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初冬,夜幕初临,我在街边金银饰品店打下一对耳洞。朔风夹着大粒沙尘扫过人行道,玻璃分割开的白炽灯光经由层叠冷镜折射映照人脸,生硬地添出冷峻意味。隔了一道玻璃门,我疲惫撑住脊背无声向外凝望,等待银针对耳垂的刺戮。
室外楼房不体面地麇聚,狭窄窗口如睁开一隙的眼睛,眼里交错着捉襟见肘的人生,我也是其中一部分。楼厦摩肩接踵堵塞前途,陡峭又陡峭,将人引入苦寒逼仄的末路。摩托、三蹦子和行人是狭窄街道上循序川流的电荷,方言也带静电,噼里啪啦做下连串埋伏。
耳朵被弹射而来的器械打穿,相互绞着的手指在手背掐出不散红印。北方下沉干冷的冬天就是需要血色与僵硬来证明。髌骨咯吱咯吱摩擦,起身推门而出的时刻我怀揣莫名悲壮,心内对黑暗里的巨兽耀武扬威,有咬紧牙关以眼还眼的快感,这是一场不知去向的报复。
随后,我每日仔细涂药。用棉签蘸取碘伏,围绕新生的破绽涂抹一圈,半个耳垂呈红黄色泽,像一室灯光里泡发的花朵。渐渐地,伤口周围开始微微发紫,肌体在短暂刺激地蜷缩与冷颤后渗出血来,不疼不痒,在薄薄皮层下隐秘结痂,过段日子又悄然消失。
“迟来的生长痛”,我曾得意扬扬地形容这对耳洞,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是有如此自恃的偏狭愚蠢,以作态的肉体疼痛作为把戏卖弄,但更希望以后一切傷病都能如此,从头到尾不过一场漂亮的皮下出血。
不必枯竭,不必赤裸,不必死寂地躺在天井的光下,承受天降的灾殃。
然而谁都有插导尿管的可能。
全家人排在重症监护室外等待医生告知外婆病情时,我这么想。天高云淡,医院楼下是滑溜溜的大理石斜坡,僵灰色的冬日蛰伏在大大小小的楼房外壁,空气中飘来路人呼吸里的腥。
也许是生肺味道,肯定有人清除了气管里的阻碍,使得所有寒冷直达最本质的呼吸器官,大家互相嗅到对方的内脏,也算悄悄肝胆相照。
“呼吸有腥味一般多见于呼吸道感染,如支气管扩张、鼻窦炎等疾病……”掐灭手机屏幕如同掐灭一场病变。这个季节不论人或物,都像被剥了皮的活鱼,在飘满银鳞的大铁盆旁躺着,偶尔抽搐一瞬,合不上的眼将一小块锈色的天空死死望住。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抱住手臂,对窗外马路与楼房居高临下地呼出一片无力的白霜。
手术室外是天井,水泥墙壁覆盖微微一层青苔,映照浅尝辄止的生死。金属门后外婆是瘪的,瘦得只有薄薄皮肉挂住骨架,仪器探头从她大腿上的血管伸入,蜿蜒又曲折,顺流而上行进至头颅探测血块和肉瘤。据说铁锈就是血腥味,这一场惨淡至极的血的艺术。
外婆昏昏沉沉,眼皮抬一会儿,又没力气地闭下去,嘴里模糊地嘟囔,鸡呀菜呀,家里的房……住院部走廊狭窄昏暗,病痛、哀声、汗迹……家属都挤在靠门的病床旁,守着神志不清的病患。窗帘被风鼓起,阴蓝的影子投在每个人身上。外公坐在床沿,他也瘦,两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紧挨,像守着一座枯巢。
傍晚送外公回去,向来灯火通明的院落只开灶屋一盏灯,村庄万籁俱寂,我们围桌而坐,暗黄的光下,饭菜漂浮星星点点的猪油,外公咽下一口,再咽下一口,喉咙陡然滚出长长哽咽地颤音。蒙灰玻璃窗外空无一物,偶有狗吠,黑夜轨道被无限拉长,我们仿佛苍茫尘世中唯一的人家。
一切像提琴响亮颤音的尾声,人间笔直下滑,沉没于最原始的荒冷无声。
智人就是如此,青春时要金属首饰,老去了要金属刀剪。机器在二十多岁贯穿耳垂,七十岁剖开后脑与腹肠,松果体替你记住千百个昼夜,末尾再细究一生中所有折断与破裂。
阵痛曾是偶然的偶然,然而在它食髓知味地逐渐成为生活本身时,外婆已经无力起身,八十块一盆的中药温水浸过覆满老年斑与青色血管的足背,苦味的热气熏透漏风的老年。干薄皮骨年轻时有果决刚硬的品质,多少个生猛的太阳底下,她在与外公争执后一步步果决地离开嫁入的村庄,走回熟悉的田野上。
出村都是下坡路,天寒地冻时能闻见植物抽枝的生涩汁液气味。
小时候,道旁灌木里有荧荧的萤火绿,外婆打着手电走在前边,我停在坡头俯瞰清凉天地。如今远方房屋与山脉乌影如沉默的浪潮,回过头,只看见老房蜷缩成一团小小的灯晕,其中小小的祖辈,小小的儿女,小小的一生,都缓慢湮没。
几十年前的风吹过油菜花与昏灰公路,斑驳老桉树枝叶零落,外婆先是一个人出走,后来背着一个女儿、两个女儿、三个女儿,女儿又生育孙女,一个孙女、两个孙女、三个孙女、四个孙女。
渐渐地,她不走了,但我还是要走。
二〇二〇年九月末,风霜爬上北地高原,我趁夜寄走所有行囊,出租车在还没亮透的天幕下顺国道擦雨直行。空旷辽阔的玉米地弥漫不及散尽的夜雾,冷火湫烟,天白得像一块铁。
后来每每回忆,只觉得自己像《地久天长》里的丽云,一生中的离别都太像离别:不见行人的北方寒冷清晨,黄昏门框中对面海岛稀少朦胧的灯光,小年夜虚张声势的迅猛烟火。她低着头度过了倒伏而默然的一生,将那些闪亮与悲哀的日子尽作灰尘。
车轮迅速地驶离西安,我麻木远眺,想象脚下泥泞根系一丝丝断裂,终于被抛在年末遥远朝霞里,朝霞后是僵直困顿的所谓黄金时代,以及本人半悬着的四十五平方米的人间。它一室一厅一卫,空调几乎失灵,暖气还未铺设,比起居所,更像一个孤独的人生堰塞湖,漂满厚重浮萍。
作为其首任房客,心知十楼在城郊已是高层,窗外灰尘与雨雾弥漫在凹下的墨绿原野,县城相隔数里,灯火漂浮,蜷成圆弧状,如天上街市。窗里头,我没有同党,弯腰清扫地面因漏水不尽剥落的石灰碎片。打开顶灯,白墙上都是自己的影子,从四面八方收束而来。
顾影自怜与形影相吊该有更具体的情境,于是我在此添置人生第一面全身镜。它钢筋铁骨,拥有肃穆的黑色包边,方正规整。客厅空旷,那面镜子伫立其中,微微仰面正对不宽敞的飘窗。人类与镜子的纠葛始自公元前6500年,智人首次在模糊的黑曜岩石片上与自己的目光产生碰撞,然后是漫长的雕琢与打磨,两面三刀的切分,人与镜,镜与光,你与你。
青春期的本人并不自我观察,嫌厌其隐含的自恋诱因,但在手术室般的新天新地,一切行为都能变得相对严肃且自洽。长夜漫漫,我站在镜前,使得不高的身量在物理反射下被压缩得正好,白色灯罩透出柔和光线照亮身侧墙壁,只要轻轻扭转,就能看见自己微驼的颈如水鸟低伏,有一点儿窝囊的温驯意味。
两侧不甚对称的肩稍稍内扣,是个半括号。
而脊椎骨节段段凸起,仿佛史前两栖冷血动物隔着博物馆玻璃柜被吊起拼接的洁白骨架,实则更像一道拉链齿轮,人可以由此完全铺展,刮垢磨光,掏净血管,光彩地从头再来。
我无言地用镜子看自己的手臂、腰肢、不合时宜的脂肪与关节超伸,看协调与不协调的线条,漂亮与不漂亮的定义。常年被潜意识甩在脑后的一切幽微浮显,身体是紧密相连的关隘与烽火台,与其相关的描摹如同帘后的月亮,只有自己能望见,人一面背负墙壁投下的残缺荫翳,一面隔着镜面擦之不尽的尘埃看见倒影里的丑陋与完满。
后来因不平整双肩与脊背莫名的苦痛,我被迫去做了从脖颈至尾骨的彻底检查。一张张带着温度、柔韧厚实的X光胶片被机器打印,透露肉身的隐秘事项。从来害怕这样虚虚实实的影片,几根骨头昆虫触角般张牙舞爪,内脏与血肉紧致包裹,黄白黑灰好似魂魄。真是手起刀落的返璞归真。
胶片上的长条脊柱在肩背处侧弯出一线低矮丘陵,分不清诊断报告上的“左凸右弯”是什么方位,左右判断本就包含过多悖论,我只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一处弯曲山丘。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人生都要与这样歪歪扭扭的骨骼做伴,始终本色出演并不笔直的人类,继续泯然众人。
在太多声势浩大的偏倚里,这微不足道。
公寓旁边是城郊工地,荧光安全杠与闪烁的红绿信号灯将每个雨夜衬得电影一般,失眠时刻,翻身去看由窗帘缝隙投在白墙上钢材和玻璃的反光,听着机器的轰鸣声,想象一砖一砖一层一层地堆砌建造,躯壳内的血液淙淙涌动,骨骼肌肤在九月的蒸汽里嘎吱作响,好像我也在长——这个时候会想起外婆。
医院深潭般的夜里,她大概也在失眠。所以我痛恨医院楼外城市彻夜的灯光与凌晨车辆驶过掀起的声浪,它们是世界迫使年老病患抛弃睡眠的信号,也是饱含侵略性的冒犯。
许多年前,外婆因眼疾有过漫长住院期。无尽的观察周而复始,物理射线定期穿透病人头颅,器械面前人也成为器械,成为由术语、数字、表格概括的疾病工地,要掘地三尺,要刻舟求剑,要大动干戈。精准测量后,针尖几次从太阳穴刺入注射药水,外婆从那一年开始驼背。佝偻瘦小的老人究竟如何将这般疼痛吞下,我没敢问。
诊断说她将在接下来的余生里慢慢丧失视力。
当时的病房窗明几净,半个城市的屋顶像浪花一样扑腾着,云彩似乎能够飘进来,就这么飘满外婆一生中的所有秋天。
十年后,入秋前最后一日,我的鼻小柱软骨被豁开一小页。狗牙划过,有瞬间窒息的凉意,酱红色的血液紧接着落满前襟。
当夜无眠,除却忍受双臂推针处的肿痛,我还忌惮鼻尖伤口,想象它们如两片薄薄的叶在彼此乳白色的撕裂切面磋磨,不知能否嵌合如初。忐忑之下翻身坐起,我点灯验看,取来棉签点拨。疼痛如针尖扎肉,很轻微,或许伤口也睡意正浓,妄图敷衍着息事宁人。鼻子从未遭遇过如此血光之灾,小小一场祸事牵动整半左脸,嘴角微翕也怕扯裂合页。无处可去的血液淤积在鼻尖空腔,使人头一次注意到在我拙状的鼻头下竟有这等所在,月牙形的小仓,一座微型空中樓阁,用以藏匿不为人知的疤痕。
不知世事时谨小慎微地探查自己,太容易生出敝帚自怜的浅薄情谊。
与三年前耳洞的诞生如出一辙,它们赋予我虚情假意喊疼的时机,十分难得,失不再来。我常在夜深时分伶仃对镜端坐,借此在砂岩缝隙般的日子里寻觅到一丝得以喘息的折中。
或许外婆年轻时也曾这么以为:承受血肉之苦的人会柔软,如泥沼温和吞没一只野兽般脆弱地发声,我宽容你,宽容雨水,宽容蚊虫,宽容污浊,让一切下沉,下沉,慢慢吐出泥泡,整片荒原恢复平静,偃旗息鼓。
实际上,等到切身承受生命之痛时,早已无法柔软,无处宽容,喑哑无声。
所有微妙的矫情只能算得年轻的恩赐,在真正不得已的痛苦前格外寡廉鲜耻,但也演习般地让我得以模拟肉体终将带来的苦楚。
——要有多少倍,才是外婆的痛呢,外婆因身体麻痹跌倒的痛,外婆的太阳穴被扎针的痛,外婆半醒着,金属探头进入后脑的痛。
摩擦血管的,刮过骨骼的,刺戳肌体的,那些绵密隐秘的痛,加剧衰老又证明衰老的痛,尊严荡然无存的痛。外婆神志不清,微颤的手仍试图捂住被单,医生按程序用力掀开,吩咐亲属帮她更换病床。老年人的裸体不再被当作裸体,而是人体样本,徒剩嶙峋和干燥。
几十年前健壮美丽的女性,最终被岁月带回了曾经芬芳并将永远芬芳的油菜花田埂上,只留身躯任人间消磨,不再回来。
六月,我探望外婆。
城市是一片薄薄的指甲,线路像甲半月弧线,驶向乡下的车辆狭窄暗淡,不断有附近村子的老人背着背篓上下,用方言絮絮地谈论着蔬菜、粮食、儿女与孙辈。窗外天光粗粝,景物过曝,整个世界被浸泡在大杯白开水里,前路缓慢扇形展开,野山野河迟钝地擦肩而过,
卡尔维诺写过,所谓孤独,只有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的途中才能被人所感知。
整个午后,我们并肩坐在瓦檐下,日影的轮廓从这株梨树默默移到那株梨树,鸡鸭偶尔蹬起雾般黄土,她挽着裤腿躺在椅子里,瘦如干枝般的腿脚被太阳烘烤,老屋后的山坡风拂树叶,我歪头听外婆口齿模糊地说话,有时我俩不动,只看风寂然地追逐院中一片飘零羽毛。
我的手掌覆盖外婆的手掌,暗黄与细瘦如出一辙,几十年后会生长同样的斑点,疏松骨缝终将年久失修,成为X光胶片上所有灰白黄里最脆弱不堪的范例,接着像一片秋叶那样摇晃着坠落,埋进村庄深长空无的夜海。
佛教将凡人的肉身称为秽囊。
我平躺时总用指腹轻轻按压前额,如今二十出头,眉心已然微有酸痛,往后定会生成“川”字纹路,毕竟一生惆怅都在此流走。万般磨损与新生从茫茫云海中将我捞起,耳语着,你用这般质地,从人生的河里赤条条游过。
肌肉的沟壑与褶皱在当今尚可推针消溶舒解,灵魂里如鲠在喉的结节却只能凭自己在光阴的细密缠绕中抽丝剥茧,像风试图撞碎一片巨云,必得在羽化的边缘里寻找一处破绽。
人或早或晚,终将成为缝缝补补的病体,茕茕孑立,踽踽地,蹒跚着走入黑暗的河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客途终究秋恨无尽。人都是溟蒙地,顺水推舟地踩进一片又一片的光里,将年华给出去,哑然地半生后,世界再还来尘埃。
仍然要活,要活成一棵被劈开的梨木,拖携已残破或终将残破的秽囊,攥紧已如烟或终将如烟的情谊,要像夜云无声路过另一片夜云,又在黑暗中回过头安静地彼此注视。
要找到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下午,并排在太阳底下坐着。
即使世界是梦幻,人生是泡影。
镯
七八岁开始,就羡慕成年女性的美丽与烦琐。
秩序和柔软巧妙结合,佩戴玉镯或银镯的手腕白皙,带着温热微腻香气。顺着胳膊向上,庄重与婉约缓慢氤氲着生发,纱制裙袖顺着风耳鬓厮磨地摆动。怎么能让身上如此芬芳?我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女性身份的认同感,从飘忽雅致的文字与影像开始。彼时,以为女性是洁白,也是晶莹——成为“美”,即本能与义务,是浑然天成的本领与代代相传的秘密。小时不识玉。即使是个石头镯子也好,只要将它套上手腕,我也就随之幽微明暗,成为悲切,成为自持,成为情感与外物相结合的特殊产物。这真是极特别的摇曳风情,小巧精粹,引而不发的炫耀。佩戴首饰,成为一种资格。即使用杂草圈成戒指与手环,悬在腕上,也是十分圆满融润。
后来知道,美同样是一种资格。
美有门槛,有鄙视链,有阶层,致使古老前朝多少月亮前赴后继坠楼落水、吞金萎谢。
刚有打扮的资格时,喜欢丰盛嚣张的花色。十分妥帖而不矜持的泼辣俗气,天花乱坠。须得像香妃,电视里用绒毛与水晶包围的惨白女人,被蝴蝶簇拥着死去活来。谁能料到初中校服下的黑瘦躯体蕴藏的巨大野心,只需在额前的刘海上别一枚丑夹子,就可沾沾自喜整日,原因无他,只觉得这使我的头发弧度婉约美丽。自然,除了自己外,无人看出这一处无伤大雅的小小窃喜,也无人愿意长久注视一张寡淡无味的黢黑面庞,以发现其竟有一撮优美发丝。
也许世上有人对美的实际操作天生没有天赋,我艰难地认下这个名头。该怎么得体、规整、漂亮地凛然走在人群中,腰背如何挺直,步伐如何连绵轻盈,逐渐成为疑问。
青春伊始,同级美丽女同学已戴上糯紫色玉镯,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她瘦得伶仃,那么细的腕子,那么细的镯头,水水润润好年纪,一出手便如同王母簪钗划出银河,将我等平庸之辈永隔在遥远河畔,赤脚站在董永的老黄牛旁呆若木鸡。是的,有人在尚对“美”字懵懂之时就已掌握其二三关要,成年后更是能将其敲骨吸髓地领悟透彻,自然成为一种风景。
画虎画皮难画骨。我悄悄尾随其后,不断闹些不伦不类的笑话。用街边摊贩的廉价香膏涂抹衣物,将中年人佩戴的庞大佛珠挂在手上,抑或是小商店里花里胡哨的丑陋头绳,像个最劣等的差生,锲而不舍地一再削好铅笔准备橡皮,却写错答題卡,在收卷的铃声中百万次折戟沉沙,心里渴望光滑鲜亮的小人一次次在美的错位中东施效颦,头悬梁锥刺股地模仿着闻鸡起舞,士气振奋又战死当场。
我的青春一直如此,粗糙,笨拙,不知所谓。一个始终钻头觅缝,彻底咬牙切齿,却永世不得其门而入的躁动盲流。
瘦弱是美丽吗,于是十五岁的女孩儿用压岁钱重金购买据传能够消燃脂肪的烈性乳霜,背着父母用保鲜膜将它与腿脚包裹。窗外寒风凛冽,窗帘后的人难忍皮肤上的刺激灼痛,斜靠床头流了半夜眼泪。
将当时未成体系的邪门歪道变美处方行诸自身,只得半脸脂肪粒,与庸俗彷徨依旧的成长期。偷偷摸摸做下许多大胆行径,却对光明正大早起描眉的女同学报以虚情假意的不屑与艳羡,留下拧巴的余地,荆棘遍地,寸步难行。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我问妈妈,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会变美丽吗?我会变富有吗?”
《quesera sera》里的问句,大约曾经的我也迫切地想知道。不谙世事的时候,世界尚不是陷阱,它只是庞大且朦胧地化作星空,悬在狭窄的道路上方。每个女孩都会变成美的一种吗?沉默又宽容的三维空间闪烁着,背过身不回应这稚嫩的向往。
五岁的傍晚,我在大院里与伙伴玩耍,手里牵着白天在公园里买的气球。在玩笑性的推搡与追逐中,它忽然脱离束缚,摇摇晃晃地飘上天空。星光灼灼,大气层晃动。我们站在一块儿,抬头仰望着那个气球在浓郁蓝色幕景上扶摇直上。
“它一定会飘上九重天!”其中一个女孩这么说着。
大家用饱满的虔诚共同盯着气球,直至脖颈酸痛,直至暮色更浓,气球不知所踪,玩伴遗憾散场。
我们的气球一定会飘出平流层,擦过飞机尾翼,冲进外太空,成为银河系的座上宾。看不到结局,就是好的结局。
幼年玩伴是最容易冲散的流沙。所有人皆是彼此的浮光掠影。只是后来偶尔听闻,谁的父亲去世,谁与同学自驾到邻省,谁读了什么学校,其余早已记不清姓名,音讯全无地被埋没。
有谁知道那天夜里的气球飘到哪里了吗?有人在吗?
对讲机里一片荒凉,没有应答。
那我自己来回答吧。你当然没有变得更美丽,也没有变得更富有。因为十多年后的问题也要随之改变:将来我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因为神经衰弱致使早生的几根白发而难堪吗?会因为他人不负责任的贬低而痛恨脂肪吗?会发现自己的脊柱已经开始弯曲了吗?
在二十岁前长久的白噪音后,一生布局初显。
你发现自己并不白皙,不是所有人的身体长大后都能自动祛黄,你还发现手臂上东倒西歪的汗毛,发现自己早已因为青春期恋人的话语而变得瘦削太甚,盆骨前倾,肋骨外翻,胸腔微微歪斜。
你发现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过一些,于是你迁徙,在另一种物候里消耗了几年青春,近视加深,皮肤微衰,脊背稍驼。不必再担忧脂肪,因为你的皮肉已过于单薄,负重时骨骼作响、肩背疼痛。
扶摇直上的气球也没能离开地球,你们视线消散后的下一秒,它就在气压的暴力撕扯下轰然爆裂,氧气稀薄,声响没有传到地面。你们各自回到亮着灯的房间,它的残骸从几千米坠落,垂直掉进了当地垃圾站,翌日凌晨被运走处理。
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新的纷扰拔地而起,数百种价值观裹挟着人类前行。无法抵御的浪潮震荡着让每个人衣衫褴褛,两手空空地远行。
她们究竟是怎么长大的?
七八岁时的疑惑,竟然也是二十三岁的疑惑。洁净与规整究竟是天赋还是技术,为什么时间给出大相径庭的答案。那些高跟鞋与连衣裙,那些手镯与耳环,分明在我尚矮小的年纪里鲜明高调地闪亮过,踢踢踏踏地摇曳着,踩上我稚嫩与耳膜与向往,在眼球壁激起惊艳的光芒。
在全世界整装待发涌动着的巨大失落流水线前,那些没有现实苟且、头皮屑、劳累、汗味与垢的未来道路,那些俗气又精致的气球,一个个炸裂垮塌。而站在原地茫然无措的女孩尚是个半成品,就被抛进了人间。
在“美”终于成为人生中被允许且被催促的评判坐标后,我依旧没能买一个喜歡的镯子,小时果真不识玉,艳羡的只是一团朦胧雾气,长大后发现,世上每一分一厘都早已被过度注解,价格牌后边写满傲慢与偏见。一个镯子,不能太廉价,不能出自寂寂无闻的产地,不能成色太差。因为这尘寰由眼睛与批判构成,那些雅致与精细只是被装修与粉饰得金碧辉煌振振有词的牢笼与桎梏,充满教化和管束。
的确不该走在这条路上,毕竟我气色枯黄,身躯佝偻,腹腔空空荡荡,青春有去无回。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有人误入尘网中,一去二十载。
二〇一九年冬天,旅途之中,歇脚在张掖大佛寺。寺前的广场仍然飘满风筝,老年乐团坐在屋檐下奏乐合唱,孩子大跳跑叫,枯枝遒劲,壁绘脱落,布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花灯躺卧着,颜色斑驳。
岁暮天寒,翠绿屋瓦闪闪发着淡黄的光,如湖面粼粼。人站在干燥与潋滟、喧哗和寂静之中,挟带异乡的气流,如一枚缓慢沉底的投河卵石。
“睡佛长睡睡千年长睡不醒,问者永问问百世永问难明。”
我念楹联。
寺庙上空有乌鸦飞过。
雪让无人的院落变得平整,薄冰在脚下碎裂。
睡佛眼帘半抬对着殿门,眸里仿若有光,壁画上伫立了近千年的无数信众眉目祥和,双手合十,虔挚地与俗世每一双眼睛对望。
目光洞穿了一个世纪,冷静,漫长,妥帖地接纳我全部的偏激、疲惫、粗陋与莽撞,使人想要化身烟雾在此冰天雪地中永存,为这一份襁褓般的悲悯。
殿旁老树身上的红绸已经破旧,香火一年复一年熏着铜香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想,这大约是最后一次来张掖了,于是在庙里买了一串小叶紫檀。
一百零八颗珠子缠绕在手上泛着温润乌光,意寓抹去人生十缠九十八结一百零八种烦扰——教人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收下这枚麟囊,自此,手腕不再空无一物。
只是离想拥有一个镯子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太久。
作者简介:苏杨文静,1998年出生人。云南楚雄人。西北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在读。散文、诗歌作品见于《散文》《金沙江文艺》等。
责任编辑:余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