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光辉
人类文化差异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多,为省篇幅起见,这里也就不再逐一引述。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关于文化的定义太多,据称,1965年莫尔列举了250种定义,之后俄罗斯学者克尔特曼发现文化的定义已经超过了400个。(1)吴克礼:《文化学教程》,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0页。定义太多势必造成追溯文化起源的途径太多,产生文化差异的原因分析也就会太多。二是,人们追问文化差异的原因时,或者是从不同的角度去寻找时间上先于现存文化的差异,或者是去寻找空间上存在的明显差异。空间方面的差异,不证自明,但与文化差异并非必然具有因果关系。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亦非必然因果关系,但在常规思维模式中却常常取代因果关系。人们习惯于在时间上发生在前的事件中去寻找原因,然后把自认为与结果关系最大的那一个事件视为原因。由于历史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所以找出的任何一个发生在先的事件,都可以是原因,而且不易被否认。由于这个原因,关于文化差异形成原因的答案,就可以有千百个,而且每一个答案似乎都不容置疑。但是,每一个关于文化差异形成原因的答案,都不一定可移用。
比如,地域差异常被作为文化差异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只要继续追问,问题就会很明白:地域是指多大范围之内的地域?我们到底是根据地域差异去确定文化形态,还是根据文化形态去划分地域?答案其实非常清楚,除去政治军事因素造成的地域划分之外,自然地域的划分,往往是根据文化形态差异来确定的。我们往往是因为某些地域已经居住着文化形态相同的人,才把这一片地域视为一个区域,而不是相反,比如我们不可能仅仅因为行政区划或山脉区隔而把两个具有相同文化形态的地域视为不同的地域。地域还是可大可小的。当我们把中国文化与世界其他国家文化比较之时,我们把整个中国都纳入考虑;当我们谈到内部区分的时候,又得区分齐鲁文化、巴蜀文化、三晋文化等差异;当我们专注于巴蜀文化的时候,又要区分巴文化和蜀文化;在谈蜀文化的时候,还得去考虑各县市的文化差别、古今之差异。这些现象说明,地域在文化形成过程中可能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地域并不是文化之所以形成的根本原因。通常,我们不是根据地域划分文化,而是根据文化划分地域。
在从时间维度解释文化差异的理论中,斯宾格勒的观点很值得重视。他认为:“在星辰世界中有一个地球;‘生命’这种现象发生在地球上;在这种‘生命’中有‘人’这种形式;在人的历史中存在着文化的有机形式;这都是另一更高的断层的图景中的一桩偶然事件。”(2)[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世界历史的透视》,齐世荣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17页。他的意思是说,在对待人类历史发展这个问题上,从人类现在的角度看,似乎是有严密因果逻辑关系的必然事件,但从更高的层面来看,实际上并无因果逻辑,都是偶然事件。这是因为,所谓的历史因果关系,其实都是从已经发生的历史事实中清理出来的。这些事件在发生的时候,本来都是偶然的,而当人类回过头去看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是有原因的,因而似乎是必然的。在斯宾格勒看来,那些被人们普遍视为有连续性的文化,其实并不具有连续性,之前的文化也并不“影响”之后的文化,而是每个成熟的人和每一种现存的文化“采纳”了之前的某些观念而已,“早期创造物在一较晚期的文化中的继续不过是表面上的”,(3)[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世界历史的透视》,齐世荣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53页。实际情形则是,现在的人是以现实的需要主动地“选择”了之前文化中的某些因素。用这个逻辑,斯宾格勒就否定了历史的连续性和因果性,而是把文化看作一个个的独立单元。
斯宾格勒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他揭示了文化的发展和变化,乃至文化发展变化的内生动力——人的主观意志能动性。斯宾格勒也很注意梳理人们在观念上如何把不同的人群通过命名的方式看作同一类人,比如民族。在他看来,民族并非是先在的,而是被看成的,“现代的民族主义精神只是加强了这种‘按民族进行思考’的倾向”,“‘民族’是人所意识到的一种连接”,“‘民族’是一种心灵的单位。历史上的许多伟大事件实际上不是民族所做成的;那些事件本身创造了民族”。(4)[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世界历史的透视》,齐世荣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289页、第290页、第298页。他的这个看法非常深刻,对文化而言道理一样。文化并非可以被稳定地命名,而是被看成的,“同一种文化”也是人们意识到的某种连接,是一种心灵单位,并非文化创造了历史事件,而是历史事件创造了文化。
讨论至此,我们必然要面对如下一些问题。一是,一个文化之所以被视为具有连续性,其中是否包含一些不变的元素?这些不变的元素是如何被选择出来的?二是,既然同一种文化是被看做具有某种连接,那么构成这种连接的要素是什么?
显而易见,文化必然是符号性的。赵毅衡认为“文化是一个社会中所有与社会生活相关的符号活动的总集合”,(5)赵毅衡:《文学符号学》,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第89页。文化的根本品质是“符号意义集合”。(6)赵毅衡:《哲学符号学:意义世界的形成》,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96页。本文认为这一理解从更深的层次上接近了文化的根本。只要我们谈论文化差异,实际上都是在谈不同的人群表达、接受符号及其意义的方式差异,以及由此而导致的行为差异。简单地说,文化差异的根本原因,在于想法的差异,以及表达、接受、实行想法的差异。想法就是文化形成的初因。很多时候,理论家们喜欢将“想法”和“文化”并举,隐含着文化根源于想法的意思,比如贝瑟斯(Nik Bessis)等说:“技术转变不仅将改变具体的健康环境,而且也会影响想法、文化。”(7)[英]尼克·贝瑟斯,[罗]斯普莱恩·杜布里:《大数据与物联网:面向智慧环境路线图》,郭建胜等译,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17年,第281页。又如日本学者本田直之说:“环境迥异,居民才会不同,人的想法和文化才会有所区别。”(8)[日]本田直之:《少即是多:北欧自由生活意见》,李雨潭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年,第166页。刘建清说得更直接:“文化就是想法、看法、说法、做法。”(9)刘建清:《高等学校教务管理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63页。仔细观察可知,看法其实就是想法,说法是想法的表达,做法是想法的实施,归根结底,想法就是文化发生的基础。泽林斯基(W.Zelinsky)说:“文化是想法和行动的一套编码或者模板。”麦克道维尔(L.McDowell)的说法相似:“文化是一系列想法、习俗和信仰,能塑造人们的行为和他们物质手工品生产。”(10)戴俊骋,周尚意:《城市工业区社会文化空间的求变与求存》,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3页。此说法虽未达成广泛共识,但理论家们已经或多或少地意识到文化差异根源于想法差异。如果我们考察更多的文化定义,仔细追究起来,此说法仍然能够成立。
结合斯宾格勒的看法可知,一个文化共同体,就是被认为包含着相同或相似想法的人类群体。某群体是否被视为处于同一个文化之中,取决于研究者的需要、概括的视角等,历史事件等客观原因可以促成需要和视角的形成。
从古至今,人类产生的想法不计其数,毫无规律可循,但是并非每一个想法都可留存和延续。在这个问题上,本文与斯宾格勒的看法略有不同。最初的想法来自不同的大脑,很可能各不相同,但其目的基本一致:如何生存以及如何更好地生存。虽然我们无法了解文字出现之前原始人类的思维,但是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儿童、未开化的人的思维和习俗、现存那些根深蒂固的迷信观念和偏见、民间的古老传说、原始人遗迹等去了解原始人的想法。(11)[英]乔治·威尔斯:《极简世界史》,罗建华译,北京:现代出版社,2017年,第34页。这些研究确实可以得到一些有趣且有用的结论,但是我们可能也需要从理论上去追查那些消失了的想法。
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总有一些大脑能够产生一些更有利于生存的想法。在生存竞争中,这些更有利于生存的想法为拥有该想法的个体提供了更为优越的生存条件和技能,从而可能得到群体的效仿,而那些拥有相反想法的个体和群体,也就因为不能适应环境而逐渐遭受淘汰。人类进化的历史,与其他生物进化的历史规律并无不同,只不过,人类进化过程中,被淘汰的不一定是肉身,而是想法和文化。那些更有利于生存的优秀想法,在进化过程中被保留,就如同生物体优秀的基因总是更易被保留一样。这些被保留的优秀想法,就成为文化的基因。
语言就是人类保留的优秀想法之一。邓勃斯基(William A.Dembski)说:“人类语言必定是由最初没有语言的进化过程派生而来的”,“就像生命产生于非生命,语言也产生于无语言。”(12)[美]威廉·邓勃斯基:《理智设计论:科学与神学之桥》,卢 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246页。语言之所以存留下来,是因为懂得用语言交流的群体能够更密切地合作从而提高了生存几率,那些语言沟通能力不强的人类群体也就逐渐走向了衰落甚至灭绝,比如尼安德特人。尼安德特人大约在3万年前灭绝,原因可能正是他们没有走和智人一样的进化路线。他们智商不如智人高,也没有进化出如智人一样的语言。有一种比较通行的观点认为,正是智人将尼安德特人从洞穴中赶走,造成了尼安德特人的灭绝。(13)[英]乔治·威尔斯,[美]卡尔顿·海斯:《全球通史:从史前文明到现代世界》,李云哲编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7年,第17页。也有学者不愿意同意这个观点,因为这会加强人类的负罪感。但是进化之路,或许真的就是这样无情,具有优秀想法的人类胜出,获得了生存的空间,而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不具优秀想法的人类,也就逐渐被淘汰了。对史前文明和被淘汰人类认知的缺失,造成我们对文化形成过程认识的不足,乃至对语言起源问题认识不足。本文认为,语言就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经过不断淘汰而保存下来的想法及将其表达出来的技能。
语言经过进化的筛选而得以存留。语言存留之后,又经历了漫长的演化和变异过程,有些人类群体也可能独立地进化出自己的语言体系,从而使人类的语言呈现出丰富的景观。就语言本身而言,它无疑是人类进化史上最伟大的事件之一。语言使人类拥有了精确沟通的能力,从而可以完成较大规模的合作,大大提高了生存的几率,语言也使人类的生存经验可以更大规模地得以保存。所有人无疑都强烈地认识到其重要性,所以凡是新生的幼儿,首先必然要通过教会他语言以完成最初的生存技能训练。语言编码和解码规则,在符号学中称为“元语言”,幼儿通过学习语言,构筑起了他的元语言系统。对同一种语言而言,话语可以千差万别,但元语言是一样的。所以,即使每个人可能说着不同的话语,但是他们却拥有同一个元语言系统,这样的人群,就会被视为拥有同一种文化,因为元语言是一种规则,而这些规则也是一种想法,拥有相同元语言的人,就是默认了遵守同一种想法。
语言是文化的重要因素,但文化并不仅仅是语言。任何文化之所以被视为同一种文化,都是因为该文化的内核深处具有一个或一些被认可的共同想法。这些想法是经过进化淘汰筛选出来的,具有有利于生存的优势。凡是那些让生存处于不利地位的共同想法,或者已经灭绝,或者正在走向灭绝,所以文化又必须不断修正想法,从而完成自身的演变。尽管文化在不断演变,但有些核心的想法并未被彻底替换,这样的文化就被视为具有“连续性”。文化并非现代人完全随意主动选择出来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它的选择具有被动性,文化因此而具有延续性。文化选择的被动性,是文化对心灵塑造的结果。语言、风俗、习惯、道德、法律、信仰崇拜,乃至作息时间、美丑标准、人生态度、情感偏向等社会潜规则,在一个文化共同体中是相对稳定的存在,形成文化体制,无时无刻不在对人的心灵进行塑造和雕刻。看似自由主动的文化选择,实际上已经通过文化体制对心灵的格式化,变成了文化自身的选择。能够反体制进行文化选择,遂成为少数人的能力和行为。文化体制的变化,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其中一些核心的看法,很有可能始终保持不变,从而使某个很长历史时期之内的文化看起来具有连续性。
上文说过,一个文化之所以被认为具有统一性和连续性,乃是因为该文化之中存在一些始终不变的基本看法。相信同一个故事或同一个理论的人可以视为处于同一个文化圈之中。中国文化之所以被视为具有连续性,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中国2000多年来都相信孔子说的话是至理名言,就保证了儒家文化的连续性。当然,我们也可以从其他角度去总结这种不变的看法,从而总结出该文化的特点。比如儒家文化提倡的一些关键概念,如礼、义、忠、孝,成为人们道德判断的基本准则。从深层次看,这些关键概念之中都包含了儒家重视“恩”的情感取向。这种文化把懂得“知恩”和“报恩”作为道德的最高标准,约束和引导人的行为,塑造人们的价值观,从而使该文化可以被视为一个整体并具有连续性。一旦这个基本看法被否定,该文化就会形成断裂。
“五四”时期,以鲁迅等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领袖,对中国传统的“恩感文化”展开了系统的批判,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彻底否定了父亲对子女的恩情,在《狂人日记》中将家庭中的恩情描述为家庭中的残害从而否定了“孝”的正义性,在众多文章中将古代的“忠”之美德描述为令人厌恶的“奴性”,将“礼”之“敬”描述为吃人的制度设计,将不求回报的“义举”描述为不能被理解的无谓牺牲。从而,鲁迅就将中国古代靠忠、孝、礼、义维系起来的社会视为一个反自然的、愚蠢的、具有欺骗性的、不可操作的社会规范和行为准则,从而否定了将“恩”作为出发点的文化体系,进而启发了现代中国文化的诞生。
人类社会的建构、大规模合作体系的建立、人类共同体的形成,均依赖于一个群体对某一看法坚定不移的相信。相信某一看法,人类就能够团结成为一个群体,从而形成一个文化的群众基础。所有人都相信一个国家的存在,就能够形成一个国家的文化;相信一个地域的存在,就能形成一个地域文化;喜欢同一个明星,就能形成一个粉丝群文化。这些具有不同相信对象的人类群体,经历竞争、排挤、筛选,乃至战争,总有一些群体能够适应新的人类环境,最终保存下来。继续存在的,自然有其存在的理由,正如现存的每一种生物之所以得以保存,自有其生存之道理。那些已经消失的文化、文明,也就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比如消失了的楼兰古国、西夏文明、古巴比伦文明,等等。消失了的人类文化,可能比尚存的文化要多得多。
人类发展的基本趋势之一,是群体数量不断减少,共同体规模不断扩大。这大约得益于人类流动性的增加和交流沟通能力的提升、视野眼界的扩大。柳宗元的名篇《封建论》非常精彩地论述了这一过程:
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14)柳宗元:《柳子厚封建论》,载姚鼐纂集《古文辞类纂》,胡士明,李祚唐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0页。
柳宗元的意思是,人类群体规模不断扩大,命运共同体的形成,是随着视野的不断扩大而得以完成的。其起源是人的生存权利之“争”,解决办法是群体合作。服从于一个有更大的“德”之人,便可形成更大的团体,为更多的人谋求生存之保障,视野之内的“天下”,终将达成统一,形成一个共同体。柳宗元认为这不是圣人的想法,而是人类发展的规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的研究结论,与柳宗元的看法一致。纵观人类历史,我们便会发现,国家、宗教、民族等群体的数量,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是不断减少的。随着国家数量的减少,文化的数量也不断减少,赫拉利认为:“在许多小文化合并到少数大文化的过程中,帝国的影响厥功至伟。”(15)[以]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第187页。昂格尔(Roberto Mangabeira Unger)在研究中国历史的时候也发表过类似的看法:“封建社会内部自相残杀的相互冲突导致了相互竞争的国家数量不断减少而余下的却扩大了自己的面积”,而最有可能在竞争中胜出的国家,则是那些“为了生产和战争的目的而设法最有效地调度自己的经济和人力资源的国家”。(16)[美]R.M.昂格尔:《现代社会中的法律》,吴玉章,周汉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92页。钱津认为不但国家数量会减少,而且最终会消失:“取消国家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在人们已经不需要国家作为个人生存的整体屏障的社会发展阶段,国家就退出历史了。”(17)钱 津:《劳动价值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386页。宗教、民族等方面的情况与此类似。
由此可知,不论是国家还是民族,在人类历史上的总体趋势是数量不断减少,规模不断扩大。依国家而形成的共同体,迈过了语言的差异,使更大规模的文化共同体得以形成成为可能。国家以同一地域内人群的共同利益为标准而形成。只要这个基本的共同看法不变,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在这个基本看法范围内形成的文化是具有共同性和延续性的。
从上文中我们可以发现,只要拥有一个基本的共同看法,那么一个文化共同体的形成就是可能的,无论这个文化共同体之内是否存在其他方面的差异,比如国家内部就可以存在民族差异、语言差异、习俗差异,等等。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找到一个超越于国家差异、意识形态差异及其他一切差异的基本看法?只要能找到这样一个基本看法,那么,人类文化共同体的形成,就是可能的。如何在众多的差异之中找到一种可以被人普遍接受的看法以完成文化共同体的构建呢?
本文认为,虽然人类存在众多差异,但是仍然可以找到共同性。习近平总书记高瞻远瞩,提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构想,使我们可以从学理上和实践上为其找到可能性。
略加研究就会发现,各种共同体间之所以存在差异,关键在于置于“共同体”一词之前的限定词是有差异的概念。国家,已经默认存在不同的国家;民族,已经默认存在不同的民族。这些内部具有差异的概念无法统领一个更大的共同体存在。若要让共同体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则需要一个更具包容性的词汇,这个词汇就是“人类”。简单地说,只要承认自己属于“人类”,承认人类是一个区别于其他物种的概念,则这一想法就可以用来形成一个规模比其他概念都要大得多的概念。我们可以承认存在不同的国家、民族,但我们无法承认存在不同的“人类”。
有不少研究认为不同的人类群体是存在的。但是,承认存在不同人类群体的观念,实际上都是在“人类”这个大概念之下将人类按其他标准分出的不同亚群,比如按国家、民族、阶级、宗教、性别、年龄、文化等标准分出的不同亚群。这一基本认识,大约出现于其他人属物种灭绝之后,比如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s)、梭罗人(Homo soloensis)、弗洛里斯人(Homo floresiensis)、丹尼索瓦人(Homo denisova)、鲁道夫人(Homo rudolfensis)、匠人(Homo ergaster)等,最后剩下的,只有我们这一种:智人(Homo sapiens)。(18)[以]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第6~7页。其他人属物种灭绝之后,智人失去了与自己区分的近亲,因此在同一物种之内发明了更多的概念以作内部区分。种族、民族、国家等概念,也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中出现的。当人类专注于其他区分概念的时候,忘记了我们曾经且一直同属一个物种这个背景。
人类重新意识到所有人属于同一个物种,出现在当代科技革命突飞猛进的时期。第一,随着通讯和交通的不断发展,人类视野不断扩大。古代人的知识和视野只限于有限的地盘之内,而现在人类可以方便地在整个地球范围内往来,方便地获取全球信息。这造成地域差别可以很方便地被打破。第二,现代环境的持续恶化和对地球生存空间有限的认识,造成人类对整个群体生存状况的担忧。这种担忧反过来加强了对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认知。比如2020年春出现的新冠肺炎,让人类深刻地认识到,任何他人的健康,其实都与自己相关。第三,人工智能技术的飞速发展,让人类认识到超越人类能力的新物种有了出现的可能。这种认识引发的担忧,让人类感觉到了强烈的挑战,并进一步反思人类继续作为一个物种存在的必要性。这些认识一步步地加剧了人类对于消除国家、民族、宗教隔阂的认识,这种认识就是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本看法。当这个基本看法在全人类中形成共识之后,构建人类文化共同体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人类文化共同体可以包容各种不同的文化,包括因各种下属概念区分出来的文化。
斯宾格勒将这种具有统一性质的文化称为“高级文化”,他说:“我们所知道的这类最强有力的存在是高级文化,它们是在伟大的精神剧变中产生的,在千百年的生存中把一切低级的结合——民族、阶级、城镇、世代——熔于一个单位之中。”他所说的这种“高级文化”,是指那些处于历史剧变的时期的“大事”,这些大事都是“宇宙级的存在”,由“民族、党派、军队、阶级所进行”,而人群则“只是盲目地随波逐流”。(19)[德]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世界历史的透视》,齐世荣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05~106页。他所说的这种剧变,常常是指古代历史上发生的那些军事行动引发的剧变。现代社会的剧变则把这一力量交给了科技。
科技革命取得的突出成就,使之前由军队、党派、阶级、民族所具有的力量都不再显得那么突出。比如,核威慑的存在,使“现代西方社会享有前所未有的和平与安全及前所未有的物质丰富”。(20)[美]寒 哲:《与思想家交谈》,胡亚非译,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6年,第151页。核威慑不是使世界具有更多的争端,而是由于其破坏性太大而使人类战争反而不断减少,人类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和平,国家之间反而比以前更加相安无事,党派、民族、宗教、阶级之间的争端,也更加少了。赫拉利通过大量详细的数据证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70年间是“人类历史上最和平的年代,而且程度是大幅领先”。(21)[以]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第343页。通讯网络的高速发展,使信息获取不再成为少数人的权利,由信息差异造成的文化不平等状况得到很大改变。科技的发展同样大大改变了社会结构和人类的观念。智能化生产将让大批传统产业工人失业,而且很可能会让从事更多行业的人面临失业。科技发展让生产力水平大幅提高,物质产品生产过剩,使“节约型”道德观念被“消费型”道德观念取代,人的功能,也很可能从生产性转向消费性。在时代大潮的席卷之下,不但人类个体显得柔弱无力,而且之前那些看似强大的力量,也都将迎来新的挑战。
换句话说,忽略人类各群体之间的差异,达成“我们是人类”这个基本共识,是人类必须面临的价值观选择。这个选择不是某个党派、国家、宗教或者其他任何群体的价值观,而是全球视野、生态难题、科技进步把人类逼迫到必须共同面对新的自然秩序的前沿。以前人类面临的主要对手,是其他人类群体;现在人类面临的对手,是非人类的其他自然因素和科技力量。在人类的控制力看似无限强大的今天,人类反而从未显得如此渺小和柔弱。
“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概念,是应时运而生的,这个观念的出现,按柳宗元的说法,“非圣人意也,势也”。把人类整体放在整个自然秩序之中,重新审视其价值,恰当摆放其位置,是大势所趋,也是明智之举。所以,人类各文化群体之间,摒弃其差异性,找到共性,就是必然选择。有了这个基本看法之后,我们就会发现,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不仅不会给人类带来纷争,反而会因其丰富性而显得多彩多姿。因此,习近平总书记2014年3月27日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发表演讲时,第一点就是说的这个意思:“文明是多彩的,人类文明因多样才有交流互鉴的价值。”(22)习近平:《文明交流互鉴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和世界和平发展的重要动力》,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 com/politics/2019-05/01/c_1124441319.htm,2021年5月18日。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认为,文化首先起源于差异。正是因为人类文化有差异,我们才能相信文化是存在的。但如果有差异的文化不能统一在“人类”这个更大的概念之下,则这个文化就不是属于人类的。
构建人类文化共同体不但可能、可行,而且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历史已经走到了这个关口。逼迫人类走到这个关口的力量,是威胁到整个人类生存的自然力量和人造力量,或者是人为因素造成的自然力量的反噬。在这样一个关口,人类文化便不应再去强调差异和冲突,而应强调联合与丰富。通过文化沟通与交流,消除偏见与误解,形成站在人类立场的一致看法,统一在人类文化共同体的伟大怀抱之中,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应当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