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波
(湘潭大学 湖南湘潭 411105)
《文心雕龙》是南朝梁时期文学理论家刘勰创作的一部文学理论专著,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相当高的地位,不少学者甚至将其奉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作品的最佳代表,推崇备至。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刘勰对于文学的本质发表了他的看法,他认为文学的本质是:道是其内容,文是其表现形式。《原道》开篇第一句话就说:“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刘勰的“文”的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文”指宇宙万物的表现形式,如山川日月动植品类。任何事物都有它一定的外在表现形式,这便是广义上的宇宙万物之“文”;而任何事物都有它内在的本质和规律,这便是本质之“道”。道对不同事物来说,有它不同表现形式,故而文也就千差万别[1]。道是文的内容,文是道的外化,因此文是道的体现,为文必须要遵循一定的道义。
欲探究刘勰秉承着怎样的“道”来书写《文心雕龙》,首先应明晰“道”在全书当中处于怎样的位置,笔者欲首先以全书的框架体系作为切入点,以理清“道”是如何牵引全书的逻辑链条。全书共五十篇,其中《序志》是总序,能够为写作文章所用的,只有四十九篇。刘勰在《序志》篇中将全书划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为“文之纲领”,包括两部分,即作为“文之枢纽”的《原道》至《辨骚》共五篇和阐述“论文叙笔”的《明诗》至《书记》共二十篇;下篇为“文之毛目”,包括说明“剖情析采”的《神思》至《程器》共二十四篇和体现“长怀序志”的《序志》一篇。龙学学者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从二分法至七分法的六种划分方法,但无论如何划分,“文之枢纽”五篇的位置基本固定。
“文之枢纽”五篇遵循“道—圣—经—纬—骚”的逻辑:《原道》篇论“文与道”的关系;《征圣》篇论“文与圣”的关系;《宗经》篇论“文与经”的关系;《正纬》篇论“文与纬”的关系;《辨骚》篇论“文与骚”的关系[2]。可以如是理解:作文必须以“道”为本,所以要“原道”,即“原于道”;如何“原道”?最好向圣人请教,所以要“征圣”,即“师乎圣”;圣人已去,幸而留下经典供后人研习,所以要“宗经”,即“宗于经”;这里的“经”指“五经”,那么,是否学习“五经”便足矣呢?刘勰没有囿于一隅,同时还另外给予了“正纬”和“辨骚”两种途径,“纬”指诗文,“骚”指以《离骚》为代表的辞赋。《原道》篇实际上指出了“道”为文本的核心,文章其后四篇即围绕“文以明道”来展开论述[3]。
再放眼全书,《文心雕龙》遵循着“道—圣—经—纬—骚—体—术”这样一条文脉。“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所以要“征之周孔”,但是“去圣久远,竞今疏古”,于是便要“还宗经诰”,“文之枢纽”中提到的主要解决方法就是“宗经”[4],可是在实施过程中却出现了诸如“文体解散,离本弥甚”等许多困难,如若想“禀经以制式”,就不得不正视“文体解散”的问题,于是必须“正末归本”,即“正体”。可以如是理解:“正体”是解决“宗经”问题的根本所在,其内容对应的篇目大致就是从《明诗》至《书记》的“论文叙笔”部分,这一部分以儒学的五经为主,又是全书的纲领,这可证明《文心雕龙》主体部分是秉持着“儒道”的,也就是说,“经”对应“体”是以“儒道”为准则与目标的[5]。
以此类推:“纬”和“骚”对应“术”是刘勰傍及百家额外撷取的为文之术,由于当时文坛掀起一股浮躁之风,文人士大夫们“多欲练辞,莫肯研术”,刘勰想光复“文丽而不淫”的文风,于是提出了“比资晓术”的解决方法,即“执术”[6]。那么如何“执术”呢?主流的儒家之道着重于“体”的问题,而“术”的问题可以借鉴儒家之外的他家之长,联系魏晋时代的流行思潮,当时儒释道盛行,于是自然而然把“他家”大致锁定在佛道两家,而阅览从《神思》至《程器》的“剖情析采”部分,总能发现其中出现了佛家和道家思想。当然,全书由刘勰所撰,刘勰受儒释道三家思想所影响,全书中肯定会体现出这三家的思想,只不过《文心雕龙》纲领部分的“体”主要以儒学为主,所以其后毛目部分的“术”就可以由佛学和道学发挥其所长了。
由此条分缕析,《文心雕龙》的逻辑框架便一目了然了。笔者认为,《文心雕龙》全书秉承的道义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天人之道,一层是人文之道。在“道沿圣以垂文”的路径中,“道”通过圣人作为传承人,往前承接“天人之道”,往后发展出“人文之道”,而人文之道主要包括儒释道三家之道。接下来笔者就来详细分析一下《文心雕龙》中所秉持的“天人之道”和“人文之道”。
何以为“天人之道”?这个问题也可以等同于“道从何处而来”?圣人从何处接过“道”的火炬?《文心雕龙》第一篇《原道》便探讨了这一问题,“道”由“天”传递给“人”,由“人中之圣”承担起主要任务。全书共四十九个“道”字,《原道第一》中“此盖道之文也”、“自然之道也”、“莫不原道心以敷章”、“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乃道之文也”与“道心惟微”中的“道”是重中之重。
《原道》第一句话“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其中,“文之为德”,非言“言之德”,乃是说“文之作为德”,那“德”又是何意呢?《管子·心术》中说:“德者,道之舍,物德也生,德者,得也。”即“德”是“道”所寄寓之物,“道”无形无名,通过“得”加以显现,“物之得以为物”,万物得到了形与名,便可作为“德”的意象,而“德”又是“道”的寄托,“文”又是万物的其中一员,所以此处可以理解为“文作为一种道”—是很伟大的,它与天地并生。这与篇末的“乃道之文也”首尾呼应,“辞之所以能鼓动天下者”,便是因为“辞”是“道的文”,“辞”是“文”的一种,“文”是“道”的一种。那么“文”分几种呢?广义的“文”指《情采》中所说的三种文:形文、声文和情文[7]。“形文”对应文中所说的“龙凤”“虎豹”“云霞”“草木”“声文”对应文中所说的“林籁”“泉石”。所以才说“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自然众多“无识之物”尚且丰富多彩,那么作为“有心之器”的人,怎能没有文章呢?而后引出下文,人类的文章便是“人文”,也就是上述所说的“情文”。狭义的“文”指“文辞”,属于广义的“文”中的下一级类目,大概可以理解为“文”指文学、文化等,“辞”指字词、藻饰等。广义的“文”中的三种分类在实际写作中,有时又可以作为狭义的“文”中的下一级类目,如“形文”指文辞要讲究文采,“声文”指文辞要讲究音韵,“情文”指文辞要讲究情义。这就是“道之文也”。
理解了“文”之后,再看“道”,“自然之道”和“道心惟微”中的“道”面目如何,从何处来,至何处去?文中第一句“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文”既作为一种“德”,“德”既作为一种“道”,是与天地并生的,接着便解释了自然中处处有“文”,天地确立之后,“人”才加入其中,与天地并称为“三才”,这里存在一个时间先后问题,也就是说“天地”在“人”之前,而“文”与“天地”并生,所以“文”在“人”之前,“道”也在“人”之前。而以“儒释道”为代表的“人文之道”必在人之后,因为人之祖先还有一段在“天雨粟,夜鬼哭”之前的历史,既然“人文之道”在人之后,那么“自然之道”和“道心惟微”中的“道”绝对不是指“人文之道”,笔者用一个词来概括,即“天人之道”。《原道》中的“道”基本指“天人之道”,其中夹杂着些许从“天人之道”过渡到“人文之道”的滥觞。
“天人之道”如何理解?《原道》篇赞曰:“道心惟微,神理设教。”“神理”是指什么呢?东汉班固《白虎通义·天地篇》云:“始起先有太初,然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然后判,清浊既分……精者为三光,好为五行,五行生情性,情性生汁中,汁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班固阐释得十分明了,从宇宙源起到文章生成是沿着如下一条逻辑链的:太初—太始—太素—气(气分清浊,精者为三光)—五行—情性—汁中—神明—道德—文章[8]。我以为,“神理”乃是“天”传入人间的“道”,人接受了“神理”,产生“天人感应”,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便是自先秦诸子起至后世代代相传的对“道”的追求。
刘勰所处之时,儒释道(玄学)盛行,这正是一个尊崇“天人感应”与“天人合一”的时代。这一点从篇名《原道》亦可瞥见端倪:“原道”取自《淮南子·原道训》:“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能有。”“太上之道”就是最初的“原道”,从宇宙初始而来,从“神理”而来,从“天”(这里的“天”不是与“地”相对而言的,是约等于“神理”的概念)而来[9]。《原道》中所说:“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描述了天地的纹理,即“道之文”,笔者认为这句话描述的是“天地之道”,比“太上之道”晚,比“自然之道”早。“自然之道”须待作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的人出现之后,形成“三才而立”的局面,才可“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便确立了。之后,刘勰用动植物做铺垫,突出人之于文章的可贵,由此,“天人之道”便生成了。其时间顺序如是:太上之道—天地之道—自然之道—天人之道。
何以为“人文之道”?圣人接过“天人之道”的火炬后,再由自身和后代继续努力,发展出“人文之道”,“儒释道”文化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经”“纬”“骚”便是参考资料,“体”和“术”便是答卷。笔者认为,《原道》篇之后的“道”基本指“人文之道”,其中夹杂着些许从“天人之道”过渡到“人文之道”的余迹。《文心雕龙》人文之道糅杂儒释道三家思想。魏晋南北朝时期,儒释道多元思想并存,在文人士大夫作品中留下痕迹。刘勰的《文心雕龙》便糅杂了三家思想。儒学自大一统以来占据中国传统文化主流,其对刘勰及《文心雕龙》的影响自然不必赘述。魏晋道家发展到一个新阶段,玄学兴起,《文心雕龙》中俯拾即是道家思想的影子,比如《正纬》篇里的“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体现了道家无中生有的宇宙观中的神秘色彩,《神思》篇里的“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体现了道家追求“虚静”的美学思想,《隐秀》篇的“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体现了道家“自然全美”的思想。至于佛学思想,也可窥知一二,比如,《论说》篇“动极深源,其般若之绝境乎”中的“般若”就是一个佛学名词,还有学者提出《序志》中的逻辑与佛家的因明学的逻辑极为相似。《文心雕龙》中携带佛学思想的原因与刘勰的生平有关,刘勰求学时便与佛学结缘,《梁书·刘勰传》中说道:“勰早孤,立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勰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10]
在《原道》篇中,刘勰还对人文的起源与发展作了论述,以进一步阐明人文的本质及其特点。刘勰着重强调了从伏羲画八卦到孔子作十翼,作为事物普遍规律的“道”才由此得到充分的文字说明,其后《六经》中的其他各经,也都是从不同角度对道的内容及其在现实生活中的运用作了经典性的阐释。这样,道就为大家所识得和掌握,而孔子由于“熔钧六经”,起到了“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的伟大作用。“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对道、圣、文之间关系的这一论述进一步阐明了人文的本质,圣人即是通过“文”这一表现形式来表现、阐明、运用和发挥“道”的。
《文心雕龙·原道》篇对于探究刘勰的整体思想具有很大价值。刘勰之“道”是与宗经思想和释家之道联系到一起的。而同时,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原道》篇中引《韩非子·解老》篇中的话说:“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韩非的话解释的是老子的“道”,并把“道”与“理”联系了起来,由此看来刘勰这里所谓的“道”与老子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11]。刘勰把自己的“道”叫做“自然”“自然之道”,这就吸收了当时的玄学和道家所谓“自然无为”的思想内涵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文心雕龙》所秉承的“道”,就是天人之道与“儒释道”人文之道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