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舟
“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在马克思看来,没有人可以脱离社会属性而独自生活,人只能以共在的方式存在于共同体之中。“依赖关系”可以说是马克思共同体思想中的一条主线,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中,马克思以依赖关系为中心描述了共同体的三种形态:人的依赖、物的依赖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马克思看来,人类要真正实现自身的解放就必须建立能够最大限度发挥人的潜在可能性的依赖关系。在这个过程中,物的中介作用必不可少。物的中介性在马克思的共同体思想中占据重要地位。马克思的共同体概念并不是像近代政治哲学家通过自然状态的设想所建构出的抽象的意识形态,而是在现实的历史发展中被打上了社会生产的“物”的深深烙印,因此,共同体是以“物”为中介建构出的现实社会形态。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抽象的货币符号逐渐凸显出对原有的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传统共同体形态的强大瓦解力量。“货币共同体”思想是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马克思看来,货币不仅仅具有商品经济发展过程中的中介性质,更是体现了共同体中个体间相互补充、相互依赖的社会关系。货币使人们摆脱了“人的依赖”阶段而具有了偶然的、外在的独立性,反映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逐利观念,作为抽象存在物的货币具有了统治人的力量并最终以此建构了异化的共同体形态。
“摆在面前的对象,首先是物质生产。”(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页。马克思在《大纲》开篇就将“物”作为理论出发点,强调物质生产构成社会存在的本体;与之呼应的是,在《资本论》第一卷开篇,马克思就写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7页。马克思虽然明确表明自己的分析是从“商品”开始的,但无论是商品,还是进一步发展的货币、资本,它们本身依然没有彻底脱离“物性”。马克思的关系之“物”是不同于斯密的为了实现自身增殖的现实之“物”,是不同于康德“物自身”的可知的经验之“物”。商品作为社会生活中的抽象之物,就是要把整个社会中的依赖关系以物物交换的形式体现出来,人们关注的是“物”的交换价值,对交换价值的狂热追捧成为统摄社会生活的最具决定性的力量。
不同于意识形态学家们的思辨性和抽象性,马克思所讨论的物被置于现实的历史发展进程之中。这种以关系形态存在的“物”所体现的是一种带有社会属性和历史阶段特征的价值存在,并随着社会关系的改变而不断做出自身调整。“实际上价值只不过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社会关系在物上的表现,它的物的表现,——人们同他们的相互生产活动的关系。”(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三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59页。作为使用价值存在的商品当然具有感性确定性,但马克思强调不能盲目地把社会关系抽象为商品的自然属性,商品本身还体现着更为本质的价值,不理解商品的二重性就不可能认识到马克思在超越传统的形而上学方面所掀起的哲学范式上的革命,也就不能理解在《资本论》中继续深化讨论的拜物教所遮蔽的社会关系。
共同体中共在生存的人必须要通过将物据为己有来满足自身需求,必须要与他人产生依赖关系,随着物性的彰显,人与人的交往关系就被置换为物与物的流通关系。人是目的而非手段的价值原则必须借助于物的有限性来展现,物的有限性体现了主体间的依赖关系的有限性。人出于自身利益需求与他人有了依赖关系,物为这种依赖关系的成立设定了条件,成为与作为主体的人并驾齐驱的实体性存在。人在展现自由意志的过程中,物的中介性使人的行动具有了普遍性,使人与人的依赖关系具有了直接性,但同时人与物的主客关系产生分离,与其说物的中介性对人格的压制是一种“胜利”,不如说是一种遮蔽。
“各个人的出发点总是他们自己,不过当然是处于既有的历史条件和关系范围之内的自己。”(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在物化逻辑还没有充分展现的时候,人与人的依赖关系还具有直接性,人与物还处于相对统一的状态之中。缺乏中介的交换也意味着人的主体性并没有建构出更具有普遍性的社会共同体形态。此时,共同体中的依赖关系是通过直接的人格对人格的形式体现的,这就是在马克思《大纲》之中描述的“人的依赖关系”阶段。这表明此时的依赖关系依然还停留在抽象的阶段,人还将主体性局限在自身之中,依赖关系只能取决于主体的偶然性和特殊性。但是一旦作为中介的物参与依赖关系的建构之中,便彻底激活了人与人的社会交往活动,人可以以对物的占有形式占有他人。“物的依赖”超越于“人的依赖”是因为物的普遍性提升了依赖关系的普遍性,最大限度地使物以中介的形式融入主体间性,使主体间性具有了形式上的普遍性。
人本来是物的主人,但是此时的物却成了与人的自由不可分割的外部的定在,人只能通过物的承认来确认自己和他人的主体性,人的限度表现为物的限度。在全面物化的依赖关系之中,人的主体性已经被物的中介性遮蔽了。“在生产者面前,他们的私人劳动的社会关系就表现为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说,不是表现为人们在自己劳动中的直接的社会关系,而是表现为人们之间的物的关系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页。“物的依赖”终究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普遍性,相对于真实的普遍性来说,形式的普遍性意味着共同体之间的分裂关系,所有人都在营造一种互相欺骗的氛围并将自身融入虚构的共同体而不能自拔,这是市民社会的典型特征,而马克思所批判的国民经济学家们自始至终就是在为这样一种虚幻的依赖关系进行辩护。
自身出现局限的物物交换,在物化逻辑的演化过程中被更具有普遍性的交换形式所替代。物的抽象是商品,商品的抽象是货币。货币的出现,代表着物的普遍性进一步提升,代表着使用货币的双方都愿意相信这种能够体现商品价值的抽象符号。承认货币的使用价值,就是承认他人对物的占有权利,承认个体意志和他人意志在物的中介上的统一性。因此,货币本身并不只是一个观念上存在的虚构符号,而是体现着一种普遍存在的以契约精神为准则的依赖关系。通过货币的使用,商品交换可以更加自由顺畅,因为货币本身就包含着他人的需要及其满足。在货币面前,个体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形式上的平等性。虽然这种平等是间接性的,但却充满互惠,个体可以通过货币在共同体之中确立自身地位,以往互相包容的道德法则被货币互利互惠的实用主义原则所替代。
“货币的这种特性的普遍性是货币的本质的万能;所以它被当成万能之物。”(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50页。货币作为价值尺度具有衡量他物价值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使货币对使用者具有强大的控制力量,货币似乎成了使用者唯一能够体现自身存在感的确定物。这时具有无所不能的力量的货币不仅是一种价值符号,也超越了自身的抽象规定去限定自身所不能承载的道德属性。“货币是最高的善,所以,它的持有者也是善的。”(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53页。如果货币可以作为衡量道德的标准,那么拥有货币量的多少就决定了使用者道德品质的高下,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典型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物化逻辑。人不仅可以买到能够使用的物品,还能买到以往不属于自身的信任和荣誉。
货币评价功能的提升并没有消除其特殊性与普遍性之间的本质差异,而是在深层上掩盖了抽象与具体之间的悖论。形式化的货币虽然使个体被限定在特定的范围内,似乎完成了共同体之中从特殊性到普遍性的超越,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以这种虚幻的依赖关系构建的共同体在现实中出现了极为扭曲的社会现象,不仅物的自然属性和人的精神品质可以被混淆,而且主体之间的从属关系也可以被颠倒,货币“能把任何特性和任何对象同其他任何即使与它相矛盾的特性或对象相交换”(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55页。。通过货币这一中介进行的这种人格性的相互确证从一开始就成为为获得交换价值而进行的单方面的营利活动。“货币的本质,首先不在于财产通过它转让,而在于人的产品赖以互相补充的中介活动或中介运动,人的、社会的行动异化了并成为在人之外的物质东西的属性,成为货币的属性。”(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8页。人的实践活动成了作为中介的货币的附属,物化逻辑成了共同体中唯一的运行规律,人在获取货币的过程中抛弃了自身的人格属性,彻底拥抱具有形式普遍性的中介活动。主体间的依赖关系通过物化逻辑而被建构出来,已经可以脱离和超越人的物而成为盘桓在共同体上空的绝对权威。在物化逻辑操控下,个体将获得交换价值作为自身实践的终极指向,一切影响这一唯一目的的实践活动都可以被抛弃,人如何创造劳动产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够将产品尽快实现交换价值。
本来作为商品价值符号的货币只是中介,但是货币可以抽象掉人的个体性,使个体心甘情愿地被纳入到货币共同体之中,个体间的所有矛盾都被转化为对抽象的货币的渴求,以往你死我活的斗争都烟消云散了,对货币的追逐成为唯一目的,“这种运动或关系表现为自身的中介,表现为主体,两极只是这个主体的要素,它扬弃这两极的独立的前提,以便通过这两极的扬弃本身来把自己确立为唯一独立的东西”(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3页。。黑格尔曾经说过,“货币代表万物,但是因为它不表达需要本身,而只是需要的一种符号,所以它本身又被特殊价值所支配;货币作为抽象物仅只表达这种特殊价值。我们可以是物的一般所有人,而并不同时成为物的价值所有人”(12)[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邓安庆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7页。。马克思清醒地认识到,货币的中介性只能被界定在相应的抽象层面而不能被无限提升,货币所彰显出来的共同体中的异化关系是虚假的意识形态。个体在抽象的货币面前迷失了自我,个体对货币的这种盲目崇拜终究不能永久持续下去。而且,马克思进一步深刻地揭示出货币并不是物化逻辑的终点和顶点,货币共同体终究是以货币为相互承认和确证的关系纽带,而资本却将共同体的虚幻性推向新的历史境遇。
资本并不是天生就被赋予无上的地位,这一地位是历史演进的结果。资本不仅仅是把“物”纳入整个生产方式的系统,更是把生产“物”的人也纳入到能够被资本衡量的物化关系,最直接的表现是劳动成为劳动力。劳动本身是人基于客观性基础上的主观性的创造实践,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实践却受到资本逻辑的制约。
如果说货币相对于商品来说还是抽象的契约符号,那么随着货币流通范围的逐渐扩大,整个社会已经被纳入交换价值的控制之下,资本逻辑在货币追逐利益的驱使下应运而生。“作为最适当的交换价值从流通中产生并独立化,但又重新进入流通,在流通中并且通过流通而使自己永久化和自行增殖(倍增)的货币,就是资本。”(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87页。货币作为抽象的商品符号塑造了物化的世界,而资本已经让这个世界中作为主体的劳动者与作为客体的劳动资料彻底分离。“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社会历史形态的生产关系,后者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2页。资本虽然已经获得了不同于自然属性的社会属性,但依然是以物为中介来展现个体间的依赖关系。任何劳动资料、生产资料并不天生就是资本,而是被动地纳入资本主义物化逻辑之中。
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人在共同体中与物是抽象统一的,但资本却能打破这种依赖关系,“劳动产品和劳动本身的分离,客观劳动条件和主观劳动力的分离,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事实上的基础或起点”(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58页。。批判国民经济学的马克思认识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优势在于能够摆脱以往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相统一的局面,所有生产环节的分离意味着生产自由度的空前发展,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主观劳动力的活动空间,使生产的各个环节都能进行最为优化的重组和改进,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资本不仅可以使人与物分离,更可以使物借助于人来保持自身的增殖运行,增殖的结果便是人陷入全面的对物的依赖关系,物化劳动战胜了人的活劳动。
资本主义物化体系一旦形成,就会形成一种惯性,不断在扩张过程中弥补和完善自身的缺陷,摧毁一切阻碍资本扩张的力量,塑造一个颠倒和扭曲的物化世界。人对物的依赖关系最终被颠倒异化为物是衡量人的支配权力的标准。最终,人的依赖关系被抽象为物的依赖关系,物的价值代表人的价值,物的效用就是人的效用。“由于物的主体化、主体的物化、因果的颠倒,宗教般的概念混淆、资本的单纯形式G-G′在这里被荒诞地、不经过任何中介过程地展示和表现出来。”(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三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48页。虽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能够极大地激发出人的逐利本性,使人能够摆脱旧有的以人为中心的依赖关系,但是马克思指出,在承认这种“拯救”的进步性的同时,人也重新面临被物化逻辑束缚的风险,而且这种束缚会比以往更难以破解。
资本的机器一旦开启就永不停息,资本可以利用什么,它就可以吞噬什么。在劳动力本身成为商品之后,资本逐渐从被动走向主动,利用物的属性激发出人的潜能,工人得到的只能是筋疲力尽,而创造的却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消费社会。工人生产的劳动产品对于自己来说并不是为了消费,而是为了资本家能够在获得交换价值基础上进行再生产,工人与资本家联手失重于拜物教的迷雾之中。
资本实现的是一种维持表面平等而内在奴役的被物化的依赖关系。资本的能力通过物的现实表现出来,在不知不觉中使劳动本身也被物化,成为可以转移的、作为商品存在的劳动力被纳入资本体系之中,这就意味着工人不仅仅是在利用物的自然属性生产劳动产品,更是在资本利润的驱使下生产着自己的雇佣关系和依赖关系,并在生产和再生产过程中不断使这种依赖关系巩固强化。资本为世界编织了一张巨大绵密的网,网罗住了所有编织依赖关系的人和物。看似自由的主体其实只是被资本操控的木偶,沦为资本增殖的工具。所谓的自由市场只是资本的幻象,个体间平等的依赖关系必须适应资本的生产关系而需要被重新审视。
一切崇高和神圣的传统共同体之中的价值观在物化逻辑中被瓦解和否定,资本赋予物以资本的社会关系属性,生活在颠倒世界中的人只能庸俗地将虚假的意识形态看作永恒不变的真理。从货币拜物教到资本拜物教,拜物教的一步步深化不仅折射了资本主义社会之中的物化关系,更从深层揭示了人陷入对物的极度狂热崇拜,并在潜移默化中生成了对物化现实的卑躬屈膝。相对于货币拜物教而言,资本拜物教的颠倒性和虚幻性更为深远持久。“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物质的生产关系和它们的历史社会规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经完成: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40页。资本拜物教希望获得永生,但马克思犀利地指出,资本逻辑的演化依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产生的特定的历史阶段。马克思要利用辩证法所彰显的革命性力量破除拜物教的神化,“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的基础上笼罩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立刻消失了”(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3页。。因此,无论是货币构筑的抽象共同体,还是资本搭建的虚幻共同体,本质上都没有通过物的形态将个体完全纳入到普遍的社会关系中,劳动和所有权最终走向分离,形成的是普遍异化的以利己主义为原则的市民社会,物性的张扬伴随人的个性和需要的剥离,普遍的交往便也产生普遍的异化。
因此,劳动本身应成为个体自由自觉活动的本质力量,就像劳动产品应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产物。当异化劳动的扬弃成为个体实现普遍自由的前提,通过个体生产到联合生产的社会维度提升,物质生产形态的神秘面纱终将被揭开,资本所形成的不可避免的私人权力矛盾将会彻底解体,具有一般的、公共的、社会的生产条件的共同体呼之欲出。
物性对人的主体性全面压制成为资本主义社会鲜明的特征,但马克思并不否定物的必然存在,更不是要消灭物。人只有真正理解、把握物化逻辑,才能打破物化逻辑,成为物的主人。马克思虽然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让人类陷入物欲的狂欢,金钱成为现实生活中的上帝,但是马克思同样认识到物本身存在的历史必然性。即便在马克思所设想的物质极大丰富的共产主义阶段,资本主义所开创的物质生产力并不会被彻底废除,而是成为新的共同体形态的物质基础。
国民经济学家们往往将劳动视为国民财富增长的源泉,随着资本力量的增强,作为现实存在的“物”被纳入抽象劳动的主体向度。“物”的生产所能体现的资本扩张过程与劳动主体本身达成了形式上的统一,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被化解,我们为了追求美好生活只需要付出更多劳动就好。国民经济学家们虽然看到了劳动在改造客观世界方面所发挥的作用,但是他们没有看到这种抽象的结合依然是在以私有制为前提的历史语境中展开的。归根结底,国民经济学家们所维护的依然是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的现实利益,不可能认识到这种奴役劳动本身的社会历史性以及自由劳动对产生新的依赖关系的解放意义,这也引发了马克思对劳动辩证法的问题意识。
在对国民经济学进行深入研究后,马克思发现物虽然拥有看似超感觉的支配力量,但其实依然隐藏着被物化逻辑所掩盖的人与人的关系。因此,马克思多次强调资本的本质不是物,而是关系,国民经济学见物不见人的局限不可能超越资本主义的物化逻辑。在马克思看来,物化逻辑虽然彰显了劳动与资本的关联性,但物本身只能作为满足人的需要的中介而存在。为了生活,我们需要依靠物质,但我们不是为了物质而生活。物化逻辑体现的本质是全面异化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结果只能是劳动成为资本的附庸,人成为资本的奴隶,个体生命的无限可能性淹没在有限的物的生产之中。作为物的最高存在形式的资本不仅可以在整个资本主义社会运行系统中“独善其身”,更可以获得超越任何权威的有目的的自我运行“特权”。当国民经济学家们将全部目光投射于劳动创造的资本时,物的限度就是劳动的限度,就是人所能达到的对自身需要满足的限度,人所追求的自由最终落脚在获得更多的物质财富和占有更多的使用价值。如果不能打破物化逻辑的虚假性,自由人的联合体更是无从谈起。
在资本主义物化逻辑之中,劳动被抽象化为劳动力,可以在商品市场被自由买卖,并要服从商品市场中价格变动的规律。在这样被物化逻辑全面控制的社会中,作为劳动力的劳动与其他生产资料并没有区别,都是资本家获取利润的工具。作为雇佣劳动形式存在的劳动并没有改变奴役劳动的性质,劳动本身并不是人为了满足自身需要而进行的实践活动,而是劳动力所有者进行社会化大生产所需要的一个构成要件。“资本发展到怎样的范围,雇佣劳动也就发展到怎样的范围。”(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8页。因此,奴役劳动建构的共同体只能是虚幻的共同体。在批判资本主义物化逻辑虚假性的基础上,马克思指出劳资关系的对立本质上是劳动辩证法的历史性显现,以私有制为基础所建构的虚假共同体不可能实现共同富裕的目标,真正实现从奴役劳动向自由劳动的提升这一目标只有在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的基础上完成。
在黑格尔哲学中,劳动体现了主体通过对象化扬弃自身、走向绝对精神的复归过程。马克思深刻把握了黑格尔把劳动理解为主体力图否定自我、超越自身的精神历险的思辨本质并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看做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 205 页。相比于黑格尔具有思辨性质的劳动辩证法,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始终与人的现实活动关联在一起。“劳动”这一概念包含丰富的含义,在马克思的语境中“劳动”更多强调在生产层面上主体对客体进行改造并创造新生价值的实践活动。“劳动是活的、造形的火;是物的易逝性,物的暂时性,这种易逝性和暂时性表现为这些物通过活的时间而被赋予形式。在简单生产过程中——撇开价值增殖过程不谈——物的形式的易逝性被用来造成物的有用性。”(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 329页。马克思所演绎的劳动辩证法的目的是在扬弃物化逻辑的基础上讨论自由劳动何以可能的问题。
与黑格尔相同的是,马克思同样注意到劳动借助辩证法所能彰显的人性力量,强调劳动作为一种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在历史的不同发展阶段都会显示出必然的时代特征;但是不同于黑格尔抽象的法权逻辑,马克思把劳动辩证法彻底推进到现实的物质生产维度,并将其作为建构自由人联合体的主体向度。马克思认识到,是劳动使物真正成为人所属的物,在劳动的过程中,人与物是统一的对象性存在,劳动产品属于生产者,意味着劳动者可以成为自己的主人。劳动者创造劳动产品并不是为了抽象地获得交换价值,而是为了劳动本身对于劳动者的生存需要,劳动应该成为目的,而不是手段。
在马克思看来,历史的发展过程就是以“物”为中介的传递过程,物是被生产出来的,依赖关系同样是在生产劳动中体现出来的,通过生产劳动个体能够真正融入共同体之中。生产劳动是个体实现自身价值的最直接、最具能动性的实践活动,如果说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体还需要摆脱物质上的贫乏,那么在创造了巨大物质财富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劳动已经被抽象为一种谋生的手段而不是生存目的,而只有在已经超越了物质财富的匮乏状态和劳动的工具属性的阶段,共产主义的自由王国才能够真正开始。
在《大纲》中,马克思更强调劳动本身自主发展的力量,成为一种自由活动,但这种力量必须摆脱社会条件下的物束缚,否则劳动依然不能成为目的本身。外在的物的束缚依然是劳动的自由价值实现的桎梏,但是随着资本本身不断扩张,资本内部的矛盾也逐渐显现。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中,马克思进一步从抽象劳动入手阐释了劳动二重性,指出只有摆脱抽象劳动才能真正克服资本主义的物化逻辑:在主体层面,劳动分工所产生的劳动的同质化造就了普遍自为的劳动阶级;在客体层面,资本主义追逐利润最大化的本性与资本一般利润率的下降存在内在矛盾,这都为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提供了现实条件。随着自由时间增多,劳动不再是单纯的物质生产活动,此时劳动才能使人从物的依赖关系中解放出来,有力量建构新的共同体形态。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不仅仅是停留在思辨哲学范围内为了克服人的异化,更是要以劳动价值论为时代背景在现实的大工业生产中从抽象走向具体。因此,马克思以物质生产为基准,通过劳动辩证法的演化阐释了如何使劳动者从奴役劳动提升到自由劳动,在创造普遍的社会财富的劳动过程中为构建新型依赖关系寻找现实路径。
资本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而加速积累,资本内部的构成也会发生显著变化。资本家为了利润最大化只能把劳动力价值降至最低限度,这必然引起劳动者的激烈反抗;从制度层面讲,劳动者因为贫困而要求社会改造与所处的物质条件和社会形式密不可分。只有从根本上改变雇佣劳动的剥削本质,劳动者才能超越物化逻辑的束缚,实现自由劳动和共同富裕的价值目标。新型依赖关系的共同体是自由人的联合体,从奴役劳动提升到自由劳动是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应有之义。在新型依赖关系共同体之中,劳动面向共同体的所有成员,对于每个劳动者来说,劳动不仅是生存手段,更是生活目的。劳动者共同占有生产资料,彼此构成相互协作、相互促进的共生关系,不仅仅是为了在生存层面满足个体需要的相互承认,更是为了价值层面实现每个人自由的相互成就。
打破物化逻辑的自由人联合体实际上就是马克思所设想的自由王国,马克思坚信人类终将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虽然自由王国“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页。,但这恰恰说明新型依赖关系共同体必须为个体提供相应的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个体发展并不是抛弃物化逻辑,而是扬弃物化逻辑,使作为中介的物复归人的类本质,使人作为一个完整而不是片面的人存在于共同体之中,“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929页。,这也意味人类新的历史阶段的开启。
马克思强调共同体的发展离不开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只有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才有可能促进人类在更为宏观的视阈内实现共生共荣,共享人类发展成果。马克思的共同体并不是否认利益的驱动力,而是超越单纯的利益需求提升到精神的共通层面;并不是彻底抛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经建构的国际秩序,而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原则,承认并尊重已然存在的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在此基础上不断超越和摆脱旧有的体系之中的狭隘性和虚假性。当前的全球生产体系使个体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但是人类追求更加美好而具有普遍意义的世界图景的愿望依然不变。马克思的共同体思想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对现代性语境中的人类面临的精神危机和共同体困境的破解,坚持互惠共赢才是面对错综复杂的现实的应有态度,这不仅是马克思共同体思想所要达成的目标,而且也是中国正在发生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