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她力量:农村人居环境整治参与困境的破解之道
——基于湘西北F村的实践考察

2022-02-04 23:05匡立波周双娥
山东行政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人居环境治理妇女

匡立波,周双娥

(湖南文理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一、问题的提出

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是乡村振兴的第一仗,事关广大农民根本福祉、农民群众健康以及美丽中国建设,党和国家对此高度重视。中共中央、国务院继2018年出台《农村人居环境整治三年行动方案》后,2021年又颁布了《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提升五年行动方案(2021—2025年)》。农村人居环境整治牵涉面广,涉及垃圾和污水治理、厕所改造、畜禽粪污资源化利用、村容村貌整体提升等,涵盖农业农村生产生活生态方方面面,关系到农民生产生活方式的根本性改变,仅靠自上而下的政府主导无法取得长期效果,必须动员农民广泛参与。因而,关于农村人居环境整治的两个行动方案都强调发挥农民的主体性,“充分体现乡村建设为农民而建,尊重村民意愿,激发内生动力,保障村民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监督权”(1)《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提升五年行动方案(2021—2025年)》,http://www.gov.cn/zhengce/2021-12/05/content_5655984.htm。。自从整治行动方案实施以来,各地区各部门认真贯彻国家决策部署,全面推进农村人居环境整治,基本扭转了农村长期以来存在的脏乱差局面。但毋庸置疑的是,目前环境整治取得的成绩主要依靠行政力量的强势主导,农民的主体性并未充分彰显,“干部干,群众看”的现象在实践中屡见不鲜,农民参与动力不足,行动能力有限。提升农民的参与积极性已成为基层干部面临的头号难题,也是学术研究的重要议题。

在既有研究中,很多学者指出了农村人居环境整治中存在的参与困境。黄森慰等对福建省37个县、37个有环境治理项目的村庄进行抽样调查,发现有53.3%的村民不知道村里有环境治理项目,86.7%的村民表示没有参加过环境治理工作,整体参与程度很低(2)黄森慰、唐丹、郑逸芳:《农村环境污染治理中的公众参与研究》,《中国行政管理》2017年第3期。;王博文等通过对陕西省咸阳市杨陵区、宝鸡市眉县和西安市周至县的8个镇18个村庄调查后统计发现,农户参与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时存在高意愿、低行为现象的比例达43.55%(3)王博文、杨馥玮、王雅楠:《环境素养视角下的农户人居环境整治参与行为》,《农林经济管理学报》2021年第6期。;李飞等认为,在环境治理中普遍存在着公众“参与失灵”现象(4)李飞、王致民:《社会许可视角下公众参与环境治理制度的完善》,《理论导刊》2021年第12期。;张秋蕊指出,公众参与环境治理时是“沉默的大多数”(5)张秋蕊:《公众环境治理参与行为的类型学分析》,《武汉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1年第4期。;杜焱强则将农民在农村人居环境整治中的消极态度概称为“集体不作为”(6)杜焱强、刘诺佳、陈利根:《农村环境治理的农民集体不作为现象分析及其转向逻辑》,《中国农村观察》2021年第2期。。

对于如何促进农民参与环境治理形成基层善治的集体行动,学者从不同层面进行了探讨。如黄森慰等从法律视角建议,赋予公民环境权,构建以环境保护法为基本法、以特殊环境领域单行法为支撑的农村环境法律体系,为公众参与农村环境治理提供健全的制度保障(7)黄森慰、唐丹、郑逸芳:《农村环境污染治理中的公众参与研究》,《中国行政管理》2017年第3期。;黄华、蒋培等从教育视角建议,加强环境整治知识培训和媒体宣传,提升农户的生态认知和环境素养(8)黄华、姚顺波:《生态认知、政府补贴与农户参与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意愿》,《统计与信息论坛》2021年第12期。,加大政府的支持力度与监督机制,通过规训与惩罚提升农民对环境治理的参与意愿(9)蒋培:《规训与惩罚:浙中农村生活垃圾分类处理的社会逻辑分析》,《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胡志平等从社会资本视角建议,通过在乡村编织多元主体参与的紧密关系网,建立高效的利益表达与协同合作治理模式,从而保证乡村环境实现善治(10)胡志平、庄海伟:《社会资本参与乡村环境治理:逻辑、困境及路径》,《河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还有学者则从合作治理、微治理、整体性治理、内源式治理等方面提出了环境治理的新思路。

综上所述,既有研究对农村人居环境治理的参与困境进行了多维度探索,为困境的解决提供了各具特色的方案和有效有益的路径,也为本文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借鉴。但从总体上来看,既有研究都预设了一个前提,即把农民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默认所有农民在人居环境整治的“缺位”是均质、同一的。事实上,农民在人居环境整治中的参与性有很大的性别差异,并非所有农民都持消极态度。普遍来看,女性参与环境治理比男性积极得多,尤其留守妇女是各地农村环境整治的排头兵,在垃圾分类、公共清洁、秸秆禁烧、厕所革命等项目中到处可见她们踊跃行动的身影。在实践中,各地政府高度重视环境整治中的女性力量,如湖南省在全省范围内开展“美家美妇”行动,江苏发起“环境治理进家庭 巾帼文明我先行”活动,广西举办“爱分类·巾帼行——垃圾分类进社区志愿服务活动”,招募“环保妈妈”5万多人,带动了20多万妇女参与环境整治(11)高峰:《广西二十多万妇女参与环境整治》,http://www.cnwomen.com.cn/2019/12/17/99185236.html。。而与妇女主动踊跃参与实践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学术界对妇女参加人居环境整治现象集体失语。目前,在农村环境治理研究的学术热点中,鲜有文章对女性在人居环境整治中的参与状态、参与逻辑和参与机理做专门研究。如果在环境治理中发挥重大作用的女性被遮蔽在研究视野之外,解决参与缺位的措施将缺乏针对性和实效性。为弥补这一缺憾,本文基于湘西北F村实践,以农村留守女性为研究对象,拟探索农村人居环境整治中参与困境的破解之道。

二、湘西北F村人居环境整治的参与困境及破解

F村是湘西北的一个行政村,全村面积6.3平方公里,2756人,710户,9个村民小组,村民生计以种植水稻、油茶和劳务输出为主。该村男性村民在外务工,中老年妇女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是一个典型的中部地区留守型村庄。2013年,为争创市、区“美丽乡村示范村”,F村开始重视人居环境卫生整治工作,由此开始探索环境整治的长效机制。

(一)F村环境整治的转变历程

1.第一阶段:推行干部义务劳动。为改善村容村貌,F村村支两委决定在全村进行卫生大扫除,干部带头每天早起在全村范围内捡垃圾、除杂草,但坚持了一段时间后该举措难以为继。因为村庄范围广,清洁工作量很大,且群众对干部的义务清扫并不理解,他们认为干部无利不起早,每天在全村搞卫生肯定是拿了不少好处,最后此事不了了之。随后村支两委改变方式,号召全体在家的党员和组长义务参与清洁行动,但村民仍然认为党员、组长和村干部是“一伙”,从事公共清扫一定有补助,最终村干部受苦受累还听了不少埋怨和风凉话,干部示范义务劳动的路子未能持续。

2.第二阶段:实行组长补贴激励。2014年,村支两委再次谋划,认为环境卫生工作要做好则需与利益、责任挂钩,开始实行组长分片划段责任制,即每位组长框定责任,负责片区的卫生工作,做好后每月可领三百元补贴。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效果仍是不佳,因为组长是家庭主要劳动力,若在城里务工每日工资可达两三百元,每月三百元的补贴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吸引力,因而,这项环境激励计划只坚持了两个月便无疾而终。

3.第三阶段:采取购买保洁服务。在组长激励失败后,村支两委商议让专人司专职,聘请5名保洁员分片负责全村卫生工作,年底进行卫生评比,村庄的环境卫生提升了一个台阶。在运行中,村支两委发现保洁员的开支平摊到每人头上不多,但汇总到村里仍然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另外,保洁员的责任心有强有弱,有的尽职尽责,有的敷衍塞责,于是全村通过评比排名,以末位淘汰制淘汰了3名保洁员,又从低保户中增选了1名,最终形成了一支稳定高效的3人保洁员队伍,村庄的公共卫生出现了很大改观。

4.第四阶段:成立妇女环保组织。为了提升农户家庭卫生整治水平,2019年F村成立了“人居环境整治妇女先锋队”,在全村范围内选出一批整洁利索、果敢泼辣的留守妇女作为人居环境整治的志愿者。经过筛选后,妇女先锋队第一批确定了9名成员,年龄最大的70岁,最小的27岁,平均年龄55岁,成员居住区域覆盖了全村9个村民小组。自从妇女先锋队成立以后,志愿者们工作热情高涨,日复一日地为村庄环境治理工作奔波在田间地头,对村民开展环境卫生的教育动员,以柔克刚化解“拆违”难题,对农户的环境整治进行评选督促,大幅提升了农户的家庭卫生意识,营造了“人人参与、家家行动、户户受益”的环保氛围,让全村环境面貌整体上焕然一新。

(二)妇女参与环境治理的运行机制

1.教育动员。“人居环境整治妇女先锋队”成立以后,成员的第一项工作是做好自家房前屋后的环境整治工作,从小事做起,从自家做起,坚持“五不乱”(柴草不乱垛、粪土不乱堆、垃圾不乱倒、污水不乱排、禽畜不放养),做到“七干净”(居室干净、厨房干净、禽舍干净、厕所干净、院落干净、道路干净、菜园干净),用实际行动带动左邻右舍全面净化绿化美化庭院,引领村民改变生活和卫生习惯,形成爱卫新时尚。第二项是进行全村公共卫生清洁,保洁员负责村庄日常公共卫生和村民垃圾收取,先锋队在村庄举行集体活动期间负责清扫沟渠、山塘、竹林等卫生死角,并定期帮助村里的孤寡老人和高龄留守老人搞好家庭卫生。开展清洁行动时,队长扛“妇女先锋队”队旗,成员统一身着志愿者红马甲,鲜艳亮丽的整体形象引人瞩目,成为村庄一道流动的风景线。这种民间自发性的志愿劳动善举在获得村民广泛好评的同时还烘托出了村庄积极整治环境卫生的热烈氛围,对村民投身环境整治产生了积极影响。第三项是制定环境整治的村规民约。为了进一步提升村民环保意识,妇女先锋队与村支两委一起商议制定了村规民约,规定全村农户办酒席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禁止使用一次性餐具,酒席所需餐具、茶具可到村部免费领取,只需交纳200元押金,如无损坏,押金可全额退回。此举不仅减少了白色垃圾的产生,从源头上做到垃圾减量,还帮村民节约了开支,受到村民的一致欢迎,更让环保理念深入人心。

2.民主协商。F村迎宾大道是连接207国道与319国道的唯一道路,全长2.4公里,由于其优越的地理位置,镇党委决定将迎宾大道改造为F村最美屋场示范点。打造迎宾大道需要对原有道路进行适当拓宽,道路两旁农户修建的围墙、院门、车库、厨房等就成了需要拆除的违章建筑。这项工作涉及到45家农户的切身利益,起初反对的声音非常大,因此,拆违成了全村人居环境整治中最关键也最困难的工作。为了顺利推进此事,F村村支两委成立了一个由乡贤、党员和积极分子组成的拆违理事会,其中妇女先锋队的WYX、JCL和ZYH是理事会骨干。这3名女理事会成员利用闲暇时间手持最美屋场效果图挨家挨户走访,向拆违农户展示屋场建成后的美丽图景,“最美屋场建成后有广场,有路灯,还有绿化带,油砂路面又宽又直,开车走路都方便,周边环境美观舒适,咱们子子孙孙都会受益,咱村也会有更好的发展”。听了几名妇女同志的劝说,再看到漂亮气派的效果图,村民的态度有所松动。工作有了转机,但仍有部分农户因庭院围墙、车库修建花费的成本颇高、拆除代价太大而一直持抵触态度,其中恰有几户是妇女先锋队成员XGL、SLZ、JYY的家。村委会和拆违理事会将这几名妇女召集在一起,动员她们一以贯之在村庄事务中发挥带头作用,做好家人的思想工作。在村干部和平日好姐妹的说服下,这几名妇女同志最终同意拆违:XGL劝说丈夫不拖全村后腿,力主拆除自家违建的厨房、围墙,并缩减一间商店门面;SLZ反复做婆婆的思想工作,拆除一间婆婆的卧室,并和三位兄弟协商好轮流与婆婆共住;JYY多次与从事电力工作的丈夫沟通,力劝其拆除庭院中用来存放电力设备和材料的两间仓库及围墙和大门。在这几位拆违损失最大的农户同意拆除后,村委会召开屋场会,会上妇女主任WY(妇女先锋队组长)作为拆违农户之一率先表态赞同拆除,“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党员干部带头支持,再加上拆迁大户不反对,其他群众最后对拆违工作都纷纷举手表示拥护。最终,在没有一分钱补贴的情况下,F村拆除了45户农民的围墙及其他所有违章建筑,拆除总价值达80余万元,打造了全区乃至全市最出色的最美屋场,一举成为人居环境整治的先进典型。

3.监督激励。妇女先锋队成员每个月到全村进行下户走访,检查农户的庭院、内室、菜园及周边的卫生状况,每季度展开一次评比,每年进行一次总评活动。最初“好家庭”“好媳妇”“好婆婆”等评选在全村引起了热烈反响,从2019年开始,先锋队开展了“最卫生光荣户”“最美庭院”“最美菜园”“最美花坛”“最美保洁员”评选,奖励方式不断更新,从送电热毯、热水壶、植物盆景发展到重视精神奖励,即评选结果不仅在村部公示栏展示,在村广播中播报,在“大美F村”微信公众号上表彰,还敲锣打鼓送喜报,抬“F村榜样”荣誉牌匾到获奖农户大门口,大张旗鼓的表彰方式让获奖村民喜气洋洋,精神上受到了极大鼓舞。除了活动评比之外,妇女先锋队还负责村庄“湘妹子能量家园”项目的运营,该项目是由湖南省妇联牵头成立,以“湘妹子能量家园APP”为载体,以积分兑换商品为手段,旨在发动妇女积极参与基层社会治理的活动。F村因在人居环境整治中表现出色,被选为项目试点村。妇女先锋队成员接受培训后,向村民派发APP宣传挂历和操作手册,以口口相传、亲身示范的方式手把手地教村民下载注册软件。使用软件时村民可将日常生活中参与环境整治的照片上传至APP,平台即予以相应积分奖励,积分可在线下超市兑换大米、牙膏、洗衣液等生活日用品。经过一两次“积分兑换商品”的活动之后,村民尤其是妇女同志参与家庭和村庄清洁行动的热情大幅提升,项目运营成效显著。现在F村村容整洁、风景优美,人人讲卫生、户户争先进蔚然成风。在村庄环境逐渐变美的过程中,村民卫生习惯也在逐步养成,“环境美”与“风尚美”协同推进,该村2021年被评为湖南省美丽乡村精品村。

三、“男工女耕”模式下乡村公共空间的重构与女性话语权的提升

F村是一个留守型村庄,全村留守妇女近400人,年龄多在50岁以上。该村在人居环境整治时将这批中老年妇女中的积极分子组织起来成立了一支妇女先锋队,先锋队不仅在人居环境整治中发挥了主力军作用,在扶贫帮困、矛盾协调、疫情防控、人口普查、平安创建等工作中也作出了诸多贡献,成为村庄发展和治理中冲锋在前的排头兵。对此,F村党支部书记JDH评价很高:“我们的妇女先锋队战斗能力强,工作积极性高,而且都是志愿行动,村里没支付过一分钱报酬,但她们从无怨言,一直乐于无私奉献,她们就是我们F村治理有效的密码”。在基层治理中,农民的公共参与一直是难以克服的问题,“政府干、群众看”的现象普遍,而在F村人居环境整治实践中,一支成员不多的妇女队伍的组建却轻松打破了这个困局,让我们对环境治理乃至整个乡村振兴在新时代如何推进都有了新的认识。

(一)妇女先锋作用从广场舞开始

这支妇女先锋队由村庄舞蹈队发展而来,最初几名成员都是村头跳广场舞的队员,大部分是家庭妇女。当村庄招募志愿者时,这批舞蹈队员踊跃报名,此后在村庄各项工作中身先士卒,逐步成长为承担村级公共事务的骨干分子。无独有偶,根据杨宝强和钟曼丽(12)杨宝强、钟曼丽:《乡村公共空间中妇女的参与、话语与权力——基于鄂北桥村的跟踪调查》,《西北人口》2020年第1期。在湖北、冯川(13)冯川:《嵌入村庄公共性:农村人居环境治理的实践逻辑——基于广西H县L镇清洁乡村的实证分析》,《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在广西的调查来看,在湖北桥村环境整治和“美丽广西·清洁工程”中表现突出的“妈妈服务队”“清洁妈妈队”也是由舞蹈队发展而来。农村广场舞队员为何在环境整治乃至整个社区治理中能发挥重要作用?可以说这是农业“男工女耕”生产模式变迁下农村公共空间重构的结果。在我国工业化进程中,农村男性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转移,传统“男耕女织”的性别分工模式被“男工女耕”模式替代。这种新的分工模式能为农户家庭带来更多的经济收入,创造更多的发展机会,拓展更多的发展资源,是小农户面对城乡社会剧烈变迁所做出的一种“成本小,收益大”的家庭理性决策(14)蔡弘、陈思、黄鹂:《“男工女耕”下务农妇女生活满意度研究——基于安徽省1367个女性样本的分析》,《农林经济管理学报》2019年第2期。。在“男工女耕”的生产模式下,由于男性劳动力的流出,以男性为主的乡村公共空间渐趋衰落,女性主导的公共空间日益在乡村生活中占据重要席位。

(二)妇女成为公共事务的实际承担者

“村庄是一个社会有机体,在这个有机体内部存在着各种形式的社会关联,也存在着人际交往的结构方式,当这些社会关联和结构方式具有某种公共性,并以特定空间形式相对固定的时候,它就构成了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村落公共空间。”(15)吴毅:《公共空间》,《浙江学刊》2002年第2期。村落公共空间不仅包括物理层面的空间,如茶馆、水井、家庙宗祠、田间地头,还包括制度化的组织和制度化的活动形式,如村民会议、红白喜事等。在传统农业社会中,男性占据公共空间的主导地位,主导村庄的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态,女性的活动区域主要集中在家庭领域,在村庄公共空间中处于边缘状态。在“男工女耕”的生产模式下,男性劳动力逐渐缺席乡村生活,以女性为主的公共空间强势崛起,广场舞就是典型代表。广场舞开展过程中存在着各种社会关联形式与人际交往形式,并以某种公共性相对固定下来,参与群体的扩大与跳舞时间、场地的固定使广场舞成为村内重要的公共空间。广场舞是从个人孤立状态走向社群状态的生活,是私人生活的再集体化或自发集体化。广场舞的出现为留守妇女提供了聚集的平台和交流的空间,也促使她们从家庭私领域走进乡村公领域。妇女先锋队的成立标志着广场舞舞蹈队不再是简单的健身组织,成员成了公共事务的实际承担者,甚至是村庄事务的管理者。因而,舞蹈队虽然只是一个非正式组织,但队员在积极参与村级事务的过程中极大提升了妇女在村庄和家庭中的双重话语权,促进了农村女性公共意识的觉醒。

四、女性参与农村人居环境治理的优势

在“男工女耕”模式下,农村留守女性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她们一旦被赋权,所蕴含的巨大能量经过实践的锤炼后完全可以释放出来,成为农村发展和社区治理的主导性力量。在农村人居环境治理这一领域,留守女性不仅发挥出完全不亚于男性的作用,甚至还有比较优势。

(一)女性参与环境治理的机会成本比男性低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农民已深深卷入市场化浪潮成为“社会化小农”,其生产生活的每一环节都要以货币为媒介,赚取更多货币收入成了农户的必然选择。越来越多的农村男性被吸纳到收入较高的基建、制造等行业,女性留在农村承担照顾老人孩子的家务劳动,并从事收入回报率较低的农业。但与传统农业不同,现代农业由于新型生产工具、生产技术的引进,如拖拉机、除草剂、联合收割机、节水灌溉工程等广泛应用使农业劳动强度大幅降低,留守妇女因此得以从大量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在生产之外拥有更多的闲暇,使得妇女可以较低的时间成本投身到环境治理中。而男性因担负着赚取家庭收入的主要责任,参与社区管理则需付出很高的机会成本。对他们而言,投身琐碎的人居环境整治工作会损失大量工资收入,影响到家庭生活水平,这也是当初F村实行组长清扫补贴制失败的原因。

(二)留守女性整治社区公共环境与开展私人家户清洁卫生有同构性

女性生态主义认为,从女性的性别角色来看,女性本质上与自然是密切联系的,在创造万物和创造生命的过程中,地球的母亲角色和母亲的生物性角色有相似之处,女性可以通过孕育和养育的独特体验来了解人与自然的同一性,因而女性比男性更加亲近自然,更容易构建人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关系(16)祝琳:《农村女性的环境意识与生态环境建设》,《管理现代化》2009年第5期。。反之,女性受环境污染的影响也更严重,如女性孕育哺乳期间对甲醛、农药、污水等更敏感;女性负担绝大多数家庭劳动,成为清洁剂、甲醛等室内污染的主要受害者。调查显示,几乎在世界上的所有地区,女性比男性更希望颁布更严格的环境保护法律,增加对环境保护的投入,并对现有的环境状况更不满意(17)王欢欢:《女性在环境治理中的“缺席”与“在场”》,《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女性更接近自然,在农村环境治理中,她们比男性更容易产生对优美自然环境的向往和追求,更愿意做生态公共产品的供给者和生态环境保护的积极参与者。换言之,家庭清扫是维护私人空间的整洁卫生,人居环境整治的本质是维护村庄公共空间的清洁卫生,二者都符合女性的劳动偏好,彼此有着高度的同构性,这也是人居环境整治中有些地区“清洁妈妈队”“环保妈妈志愿服务队”“妇女先锋队”参与度高、表现突出的原因。农村可以因势利导,考虑环境管理责任、权利和角色分配的性别差异,发挥妇女的先天性别优势,鼓励妇女将家庭内的角色功能延展和转轨到村庄治理中,实现女性在环境治理中的“在场”。

(三)留守女性的情感需求使之更易形成社区治理的公共行动

留守妇女面临两种挑战:其一,男性劳动力外出务工使家庭的安全风险防范能力减弱,“缺乏安全感”是留守妇女头上的一座大山(18)陈春园、秦亚洲、朱国亮:《走进农村留守妇女的现实生活 心头的“三座山”》,https://www.cctv.com/news/china/20051110/100362.shtml。。其二,农业机械化水平的提升让妇女的农闲时间越来越多,如何克服精神上的空虚寂寞成为日益重要的生活议题。当前农村的休闲方式主要以看电视、玩手机等私人娱乐为主,公共娱乐主要是打牌,而打牌带有一定的赌博性质,不具备道义正当性,易遭到家人反对,因此,留守妇女亟需健康的公共闲暇活动来充实她们的生活。广场舞既是文体活动也是社交活动,能够满足留守妇女的健身需求和交际需求。F村的妇女先锋队成员平时相约一起跳舞,每月检查完卫生后轮流做东聚餐,彼此互动频繁,在血缘、姻缘之外基于趣缘形成了一张联系紧密的社交网络。网络中的成员互帮互助,给孤独的留守妇女以温暖的情感支持;且广场舞和社区环境治理相挂钩不仅让娱乐活动正当化,还让留守妇女的角色公共化,得到公共权力支持的她们由此增加了抵御生活风险的底气。在农村,孤独留守的妇女们社交网络狭小,她们渴望加入一个能给予她们更多安全和温暖的群体组织,不论这些组织是进行闲暇娱乐还是开展社区服务,对组织的认同感和归属感都容易生产出集体行动能力,为环境治理赋予更多的动能。

五、促进女性参与人居环境整治的路径

“男工女耕”的分工模式意味着农业和农村越来越女性化,这对农村管理和服务提出了新的要求,农村人居环境整治也因此要有新的思路。如果女性力量能更为细致和精准地渗入农村社区发展,那么,凝聚好“她力量”既能回应农村治理结构性需求的现实问题,又能提供促动农村治理创新的动力。

(一)培育女性自组织,广泛吸纳留守妇女参与社区治理

从表面上来看,留守妇女是一个需接受帮助的弱势群体,但如果积极培育女性公共空间,在此基础上创设其发挥作用的自组织,搭建女性展示人生价值的舞台,涓涓细流也会汇集成社区发展的强大力量。创立女性自组织,首先要发挥好妇联的领导作用和乡村女性骨干的带动作用。妇联是我国最大的女性群众组织,要充分发挥其对女性社会组织的培育扶持、管理指导、平台服务和统领聚合等作用。妇联可以针对乡村需求因地制宜积极支持各类女性组织的孵化和培育,促进女性的群体凝聚、社区参与和文化融合。以妇联为纽带,乡村社会活跃着一大批女党员、女代表、女干部、女能人,要将她们充分吸纳进女性组织,发挥其典型示范和带动作用,以凝聚更多的女性力量参与社区公共事务。其次,基层政府要积极支持女性自组织的培育和发展。在正式制度参与之外,基层治理中女性组织化可以拓展实质性参与行为,提升自身话语权,帮助政府排忧解难。政府要倾听女性心声,为女性组织提供经费、人员、制度等方面支持,广泛建立妇女文娱组织、服务组织、志愿组织和事务组织,搭建其发挥作用的平台,为农村女性提供“走出去、引进来”的学习培训机会,拓展其视野,提升其参与公共事务的管理能力和内生动力,激励女性自组织健康、良性发展。

(二)推进农村人居环境数字化管理,为女性参与环境治理赋能

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提升其整治效率不仅需要发挥基层干部群众共同参与的“合力”,更要利用环境卫生可视化程度高的特点发挥女性参与的“巧力”。当前,留守妇女只需要一部智能手机就可对社区环境“随手拍”,完成拍照上报、自动定位、定向推送等多项工作,可极大简化环境整治工作程序,提高环境治理效率。在农村人居环境数字化治理中,一是要积极利用互联网数字平台,撬动“她力量”。如今很多地区率先作出了积极探索,如前文所述的“湘妹子能量家园”项目就是机制创新与现代科技相结合的产物,它依托移动APP开展“乡村清洁行动”,以积分杠杆和积分活动,量化群众行为,引导群众自觉性,激发了环境治理的“她活力”。再如,浙江省临海市沿江镇通过引进环境整治数字云平台,向全镇妇女吹响环境治理“集结号”(19)《沿江镇数字化赋能 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提质增效》,http://zwgk.linhai.gov.cn/art/2022/5/10/art_1475872_59033892.html。,巾帼志愿者对生活垃圾、河道垃圾、建筑垃圾等进行及时清理后,将照片通过小程序上传,完成问题点位销号,可实现垃圾精准治理,这些举措都为女性有效参与农村人居环境治理提供了新方案、新思路。二是要开展数字技术培训,为环境整治宣传赋予“她动力”。在F村,留守妇女积极参与环境治理工作的重要动力来源于“大美F村”公众号的宣传,该村志愿者所开展的工作均可在社区公众号得到可视化呈现,广大村民和社会各界对此的阅读、点赞、评论和转发构成了她们长期义务劳动的重要精神支撑。因而,在数字化乡村来临之际,基层治理要因势利导,以学习能力强的农村年轻女性为抓手,加强数字化技术培训工作,提升其“数字素养”,使其争做数字时代的领头雁,为农村人居环境整治工作注入新血液。

(三)促进村庄公共性再生产,提升女性对村庄的认同感

村庄环境是生态公共产品,女性成为生态公共产品的积极提供者要以对村庄的公共认同为基础。在一个人际关系疏远淡漠的原子化村庄,妇女再有性别优势也不可能积极开展环境治理的集体行动,因而,村庄公共性建设极为重要。村庄公共性建设有两种机制:一是通过自上而下的规则输入而产生的公共性塑造逻辑,即基于行政力量的公共性;二是在村庄社会内部长期互动过程中自发形成的公共性生产逻辑,即基于自治力量的公共性(20)冯川:《嵌入村庄公共性:农村人居环境治理的实践逻辑——基于广西H县L镇清洁乡村的实证分析》,《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而后者更为根本。提升村庄内部公共性,要在现阶段农村硬件建设基本完成之后着手软件建设,即凝聚人心的乡风文明建设,这是激活本土存量资源、催生村庄治理资源的有效手段。为此,一是开展文明评比活动。F村极善用文明评比凝聚人心,多次举办文明家庭、好婆婆、好媳妇、最卫生光荣户、最美庭院、最美菜园等海选活动,这些评比表彰不仅是对个人嘉言懿行的激励,其本身就是对全村的一次道德重建,在村庄范围内构建起一个公共舆论场,发挥出正向示范和引导作用。二是开展公共文化活动。要多途径组织留守妇女成立村庄舞蹈队、合唱团、民乐队等社团,开展喜闻乐见的文艺表演,其功能不仅是愉悦身心,更在于通过排练、演出等频繁的公共互动增加村庄人际关联,缓解乡村人际关系过疏化问题。三是利用传统节日举办民俗活动。可组织留守妇女在端午、重阳、冬至等节日集体包粽子、包饺子、慰问孤寡、帮扶老人等,利用妇女温柔耐心、细心体贴的性别优势将村庄打造成互相关怀、温暖人心的道义共同体,增强村民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这种集体感的积累和沉淀将会形成服务于村庄公共事务的治理能量。

(四)促进性别平等,建构女性参与社区治理的家庭支持体系

自父权制的国家取代氏族成为人类社会组织形式之后,为适应国与家的分离,人类劳动出现了公私领域的分化,社会总劳动被分成两个领域,一个是代表社会物质资料生产的社会公共劳动,另一个是代表人类自身生产的家庭私人劳动。在传统社会,劳动者以性别为基础长期固定地在不同领域内劳动,社会公共劳动是男子的专属,女性则固守在家庭私人劳动中,“男主外、女主内”成了约定俗成的性别分工模式,“男主女从”“男强女弱”正是这种劳动性别分工的必然后果。在现代社会,当农村男性劳动力大规模流出后,女性留守家中代替丈夫完成农业生产,以前男性的“外”角色义务如今被看成女性“内”角色义务的一部分,从表面上看,基于性别的传统社会分工得以重构,但实际上以往“男外女内”的性别分工逻辑不仅没有调整,反而进行了“现代化包装”,显得更加隐蔽——在地域空间层面发生了延展,“外”从乡村拓展到了城镇,“内”则从家庭拓展到了乡村,男性始终把持着优势经济部门和家庭事务的决策权,农村女性的自主权和家庭地位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提升(21)蔡弘、陈思、黄鹂:《“男工女耕”下务农妇女生活满意度研究——基于安徽省1367个女性样本的分析》,《农林经济管理学报》2019年第2期。,也即“男工女耕”并不必然带来女性地位的提高。恩格斯认为,“只要妇女仍然被排除于社会的生产劳动之外而只限于从事家庭的私人劳动,那么妇女的解放,妇女同男子的平等,现在和将来都是不可能的”(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8页。。实现女性的独立和解放,根本路径在于鼓励女性进入公共领域,从事社会劳动。从家庭层面上看,要在尊重两性差异的基础上,以夫妻人格独立平等为前提,促进双方优势互补,合作分工,对于有闲暇、有精力、有能力的积极妇女,应尊重其自由意志,为她们参与村庄自治的公共事务提供正向的精神支持。从村庄层面来看,积极宣传留守妇女的贡献,让“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革命叙事再次赋予新的时代内涵。在公共事务中为妇女留出空间,将妇女从家庭私领域中解放出来,授予她们参与公共生活的正当性,为其进入公共领域赋予更多勇气。

乡村振兴战略强调农民主体性,尊重并发挥农民主体性已是社会共识,但农民并非铁板一块的统一主体,其内部也有不同的亚群体,他们对于公共事务的参与差异很大。如果按照对公共治理的参与程度来划分,可以把农民划分为积极农民和普通农民。乡村振兴的重要任务就是培养更多的积极农民,使积极农民成为触发连锁反应的第一推动力,让正能量自行在村庄社会网络中传导,产生化学反应,最终渗透到普通村民日常生活的毛细血管,从而将公共参与的一潭死水激活为一池春水。在环境治理中,将留守女性发展为人居环境整治的积极农民可以打破农民的集体沉默,为破解环境治理的参与困境提供切实可行的进路。让留守女性积极参与到农村公共事务中,推动留守妇女角色的公共化,不仅能激发乡村振兴的内生动力,还能促进妇女家庭生活与公共生活的融合,实现公共治理与女性成长的双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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