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刚
雨夜读陈翼叔诗,突然萌生了收藏一把刀的念头。第二天天一亮,直奔西部客运站,买了去德宏的车票,计划去寻一把户撒刀。
户撒刀又名阿昌刀, “户撒”是地名,全称是户撒阿昌族乡,位于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陇川县, “阿昌”则是阿昌族的简称。户撒刀有“柔可绕指,剁铁如泥”的美誉,因工艺精纯、特色显著,2006年,户撒刀锻制技艺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次年,户撒乡的阿昌族打刀人项老赛被列为该技艺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形容一把刀的优良,有各种各样的专用词汇,比如“削铁如泥” “吹毛断发”等,但总是耳闻的多,亲见的少——难道它们仅仅出于人们的想象?户撒刀,无疑是接近这种想象的。一档关于项老赛和户撒刀的电视节目里有这样的画面:直径十多厘米的竹竿,一刀砍下,立即断开;拇指粗的钢筋,一刀斩下,立即寸断,切口光滑平整,连斩数十刀,刀刃丝毫不卷;17块毛巾平铺于刀锋,刀一挥,毛巾在空中断裂成34块徐徐落下……
如今,购物方式十分便捷,户撒刀可以网购,甚至可以直接联系上有“户撒刀王”之称的项老赛本人,直接向他求购。但如果能亲眼见证一把属于自己的刀诞生,无疑将是一件快事。更重要的是,户撒刀既是刀具,也是一项充满文化内涵的工艺,是了解阿昌族文化的桥梁,寻刀之旅,同时也是一段体验与感受阿昌族文化的旅程。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车程,落日时分,我乘坐的班车进入德宏芒市坝子。抵达瑞丽时是晚上21点半,这是一座炎热的边城,与缅甸只隔着一条瑞丽江。街头随处可见肤色黝黑的缅甸人,他们的神色间,仿佛天生带有一种忧郁的气质。
在瑞丽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我搭德昂族作家艾傈木诺的车从瑞丽赶往项老赛的家——陇川县户撒乡腊撒村。艾傈木诺一直想写一首关于打刀的诗,并向项老赛定制一把小刀。
陇川是一个平坦、肥沃的大坝子,田野间种植了很多甘蔗。四月的清晨,大地上笼罩着一层充溢着甘蔗甜蜜气息的薄雾。沿途的每个岔路口几乎都有卖户撒刀的商店,由于不认识路,我们一路走一路打听项老赛家的位置。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目的地。项老赛家就在公路边,刚下车,就听到院子里传出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我们顺着打铁声走进院子,项老赛正在用小锤锻打一把刀子。项老赛出生于1961年,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他精神饱满,身体壮实,和他握手时,一双粗壮、厚实、掌心和指腹布满老茧的手十分有力。
项老赛刚刚结束清晨的锻打。他说,打刀都是在太阳落山之后进行,那时气温低,人站在炉子边不会中暑,早晨只是用小锤对刀进行一些外观上的锤打、修整。
项老赛介绍,户撒乡阿昌族人的打刀习俗已经传承了好几百年,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家打刀也已经至少传承了五六代。在阿昌人的生活中,打刀是谋生的一项活计。但其中的讲究,对打刀人要求之严格,丝毫不亚于任何一种艺术门类。只是当一项工艺融入生活之后,人们已经习惯以平常心去看待,其惊心动魄之处,也消解成了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琐碎细节。
一把刀从选料到完成需要几十道工序:根据刀的长短、款式选料;裁切;将毛条用大锤锻打制成刀坯;用小锤锻打、修整成型;打磨刀身、刀口;淬火;抛光;雕花;拉槽线;再次抛光;磨砺。近年来,刀匠已经越来越意识到包装的重要性,因此刀的装饰都做得细致而华丽,刀鞘、刀柄精益求精,常用到名贵的木材。
优良的钢材是打好一把刀的基础,像一位拥有火眼金睛般洞察力的寻宝人,项老赛能够透过钢材表面的锈迹、纹理看出钢质的好坏。他最常用的是卡车底座上的弹簧钢,这种钢质地坚韧。据说,最好的钢材来自坦克底盘,但这种钢材,难遇更难求。
一把刀拿在手中,项老赛能根据手感、平衡度,以及刀身的线条、平整度判断它是否是一把好刀。之所以能把钢材变成削铁如泥的利器,最要紧的步骤就是锻打和淬火。
项老赛说,熟练掌握锻打的技艺,一个领悟力强的人至少需要三年;领悟力弱的,下再大的功夫都进不了门道。锻打还可以下苦力学习,淬火除了耳濡目染的浸润之外,更多是依靠天赋和灵感。多年来,项老赛一直坚持用村后一口古井的水淬火—他认为这口井水质好,特别适合淬火。淬火一般是在清晨9点左右进行,这时水温适中,光纤不昏暗也不耀眼,能够清晰看到刀身在炉子里焚烧以及淬火时的成色。淬火对刀身入水的角度、部位、方向、时间也有严格的要求。一个木槽里的水淬火不能超过五把刀,每淬两把刀,就要搅一次水,以调节水温,稀释淬火时产生的杂质。
可能是发音的不同,项老赛称呼淬火,我有时会听成“退火”,用水褪去刀身的火气,这也是一种直观朴素的理解方式。淬火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步骤,把烧得通红的刀身放入水中,根据对入水部位和时间的掌控,刀身会听从匠人的意志,瞬间呈现出打刀人内心想要的弧度。经过淬火的刀,锋利度和韧性都会得到神奇的提升。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是打刀过程中最难掌握的步骤,项老赛的四个儿子从小就在火炉和铁砧间长大,刚懂事时就和父亲学艺,但淬火这个步骤,项老赛每次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在项老赛的理解里,刀是有魂的,且有魂的刀和没有魂的刀千差万别。刀的魂是刀匠赋予它的,取决于刀匠制刀时是否全身心投入其中。当全身心投入时,刀就会听从刀匠的意志,顺顺当当地呈现出刀匠想要的模样。反之,刀会不听使唤,甚至会成为废品残品。
打刀已经成为项老赛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20多年前,打刀十分清苦,收益较少,但他从未考虑过转行;近年来,他声名远扬,靠打刀积累了丰厚的物质、精神财富,但他打刀的心境和习惯依旧没有改变。只要没有抽不开身的事,每天傍晚,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站在炉前,在炉火和铁砧间挥锤。
以前,项老赛寨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打刀。现在,这些人家大多改行种田或外出打工了。项老赛家的男人一直在打刀,家里的田地则由妻子带着儿媳在种,虽然身在乡村,但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下田。
十多年前,有位山东老板想在当地投资两百万建刀具制作厂,以规模化的机器加工方式打制户撒刀,请项老赛主持工作,被他拒绝了。项老赛认为,户撒刀只能手工锻打,机器永远无法取代手工操作,因为机器是没有感情的。
日上三竿,项老赛开车在前头引路,带我们到离寨子几公里远的腊撒村吃午饭。
户撒最出名的事物有三样:阿昌刀、户撒米酒,过手米线。和刀王一起喝户撒米酒吃过手米线,在一席间同时领略了三者的风采。户撒米酒是小作坊酿造,酒精度近四十度,入口绵柔,清冽回甘,后劲十分大。过手米线则是因为吃的时候需要先把米线挑在手心,理成团,放上佐料,再送入嘴里而得名。过手米线的作料很讲究,以酸辣为主,我能分辨的有烧猪皮、瘦肉、猪肝、花生粉、碎辣椒、姜、芫荽等,吃的时候,还需要配上一土罐特别腌制的酸水。
我原来的计划是在腊撒村停留一天,看项老赛是怎么打刀的,但他的一个亲戚嫁女儿,他这几天都要去帮忙,所以当天晚上不打刀,接下来的三天作坊都不开火。是当天就返回昆明,还是住在当地,三天后再来看他打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三天后再来探访项老赛。
吃过饭,项老赛回家,我搭朋友的车从户撒返回瑞丽。临行前,我们约好待作坊开火打刀,再来探寻户撒刀的打制过程。
德宏的天气十分炎热,加之旅途疲惫,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瑞丽的宾馆里休养调整因中暑和感冒引起的不适。瑞丽是一座燥热、繁忙、富有生活气息的小城。早晨和傍晚气温稍低时,我会去边境上的瑞丽江边散步,或者去姐告游逛。 “姐告”是傣语,意思是旧城,虽然面积不足两平方公里,却是云南省最大的边贸口岸,也是全长为3696千米的320国道的终点。
第三天清晨,我从瑞丽市区乘汽车去户撒乡。先乘坐去盈江的车,途中,在芒东村下车,然后转车去户撒。芒东村位于一个三岔路口,是去户撒的一个重要交通中转站,路边有几家店铺,都是卖户撒刀的。芒东村有跑客运的面包车,10元车费就可以到户撒乡。狭小的面包车,一路上不断有人上来,挤得几乎无法落座。
户撒乡乡政府所在地是个安静的小集镇,只有一条主要街道,由于不是街天,街上人很少。下车后,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这是家安静的旅馆,一天的房费是50元。我所住的房间门是坏的,无法关上,晚上睡觉时,就用一把椅子顶住门——这个举动实在是多此一举,我整夜都睡得十分安稳。第二天早上,在雨声中醒来,看着窗外被雨丝洗成青黛之色的群山和田野,心中突然有了一丝羁旅之感。午饭和晚饭我都是在离旅馆不远的一家小饭馆解决的,一盘炒肉、一盘炒素菜、一碗干腌菜酸汤、一碗饭,合计25元。晚饭时,因雨还没停,特意向饭店老板要了一杯米酒——老板是个好心人,只收了饭菜钱,没收酒钱。
在户撒乡的第二天,我去探访了另一位户撒刀的传奇人物李德永,他因打制了重达1550公斤的“天下第一刀”和耗费极大心力恢复了失传已久的“七彩刀”锻制工艺而扬名。七彩刀是把很多层不同的钢料锻打在一起成型的,工艺难度十分高。七彩刀外观美丽非凡,刀身布满流畅、富有层次感的花纹,迎光一挥,仿佛有刀光如水,从刀身里渗透出来,隐隐流动。如今,李德永已经是一位谦和冲淡的花甲老人,把一身打刀技艺都传给了儿子,自己安享天伦。他一直珍藏一把自己打造的七彩刀——这把刀略有瑕疵,锻打糅合的时候,刀身留下了一块蚕豆大的凹陷未能融合,但因为这是在恢复七彩刀锻制工艺中的一次重要进展,对他意义非凡,李德永一直视其为珍宝。
在户撒乡住了两晚,按时间计算,项老赛参加完亲戚的婚礼后,作坊已经开始打刀。这天午饭后,我从户撒乡赶去项老赛所在的腊撒村新寨。乡间无车,只能步行。
到了村子,日头刚刚偏西,气温仍高,还没到打刀的时候。和项老赛打过招呼,我在村子里闲逛了一圈。这是一座布局严整的阿昌寨子,四周建有围墙,前面的寨门面对公路和田野,后面的寨门通往一座山。山上树木茂密,很多都是参天大树,林木掩映间,坐落着一座庄严的尖顶佛塔和一间奘房,它们是典型的小乘佛教建筑。佛塔不远处有一口古井——项老赛给刀淬火的水就是从那里打来的。
翻过山林,一条河流从山脚流过,一头水牛在河边吃草,河的那边,是一片平缓的丘陵,地里的庄稼欣欣向荣、生机盎然。
太阳将落未落,我返回村寨,项老赛家作坊内的两个炉子已经烧起栗炭火,鼓风机把火焰吹得熊熊燃烧,他和儿子正在热火朝天地打刀。
项老赛把裁切好的钢条放入炉子里烧,火候差不多了,就用钳子夹住通红的钢条,放到铁砧上锻打。锻打需要两个人配合,项老赛左手掌着夹住钢条的铁钳,右手持一把四公斤重的铁锤,他的二儿子双手持一把八公斤的铁锤,两人一起一落地锤打。父子间默契十足,不需交谈,只用看项老赛掌钳的左手就知道落锤的部位和轻重,整个作坊,只有叮叮当当的锤打声和呼呼的风箱声在回荡。项老赛掌钳的左手稳、准,灵活如临帖,掌控着打刀的节奏,他打刀时专注而投入,犹如一位正沉浸在创作状态中的方家。
父子两人落锤时,重锤带有五丁开山和力劈华山的气势,神色间也自带有一股刚狠之劲,轻捶时仿佛是一滴露珠落在荷叶上,锤落时,眼神中弥漫着温情。打了一会,项老赛的儿子嫌热,脱了上衣赤膊上阵,不一会儿便挥汗如雨。铁锤落在刀坯上时,火花四溅,我在旁边捡了一片冷却的铁屑,蝉翼一样薄的一小块,轻轻一掰就会断裂,它是铁坯里的杂质。每一次击打,都会有一些铁屑脱离刀身,刀坯的钢质就变得越纯粹,锻打好的刀坯,质量会比毛条轻一些。
歇息的间歇,项老赛的儿子让我看他手里的锤,他告诉我,这把锤使用至今,两面都已经消折磨损了一厘米多。
经过反复锻打,一块方方正正的钢坯逐渐有了一把刀的线条,能够看出刀柄、刀身、刀尖,刀背和刀锋。
在成型之前,一把刀需要在炉火里烧二十次,在铁砧上锻打二十个回合,用铁锤锤打几千次。在外人看来,几千锤都是同一个动作的重复。但在打刀人眼中,一锤与一锤之间的手感、力度,落锤的角度、部位都是不一样的,锤面、锤边、锤角的使用也有着严格的区分。一锤一天地,上一锤与下一锤各有各的章法、气象,方寸不能乱,但整个锤打的过程又浑然一体,需要根据铁锤与刀身击打时传回的触感随时调整下一锤。眼、心、手三者合一,意存力先,以意使力。
打刀结束,天已经全黑。当晚,项老赛让我住他家,第二天又启程返回昆明。为了第二天早上方便乘车,我决定返回几公里外的腊撒村委会所在地住宿——那里有两家小旅馆。项老赛的大儿子开车送我到村上,但这里的两家旅馆都被从外地来收购西瓜的人住满了,只好又折返他家。
回腊撒新村前,项老赛的儿子在村上遇到几个同龄人,我们一起在一家烧烤店吃夜宵,期间喝米酒数罐。这里的烧烤有三道菜做得比其他地方的好吃:柠檬手撕干巴、烤猪肚和烤粉肠。一起喝酒的有两个年轻的阿昌族小伙和姑娘,他们第二天也要到昆明,然后转乘火车去浙江打工,我们约好一起到陇川县城所在地的章凤镇乘坐开往昆明的班车。第二天酒醒后,我才发现忘了留联系方式,只好一个人踏上了返回昆明的旅程。
陇川之行,原计划是寻一把心仪的户撒刀,但由于途中多有耽搁,原计划三天的旅程被延长至七八天,盘缠用尽,返程时,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回昆明的汽车票,寻刀之旅留下了遗憾。有遗憾才会有再一次的启程,返程的汽车刚启动,我心里已经开始期盼着重返陇川县,重返户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