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旭
在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下,西方各国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及理论建构面临深刻挑战,其自20世纪80年代起逐步确立和强化的新自由主义制度框架弊端尽显。在此背景下,以地域共同体思潮为代表的“去中心化福利国家”方案日渐在西方思想界引发共鸣。地域共同体思潮既反对新自由主义及作为“榨取主义”的资本主义,又对自上而下的“国家主义”不抱希望。它主张以介于国家与个人之间的地域单位(如城市、村社等)为主体,建立以共同体所有和共同体决策为原则的“自治共同体”(commons),进而对水电、住房、医疗、教育等公共服务与社会福利领域进行共同体所有制改革,从而抵御新自由主义制度及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的消极影响。
近年来,随着新自由主义弊端的逐渐暴露,地域共同体思潮在西方各国思想界获得了广泛认可。在日本,斋藤幸平、金子胜等学者主张引导民众以地域为基础建立“不依赖国家的参与型民主主义与共同管理”(1)[日]斋藤幸平:《人新世の〈資本論〉》,东京:集英社,2020年,第338页。。其中,斋藤幸平的《人类世的资本论》(人新世の「資本論」)一书影响颇深。2020年以来,该书不仅长期占据日本图书销量榜前列,更成为京都大学、早稻田大学等日本高等学府大学生的必读书目,在日本年轻人中获得广泛赞誉。(2)[日]常見 陽平:“売れる「就活本で大学生の進路希望がわかる?東大·京大は研究者、早稲田はメディア、慶應はプレゼン”,https://bunshun.jp/articles/-/46463。英国方面,学者、新闻记者保罗·梅森(Paul Mason)将城市共同体作为“后资本主义”时代资本主义制度变革的主要方向,并认为在其中“民众能够感到接近决策并直接享有其成果”(3)Paul Mason,“The Manchester Revolution”,https://socialeurope.eu/the-manchester-revolution.。而美国学者迈克尔·哈特 (Michael Hardt)、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美国左派学者蒂姆·凯什兰(Tim Koechlin)也都将矛头直指新自由主义推行的公共服务紧缩政策,指责这一措施导致“曾经作为公共概念基础的公共财产被侵占并为私人使用而无人尽举手之劳(阻止)”(4)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Empire,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301.。解决之道唯有夺回被资本主义侵占的公共财产并将之交予民众自治团体管理一途。
地域共同体思潮在西方思想界的流行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福利国家回归”面临的困局密切相关。随着西方各国新自由主义理念日益加深,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开始陆续将其国家职能作为商品出售给私人企业。其中不仅包括社会福利及公共服务职能,甚至连军队警察职能也不能幸免[如在美国,1996年方才成立的私人安保公司黑水(Academi)正是借助政府军事职能外包才得以迅速崛起,近年来其甚至已逐步渗透至新冠疫苗研制等关键民生领域(5)“EXCLUSIVE Blackwater founder Prince takes role in COVID vaccine venture” ,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healthcare-pharmaceuticals/exclusive-blackwater-founder-prince-takes-role-covid-vaccine-venture-2021-06-04/.]。换言之,新自由主义已使得资本主义国家自身连带其附属的公共职能成为私人资本侵吞的对象。其结果正如娜奥米·克莱恩(Naomi Klein)所言,“真正的国家却失去能力,没有承包商的协助,就无法执行核心功能”(6)[加] 娜奥米·克莱恩:《休克主义: 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吴国卿、王柏鸿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92页。。而当国家及其附属的公共职能成为私人资本的所有物之时,“福利国家回归”的末路便已然决定。这是因为,当国家职能私有化完成之后,国家所有投入公共服务职能的财政支出都将转化为私人资本的外包合同。结果便是缺乏监管的私人资本对外包合同款的肆意侵吞、套取与怠工。不仅如此,新自由主义鼓吹的政府职能支出“紧缩”与政府“高举债”组合拳也使得“福利国家”作为资本主义危机“修复剂”的功能失灵:面临巨额负债与经济危机双重打击的资本主义国家已然无力也不愿为“福利国家”承担更多支出与举债。事实上,从2005年卡特琳娜飓风到2019年新冠肺炎疫情,再到2021年美国东部寒潮电网崩溃与佛罗里达公寓楼垮塌救援,新自由主义政府职能私有化变革后“脆弱无力、资金不足、没有效率的公共部门”(7)[加] 娜奥米·克莱恩:《休克主义: 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吴国卿、王柏鸿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81页。无数次证明了“福利国家回归”道路无法走通的残酷现实。
不仅如此,当西方各国政要及学界讨论所谓“福利国家回归”时,他们往往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百年前福利国家政策首次提出时的以下三个基本历史条件。
一般认为,两次世界大战引发的民族民主主义思潮是西方各国推行福利国家政策的直接原因。为了尽快完成战后重建并回应战前对于民众的政治承诺,福利国家被视作一种缓和阶级矛盾的妥协方案而得以提出。但在当前新自由主义时代,以福利国家缓和阶级矛盾已然丧失其市场。虽然民众与资本的矛盾仍然存在甚至有所激化,民众的实际斗争也从未停止,但在数字资本主义及社交媒体的双重洗脑下,平民主义运动已然堕落为极端民粹主义并丧失对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威胁性。当代平民主义过度重视极端个人主义,错误地将斗争目标设定为反对一切权威,这些运动“不存在领袖,参加者集中起来召开集会,一切均由大家共同公平参加并按照每个人的意愿决定”(8)[德]マルクス·ガブリエル,[美]マイケル·ハート,[英]ポール·メイソン,[日]斋藤幸平:《資本主義の終わりか、人間の終焉か?未来への大分岐》,东京:集英社,2019年,第40页。。在平行主义与极端个体主义的影响下,平民主义运动缺乏纲领,没有领导者,因而不能准确找到斗争的正确方向,更无法达成任何政治目标。其最终只能沦为民众借助抢劫纵火等反社会犯罪活动发泄个人不满情绪的社会骚乱。虽然对于社会危害极大,但其对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威胁却被最终消解。对于资本主义政权而言,借助福利政策“安全网”安抚民众也因此变得毫无意义。
资本主义对于市场的内在焦虑是二战后西方各国推行福利国家政策的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原因。彼时,西欧各国经济遭到严重破坏,为制造业寻找市场由此成为各国国家重建的首要条件。但各国不约而同地建立起贸易保护主义壁垒,以防对手抢夺其有限的国内市场并保护国内产业。作为“自由贸易最后壁垒”的美国虽受战火波及尚浅,却也因其正处于类似于19世纪英国的“标准产品大规模生产”(9)Ephraim Lipson, Reflections on Britain & The United States: Mainly Economic, London: Pall Mall Press,1959, p.18.时代而同样亟须市场(以“生产过剩”为标志的1929年经济危机首先在美国出现足以说明这一情况,而以广告为媒介的消费主义及信用消费也恰为美国发扬光大)。因此,借助社会福利分享部分社会资源以在国内培养具备足够消费能力的“中产阶级市场”成为20世纪50至70年代西方各国的普遍共识。然而,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贸易体系最终确立,资本主义海外市场借助“全球化”得到极大扩充。随着当代全球绝大多数国家被卷入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并沦为资本主义生产工厂与销售市场,维持国内市场与“中产阶级”消费群体的重要性倍减,耗巨资推行福利国家政策丧失了根本动力。因此,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后新自由主义思潮日渐兴起,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构建的“中产阶级社会”与“福利国家”神话也几乎同时迎来了崩溃的命运。
意识形态焦虑是20世纪中叶西方各国推行福利国家的重要原因。这一焦虑产生于20世纪20至30年代。此时资本主义正遭遇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但与此同时,苏联却凭借国家计划与经济干预实现了经济上的惊人飞跃。这无疑对于资本主义制度的优越性逻辑构成了深刻挑战:一个“非自由”的政治制度如何实现了宣称“自由”的资本主义制度未曾实现的经济发展成就?这一意识形态焦虑使得借助福利国家提高民众生活水平开始被赋予维护资本主义制度正统性价值。曾任英国工党主席的哈罗德·拉斯基(Harold Laski)直言:“我们会说,资本主义民主……尽管脆弱,但他提供给大众的一定比任何法西斯提供的要多得多。”(10)Harold Laski, 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An Essay in Interpretation, London: Penguin Books, 1941, p.95.英国经济学家埃伊弗列姆·李普森(Ephraim Lipson)所言更加直白,他认为应该借助福利国家“决定是苏联或是资本主义经济在供应大众以生活必需品及持续性就业方面更有优势”(11)Ephraim Lipson, Europe in the 19th & 20th Centuries, London: Adam and Charles Black, 1940, p.375.。
在冷战意识形态斗争思维的影响下,资本主义不得不扩大其意识形态攻击目标。在新自由主义理论协助下,一切对经济自由国家的公开干预被视为社会主义性质的命令与控制。这使得资本主义逐渐转化为一种“市场原教旨主义”(12)[加]娜奥米·克莱恩:《改变一切: 气候危机、资本主义与我们的终极命运》,李海默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第23页。,它将一切公共领域、一切监管、税收与处罚曲解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并以实现公共领域私有化为最终目标。这无疑在思想理论层面上最终消解了以国家作为主体推动公共服务变革的可能性。
地域共同体思潮的兴起,体现了西方思想界对资本主义国家制度的失望之情。在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下,经由新自由主义“肢解”的资本主义国家职能漏洞百出,“当危机真正到来之时,甚至连强有力的国家也存在职能缺失的可能。实际上,在新冠灾祸,医疗崩坏与经济混乱面前,多数国家什么也做不了”(13)[日]斋藤幸平:《人新世の〈資本論〉》,东京:集英社,2020年,第283页。。这一对于国家无法承担社会福利职能现状的悲观主义情绪构成了地域共同体思潮流行的现实土壤。地域共同体思潮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就本质而言,地域共同体思潮可以视为一种“去中心化的福利国家”(Decentralized Welfare State)(14)Benjamin Egerod, Martin Larsen, “Can Citizens Set City Policy? Evidence from a Decentralized Welfare State”, Urban Affairs Review, Vol.57, No.4, 2021, pp. 1178-1195.,其主张将国家享有的社会福利及社会治理职能下放给地方自治单位(如城市),并由公民掌控“社会福利领域,并大胆地推行财政与权力的分权化”(15)[日]金子勝:《資本主義の克服「共有論」で社会を変える》,东京:集英社,2015年,第189页。。在政治制度层面,地域共同体思潮反对国家自上而下进行治理的“国家主义”“制度主义”或“政治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第三条道路”,地域共同体思潮并非从左派/社会主义与右派/资本主义之间选择“折中道路”的旧式“第三条道路”,而是寄希望于在个人/极端自由主义与国家/制度主义两者之间寻找平衡。在其支持者看来,既然因“对于无结构的迷恋及对所有制度化形式的反叛”(16)[加]娜奥米·克莱恩:《改变一切: 气候危机、资本主义与我们的终极命运》,李海默等译,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第191页。而失败的平民主义运动(如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与坚持自上而下权威控制的国家都不能真正解决地方民众关注的日常民生问题,那么,便应该由了解当地情况、真正关注当地利益的民众自行协商管理自身事务。因此,社区居民控制能源,参与城市建设(如斯德哥尔摩)的“斯堪的纳维亚式的社会民主主义”备受推崇。建立在“资本主义梦想崩溃废墟之上”(17)[日]斋藤幸平:《人新世の〈資本論〉》,东京:集英社,2020年,第294页。的底特律也因其城市公共果园农业建设而被视作“参加型社会主义”(Socialisme Participatif)典范。因此,其主张以地域为单位,由社群成员参与制定符合每个个体个人利益的公共政策,具体包括:电力及供水公共经营;扩充社会共同所有制;重视“基本工作”(即人工智能无法取代的,人所独有的工作),进行共同体性质的农地改革等。
不难发现,地域共同体主义从阿拉斯代尔·麦金泰尔(Alasdair MacIntyre)、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社群主义处获得了社群/共同体的外在形式与基本灵感,但却将社群主义的“国家中立”观念进一步发展为“抛弃国家”:通过彻底否定自上而下的“国家福利”,地域共同体思潮选择将社会福利、地方公共服务及基本民生问题交予各个地域共同体处置。这无疑是典型的多元主义与去中心化。
作为西方左翼思潮的一部分,地域共同体对于资本主义制度及新自由主义的深刻批判是其思想的价值所在。其支持者如斋藤幸平、哈特等人先后提出所谓“后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超克”等概念,意图证明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引导下资本主义制度面临的矛盾不可调和。这些矛盾中首当其冲的便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利润率的持续下降(利润率下降并不意味着总体利润额度减少)。为了维持足够利润,资本主义彻底化身为“榨取主义”:一方面不断加深对自然界的掠夺;另一方面则通过“乏味、无意义劳动的蔓延”(18)[日]斋藤幸平:《人新世の〈資本論〉》,东京:集英社,2020年,第307页。使得劳动本身异化为“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19)David Graeber, Bullshit Jobs: a Theory,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18, pp.10-11.。借助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确定了新的雇佣规则(①尽可能减少长期蓄积能力有效利用型连续雇佣;②将高度专门能力有效利用型雇佣关系转化为短期雇佣;③增加柔软性短期雇佣)(20)[日]伊藤诚:《資本主義の限界とオルタナティブ》,东京:岩波书店,2017年,第15页。。其结果便是超时劳动、过劳死与过劳自杀、女性劳动差别对待、劳动海外转移、低工资及非正式雇佣等社会问题频出。不仅如此,借助新自由主义的政府公共福利“紧缩政策”与政府公共服务职能私有化,民众生活水平亦进一步下降。这些无疑使得资本主义“正统性”开始遭到普遍质疑。
此外,地域共同体思潮亦从“减增长”理论中获得了资本主义批判思维逻辑。“减增长”理论认为,资本主义借助广告营销、信用借贷、消费品定期更新废弃等消费主义三大支柱,产生了“对于增长的毒性上瘾”(21)Serge Latouche, Farewell to Growth,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9, p.20.。换言之,为了追求过量的商品“价值”,资本主义已然抛弃了商品的“使用价值”,并将一切可以商品化的对象“商品化”并对其进行无限生产与彻底剥削。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甚至连人的友情与爱的能力也通过教育、看护等工作的商品化过程化作“情感劳动”而被出售和榨取。在新自由主义面前,宣称科学技术进步可以缓解社会矛盾的“科学主义”也遭遇彻底失败。数据算法的推行,不仅没有借助知识网络的共享化改善民众状况,反而实现了数据知识的商品化,并形成了以GAFA(谷歌、亚马逊、脸书、苹果)为代表的“(数据)平台资本主义”(Platform Capitalism)。不仅如此,借助全球化与“休克主义”(Shock Doctrine)/“灾难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更在南美、俄罗斯、南非、中东、东南亚等地迅速扩张。总而言之,地域共同体思潮的支持者普遍认为:资本主义已成为一个“巨大的、系统的和极其快速的熵的增长过程,人类纪必然会导致所有生命的毁灭”(22)[法]贝尔纳·斯蒂格勒:《〈南京课程〉: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自然辩证法〉 : 在人类纪时代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6页。,而“资本主义引发的问题,在名为资本主义的根本原因中得到妥善保存,无法得到解决”(23)[日]斋藤幸平:《人新世の〈資本論〉》,东京:集英社,2020年,第360页。,因而必须在资本主义国家制度之外寻找出路。
在批判新自由主义引领下资本主义制度引发的诸社会危机之余,地域共同体思潮将资本主义引发的人与自然“物质代谢”关系失调视为批判对象。在其看来,与前资本主义时代相比,资本主义对于环境的破坏程度并不随生产力水平进步而单纯叠加。资本主义出于获取利润目的彻底开发自然、压榨自然的过程已经对自然界广泛存在的“物质自然代谢”过程造成了根本破坏。按照斋藤幸平的说法:资本主义“使得自然与人类之间的物质代谢龟裂在全球范围日益加深,人个性的自由持续发展受到阻碍”(24)[日]斋藤幸平:《大洪水の前に マルクスと惑星の物質代謝》,东京:堀之内出版社,2021年,第110页。。事实上,作为资本主义的压榨对象,劳动者与自然都有其极限。正如将劳动者压榨至极限的结果是劳动者的精神崩溃(过劳自杀与抑郁症)与肉体毁灭(过劳死),资本主义对自然的无限压榨最终将会导致作为自然组成部分的人类文明最终崩坏。为了避免这一悲剧结局,就必须实现“资本主义超克”,在“后资本主义”语境中寻找修复资本主义自身无法修复的人与自然“物质代谢龟裂”的可行途径。
因此不难看出,地域共同体思潮从以詹姆斯·奥康纳(James O'Connor)为代表的生态马克思主义(斋藤幸平本身就是一位生态马克思主义者)及环境保护主义思想处获益颇丰。事实上,地域共同体主义的兴起不仅与平民主义的堕落直接相关,也是旧式环境保护主义道路破产的必然结果。一方面,在新自由主义破坏与渗透下,旨在修复资本主义造成的人与自然“物质代谢龟裂”的环保组织机构纷纷商业化:大自然保护协会(The Nature Conservancy)与石油公司密切合作并协助其在保护区内开采石油,而保护国际基金会(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 Foundation)的赞助者则包含石油采矿巨头、汽车公司和臭名昭著的孟山都公司;另一方面,以环境保护为目标的平民主义运动同样深受缺乏统一纲领与放弃有效领导弊病之苦。这使得以资本主义国家为主体推行的环境保护运动最终沦为一场闹剧。新自由主义支配下的资本主义国家不仅不能约束国内资本主义企业对自然的破坏,反而借助国际外交平台对发展中国家进行“环境剥削”(如国际碳排放标准不平等)与“环境诽谤”。其结果便是环保主义运动只得选择将视角投向去中心化的地区共同体,这便是“气候正义运动”(Climate Justice Movement)。该运动“要求重建并复兴地方经济;用以从腐败管理的影响中重建民主;用以阻止有害的自由贸易新协议,改写旧协议,用以投资极度欠缺的公共基础设施……用以收回能源和用水之类基础服务的所有权”(25)[加]娜奥米·克莱恩:《改变一切: 气候危机、资本主义与我们的终极命运》,李海默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第9页。。这些思想无疑与地域共同体思潮具有同源性。同样作为对新自由主义时代资本主义制度危机的回应,两者在具体观点层面也呈现出了相互借鉴融合之势。
新自由主义的最终形态是什么?它意味着消除私人资本获得利润的一切障碍,并将一切可以用作商品获利的客观事物私有化。因此,新自由主义在本质上注定要坚持一种极端个人主义的、反权威的思想立场:它要为资本获利废除一切来自国家、法律、道德与习惯的限制。可悲的是,这一主张“恰好”与构成当代西方哲学思想基本内核的去中心化与多元主义不谋而合。事实上,无论是主张解构世间普遍客观法则的后现代主义,还是最近10年方兴未艾,宣称“超克后现代主义”的“新实在主义”(New Realism),它们无一不将矛头对准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形而上学哲学。它们攻击包括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唯物辩证法在内的一切“包罗万象的法则”(All-Encompassing Rule)(26)Markus Gabriel, Why the World Does Not Exist,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5, p.11.,并将每个个人的自我意识视为多元“世界”的唯一源头。譬如,坚决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等一切意识形态的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便将个体对于“崇高客体”的“真实抽象”过程等同为“属于交换行为的这个抽象,是外在的,是去中心的”(27)[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14页。。而支持“新实在主义”的德国哲学新秀马库斯·加布里埃尔(Markus Gabriel)也认为作为普遍性,全体主义的“世界”并不存在,每个人只是凭借其自身“感知场”(Fields of Sense)对于有限的多元“客体域”(Object Domains)作出认识与感知。这无疑与强调极端个人主义,反对包括国家主义在内的一切普遍准则的新自由主义殊途同归。那么,地域共同体思潮在当代西方思想谱系中的定位为何?
虽然从表面看来,地域共同体思潮主张的朴素共同体公有制具有对抗新自由主义与极端个人主义的进步意义。但在本质上它仍通过对于国家的厌弃揭示了其多元主义、去中心化及极端个人主义的哲学立场。加布里埃尔便支持地域共同体思潮,并认为“民主主义的所谓本质与被称为国民国家的事物并不相容……如果代替国家国民体系我们全员获得全球公民权,经济上的差异会消失,会产生更加平等的状态”(28)[德]マルクス·ガブリエル,[美]マイケル·ハート,[英]ポール·メイソン,[日]斋藤幸平:《資本主義の終わりか、人間の終焉か?未来への大分岐》,东京:集英社,2019年,第222页。。姑且不论每个人能否在“掀起对国家强加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反抗旗帜的地方自治体”(29)[日]斋藤幸平:《人新世の〈資本論〉》,东京:集英社,2020年,第328页。中获得平等的“市民参与谋划”,主张将每个市民个体意识都上升为主体意识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多元相对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个人主义乌托邦。因此,主张多元主义与极端个人主义的地域共同体主义,虽然对新自由主义进行口头上的激烈批判,却不会对新自由主义构成任何实质威胁,反而会借助攻击国家、法律、道德标准等普遍价值的方式为新自由主义扩张进一步扫清障碍。
就灵感来源而言,“地域共同体”主义也是一种历史倒退主义,尽管主张克服资本主义内在缺陷,但却通过否定所谓“制度主义”否认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未来前景。地域共同体主义思想选择接受一种倒退的历史观与价值观,它将资本主义出现前的时代视为“美好时代”。对此,斋藤幸平如是写道:“令古代美好时代社会民主主义价值观复活的话,就能够克服(资本主义)危机。”(30)[德]マルクス·ガブリエル,[美]マイケル·ハート,[英]ポール·メイソン,[日]斋藤幸平:《資本主義の終わりか、人間の終焉か?未来への大分岐》,东京:集英社,2019年,第19页。为了证明这一观点,他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文献入手,希望从马克思手稿中找到马克思将克服资本主义出路寄托于前资本主义时代“共同体”(Association/Commons)的证据。与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认为前资本主义时代不存在无产者(工匠可以成为未来资产者,因而不是真正的无产者)(31)[法]贝尔纳·斯蒂格勒:《〈南京课程〉: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自然辩证法〉 : 在人类纪时代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14页。的观点相类似,他也试图通过马克思原稿说明在前资本主义时代,土地所有者与农奴之间存在“和气蔼蔼的侧面”(和気あいあいとした側面/Gemüthliche Seite)(32)[日]斋藤幸平:《大洪水の前に マルクスと惑星の物質代謝》,东京:堀之内出版社,2021年,第44页。,从而证明回归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可能性。
在《人类世的资本论》《大洪水之前:马克思与行星的物质代谢》(大洪水の前に マルクスと惑星の物質代謝)等著作中,斋藤幸平借助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文献的解读,将马克思以1886年为界割裂为“早年马克思”与“晚年马克思”。在其看来,“早年马克思”认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可以自行孕育出共产主义,这是一种“生产力至上主义”“欧洲中心论”与“人类中心论”。“晚年马克思”则因认识到资本主义无法在体制内自我革新,而将克服资本主义的希望寄托于中世纪日耳曼的“马克合作社”(Mark Genossenschaft)、俄罗斯米尔、印度村社等前资本主义时代的自治共同体(斋藤幸平认为,晚年马克思思想已被坚持“进步主义”的恩格斯有意曲解)。通过将马克思笔记中对共同体“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批注偷换概念为“晚年马克思”的重大“思想转变”,地域共同体主义自称找到了一条符合“晚年马克思”真义的“资本主义超克”道路:“这些共同体是针对在世界不断扩张吞噬的资本主义的重要抵抗据点”(33)[日]斋藤幸平:《人新世の〈資本論〉》,东京:集英社,2020年,第174页。。地域共同体思潮幻想通过“批量复活”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封建共同体(如西欧中世纪城市自治、行会行业内自治、村社自治等),逐渐形成一股对抗资本主义的自发合力。然而,正如农业共同体无法真正拯救底特律,只关注本地利益的地域共同体也难以掌握对抗全球资本主义的内生动力与国际视野。所谓“美好”的前资本主义社会组织只是在形式上“具有社会主义倾向”,它们并不能也无法真正免除剥削与不平等(如在村社制度得到变相保留的当代印度,村社潘查亚特组织不仅没有改善印度农村贫困状况,也无法打破农村特权关系)。因此,所谓“共同体回归”,不过是西方思想界在面临新自由主义发展至中后期阶段国家职能逐渐瓦解时一种罗伯特·欧文式的逃避主义与乌托邦主义:寄希望于在资本主义制度夹缝中建立一个个复古乌托邦的方式实现对资本主义的克服。这一想法无疑是不切实际的。
如果说欧文的“新模范村”乌托邦是应对19世纪资本主义“血汗工厂”的无奈之举,那么,地域共同体思潮支持者口中的“城市共同体”则是21世纪资本主义新危机的副产品。虽然这一思想确实在批判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时言语犀利,但却并未跳出新自由主义设下的多元主义与去中心化陷阱。地域共同体目标的提出,不仅不能阻止新自由主义对于国家的侵蚀,反而通过将民众关注点引导至与国家针锋相对的地区主义/去中心化视角之方式,彻底断绝了资本主义国家回归凯恩斯主义与“福利国家”的退路。不仅如此,较之有宽泛政治目标与群体兼容性的平民主义运动,地域共同体实际上是一种退步:通过将关注点置于相对狭隘的特定地域范围,它彻底丧失了正面对抗资本主义的勇气与力量(共同体的数量相加不仅不能促进反抗资本主义力量的合流,反而会加剧共同体之间的内斗,获得自治权的印度各邦在水源上的争夺正是其例证);它在言语上坚决反对资本主义对于社会关系与自然的“榨取主义”,却在行动上呼吁民众通过自给自足的方式逃避与资本主义制度的正面对抗;它宣称要“超克”资本主义并为“后资本主义”时代寻找前进道路,最后却要从中世纪封建时代的城市自治或村社自治中寻找灵感。事实上,地域共同体思潮的目标并不是真正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它真正渴望的只是回归新自由主义出现前的资本主义社会,或《国富论》中描述的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地域共同体不能拯救资本主义危机,只能为资本主义国家再次创造一个分裂的中世纪德国或意大利自治城市联邦。它不仅无力也不愿阻止新自由主义对于资本主义国家的蚕食,反而从地域主义角度协助新自由主义进一步将国家行政治理权肢解为城市自治权。而在无数个城市共同体纷纷成立后,迎接它们的只有两种宿命:要么因其毫无获利价值而在资本主义体系夹缝中艰难生存(如被抛弃的底特律),要么因其价值而被新自由主义利用作为夺取国家地方行政权的过渡手段(当前流行之“元宇宙”,正是数字网络与地域主义思潮结合的产物)。无论哪种结局,资本主义国家被进一步私有化和瓜分都是最终宿命。而由资本主义企业控制的自治城市构成之城市联邦也将有可能取代现有资本主义国家地方行政框架,成为资本主义国家未来发展的新形态。
就其本质而言,“去中心化福利国家”不仅不是“福利国家”的变相“回归”,反而因其对于国家的抛弃与厌恶而成了“福利国家”的对立物。“地域共同体”思想所追求的,不是恢复经由新自由主义破坏的国家公共服务职能,从而为饱受新自由主义危机之苦的民众寻找解决之道。其真正追求的,乃是借助地域自治而将本已残破不堪的国家职能进一步肢解与去中心化。这无疑与作为西方各国“福利国家”基础的凯恩斯主义背道而驰,而与同样旨在进一步削弱政府干预能力、夺取国家权力的新自由主义不谋而合。因此,学界在面对相应思潮时,必须具备清醒头脑与冷静认识,切不可因其宣传反对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的口号而被迷惑,对其倍加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