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20至1930年代在城市中送礼行为被视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并受到广泛讨论,以《申报》为代表的许多报刊成为知识人讨论这一问题的重要平台。人们围绕是否废除送礼以及如何改造送礼的问题展开讨论,其中作为日常生活重要部分的送礼在讨论中被赋予新的内涵,并成为管窥那一时期人们生活观念和思想碰撞的重要窗口。
【关键词】送礼;人情往来;社会风气;国货
【中图分类号】K2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3-0041-03
1934年12月22日在《礼拜六》上刊登了一篇名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送礼祸?》的文章,指出当时人们每月的送礼花费几乎占日常生活开销的四分之一以上,极大地影响民众的正常生活。更重要的是,这个传统习俗虽然痛苦但仍然不得不坚持下去,长久往之“比失业问题还要厉害”,它能使“有业之人也享受失业一样的痛苦”,可这在二三十年前“并不成为一种苦痛” ①。而当送礼这一司空见惯的日常行为开始被视作一种需要被解决的社会性问题后,虽然出现许多知识人的改良呼吁,但始终未有定论,且不送礼也被部分人视为异常,“这未使不是现代社会上一种畸形的现象吧” ②?
一、废除送礼
《礼记》载:“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 ③,“礼”被视为顺应自然以规范人情的存在,因人之常情而诞生并规范着人的情感。送礼不仅是送礼物,其所谓“礼”物背后的文化内涵更为社会所强调,是传递情感和评判道德的重要手段。在民国初期,人们大多认为“戚友们酬酢往来,互相馈礼,联络情谊,事理之常,无可厚非” ④。且在生活语境中也更加强调送礼在维护和加强双方情感联系上起到的重要作用,认为“送礼就是送情,送情就是送礼” ⑤。但这一早已深入生活中的行为也随着时代变迁逐渐受到挑战。
在讨论中最主要的争议在于是否应当废除送礼以及如何改造送礼,且产生了许多分歧,对送礼行为的认识和方案并不统一。反对者中,部分人从进化论的角度强调“天下万没有一成不变的”,呼吁大家不能轻信古人的话语,要去寻找新时代的“真理” ⑥。他们认为旧的、不好的风俗应当尽快废除,特别是“中国的旧习惯实在多得很……一般人对于亲戚朋友往往互相馈送礼物为不可少的一件正经事,我以为这个习惯丝毫没有存在的价值,当然打破”。同时,送礼因其作为旧俗之一也吸引着这类论者对其进行批判。讨论中所针对送礼的背景也基本是在节日以及喜丧大事等仪式性场合,这类场合本身也是旧俗的一部分。正是这类场合所带来的半强制性的送礼现象,进一步强化了送礼行为“传统”的形象建构,而且因道德压力所不得不送礼的现象可能也会加重送礼的负面影响。
另有一部分反对者认为送礼作为积习,若不彻底断绝,很有可能会死灰复燃,“要不送礼,就不送礼,这样,才算坚决而彻底,‘中庸’就未免有些妥协色彩,和恶习惯搏战,妥协是不成功的。” ⑦其目的是提倡进行自我约束和监督以对抗这一日渐扭曲的社会风气。因是少数人的内部活动,且带有一定理想色彩,故而规模和影响都较小。
二、送礼的改造
主张需要改良的文章占讨论的大多数。它们主张保留送礼,认为其是“一件正当的交际”,这“丝毫没有什么可以非议” ⑧。改良者强调送礼本身作为人与人之间联系的一种方式在情感上的表达作用是毋庸置疑,但其非正常的經济往来现象在生活中确实造成了问题。且送礼也并非只在维护人际关系上有所建树,它“可以增进戚友的情感,也可以使货物产销剧加,而转使社会上的商业呈露活跃的气象” ⑨,故而改良才是最佳的途径。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个重要现象是送礼的场合不断增多,特别是从送礼的主要仪式性场合“做寿”来说。时人发觉“民国以来,做寿之风比之前清尤甚” ⑩,原来只过如六十大寿这类正寿,而现在“东也做寿,西也做寿。文也做寿,武也做寿” ⑪。这不仅极大地增加双方的生活开支和心力消耗,也加重奢侈浪费的风气。同时礼物价值的多少不仅是彰显自身地位的手段,也是表达送礼者与主人之间亲密程度的象征,送礼送的不合适不体面就是“丢面子”,这也使得送礼成为互相攀比和生活愈艰的重要原因,以致“其奢侈将无底止” ⑫。加之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民族危机的加深,可以想见,爱国者们想要推行改革的急切就不言而喻。同时不仅频率在增加,如何选取礼物也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礼物的选择常被视为衡量一个人对于当地风俗的掌握程度以及对主人家的了解和关系亲密与否的标准,“不送礼便罢,送礼而不去研究对方的心理,不是蠢夫,便是笨伯” ⑬,选的好了宾主尽欢,选的差了可能这交情就黄了。
为了改变这一风俗,改良者们从节俭与实用两个方面对送礼提出意见,当时的《申报·国货周刊》的主编潘文安就认为:“送礼不在厚薄,而在适用与不适用。不在多少,而在需要与不需要。” ⑭为了减少礼物开支对生活的影响,节约是必然的手段,在20世纪30年代比较普遍的看法是在礼物上尽量以实用为标准,买适量好用的东西,不买一些没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以免浪费。同时提倡送礼金者统一不超过两圆,最后减少举行喜丧寿礼的频率与规模⑮。在实用方面,简单说就是要买对方需要的东西,他们中有人认为送礼问题的实质正是在于“应该送些什么东西,拣怎样的东西去送赠?才是合理,才是正当,这是在送礼之先,应该注意到的一个问题” ⑯,而且礼物的选择往往还要根据受礼者的情况来选择,“要择人而施,因其所好之不同而用不同之物品,才能达到期望的目的。” ⑰具体而言,一方面应当减少购买如仪式用品、首饰、食品等消遣和消耗较快的物品,多购买经久耐用的物品或让受礼者自己选择礼品的改用礼券。另一方面受国货运动的影响对于国货的提倡也多夹杂在其中,通过消费赋予购买国货以救国的意义,鼓励送礼当送国货,那么送礼就是正当合适的,并要时刻注意自己经济能力的承受度。
三、时代语境下的“送礼”
由上可见,改良者们未形成统一的观点,且送礼行为作为表达和维系情谊的一面并未受到太大的舆论挑战。而争论核心实则是集中于讨论送礼行为中经济与消费等相关的内容以及送礼作为传统习俗形象的一面,而这也往往是语境背后社会问题和文化思潮的映射。
知识人的生活问题可能也是讨论的重要动因之一。20世纪20年代初期起,许多以新“青年”自居的作者对送礼进行猛烈抨击,这背后往往有五四思潮的影子。王汎森指出,后五四时期时“主义时代”的来临促使着部分青年追求发现社会,改造社会。同时青年在人生观与日常生活中的“烦闷”也开始被系于社会之上,而具有庞大说服力的“主义”话语提供了新的体系来引导人生⑱。对于刚步入社会的青年来说,他们对于环境、人际关系的适应常显得直接而笨拙,长期视为潜规则的送礼行为也无形中加大了他们生活的压力。他们主张送礼实际上是“送金钱”,若达成金钱的往来后人们才会互相帮助,“我们人类最高尚的互助几乎就被这些金钱糟蹋尽了”,这“非但没有实益”还有“大害” ⑲。这无疑也是他们宣泄愤懑的一种途径。
民族主义的传播以及国货运动赋予送礼以新的内涵。“送礼这一件事,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个人的小事,但仔细想来,于国计民生,民族前途,实有极大的关系。” ⑳送礼不再是一家一人之事,特别是送国货礼,不仅不会受到批判,还会成为宣扬爱国精神、支持国家经济发展、打击帝国主义的高尚行为。另外,作为实现消费的环节之一,送礼行为的形象和内容是消费者、生产者、广告商等竞争舆论的重要场域。在整个消费环节中,送礼行为不仅提供了消费动机以及实操中的产品选择与购买,同时在送出礼品之后的反馈也会由于“礼尚往来”等原因再次影响到后续的消费环节之中。而且送礼行为所形成的双方或多方的礼物关系也常常会增加的消费频率。所以如何刺激送礼的欲望以及包装自身的商品为“送礼佳品”,成为送礼行为讨论的重要内容。而报纸上的送礼评论一方面作为写作者发表自身观点的平台,同时也兼做广告的作用。在国货的语境下,送礼与爱国直接绑定,“只为是爱国之心人固有,送人国货自该应” ㉑,甚至上升到人类本性“现代潮流的趋向,提倡国货是最时髦的,也是人类应尽的天职” ㉒。民族国家话语不仅成为评判送礼的新标准,同时也成为商人营销的手段之一,“送礼”借此得到一个逆转形象的契机。
可以想见,日常生活随着社会和国家局势的变动以及思潮的流变日益被多种话语所介入,送礼行为在不同语境下被赋予新的内涵,但这些多是具有政治化倾向的。不论是视送礼为糟粕还是为刺激经济、改善民风的手段,送礼都因逐步进入政治语境下而被赋予远超日常生活的意涵,而这可能还不止限于送礼这一习俗而已。张仲民先生发现在晚清时候许多商家借“卫生”的名义进行广告宣传,将产品与强种救国相捆绑,呈现一种泛政治化的倾向,这不仅体现了“卫生”符号的号召力同时也是当时社会趋势的表现,从而形成一种新的政治文化进而影响到了民国㉓。送礼这一行为的讨论也与之类似,其背后所反映的不仅是“送礼”概念的泛政治化倾向,而可能是整个日常生活开始被整合进政治化的语境和思维之下。
四、余论
正如王汎森先生所说“思想是一种生活方式”,生活也往往折射出时代的思想以及民众的生活哲学。思想与生活之间彼此影响和融合时往往是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㉔,这种模糊状态不仅给生活提供很多的讨论空间,同时也造成讨论掺杂着诸多要素的可能,进一步加剧讨论的复杂性。送礼行为的讨论中往往存在着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崇尚節俭又鼓励消费,想要废除旧习却又不知不觉参与其中。而送礼行为本身因具有极大的关联性和延展性使得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一种个人的生活行为,本来用来评判关系亲疏和个人交际能力的行为一下成为衡量爱国的尺度与影响社会风气的恶俗。另外本文还未提到的有关送礼行为的观察还可以涉及家庭、妇女等层次,比如作为以家庭为单位的送礼行为,不仅反映着一个家庭的交往之道和生活规划,同时如何改良家庭的礼物馈赠活动,也是“有志改良家庭制度者力图挽回习惯亦补救家庭经济之一法也” ㉕。同时在家庭中的礼物馈赠行为往往以男性为名义,但实际运作则由女性主导,“男主人事情忙,顾不到琐屑事,这送礼问题,当然属于主妇的责任范围” ㉖,许多广告和文章所吸引影射的目标就是这些负责采买礼物的妇女,这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观察民国妇女的家庭生活和消费活动的很好的视角。并且在前文中也提到的,传统家庭的解体以及有志青年步入社会后的心理变化加之政治话语下的送礼行为也都有可待研究的余地。最后,送礼行为虽然一度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但始终屹立不倒,特别是在农村地区基本未受影响。即使在都市中,到了民国晚期“对馈赠送礼旧习,仍未能废除” ㉗,这种欲变未变的现象在民国似乎并不少见,如何把握日常生活日趋复杂的变化以及知识人影响的区域性等问题也将会是一个很长远的课题。
注释:
①竹野:《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送礼祸?》,《礼拜六》1934年第584期,第7-8页。
②武白颦:《萍子集之四——送礼与待客》,《新天津画报》1940年9月15日,第15版。
③(清)孙希旦:《礼记·礼运》,《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2月版,第585页。
④孟昭:《怎样送礼》,《申报》1935年12月19号,第15版。
⑤史娜:《关于送礼与送情》,《申报》1932年10月15日,第21版。
⑥敌秋:《为什么要送礼》,《妇女杂志(上海)》1920年第6卷第9期,第15页。
⑦《不送礼同盟》,《申报·本埠增刊》1933年1月1日,第3版。
⑧巴玲:《送礼与国货》,《申报》1935年9月12日,第16版。
⑨波光:《赠给儿童的礼物》,《申报》1935年12月19日,第15版。
⑩丙:《做寿的竟会层出不穷》,《京报》1921年7月23日,第6版。
⑪文丐:《做寿送礼论》,《红杂志》1924年第2卷第41期,第2页。
⑫文英:《送礼的标准》,《现代家庭》1937年第5期,第42页。
⑬仰葊:《送礼前后》,《申报》1935年12月26日,第13版。
⑭仰葊:《谈谈送礼》,《申报》1935年12月19日,第15版。
⑮参见宜興:《改良送礼的商榷》,《申报》1932年7月29日,第15版;呆:《改良送礼问题》,《申报》1932年9月19日,第16版。
⑯仰葊:《谈谈送礼》,《申报》1935年12月19日,第15版。
⑰章克标:《文坛登龙术》,《章克标文集(上)》,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1月版,第489页。
⑱王汎森:《“烦闷”的本质是什么》,《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再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3月版,第136页。
⑲敌秋:《为什么要送礼》,《妇女杂志(上海)》1920年第6卷第9期,第16页。
⑳巴玲:《送礼与国货》,《申报》1935年9月12日,第16版。
㉑张梦飞:《劝用国货》,《申報》1935年12月26日,第13版。
㉒波光:《赠给儿童的礼物》,《申报》1935年12月19日,第15版。
㉓张仲民:《卫生、种族与晚清消费文化——以报刊广告为中心的讨论》,《学术月刊》2008年4月号,第140-147页。
㉔王汎森:《思想是一种生活方式——兼论思想史层次》,《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再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3月版,第30页。
㉕宜興:《改良送礼的商榷》,《申报》1932年7月29日,第15版。
㉖浦曼彬:《送礼的小经验》,《申报》1925年12月26日,第13版。
㉗《节约竞送礼中秋偏无月》,《申报》1947年9月30日,第4版。
参考文献:
[1]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再思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2]章克标.章克标文集(上)[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3](清)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
[4]胡悦晗.生活的逻辑——城市日常世界中的民国知识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5]阎云翔.礼尚往来——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李放春,刘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
作者简介:
黄堃,男,汉族,福建福州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史专业2019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