必定会触发人与自然的冲突机制,引发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这种异化消费暴露出反生态性与不可持续性的内在缺陷,遭到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的强烈批判,以至于阿格尔提出“期望破灭的辩证法”,宣称变革与重塑这种消费主义价值观的必然性。
三是技术批判。在资本主义社会,技术运用始终都与资产阶级的目的和欲望联系在一起,是具有阶级利益诉求的、为金钱所驱动的非理性行为。这种非理性运用是由于资本逐利本性及其扩张逻辑所导致的。因此,技术并非本身就存在对错之分,而是在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下才被异化与扭曲,才呈现出不合理性与非理性使用的不良态势。在资产阶级的实践活动中,对技术的创新与使用的择取,尽管打着诸如绿色、理性等高尚而崇高的旗号,但是却仍然无法改变其屈从并服务于资本的实质,仍然无法突破阶级利益的框架。可以说,科学技术被迫且无奈地成为了被资本所操纵的傀儡。因此,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看来,资本主义制度下技术运用的出发点只是利润,只是想通过技术的加持来加快资本积累的速度。所以,技术从被研发出来的那一刻起就肩负有创造利益的使命,就必须得服务于资产阶级无限扩张的贪欲。于是,技术必然会被盲目的、非理性地使用,而对自然的掠夺与剥削也必然愈加疯狂而野蛮,与自然的物质变换也必然更加不符合规律性。这势必会造成人与自然关系的持续恶化,势必会使得生态危机愈加严峻,波及与蔓延的范围更加广泛。值得注意的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所展开的技术批判,是以制度为立足点的,其所抨击与批判的始终都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技术非理性运用,而非技术本身。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将焦点直接指向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将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制度相挂钩,并将消费主义价值观与技术非理性运用都归咎于资本主义制度,随即批判了建立于资本基础之上的消费主义价值观及技术运用的内在缺陷。他们声称,在资本主义制度的框架下生态危机并无解决之路径。因此,拘泥于价值观维度的变革并没有击中要害,唯有从源头上彻底破除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才是解决生态危机的正确路径。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抛却了西方绿色理论拘泥于价值观维度的束缚与局限,不再掩饰资本主义制度的剥削实质,不再为资本主义作出辩护,而是自觉选择控诉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性,直面生态危机的深层根源。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与西方绿色理论分属不同的理论谱系,它为摆脱生态危机提供了可行性方案,并以其丰富的理论意涵给予了西方绿色理论以有力驳斥,从而展现出了有别于“深绿”思潮与“浅绿”思潮的理论特质。
第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有力驳斥了以生态中心主义为基础的“深绿”思潮。“深绿”思潮是为“自然价值论”和“自然权利论”做辩护的生态理论。在这种宣称生态中心主义的生态理论中,自然观与历史观被割裂开来,自然被视作是“一种未被污染的、未被人类之手接触过的、远离都市的东西”[14]。“深绿”思潮执拗于维护自然利益,并将道德关怀全部聚集于自然,而人类的利益与价值则被其忽视与遮蔽。可以说,生态中心主义是“优先考虑非人类自然或至少把它放在与人类同等地位的‘生物道德’”[15]。在其理论框架中,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制度的逻辑关联被遮蔽,生态问题被简单归结于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问题。同时,技术运用、经济增长被其固执地认为是与生态保护相冲突的。“深绿”思潮全盘否定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困囿于价值观维度而难以直击生态危机之根源。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则跳出“深绿”思潮单纯从价值观维度考量的狭隘视角,抛却了其单纯考虑自然的立场,立足于人类的真实需求,将自然观与历史观统一起来,将生态危机归咎于资本主义制度。同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还反对“深绿”思潮一味拒斥科技与经济增长的错误认知,主张技术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才被非理性运用,它的滥用及其所导致的生态问题根源仍在制度层面。由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展现出丝毫不同于“深绿”思潮的思维方式,实现了对“深绿”思潮的突破与超越。
第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有力驳斥了以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为基础的“浅绿”思潮。“浅绿”思潮以人类利益与需求为立足,奉行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针对“深绿”思潮对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诘难,“浅绿”思潮声称存在理论缺陷且亟需摈弃的只是近代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浅绿”思潮虽然扬言维护人类利益与需求,但是究其实质而言,它却是为资本主义做辩护的生态理论,始终逃脱不出资本的支配。而且,“浅绿”思潮对资本主义制度满怀信心,坚信其具有解决生态危机的能力。于是,“浅绿”思潮始终困囿于资本主义制度的框架之内,其所倡导的生态保护本质上仍然是为资本服务,其所提议的革新科学技术也只会让剥削变本加厉,而自然也只能沦落为满足人们野心与欲望的工具。因此,“浅绿”思潮始终未能找准生态问题之根源,更无法从源头上破解生态困局。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虽然也立足于人类利益与需求,但是它却能够直指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的弊端,并且指控资本主义制度下价值观的不合理性与技术运用的非理性,更进一步提出从根本上抛弃与变革资本主义制度的要求,实现了对“浅绿”思潮的超越。
第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制度维度、哲学价值观维度和政治维度三者统一的生态文明理论”[16],是对“深绿”思潮与“浅绿”思潮的辩证超越。就制度维度而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指控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本质及其非正义性,从制度维度探讨生态问题,为破解生态困局找到了良方。其之“所以是马克思主义的,恰恰是因为它是从资本主义的扩张动力中来寻找挥霍性的工业生产的原因的”[17],恰恰在于它跳出单纯价值观的窠臼而将矛头直指资本主义制度,恰恰在于它披露了资本本性及其“剥削机制”[18]。在哲学价值维度,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生态中心主义价值观与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展开了批判性反思,并对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作出了辩护。然而,其所倡导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是祛除了资本支配、脱离了资本主义制度框架的,是真正以人类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为基础的。此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还指出消费主义价值观实质上是一种异化消费,与有限的自然承载力相违背,具有不可持续性。而政治维度即是指生态学马克思主义通过激进的阶级运动来实现建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目的。基于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彰显出了其独特的理论品质,廓清了与西方绿色理论的界限。
“深绿”思潮与“浅绿”思潮或是立足于自然或是立足于人类,在其价值立场上将人与自然孤立且对立起来,虽然各自立场不同,但都共同执拗于单纯价值观维度的变革。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则并没有困囿于狭隘的价值观维度,而是从一开始便上升到制度层面去探寻生态问题,并试图将资本主义制度的缺陷与弊端深刻地呈现出来,建构起了具有鲜明特质的生态批判理论,由此实现了对“深绿”思潮与“浅绿”思潮的拒斥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