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颖,万 红
(西南政法大学 行政法学院,重庆 401120)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自古以来,中华文明在继承创新中不断发展,在应处时变中不断升华,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1)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 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思想政治工作研究》,2019年第6期。传统民本思想蕴藏了深厚的历史积淀和宝贵的理论资源。作为传统文化的思想富矿,传统民本思想博大精深、熠熠生辉,为中华文化的繁荣兴盛提供强力支撑与活水源泉。在辩证继承传统民本思想的基础上,中国共产党人立足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丰富和发展,创造了“人民至上”“以人民为中心”等重大理论成果。以人民为中心思想破除了传统理论的守旧思维,汲取了传统民本思想的精神养分,实现了对传统民本思想的继承与创新。
随着时代和场域的变化,人民概念的内涵也有所不同。在传统文化中,早期的“人”“民”并非以集体概念的形式一同出现,而是常分开使用,含义也大有区别,甚至相互对立。《说文解字》指出,“人,天地之性最贵也”“民,众萌也”(2)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61、265页。。由此足以窥见,“人”与“民”二者指代的群体不同,社会地位也有着显著差异。“人”指的是社会地位较高的自由民,“民”则含有蒙蔽、愚昧之意,往往是指奴隶、贱民、群氓等底层群体。直至奴隶社会晚期,牧野一战,殷商遂亡,统治者才深刻意识到“民”之于王朝兴衰的影响。
传统民本思想起始于商周时期。“民本”一词出自“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意即民众乃江山社稷之根基,国家的安宁稳固有赖于百姓这个根本。商王盘庚有言,“施实德于民”“重我民,无尽刘”,这表达了治者须善待庶民的为政理念。盘庚还告诫官员谨记“式数民德,永肩一心”,将养育民众、使之安居乐业纳入官员选任的考核标准。桀纣之亡,给予后世君主以深刻警示,民本思想开始从殷商时期的萌芽观念逐渐演变为统治阶级政治理论的基本原则和行为规范。“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也即天意源于民意,民意承载着天道。“天”的绝对权威明显被削弱,不再是主宰世间一切的至上神。“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天地哺育世态万物,唯有人是最具灵性的神奇之物。人与天、地并称,人的价值和存在得到肯定和认可。周人在“天命靡常”的基础上总结出“敬德保民”“以德配天”的思想,强调“怀保小民,惠鲜鳏寡”。祸福寿夭、穷达贵贱、权利流转,天命并非固定在某一人身上,其转移变异的基点在于“德”,即民心所向(3)李民、王健:《尚书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93-315页。。
商周是中国古代民本思想的萌芽阶段,“小民方兴”孕育了自然、原始、朴素的“重民”“保民”施政理念,从殷商至西周,传统民本思想进一步被阐释和丰富。这一时期,“民本思想尚处于质朴的原生状态”(4)迟汗青:《传统民本思想源流考评》,《北方论丛》,1995年第3期。,掺杂着浓厚的神学色彩,带有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特征,但它毕竟是以王朝兴亡更替的残酷现实为叙事对象,是上古先哲对早期政治关系所作的初步思考与探索,代表了古圣先贤对古代政治运行的直接经验和切身感受。
由于铁器和牛耕的使用,传统经济开拓出新的生产关系因素。至春秋末年,诸侯争霸,七雄崛起,强凌弱、众欺寡,周衰礼坏,天下大乱。井田制的瓦解和奴隶主阶级的式微,喻示封建主义的时代悄然来临。社会动荡、秩序混乱,民众在军事和生产中的作用充分显现。治民有方,化民有术,成为各路诸侯的取胜法宝。同时,诸子百家彼此诘难、相互争鸣,将民本视作治国思想之发端,提出了一系列爱民、贵民、富民、惠民的政治主张,尤以儒家为典范。孔子汲汲于“得君行道”,主张施政以仁,仁爱成为对人民概念最好的注脚。他认为,“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劝谏为政者要“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5)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12页。,强调一国之君须爱惜民力、体恤众臣,反对过度聚敛,主张薄赋敛以使民富。在继承孔子仁政德治思想的基础上,“亚圣”孟子提出“民贵君轻”议题,指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以实现“人皆可为尧舜”的政治理想(6)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76、322页。。在诸侯四处征伐、百姓颠沛流离的动乱背景下,如何安抚民心、稳定社稷,是各国统治者和政论家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某种程度上,孟子“王道”“仁政”学说迎合了统治者的政治需要,从实践层面对传统民本思想进行了可操作性的现实改良。作为先秦时代重民思想的代表,荀子以“水者载舟,水者覆舟”象征君与民的关系,以舟水之喻论证“天之立君,以为民也”(7)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52、153、504页。。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学说对“天”的神圣地位进行重新定义,进一步突出了“民”的主观能动作用。
传统民本思想自殷商初萌,经先秦百家共育而基本形成。从刀耕火种的石器时代过渡到精耕细作的农耕文明,中华政治语境下的人民概念历经时代和场域的变迁。从商周至春秋战国,“人民”之内涵、外延与地位的变化过程也是传统民本思想发轫、形成的历史进程。民本思想被整合至帝王的御民之术中,逐渐奠定了中国古代政治社会的思想基础。春秋战国时期,传统民本思想进入理论概括的形成阶段,宗教色彩被淡化,君主的权威性和神圣性凸显,君主成为民众崇拜和服从的偶像。圣化君主的民本思想取向实质上扮演了为专制君主统治找寻合法性依据的角色。
自秦以降,中国封建社会进入汉唐盛世,民本思想也得以繁荣发展。鉴于秦末以来社会动荡、西汉初年民生凋敝的现实,兼采各家之长的黄老之学顺时而兴,其“无为而治”的思想核心成为开国治世的主流意识形态。西汉贾谊总结暴政亡秦的教训,强调民为国之根本,将民本思想上升至基本国策的高度。他提出“民无不为本也”的为君之道,归纳出“秦亡于失民”的历史结论。贾谊对民本思想作了系统化阐述,从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论证了“安民”“富民”“重民”的政治议程。受荀子影响,贾谊还强烈主张礼法合流,认为废“王道”乃祸乱之本,上位者在重视民生之同时更要加强对民众的控制。直至汉武帝时期,出于政权巩固的需要,以“天人感应”为理论基础的大一统思想煊赫一时。儒学巨擘董仲舒站在新的历史视角,强调天道不可违,将“天”建构成高于王权的主宰之神,借以规范君王的行为与施政。与此同时,汉武帝还体察民意,关心民生,抑制豪强地主兼并土地,颁行“薄赋敛,省徭役,以宽其民”的法令(8)凌曙:《春秋繁露注》,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63页。。隋末赋役无休,民不聊生,农民起义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苟延残喘的隋王朝。唐太宗以史为镜,虚怀纳谏,体悟到“夫仁义之道,当思之在心”的历史真谛(9)吴兢:《贞观政要》,骈宇骞、齐立洁、李欣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29页。,制定省刑慎罚、布德施惠的施政方针,并将荀子君舟民水论运用于治国理政中。贞观四年,马牛遍野,而外户不闭,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汉唐时期,民本从理念转化为政策,由理论探讨转化为制度实践,传统民本思想从应然层面走向实然层面,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在董仲舒“大一统”思想的改造下,传统民本思想成为外儒内法、儒法融合的重要贯通之处,为汉唐统治者开创繁华盛世提供了价值立场和道德准则。然而,对于民的社会地位,汉唐时期的民本认识尚有误处,其思想深处仍持有“君民如父子”的偏见。道德仁义的伦理秩序通过“礼”的规范外化而来,“礼”则强调尊卑有序、贵贱有别,“民”作为一个“类群体”概念,与君主、官员相对,被终身禁锢在“三纲五常”的礼教囚笼中。
明清之际,新兴市民阶级崛起,资本主义因素悄悄啮蚀封建制度的脏腑,在专制主义的腹腔内迸发出不可遏制的力量。经黄宗羲、唐甄等人阐发,传统民本思想蔚为大观。明清之前,君民关系常常被理解为一种依存关系,即使是提出“君人者天下为公”的唐太宗也停留在这一认识阶段。明清以降,黄宗羲等政治改革家将矛头直指封建统治,试图挣脱“家天下”思想下君主主体地位的认识枷锁,在阐释新型君民关系的基础上提出了诸多先进的思想主张。
黄宗羲痛斥专制皇权,认为“天下为主君为客”,一家一姓所立之法乃“一家之法”,并提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10)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段志强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页。。黄氏从“民为主,君为客”的视角解读了新的君民关系,君与民被放置在同一高度,传统民本思想发生了质的飞跃。唐甄感叹“立国之道无他,惟在于富”,提倡治者必先养民,养民在于善政。纵览历史,“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唐甄谴责专制君主无异于“民贼”,主张“抑尊”以变专制,“处身如农夫”以限君权(11)唐甄:《潜书》,《潜书》注释组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17、531页。。顾炎武倡导经世致用,通过“亡国”与“亡天下”的甄别,明确指出天下并非君主私有,而是天下人之天下。
明清之际的民本思想,犹如黑暗世界里的希望之光。愈来愈多的政论家开始反思君主专制制度的压抑民权、背离人性,人民主体性开始觉醒,传统民本思想的发展至此达到巅峰。但是,囿于历史局限性,明清民本思想的发展体现出二律背反的难题:尽管改革家猛烈鞭挞专制集权的黑暗,却仍寄望于明君,企图通过改良维持腐朽的王权统治,以摆脱封建政治的历史怪圈。总之,传统民本思想仍具有理想性,虽在一定程度上对王权体系下的专制君主进行价值纠偏,但难以达成通过民意舆论对政府、国家的监督以消弭君主专制弊端的制衡构想。
封建帝制的解构并未将传统民本思想全部消解,民本的诸多价值理念延续了传统精粹的文化血脉,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以新面貌焕然重生。在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论述凝结着传统民本思想的精髓和灵魂,渗透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政治、文化、社会、法律制度的方方面面根植于优秀传统文化的沃土,并赋予传统民本思想新的理论表达。
文以载道,化以传情。传统文化是维系共同体延续和发展的精神纽带。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民本思想融入了社会个体的深层意识,再通过文化的传承和再生产,转化为一种自觉、稳定和持久的认同感与凝聚力。以人民为中心思想正是发源于传统民本理论这座思想富矿,与传统民本思想一脉相承,在数千年发展过程不断升华,打上了新时代的文化烙印。
一方面,传统民本思想是人民为中心思想的深厚根基与源头活水。以人民为中心,并非抽象玄奥的概念,而是形成于现实、立足于实践的理论。梳理传统文化发展演变的历史脉络,以人民为中心思想在传统民本思想的文化沃土和时代精神的结合之中逐步孕育和发芽。“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12)文子:《文子校释》,李定生、徐慧君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25页。“人视水见行,视民知治不”(13)司马迁:《史记》,韩兆琦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9页。。传统民本思想强调治政之要在于民生,其重民、保民、利民、爱民、养民思想源远流长,世代相传。百年大党,何以为炬?究其缘由,在于中国共产党以人民为根基,视人民为血脉,从人民汲取力量。毛泽东同志将党群关系比作种子与土壤,广大党员唯有植根人民,才能生根开花。邓小平同志把群众的经验和智慧作为决策的重要依据,将人民是否满意视作决策的标准尺度。习近平总书记鲜明地指出:“人民是共和国的坚实根基,人民是我们执政的最大底气。”(14)《国家主席习近平发表二〇一九年新年贺词》,《人民日报》,2019年1月1日,第1版。
另一方面,以人民为中心思想是对传统民本思想的文化传承与时代升华。“良君将赏善而除民患,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15)刘向、卢元骏译注:《新序今注今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16页。,治国者之爱子民,则为之计深远。王道政治,须敬天保民,敬天为之保民,保民乃敬天之旨。习近平总书记就将宵衣旰食、夙夜在公作为自身克己奉公、孜孜不倦的处世箴言(16)人民日报评论部:《习近平用典》,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5年,第1页。。“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这一铿锵宣誓确定了人民在新时代的根本坐标地位(17)谢君君:《坚持人民至上:中国共产党人民史观的新发展》,《南海学刊》,2022年第1期。,诉说着中国共产党关乎民情、心系民忧的满腔深情,表达了中国共产党将人民视为历史创造者的永恒信念。所谓国之有民,犹树之有根、木之有本。为民者,民皆向往之。习近平总书记鼓励广大青年干部“要眼睛向下、脚步向下,扑下身子、沉到一线,近与远、好与坏、表扬与批评,皆要去听去看、摸实摸透”(18)《习近平在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开班式上发表重要讲话》(2021年9月1日),http://www.gov.cn/xinwen/2021-09/01/content_5634746.htm。。心怀为民之志,践行至上之旨,正是对以人民为中心、紧紧依靠人民、牢牢扎根人民的有力贯彻和充分彰显。以人民为中心思想基于敬民理念的思想渊源,不只是将爱民列为国家层面的价值基准,而是要以敬民重民为治国之政的价值原点。革故才能鼎新。倡导人民至上、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准则,必须从传统民本思想中汲取丰富营养。继承和弘扬传统民本思想的理论精髓,就是对以人民为中心思想最好的倡导。
“中国传统民本思想是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核心内容和鲜明特色,蕴含着与现代相接轨的价值内涵。”(19)周明明:《习近平以人民为中心重要论述的三重逻辑》,《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21年第1期。传统民本思想的现代化转型肩负着双重文化使命,不仅要回顾历史,为民主、民权思想寻根,寻找传统民本思想现代复兴的活水源泉与文化精神,更要展望未来,探寻传统民本思想基因的现代革新。在传统民本思想宝藏中,蕴藏着未来新型民主民权思想的文化基因——这是一个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挖掘的理论思想库、文化基因库。
儒学大师庞朴先生曾言:“如果给文化传统下一个描述性的定义,那么它是指支配千百万人的习惯和力量,可以说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是一种潜意识。”(20)庞朴:《文化的民族性与时代性》,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8年,第158-159页。从周公的“敬天保民”、孟子的“与民同利”,再到贾谊的“民本爱民”、王夫之的“重民养民”,即使在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下,各家民本思想依然薪火相传、各领风骚,无不闪烁着民本主义的绚丽光辉。这种镌刻着民族血脉的基因,是文化代际传承的重要纽带,无形地制约着历史前进的方向。文化基因在保证代际传承的同时,还塑造共同体成员的行为,并规制着社会历史的走向。传统民本理论为以人民为中心思想提供了寻根溯源的内在基石,以人民为中心思想深刻诠释了为了人民、依靠人民、人民至上的时代课题,是民族精神基因、优秀文化传统与现实国情交互融合的产物。
马克思指出:“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2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1页。人民性是马克思主义最鲜明的品格。与之相应,“十四五”规划提出,到2035年,“人民生活更加美好,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步”(22)《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5页。。这勾勒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宏大愿景和美好蓝图,充分彰显了中国共产党的人民立场。在以人民为中心思想不但基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也是传统民本思想精髓与现代性生长相互耦合而成的价值理论,还是贯穿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以传统民本思想为文化底色的话语表达。新时代社会主义建设创造了当代中国的新文化基因,这种文化基因又为社会主义的生动实践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活力。二者彼此交相辉映,共同书写民族文化繁荣的精彩华章。
任何新的理论学说都扎根于特定的社会经济和政治文明。传统民本思想根植于落后的小农经济与君权神授的政治体制,不可避免地携带着历史的局限性与阶级的狭隘性。从根本而言,传统民本思想是一个瑕玉俱在、糟粕与精华并存的文化复合体。以人民为中心思想对传统民本思想的溯源,不是对古代民本理念的简单复制和全盘承袭,而是立足于社会主义建设的时代背景,通过对其内嵌的等级性、工具设喻性、体制虚无等历史局限的深入改造,基于对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的创造性运用,实现其思想内容、价值选择、理论框架的全面转化与创新。这种转换和超越,主要体现在从君民到人民、从统治到共享、从用民到民主的三重维度。
民乃国之根本,设君以为民,民本以尊君。政治理念中,民是主体;政治现实里,君又是主体。民本与君本,看起来是截然相反的概念,而在古代政论家的眼中却是统一的非对抗性矛盾。这种二重主体性,体现了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冲突,究其本质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和对立。古代的民本,是君权至上的民本,是家国体制的民本。中国以往所谈的治道,乃君道;天意,乃君意;封建君主才是事实上的政治主体。“治人者”与“治于人者”之间,不仅是一种行政上的隶属或管理关系,前者对后者还兼具启蒙和教化的功能。在政教合一的专制主义体制下,百姓只能以被教化对象的“子民”存在。
“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23)卢元骏译注:《新序今注今译》,第16页。,国君、官员乃“民之父母”,君民关系如同父子,民本思想表现为一种浓厚的父权主义。可见,传统民本思想中的敬民凸显了君王的仁爱与尊荣,重民思想仍然囿于家国同构的宗法制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管孟子强调“民贵君轻”、君以养民,却也称民乃“野人”,认为“无父无君,是禽兽也”(24)杨伯峻:《孟子译注》,第155、328页。。“民贵君轻”的表述出于调和君民矛盾以稳定朝纲的需要,没有突破封建制度的纲常礼教,民的客体地位依然无法改变。“本”是根本,是主体;古代政治下,这个“本”的意义从来就只属于君王和官僚阶层,民只能是对应意义上的“末”。再如,《吕氏春秋》将民理解为与天同气的群氓,民一方面追名逐利,无知无识,另一方面民与天同气,民心不可违。民通过天影响君王的决策,君必须顺应天道,才能长治久安。在天、君、民关系的伪命题下,民与君的不平等关系实质上便被粉饰与掩盖。又如西汉时期,倡导“民无不为本”的贾谊视民为禽兽,“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愚而不可欺也”(25)于智荣:《贾谊新书译注》,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63页。。在贾谊看来,人类与动物本质上一致,民如草芥,民天生就是卑微低贱、未经启蒙的社会底层。
考察整个历史沿革,历朝历代都在探讨民本,诸子百家在民本问题上也没有缺席。诸多民本警句历经铅华,仍然流光溢彩,堪称真知灼见。但其不过是基于经验和感受的“真理碎片”,终究是浅表的只言片语,远不能称作民本思想的基础和根基。传统民本思想虽讲民本,却也谈君本,民并非唯一之本,君民实则处于对立关系。“古代官僚机器作为帝制的车轮”(26)张鸣:《皇权不确定性下的统治术——传统中国官场机会主义溯源》,《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3年第19期。,官依附于君,辅佐君之为政,黎民与君主、官员是对立的,民的人身自由附着于地主,在政治上处于最底层,始终摆脱不了被奴役、被压迫的艰苦命运。从君民到人民,以人民为中心,官与民不再对立,官民矛盾是非对抗性的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公仆”观念超越了历史上“民之父母”官民关系的表达,官与民共同构成国家治理和社会政治共同体。以人民为中心的理论框架中,中国共产党从群众中来,又回到群众中去,始终高举人民民主的旗帜,将民本的价值和理念转化为具体现实的制度实践。
在封建社会,民本思想归根到底是服务于专制统治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27)王秀梅:《诗经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99页。君主实质上是天下共主,所有人都最终指向为一个人尽义务、行奉献。若遇明主贤臣,百姓尚可庆幸。倘若君主独断专横,官员贪腐懒怠,则国之不国、民之不民。为了巩固君主地位,维护权贵政治,统治阶级不得不做出一些非实质性的让步与妥协。民众被德治、仁政的美名所欺骗,君主将国家权力操于一人之手,民本逐渐走向它的对立面——专制。于是传统民本思想就变成冠冕堂皇的道德说教,成为统治阶级消除人民反抗意志的政治谎言。
商鞅首倡驭民五术,大力宣扬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的法家思想,强调“以良民治,必乱至削;以奸民治,必治至强”(28)商鞅:《商君书》,石磊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5页。。其骇人听闻的政治主张将民众定义为国家的对立面,强调以高压态势对待民众。在传统阶级社会,军赋、力役、田税皆出于民,人口也就成为衡量社会生产力的重要尺度。在商鞅这里,国人只是战争和生产的机器,是君主巩固专制统治的工具。历经两次变法,秦国从蛮夷之地到强兵富国,最终于七雄角逐中独占鳌头。商鞅虽死,秦法未变也。后世历代君主或多或少地效仿刑民之学,将帝王之术内化于统治策略,以驭民之法确保国祚绵延。正如梁启超所言,“夫徒言民为邦本,政在养民,而政之所从出,其权力乃在人民之外”(29)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5页。。可见,传统民本思想是封建统治者谋取私利的道德幌子,是表面光鲜、实则贫瘠的空头民本主义,其并不包含国家由官民共治、利益由人民共享、人民参与管理国家事务的本质内涵。简言之,传统民本思想的内核即为“统治”,“利民为本”“政在养民”的治国之道旨在暂时减轻和纾解君主专制的政治流弊,强化小农经济下分散、流动的底层民众对土地的人身依附,通过赋能完成对民众的新型控制,以更有效地驭民。
新中国成立以后,毛泽东同志明确提出,“现在我们实行这么一种制度,这么一种计划,是可以一年一年走向更富更强的,这个富是共同的富,这个强,是共同的强”(30)《毛泽东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95页。。江泽民同志在阐述正确处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若干重大关系问题时指出,“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根本原则和本质特征,绝不能动摇”(31)《江泽民文选》(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66页。。习近平总书记则强调“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是一个总体概念,是对全社会而言”(32)习近平:《扎实推动共同富裕》,《求是》,2021年第20期。。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劫富济贫也不是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的本质是人民共享。从大同社会、桃花源,再到理想国、乌托邦,无不传达着人们对社会共同体的美好构想。唯有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筚路蓝缕、栉风沐雨,在百年艰苦探索中为人民幸福找到了一条中国式道路。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成为阐释和落实共同富裕的新时代意蕴(33)张占斌:《中国式现代化的共同富裕:内涵、理论与路径》,《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1年第6期。。中国式道路的共同富裕包含精神和物质两个维度的富裕,强调人民能够共同享受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诸多方面的发展成果,从而过上享有尊严、价值的美好幸福生活。
古圣先贤将“民”的概念正式引入政治思维,逐渐发展出一套契合封建政治运行的民本理论。传统民本思想中,君主被塑造成施加恩赐、拯救黎民的家长形象,民众在这种自上而下的恩赐性拯救中成为被施舍者。“人治”统治模式构建了严苛的等级制度,“民”的个人利益只能臣服于以皇权为代表的统治阶层的集体利益。大国之要,以民为基。从用民到民主,不仅是君主制向民主制的制度性转换,更是从“为民做主”到“人民当家作主”的解放和超越。
“民不亲不爱,而求其为己用,为己死,不可得也。”(34)王先谦:《荀子集解》,第234页。一个“用”字揭示了传统民本思想的工具性色彩。“重民”“爱民”充其量只是帝王实现个人理想的利器,本质目的还是“要民服务”,“服务于君”。荀子的民本强调尊卑长序、贫富贵贱之分。士农工商,国之四维;无论哪一种民,都是指地位低下的特定阶层,都被牢牢限制在身份壁垒中。君为主、民为仆的地位不曾改变,政治权力的大门始终向民众紧紧关闭。进入明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封建帝制逐渐衰落,即使黄宗羲、钱万斯等人前仆后继,对君主帝制口诛笔伐,宣扬君为民立、先民后君,也终究不是王权体系的掘墓人。其圣贤救世的政治哲学未能撼动封建统治的根基,只能是点缀专制制度和权贵政治的装饰。民本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君主对子民的体恤,但这种关怀暗示了君主和民众在国家机器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不对等地位。
以人民为中心思想的主旨是把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作为出发点,强调人民当家做主,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以百姓心为心,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35)《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138页。领导者不能凌驾于民众之上,领导意志不能凌驾于制度之上。以人民为中心的“民”跳出了“官本位”的窠臼,不再桎梏于“治于人者”的历史范畴,人民的内涵和外延不断扩大,人民的主体和核心地位得到充分肯定。民本是一种治国之道,而民主则是一种政权构成形式。民本与人治对应,而民主与法治对应。民主建立了科学有效的制度安排,民本只能依赖于君主的道德自觉。传统民本思想的“民”,是死气沉沉的概念符号,是盲目的乌合之众;现代民主思想的“民”,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是自然人的共同体。从用民到民主,释放了“民”的天性,个体得到充分尊重,民的主体意识不断增强,政治法律地位显著上升。现代意义的民主,在实现集体与个人统一的同时,开始真正关注个体意志的自由表达。
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以儒家为主导的传统民本理论,一方面是王权政治借助于儒家学说以缓和阶级矛盾、安定社稷的统治术,另一方面又成为儒家官学借以规劝君主体察民瘼、软化专制暴政的思想载体。传统民本思想萌芽于商周,勃兴于先秦,发展于汉唐,臻善于明清。随着农耕文明的演进,传统民本思想经历着绵延不绝的赓续。流衍中不乏变异,变化中仍有承继。作为现代民主思想的深厚根基,传统民本思想赋予以人民为中心思想丰厚的文化涵养。在新的历史方位中,以人民为中心的论述走出了古代民本理论的内在困境,实现了从价值伦理到治国经验、从统治策略到刚性法制的现代性转化与创新性超越。
在以人民为中心的话语坐标下,国家与人民不再处于对立状态,人民被置于最高目的与最高价值这一高度,全体人民拥有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权利。以人民为中心,人民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人民主体视阈下的“民”不再是一个剥离了个体属性的松散组合物,而是自由人组成的有机集合体。以人民为中心,是马克思主义以人为本理念的中国表达,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基本方略和价值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