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嘴唇里的阳光》看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反抗与顺从

2022-02-03 22:28李智扬
今古文创 2022年1期
关键词:女性意识

李智扬

【摘要】 本文从陈染小说《嘴唇里的阳光》中探寻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反抗和顺从的表现,他们之间既是相互对立又是相互转化的;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反抗又顺从的原因,既有女性自身的矛盾心理,也有整个社会带给女性的心理阴影;以及探讨关于女性挣扎失败到男性治愈女性得来的顺从的结果和意义,是女性的沉沦与独立并存发展。

【关键词】 男权社会;女性的反抗与顺从;女性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1-0017-03

美国社会学家约翰逊认为,男权社会即“男性中心主义社会,指一个社会由男性统治,是认同男性的,以男性为中心的”。即便是女性主义文学开始崛起,女性依旧是社会中的“他者”,一种相对的存在。①

在男权社会中,男女的差别即使是源于生理上的差别,却早已不限于此了,这包括社会的地位、权力、思想等诸多层面。这些差别在女性文学逐渐成熟后有着各种形式的体现。例如在陈染的小说《嘴唇里的阳光》中有一句话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动听得像说假话一样倾诉真心话,一个女人对着另一个女人动听得像倾诉真心话一样说着假话。”即便是男人也有这样一些劣性——撒谎、虚伪……但从此句看出在人们的普遍认知中,总体上这更像是形容女人的词。正如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萨尔瓦多·达利所说的一句话:“由于我是个伪君子,所以我的行为像个真正的绅士”,人们听后往往会会心一笑。然而将其转化为女性的语言“由于我总是撒谎和欺骗,所以我的行为像个真正的淑女”,大概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淑女”。②

《嘴唇里的阳光》讲述的是女主人公黛二由于小时候被一个男人强迫看了她一无所知的事情,一直心存阴影,最后被牙医孔森消除了心理阴影的故事。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异与发展,逐渐走向开放。其中女性文学的创作也进入渐趋成熟阶段,大致呈现出以下双向的意义诉求:解构男权社会文化秩序,以及构建女性自我。而陈染的作品一向关注女性的内心世界,她笔下的《嘴唇里的阳光》是由女性的视角叙述了这个故事,同时以作者这样的第三人称和女主人公“我”的第一人称交错叙述,使整部作品达到“个人型”与“作者型”的互补与融合,更是讲述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既有作为独立意识的反抗,又有无奈对男性的顺从。

一、反抗与顺从之间的对立与转化

作品中写到黛二的第一次反抗是在她第一次去做牙手术,从虚幻的回忆里看到自己小时候拒绝打针的样子,这一部分是以第三人称的作者视角叙述的。因為黛二从小惧怕针头,所以哭诉着不要打针,但毫无疑问这样的反抗失败了,她不得不顺从地接受打针,承受着“趴下,脱下裤子”这样的恐惧,于是挣扎着最后就成了顺从。此外,不仅仅是黛二的顺从,作品与此同时也这样叙述道:“她知道她的妈妈也怕这个男人”“抵抗是没有用的,连妈妈都服从他”。虽然不同于黛二由于对针头的惧怕而由反抗变为顺从,她妈妈的顺从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医生这个职业的威严,但如此的描述还是感受到女性对男性带有恐惧的顺从,说明了男性在社会上的统治地位,男权对女性无形的压迫,像是拯救但也是束缚。

一开始在黛二还对医院的一切感到恐惧时,作者这样坦露地描写着女性身躯的美丽之处:“微微颤动的身体使她那一双美丽的乳房像两个吃惊的小脑瓜,探头探脑。”而在文本结尾之处作品中最明显的表现黛二作为一个女性拥有独立意识的地方,在她和牙医孔森看完爱情剧后,她对戏剧的一个观点。“我说‘肋骨说’是荒诞的,当初的亚当和夏娃以及未来的亚当和夏娃无论怎样亲密,他们毕竟都分别长着自己的脑袋,有自己的思想和精神。女人是独立的。”这是文本中的叙述,可见她意识到很重要的一点:女人是独立的。但外在反抗越来越强烈激愤,内在心里越来越“沉沦”下去,最终黛二这样的独立意识渐渐淡化。也许她不是不记得女人是独立的,但是由于对男性的顺从终而内心沉沦,她所拥有的只是表层的独立。

黛二克服了心理阴影大胆接受孔森的治疗时,作者又这样写道:“左臂作为支撑点压在她的胸部,这种重量带给她一种美妙绝伦的想象。”男人的手臂压在女人的胸部上作为男性“行医”的支撑点,看似是男人在对女性进行她们身体和心理上的拯救,却也在破坏着女性属于自己的美丽与可爱。象征女性的胸部被男性压制,也就是女性因为身体与心理的两重需要而顺从于男性,甘愿自己做他的病人。当然这种医治会让女性身体之病状好起来,但是药具三分毒与积少成多的道理加在一起,就大概会知道女性独立的人格渐渐在医治中被吞噬了。

在第一次看牙医时,黛二最终因为恐惧而逃离了,她离开后的情绪作者是这样描写的:“一种彻底失败的情绪统占了她的全身”,为什么是彻底失败的情绪?这是因为自己的失态显得自己愧疚,面对一个对之抱有幻想的男人而有失态之举无疑是别扭愧疚的,这是一个女子对有好感的男子面前是有着性幻想与性渴望,期待被给予安全感和保护力的表现。而同时隐藏着的女人在男人面前失态也是难堪的,这就是女性主义自身想要战胜男性一直以来在上的地位的潜在表现。

在一开始孔黛二人看戏剧这一段情节中,作者也是孔森四次提到说黛二是个小姑娘,而这样一个有着独立意识的姑娘最后因为孔森的救治便“第一次把自己当作病人”,最终变成了一个“驯服而温存的合作者”,在相互对抗又相互转化对男性的反抗与顺从中。

二、隐喻中的女性心理阴影和个体矛盾

为什么黛二会对男性既有恐惧心理,却最终会顺从他呢?她的挣扎首先是因为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小时候的黛二和邻居建筑师朋友一起玩,建筑师会教她一些她意想不到的玩法,这些令建筑师感到刺激的玩法无疑是含有隐喻的。建筑师用沙子建的摇摇欲坠的高塔,勃发喷射的三柱水流,这些都是建筑师疯狂地弥补自己作为男性而丧失的东西。

虽然小说中几乎没有提到黛二的父亲,但可以感觉到黛二从小就是缺乏父爱的。于是在黛二小时候生活的环境中,建筑师是男性主体地位的代表,当他将自己裸露的地方给小黛二看,她只能默默忍受,以至于童年创伤让黛二对针头的恐惧一直延续。这样的恐惧在她第一次看牙医时已经充分体现,其中一段关于病房和医生的描写中,出现了四个“白”字。

白色有一种苍茫之感,深入其中会不禁觉得恐惧,比起黑暗的颜色,白色看似是纯洁的,但实际上也是更加让人害怕的。它会让人想到医院,既是救助病人的圣洁之地,但同样也是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这就如同男性会救治女性身体的需求以及心理的创伤,但救治的同时也在杀害女性的独立。针头在这里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用工具,而是隐喻着男性的生殖器,“实质就是男性专制下对女性统治所运用的某种工具。”③因此黛二对针头的恐惧其实就是她对性的恐惧。她知道恐惧的来源,所以女性意识会觉醒,因而也会反抗挣扎。

“陈染小说的病态女性既是分析者,又是被分析者,她们往往拒绝治愈,因为治愈意味着对父权社会的认同和妥协。”④正如小说中写的:“她在聚光灯强烈光芒的照射下呈现出孤独无援之态。”强烈的光芒和女孩孤立无援的状态就像是一个对比,光芒强烈会带给人一种灼热的刺激与不安,所有强烈的光线聚在一起,就像是人的目光聚集于女人的身体上方,审视着那个孤立无援的女人一样,这会带给女性害怕、厌恶以及叛逆的心理。反抗是她作为一个女性被无形压迫于男权社会中而产生的叛逆心理,因为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并非完全是外在的,尤其今后的形式会越来越多地呈现在隐蔽的心理层面,因而女性对男权社会的反抗是由心底发出的,是潜意识里的,这可以称作另一层的心理阴影,这种阴影,包括黛二自小就有的来于建筑师的心理阴影,都是出自这样一个大的环境——男权社会。恐惧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确存在,因而黛二会想要保持自己的意识,争取内心的独立,以免让自己沉沦。

但最终黛二还是会顺从,配合了孔森完成了自己的医治。因为她个体的矛盾也是女性所拥有的矛盾,就是既知道反抗,却又因身体心理的双重需求而产生被保护欲和对男性的依赖。黛二对孔森一开始的印象并不是小时候遇见的医生那样冰冷可怕,相反她曾还浮想联翩。黛二从小缺乏的父爱以及被建筑师带来的创伤在给了她对性的恐惧的同时,也有了对性的好奇。因而对于孔森用钩子、钳子、刀子在她的嘴里、牙齿上的转动搬弄,黛二想到的是另一种有关联的事情,这也是一种她对性爱有所好奇和渴望的隐喻。

在黛二和孔森走出剧院在拥挤的人群中,孔森的手臂带给黛二的是“轻柔而安全的触摸”,男人的保护是女性在心理上获得安全感的慰藉,这是女性从心理上需要一个男人的主要原因之一。尔后他们在街上亲吻了起来,黛二称“我发现我是那么渴望他的身体,潜藏在我身体里的某种莫名的恐惧正在渐渐消散”,这都说明了从生理上到心理上,女性对男性會有一定的依赖与需要。当黛二终于将积压在内心的恐惧说给孔森听,希望得到他温暖厚实的臂膀的安慰与安全感,孔森也这样做了。

“我依偎在他臂弯的温暖里,也依偎在他的职业带给我的安全中。”按理说黛二因为小时候的阴影而是害怕那样有着象征性的长长空空的医生所用的针管的,但此时此刻孔森作为牙医的职业却让她感到了一种安全感。这听起来是矛盾的,但孔森曾经就这样说她是个“矛盾的小姑娘”。他治愈了黛二内心对性的恐惧,黛二也从还未深刻接触性以及渴望性的“小姑娘”,作为一个相对来说是独立的个体,开始变成了对男人给予自己拯救的渴望与依赖的女人,作为一个顺服于男性的不独立的个体了。

于是当孔森再一次对黛二进行牙齿上的手术时,黛二是坦然接受的,是尝到了麻醉感的甜蜜温馨味的。她为自己身为女性的身躯套上了男人给的笼子,用女性的独立换取了待在笼子里的安全感。

三、治愈的结果——幸福或是反抗的消解

孔森最终治愈了黛二一直以来的心理阴影,治愈的结果对于这部小说或许是个不错的结局,至少黛二消除了自童年时期就一直存在的阴影,也与自己的丈夫可以和睦相处,虽然这未必能称之为是爱情,但两人也至少能保持合作的关系,就如同一个是医生用医治换来被臣服的感觉,一个是病人用温顺的姿态换来依赖,相互获得愉快和安慰。但这对于女性全体,却是需要不断寻找光明的警醒与激励。

黛二自己也说了“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否叫作爱情。五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无法对我当时的情感做出准确的判断”。或许黛二选择用少女的独立换取女人的顺从,今后就只剩下顺从了。但是,这样的路并非黛二自己所选,而是在男权社会中,作为女性的一个普遍归宿。同样,她的反抗变成了顺从,但今后并不是只有顺从,从她自己也无法定义她和孔森之间叫作爱情就可以看出,她仍然有自己的思考,这是作为一个女性所拥有的意识。

福柯权力理论中提到关于男性凝视,权力就是谁看和谁被看,谁的欲望合法化和谁的欲望被压抑。长久以来女性的欲望是被压抑的,在封建社会里,女性不可能大胆、坦率地提出自己的性欲要求。而在《嘴唇里的阳光》中,就像黛二最后坦然接受象征着男性统治工具的针头一般,那样轻松愉悦的描写,嘴唇里阳光的美妙,女性自身接受这样的需求,可以被比较坦露的笔法写出来,展示了女性可以为娱乐自己而欢愉,大胆地展示自己同样作为人的性的需求和享受这个过程的美妙之感,而不是只能因为男性的需求才可以行动和享受。无论是文本中的黛二,还是创造文本的作者的这般描写,都是一种对男性权力的某种反抗。

然而自始至终这种反抗,虽然建立在女性独立意识觉醒的基础上,但也被消解于男性主导的社会里。相比于《莎士比亚》中的奥菲利亚,在她是温婉少女时,她是男权话语中的“他者”,而当她变得疯癫之后,她才可以大胆表达自我。毫无疑问这种“疯癫”是她对男权话语的解构。而黛二从一开始被男人压抑,最终又被男人治愈,她的反抗并未真正建立起来,在这样一个轮回中她只是从一个男性构建的“围城”出来而又进入另一个男性构建的“围城”。黛二的心理阴影被治愈的结局对她来说,至少停留在类似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这样的叙事中,是幸运和幸福的。可是作为被压抑的全体女性中的个体,她的反抗本身始终存在于男权社会中,这使得反抗并不彻底,而且容易被男权话语及其中隐秘性的欺骗给消解。

四、反抗的永恒意义

那么黛二的反击就因此无意义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事实上,在这样一个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社会里,女性在反抗的同时也伴随着一定的男性本位文化的影响,她们的未来路途是未知的。例如出走的娜拉在离家后又能去向何处,拥有自己财产的简·爱最后还是回归了“家庭天使”的身份,安娜·卡列尼娜对压制女性的腐朽社会的反击终是以精神痛苦和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黛二也和她们一样,未来是否平静,又或者以后的生活虽然平静,却是否也渐渐再次丧失了自己真正的话语权和价值等等,这些都无从得知。然而在两性话语权失衡的社会里,她们的反抗具有重大的意义。

正如自古希腊始,西方文学直至今天也一直在寻找人的意义,追寻人性的价值。女性反抗男权话语的压制并追寻自我本体的价值,同样具有永恒的意义。当女性意识到自我时,无形中构成了以女性自己為中心的世界。无论这个自我创造的“女性中心世界”是否长久存在,人们都必须认识到这为千千万万处于迷茫和困境中的女性做出了榜样,如此一来便可鼓励女性勇于反抗,为自己争取独立和话语权。

陈染写的黛二这样一个女性文学形象,也包括她其他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她们的挣扎与反抗都是出自她们自己内心的,这种反抗就会显得更加柔软而坚韧。在治愈背后是女性的沉沦,但由于男权社会还在,必然会逼迫女性强烈的反抗,而在此之前只是又一轮的女性独立意识的潜伏。即便如此,虽然想要改变社会文化的既定事实是困难的,但是其对女性的定义并非不可撼动。避免陷入男权社会温柔的陷阱,有一丝清醒和一丝反抗,便有一丝把作为男权社会中“他者”和“客体”存在的女性更正转变为“自我”和“主体”的希望。

注释:

①王文艳:《男权社会里的女性生存概念:从〈贵妇人画像〉看19世纪的男权文化》,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第139页。

②刘亚男:《论陈染小说中“无处可逃”的女性悲剧》,《青年文学家》2018年第36期,第47页。

③李幼君:《独语与优雅的挣扎—— 〈嘴唇里的阳光〉女性心理阴影》,《名作欣赏》2014年第 21期,第47-49页。

④张家平、李清:《从〈嘴唇里的阳光〉看陈染小说创作的“另一种规则”》,《新余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

参考文献:

[1]王文艳.男权社会里的女性生存概念:从《贵妇人画像》看19世纪的男权文化[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5).

[2]刘亚男.论陈染小说中“无处可逃”的女性悲剧[J].青年文学家,2018,(36).

[3]李幼君.独语与优雅的挣扎—— 《嘴唇里的阳光》女性心理阴影[J].名作欣赏,2014,(21).

[4]张家平,李清.从《嘴唇里的阳光》看陈染小说创作的“另一种规则”[J].新余学院学报,2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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