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风光难再

何振华/文

始建于1917年的大世界，105岁了。“不到大世界，白来大上海”，曾经堪称最能彰显上海滩形象的代言者，坐落在西藏南路延安东路口的这幢奶黄色塔形建筑，过去醒目，而今扎眼。

大世界是游艺场，是黄楚九开的。有人总是将大世界的创建人误认为黄金荣，黄金荣确实是大世界的老板，但他是在黄楚九暴病猝死之后独吞其成。

老上海人说起来，当年的上海滩有三个半出了名的滑头骗子。一个是虞洽卿，手里有一块钱的本钿，他就能做十块钱的买卖，拆东墙补西墙，靠买空卖空发横财；一个是黄楚九，只要是本小利大的生意，他就抢了做；一个是徐重道，到处开药房，卖次药牟利；再有所谓半个滑头骗子，就是当时在南京路虹庙对面开了一爿测字算命店的瞎子吴鉴光。眼瞎心亮，你踏进他店堂，一开口，他就能晓得你这个人是不是有钱。过去说上海滩是冒险家乐园，其实投机买卖也风靡一时，一般投机商人，经常会去吴鉴光的店里测字，是凶是吉，反正都在吴的一张嘴里。黄楚九呢，当时沪上商界无人不晓。其字晓臣，祖籍浙江余姚，生在上海，自幼随父学医，专攻眼科，曾经在英租界宁波路贵州路口租门面开诊。黄楚九将近“而立”之年的时候，像煞开悟了，觉着悬壶济世不如广开财路。遂弃医经商，开了一家“九昌公司”制成药。黄楚九先弄出一方专治月经不调的“女界宝”，实际上是假药。但他懂得做宣传，不但在大报小报登广告，还亲自到各个药房去做促销，骗了一大批人。因为卖“女界宝”假药尝到了甜头，他又在英租界福州路上开了一爿“中法药房”，问法国凯利士洋行订购了大桶黄色糖浆，配以草药，改装成小瓶，名之曰“艾罗补脑汁”。药瓶上贴的说明书吹嘘常服此药，似乎就能够祛病益寿，神效天来。艾罗补脑汁热销上海，畅销全国。黄楚九干脆又在英租界白克路（即今凤阳路）黄河路口造了一幢厂房，购置陈旧的机器，开起了“九福制药公司”，发明了一种成药叫“百龄机”。顾名思义，玩的是同“艾罗补脑汁”一个套路，大吹特吹老人常服此药长命百岁。“百龄机”三个字药名，居然还绣上了戏装。黄楚九靠自产自销假药，靠挂羊头卖狗肉的噱头广告，开辟出了一条发财致富的金银路。他为什么想起来要开大世界游艺场？不妨梳理一下来龙去脉。

当时英租界市政建设的速度之快，远超法租界。为牟取暴利，英国人先是放开了烟、赌、娼，紧接着就开娱乐场、游艺场赚钱。黄楚九自然看准了这样的好机会。他想在英租界开一个规模大、项目多、能够容纳百戏杂陈的娱乐场，投资不下50万洋钿。黄楚九有此雄心却无财力。其时，英租界财势两旺的红人——经庆棠、经润三叔侄家有个帮闲门客叫竺脩斋，绍兴人，绰号“智多星”，因其常为经家出谋划策，经氏叔侄对他言听计从。有一趟，从黄楚九嘴里了解到他想开游乐场的计划，竺脩斋觉得有利可图，当即拍胸脯对黄楚九说，这样好的生意，不愁没有后台老板。竺脩斋遂向经润三谈了黄楚九的想法，经润三一听说50万投资三年就能收回，马上叫来黄楚九商量。经润三在英租界有洋人靠山，自己又有钱，就选了今天南京路西藏中路口南北两个转角的地皮，造了四层钢筋水泥结构的大楼，还打通了一条贯通南北的地下隧道，既便捷顾客行走，又可以卖票多增加一份收入。上海滩最吃香的就是噱头，况且上海人从来没有见识过地下隧道，当然趋之若鹜。这个取名“新世界”的游艺场兴建于1914年，次年建竣开张。黄楚九自己投了10万元，大股东是经润三，他推举黄楚九当经理兼业务主任，委派竺脩斋当襄理，事实上就是眼目，监视黄楚九。黄楚九最初想得天真，认为经润三投资，不会亲自顾问经营管理，自己可以当现成老板。

新世界游艺场演出的剧目之多、内部设施之新颖，利润超出预计。开业不到一年，竺脩斋与黄楚九之间就有了龃龉乃至发生矛盾。竺脩斋在经润三面前对黄楚九谗言中伤，经润三也早就不满黄楚九独断专行的做派，当然听信了自己眼目的闲话，不要说是一个黄楚九，十个廿个黄楚九都不可能在他眼里。经润三叫来黄楚九当众训了一顿，发还10万元股金，将其一脚踢出了新世界。

黄楚九托人走法国驻沪副领事兼法租界总监甘世东的门路，甘世东听黄楚九说要在法租界开游艺场，两人一拍即合。黄楚九用经润三还给他的10万元，在今天延安东路西藏南路的转角处选定了一块12亩的地皮。甘世东先签发了“大世界游艺场”营业执照，黄楚九从自己的九福公司和中法药房抽出流动资金，再用地契押给银行借了2万元，雇工在地皮上围以竹篱笆，内中因陋就简，搭建了几个场子，联络了几个地方戏曲剧团和滑稽剧团。剧团有了固定的演出场子，演员每日有了粗茶淡饭，总比流落街头卖艺强，也就不计较每月的包银了。黄楚九再以拆账方式招聘了杂技团和马戏团来轮流演出。大世界游艺场于1917年春动工，当年7月17日开业。深谙噱头窍门的黄楚九，在顾客购票进场门口的两侧，摆上了让人停步一照无不忍俊不禁、眉开眼笑的哈哈镜；场内各处都有赌博性的游戏装置，像吃角子老虎、拉电铃、打气枪、套金刚、扭弹子……只要有钱可赚，尽列其间，空余的场地就租给开饭馆的老板或小吃摊。

过去在上海滩凡是开戏院、开游艺场、开茶肆酒楼、开旅馆浴室的，要么是大流氓自己当老板，要么就是有大流氓罩着的，若没有大流氓当后台，是做不成生意的。黄楚九请虞洽卿出面，拉了一次场子，摆几桌酒席，备红帖、封厚贽，投拜到了黄金荣门下。起初的大世界场内，都是木料搭的平房，夏秋过得去，冬春就少有游客愿意去吃西北风了。黄楚九就豢养了十几头驴子，让游客骑驴，每小时收费两角（银毫），还加了坐风车、吹橡皮牛、拳击电磅、汽车打靶这些游戏项目，再物色一些奇异怪物供人观赏。上海人那个时候有句顺口溜：“乡下人白相（沪语‘白相’是玩的意思）大世界，闲话能讲两昼夜。”凡外地人初到上海，是一定要白相过一趟大世界，方才算遂了心愿。黄楚九的大世界，风头压过了经润三的新世界。大世界的场子里人多且杂，良莠混迹，给了小流氓、小偷、无赖和好色之徒可乘之机，私娼纷纷入场内接揽嫖客。大世界名气虽大，但影响很坏，一般良家妇女不敢涉足其间。

黄楚九想在大世界两边沿马路的地皮上再建造四五层钢筋水泥结构的大楼，底层辟作店面，楼上辟作剧场，楼顶辟作露天电影场，再另设一个京剧舞台，因为当时京剧最能吸引观众。有了这个需投资50万的规划，黄楚九就先在法租界西藏南路华格臬路口（今即宁海西路）租了三间门面房子，雇了几个专业人员开了一家“上海日夜银行”，通宵营业，方便存户，报纸上大肆宣传一番，赢得不少手头宽裕者。短短三年时间，黄楚九就有了40万活期存款，他用这些钱，一步一步地实现了他扩建大世界的规划。到了1925年，一座至今旧貌依然的大世界游乐场正式落成开业。在这个规模更大更新的大世界里，黄楚九每个月纯收入有两万五千多元，一年就有三十多万元。

俗话说“饭店门前摆粥摊”，抢夺别人生意的事情毕竟不好做。黄楚九因为又斥资买船搞海运，与开设三比轮船公司的虞洽卿发生了矛盾。加之当时军阀混战、工人学生罢工罢课运动风起云涌，欧洲各国为了恢复自身经济元气，互相竞争市场，大量货物倾销沪上。上海这个国际通商大埠，商业萧条程度可想而知。黄楚九就是在内外交困的压力之下突发脑溢血，临睡前倒地身亡。黄楚九一死，原来手下两个管事孙如奎、鲍琴轩，趁火打劫，孙如奎抢了钱先去开赌场，再花钱买了个沪南警察局长的官位；鲍琴轩则去开了一家“五味斋酒菜馆”；齐天舞台的管事张善琨，也浑水摸了一把，开了一爿电影院。黄楚九的产业一下子成了烂摊子，包括他早先在龙门路上购置十亩地皮盖的供阔佬疗养的“楚九医院”、造好租给有钱人居住的有十几幢石库门房子的“楚九里”，还有上海日夜银行遗留下的“黄楚九债务清理处”的50万债务，事实上都成了青帮大亨黄金荣染指的嘴边肥肉。黄金荣要大世界沿马路门面的店主办理过户，每幢门面须缴付3000银元过户费，否则收回房屋。仅在这十八幢店面房子名下，黄金荣就敲了5万元竹杠。他把大世界游艺场的招牌冠以“荣记”二字，把原来齐天舞台京剧剧场搬到了大世界外，重新装修，改名为“共舞台”。为避免纷争，剧团另行安排，概由青帮组班承包。大世界的业务经理，是黄金荣门徒唐嘉鹏，鲍琴轩做业务主任，方锦堂做会计，夏士奎是稽查头目。黄楚九生前的惨淡经营，就这样落入了黄金荣之手。

我13岁第一次走进“大世界”。那时它并不叫“大世界”，而叫“上海市青年宫”，红色楷体大字，是人民书法家任政先生的手笔，清新、稳健、洒脱，丝毫不逊色于上海滩几大著名建筑物的金字招牌。从1977年到1980年代初期，那里悬挂过我戴着红领巾的大幅演出照。里面所有的大小舞台，都有过我的歌喉和身影，从中央广场一直到顶层的所有台阶，少年时代欢快的脚步，迹留心底。我因为母亲和老师的竭力阻挠，从艺不成，从文至今。“文革”结束后，上海滩百废待兴，当时的青年宫，是上海群众文艺的摇篮。改革开放之初，“青年宫”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再次更名为“大世界”。在观念转变、体制机制转换、社会转轨发展的进程中，“恢复”了的“大世界”没有了“上海市青年宫”时代的奔放激越和真挚纯粹，迅猛演进的文坛艺苑，也已物是人非。“大世界”被嬗变的世界冷落了，很快式微，门可罗雀，它什么时候歇业打烊的，连我也忘记了。曾经每次驱车路过“大世界”时，望见昔日标志性的漂亮塔楼油漆剥落，墙灰遍地，蓬头垢面，越来越觉得它与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就像过去摆放在入口处的哈哈镜，“镜”中之“人”，内外不相匹配，相互难以融合，可笑可叹。我好几次与友人开玩笑说，看着“大世界”这块宝地，与其这样长年累月地荒废着，倒不如干脆开成上海滩最大的棋牌室或电玩城，也许众望所归。

“大世界”的现在，标之曰“专注于经典与濒危、民族与国际、传承与发展”的国内首个“非遗”全息声演艺空间。前两年我特地去过一回，说不清是哪里失望、又寄希望于何处。我之所以说它扎眼，我之所以说它风光难再，道理很简单。它的门票及消费水平，是不是与入场者的真正需求相适应，人们早就有答案了，除非它纯属一个展示陈列馆，只需开放而不是开张。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2015年盛夏，有一天傍晚，上海新世界着火，引发了市民的恐慌。我想起这件事，还真与大世界有关，留待下篇续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