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传统、历史传统与屈原死国的观念形成*

2022-02-03 21:04曹胜高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点校白化楚辞

曹胜高

屈原在《离骚》及《九章》中多次言及彭咸,如《离骚》言:“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抽思》又言:“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①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138页。以彭咸为自己的榜样。倘若仔细分析,其中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彭咸究竟是谁?二是彭咸遗则究竟为何?彭咸的身份,学界讨论较多,大致认为彭咸是巫彭、巫咸的合称。②一般认为巫彭、巫咸合称为彭咸,参见张志香、[日]浅野裕一:《基于出土文献的彭咸新考:兼论彭咸传说的形成与变迁》,《东疆学刊》2016年第1期。曾凡:《楚辞“彭咸”考辨》,《殷都学刊》2016年第4期。陈翔:《〈离骚〉中“彭咸”略考》,《文化学刊》2015年第6期等。彭咸遗则当为巫彭、巫咸遗留下的巫祝传统中的根本规则,但彭咸遗则究竟为何,学界有所关注,③参见李炳海:《屈骚中的“彭咸之所居”和“彭咸之遗则”》,《学术交流》2015年第7期。姚小鸥:《彭咸“水游”与屈原的“沉渊”》,《文艺研究》2009年第2期。张树国:《出土文献与屈赋“彭咸”探研》,《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等。尚可以结合史料进一步讨论。王逸以“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言之,①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页。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96页。是从屈原的结局倒推彭咸的遭遇,其认为屈原投水而死,是效法彭咸,由此推断作为殷大夫的彭咸亦投水,后世续之成说。我们有必要细读文本,考证史料,依此确定巫彭、巫咸的身份,辨析彭咸遗则究竟为何?思考屈原在巫祝传统中如何“讬彭咸之所居”,以致无法离开楚国;进而观察屈原在无法去国的情感中,如何从“从子胥而自适”“悲申徒之抗迹”等士大夫死国传统中引发共鸣,②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59、161页。最终选择死国以明志。本文试论之。

一、彭咸遗则为“保乂王家”

最早关于彭、咸的传说,出自巫祝传统。《山海经·海内西经》言:“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巫彭列为开明东巫师之首,《世本》及郭璞注皆言“巫彭作医”。③袁珂:《山海经校注》,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262页。《大荒西经》又言灵山之中有巫咸等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④袁珂:《山海经校注》,第334—335页。灵山在西海之西、大荒之中,为神巫往来天地的通道,与昆仑有深渊相隔,故巫咸又为灵山巫祝中掌百药之首巫。帅群巫居此山,是为神巫:“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⑤袁珂:《山海经校注》,第200页。其中所谓的“升”“上”,是巫师能够抵达天界,与神灵沟通;所谓的“降”“下”,是巫师回到人间,与人沟通。《离骚》中巫咸言:“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⑥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37页。便是以巫师视角观察天人沟通的方式,以劝勉屈原。

在先秦文献中,巫咸所在的巫祝系统几乎参与了传说时代所有的重大事迹,⑦梁晓强:《巫咸考》,《殷都学刊》2017年第3期。可见巫祝文化得到了良好的传承。如《归藏》中记载巫咸在黄帝时出任卜官。⑧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79《皇王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2页。《庄子》佚文言巫咸为黄帝巫医,教百姓沐浴更衣、制作音乐、学会舞蹈、精细饮食、祛病养生。⑨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79《皇王部》,第54页。郭璞则说:“盖巫咸者,实以鸿术,为帝尧医,生为上公,死为贵神。”⑩欧阳询撰:《艺文类聚》卷7《山部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126页。认为巫咸曾为尧时神医,死后被祀为神灵,是为巫咸之神。

综合早期文献所保存的巫咸记载,可知其承担如下职责:一是祝祷禳祸,见于《韩非子·说林下》,言巫咸能通过祝祷禳灾避祸。二是治疗疾病,见于《论衡·言毒篇》,言巫咸通过祝由术使人祛病远病。三是占卜预测,见于《吕氏春秋·勿躬》,以对举之法言巫彭长于医疗,而巫咸长于占卜。由此来看,巫咸作为群巫之长,是对一个职务或者职位的描述,而不是用来形容某个特定的人。如《庄子·天运》便记载了“巫咸祒”,祒为战国时期某一巫咸之名,所记巫咸之言:“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1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页。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96页。巫咸是神职,其代表天帝对人间帝王传达命令,故在文中其语气高高在上。

若从巫祝传承来看,作为神巫之长的巫咸,可能从黄帝时期绵延至秦汉之际。在巫祝传承中,众巫之长是神巫的领袖,特别是掌管不死之药的神巫,不仅受人尊重,而且被视为神灵,这便是楚文化中的大神巫咸。秦《诅楚文》便是通过向“不显大神巫咸”陈词的方式对楚国进行指责,其结尾祷辞言:“亦应受皇天上帝及不显大神巫咸大沈久湫之几,灵德赐克剂楚师,且复略我边城。敢数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诅,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①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文》卷14《诅楚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04页。希望大神巫咸能够支持秦国,惩罚楚国。在《离骚》中,巫咸是以巫神之长的身份出现,其地位远在灵氛、女媭、重华以及众女之上,是屈原最为敬重的神灵。作为屈原最后求助的最高神,他“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为屈原讲解了三代君臣遇合的故事,告诫屈原不要轻易离开楚国。

巫彭史料不详,其可能在巫祝传承中有清晰的描述,但现存文献不足证。巫彭、巫咸同为巫祝传统的神巫。既然二人并列,我们可以通过《尚书》所载巫咸的事迹来推断彭、咸遗则的要义。《尚书·君奭》曾载周公言于召公之辞,回顾商朝中期时的君臣相得:“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②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41页。商太戊执政时,依靠伊陟、臣扈、巫咸协理政事。其中,巫咸协助太戊治理家政,其作为王之家臣,深得太戊信任。以致到祖乙时,巫咸的儿子巫贤继任其职。以巫咸的作为观察彭、咸遗则,其要点在于“乂王家”。《尚书·咸有一德》言:“伊陟相太戊,亳有祥,桑穀共生于朝。伊陟赞于巫咸,作《咸乂》四篇。”③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第219页。桑穀之事本是灾异之事,伊陟先告诉巫咸,由巫咸进行解释后,再报告给太戊。司马迁载其事:

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穀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其修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殷复兴,诸侯归之,故称中宗。④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0页。

《咸乂》不存,当为伊陟、巫咸通过本为灾异之征的桑穀共生,劝太戊以惊惧之心敬德修业,趋吉避凶。桓谭在《新论》中说:“逢明主贤臣、智士仁人,则修德善政,省职慎行以应之,故咎殃消亡,而祸转为福焉。昔大戊遭桑榖生朝之怪,获中宗之号。”⑤桓谭撰,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卷6《谴非篇》,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2页。尽管司马迁在叙述时略去了巫咸的作用,但在《尚书》的记述中,巫咸显然发挥了比伊陟更大的作用。刘勰言:“及益赞于禹,伊陟赞于巫咸,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⑥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2《颂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58页。伊陟协助巫咸对此事进行解释,故《咸乂》当是巫咸借桑穀之事言灾异与德业之辞。

周公在《君奭》中将巫咸、伊陟等人并提,是在褒奖他们曾经尽心尽力辅佐商王,实现了商的鼎盛。周公是以巫咸等人的“保乂有殷”为榜样,来勉励召公“保乂王家”,尽职尽责地辅佐周王室。在《康王之诰》中,周康王进一步诠释了“保乂王家”的含义:“亦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⑦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第519页。勉励周王室所信任的武士,应该做“不二心之臣”,方能与周王“共安治王家”⑧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第519页。。《尚书》系统中对巫咸的赞美,关键处在于肯定其能够以不二之心“保乂王家”。

司马迁重述此事时言:“伊陟赞巫咸,巫咸之兴自此始。”①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356页。曹胜高:《〈河伯〉“为女妻河”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0年第2期。认为在商代自巫咸得到太戊信任之后,以巫咸为代表的巫师系统为商王重用,巫师辅政再次兴起。巫咸辅佐太戊75年之后,在祖乙时,由其儿子巫贤继承祖业,继续保乂商王。司马迁所言的“巫咸之兴自此始”,点明了自殷商之后巫咸一系的传承便没有中断,在屈原时代不仅成为屈原的精神寄托,而且成为楚人信奉的神巫。屈原曾言:“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②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56页。愿意与彭咸一样坚守志业。以此观察,巫咸一系能够绵延不绝,在楚地被奉为神巫,关键在于其能够以“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为遗则。

在屈原时代,巫咸是楚国巫祝传统中的最高神。在《离骚》中,屈原“欲从灵氛之吉占兮”而远逝时,仍“心犹豫而狐疑”不决,最后求助的神灵便是巫咸。巫咸的劝告是:“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③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36—39页。让他能够与楚王求同存异,且待时日,不要轻易离开楚国。屈原所言的彭咸遗则,实际是继承巫彭、巫咸忠心耿耿保乂王家的传统,不能轻易去国。

二、巫祝守国与“讬彭咸之所居”

从屈骚文本来看,屈原精通巫祝传统,并且被赋予一定的神职身份。屈原《离骚》中的自述:“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④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3—4页。屈原如此郑重地说明自己的出生时间,并言根据自己的生辰而赐以嘉名灵均。王逸言:“灵,巫也,楚人名巫为灵子。”⑤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58页。值得注意的是,睡虎地秦简《日书》言庚寅日生者为巫,⑥《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52页。并云:“男好衣佩而贵”,⑦《睡虎地秦墓竹简》,第203页。屈原自己也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⑧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4—5页。言自己生辰、名字以及由此内美而形成的德行,恰恰是“好佩衣而贵”,以此表明了屈原在巫祝传统中的高贵地位,并由此形成的行为认同。

灵被作为巫师的统称,在于其能够通神,具有往来天地的能力。《九歌》以“灵”称神:“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⑨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58、68、75页。神灵在巫师的祈祷、迎请下降临。在人神分离时,神为灵而独立于人存在,巫则为巫咸、巫彭等神职人员。在巫术状态下,神附体于巫,或显灵于巫,此时的巫则为“灵”,《河伯》:“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⑩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77—78页。被作为河伯之妻的巫师,送至水中迎娶。○1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356页。曹胜高:《〈河伯〉“为女妻河”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0年第2期。在现实观念中,人之有灵,藏于魂中,人生在世,灵、魂合一:“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①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40页。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666页。人之去世,灵魂分离:“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②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68、83页。巫师能够实现灵、魂的分合,其在巫术状态下,灵能够脱离人之肉体与神灵融通,是为“扬灵”。《离骚》:“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③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37页。王逸注:“皇天扬其光灵,使百神告我,当去就吉善也。”正是言巫咸通过祈祷,使神灵附体并给予自己指点。

屈原出生即被命名为灵均,显示出其能够与灵修、灵氛、灵保并立,成为巫祝中的神职人员。从其所述来看,他的地位要高于灵氛,因而可以“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④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35—36、77—78页。并能够自行取舍:“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灵保,见于《东君》:“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⑤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75、140页。洪兴祖注:“灵保,神巫也。”其不仅能够降神,而且能够陈诗、歌舞以娱神。而灵修则是楚怀王在巫祝中的神职身份。在《山鬼》中,灵修亲自交感巫山神女而祈雨,歌辞中的“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⑥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80、83页。便是巫术状态下神人对唱之辞。⑦曹胜高:《〈山鬼〉祈雨于山川考》,《中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1期。在《离骚》中,屈原则直接以“灵修”称呼之:“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王逸注:“灵,神也。修,远也。能神明远见者,君德也,故以谕君。”⑧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9—14、37页。言之为譬喻。然刘向《九叹》言:“辞灵修而陨志兮,吟泽畔之江滨。”⑨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35—36、283页。以为是屈原去君自疏之后行吟泽畔,以灵修指代楚怀王。扬雄《反离骚》直接言:“灵修既信椒、兰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蚤睹?”⑩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7—3518页。认为楚怀王相信大夫子椒和弟弟子兰,而疏远屈原。颜师古注引服虔曰:“灵修,楚王也。”屈原在《离骚》中可以指责灵修,表明在巫祝之中,灵均的地位是高于灵修的。屈原在巫祝传统中可以指责灵修的不是,但在现实的君臣关系中,屈原是臣,怀王为君,屈原只能强谏,怀王不从,屈原不得不自疏远逝。

《周礼·春官宗伯》载“司巫”一职,管理人员有中士二人、府一人、史一人、胥一人、徒十人,帅“男巫无数,女巫无数”,用于祷祠。即便《周礼》为战国所作,也可以看出北方小传统中巫师之多。而楚人“信巫鬼,重淫祀”,○1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40页。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666页。巫祝传统更重,楚怀王本人“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12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260页。屈原在《离骚》《九章》也多次写自己命灵氛占卜、指责灵修的浩荡,并能够就重华陈词、让巫咸降神,还可以升天入地,指挥虬龙,命令鸾凤,雷神陪伴,风神相随,与众神一起上昆仑而远逝。可知,屈原不仅精通巫术,而且在巫祝中居于较高地位。正因为如此,他才有能力、有资格去整理流传于沅湘之间“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的《九歌》,○13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55页。并得到楚人的接受,作为楚地祭祀用曲。

因此,《离骚》中屈原叙述自己远逝而不得时,他说:“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①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47页。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45页。其所言的国都中无人理解自己,是为去君自疏。但屈原情感上无法离开楚国,是为远逝不得。他所言的“从彭咸之所居”,王逸注为:“言时世之君无道,不足与共行美德、施善政者,故我将自沈汨渊,从彭咸而居处也。”②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47页。若其此时自沉汨罗,不符合《离骚》的作时。一般认为《离骚》作于楚怀王二十七年(前302),“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③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482页。若此时屈原便有沉江之思,后复出使齐国之事便不可通解,故“从彭咸之所居”并非沉江之言,而是屈原羡慕彭咸传统,期待能如巫彭、巫咸一样守国。

在《九章》中,屈原描写了追寻彭、咸事迹的历程。《思美人》述其居于汉北时,曾“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④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49页。言巫彭、巫咸所居之所在楚之南方。《悲回风》又言:“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⑤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58页。作为巫祝系统中的神职人员,屈原熟知彭、咸的事迹,一度希望能够到达彭、咸所居之处:“凌大波而流风兮,讬彭咸之所居”。⑥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59页。汉代仍保留的传说中,便言巫咸曾到过黔南,又在南郡治病,故彭、咸居所应该在楚国南部。在《悲回风》中,屈原描写了到达彭、咸所居之处的过程: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岷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⑦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59—161页。

据《山海经》记载,巫彭所在巫祝在开明东,其“操不死之药以距之”;⑧袁珂:《山海经校注》,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263页。巫咸居灵山,巫咸之国则“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⑨袁珂:《山海经校注》,第200页。从巫彭所居的开明东到巫咸所居的灵山,需要经过“昆仑南渊深三百仞”,⑩袁珂:《山海经校注》,第261页。还要渡过西海。《悲回风》写昆仑南渊到西海的崖高水深,无边无际,屈原无法渡过,是言其无法到达巫彭、巫咸所居之处。言外之意,便是屈原无法回归到巫祖之所,实则喻指以巫术神游获得解脱也不可能实现。其中提到的“冯昆仑”,是在昆仑山西望,波涛汹涌;而“隐岷山”是言江之尽头,云雾茫茫。《山海经·中山经》言:“岷山,江水出焉。”○1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47页。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45页。《淮南子·说山训》:“江出岷山,河出昆仑,济出王屋,颍出少室,汉出嶓冢,分流舛驰,注于东海,所行则异,所归则一。”①何宁撰:《淮南子集释》卷16《说山训》,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135页。岷山与昆仑之间有昆仑南渊及西海,故《悲回风》所描写的正是深渊与西海相连的波诡云谲,让人无法渡过,屈原不得不放弃“讬彭咸之所居”的远逝之路。

屈原的远逝,一是现实中的去国,即离开楚国寻求新的安身之所。二是在巫术状态下得到神灵的援助而获得精神解脱。他在《离骚》中,一上昆仑是祈求最高神能帮助自己调解与灵修的隔阂。昆仑为天帝往来天地之通道,回昆仑是祈求最高神能帮自己解脱,其登昆仑、历阆风、指西海、陟升皇,可惜此路不通。二上昆仑,是试图离开楚国,回到巫祝神职人员居住之所,但情感不舍而又留下。最终不得不“从彭咸之所居”,按照彭咸遗则保乂王家,不再寻求去国。随后他再次使齐抗秦,协助楚怀王,无奈怀王受秦昭王欺骗客死秦国,屈原在现实中的联齐抗秦几乎没有机会。因此,屈原试图再次寻求远逝,其作《悲回风》时,试图能够“讬彭咸之所居”,寻求神巫之长的相助,在巫祝传统中得到解脱。他浮江南下,逆流西上,期望至于巫彭、巫咸所居开明东及灵山,又为昆仑南渊与西海所困,此路又不通,他用巫术神游的方式寻求精神解脱遂告失败。现实中远逝不可能,精神的远逝也无法实现,楚之西陵被占领,郢都即将被攻破,屈原该何去何从呢?其不得不回到历史传统中,以寻求现实出路。

三、“悲申徒之抗迹”的死国明志

屈原在《悲回风》中言寻求彭、咸所居而不得,也明确说自己最终无法远逝: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②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61—162页。

这段描写最能体察屈原远逝而不得的心态。其中提到的“黄棘枉策”,是言楚怀王25年(前304),“入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一事。③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61页。屈原一直主张联齐抗秦,但楚怀王决定联秦绝齐,君臣政见不合,屈原不得已而自疏。楚怀王再次决定与齐复交时,屈原又回归朝廷。但顷襄王及其臣属主张联秦,便怂恿怀王赴黄棘之会。现实证明屈原的主张是对的,即便如此,顷襄王依然不愿接受屈原的主张,甚至降屈原之职。通过黄棘之策的反思,屈原意识到自己的主张已经无人认同,昆仑不可上,彭、咸所居不可得,那就只能在现实中寻找远逝之所:一是“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可以选择介子推、伯夷、叔齐那样隐居;二是选择伍子胥、申徒狄那样死志:“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介子推辅佐晋文公归国之后,不愿同狐偃、壶叔等功利之人为伍,选择去君自疏;伯夷叔齐让国,则是为保全人格的远逝。屈原认为介子推与晋文公同患难,在于其忠,是为有德;而不愿与其同富贵,是在于其洁,是为有行。介子推的自疏远逝,正是有德有行的表现。伯夷的去君去国,是横而不流、苏世独立的德行体验,屈原少年时便以“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为人格要求。④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55页。屈原“思慕子推、伯夷清白之行,克心遵乐,志无所复适也”,⑤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59—161页。一度决心以介子推、伯夷为榜样,通过自疏、远逝以保全人格。但他很快意识到介子推、伯夷的洁身自好,仍无法逃避现实的污浊,介子推被烧死,而伯夷则饿死。同样是以死明志,倒不如像伍子胥、申徒狄那样强谏以诤,“从子胥而自适”“悲申徒之抗迹”。在大是大非面前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出自己的主张,即便是死,也要警醒世人,而不是忍辱苟且地活着。

在战国文献记载中,伍子胥与申徒狄都是沉江河而死。《战国策·燕策二》载伍子胥劝谏夫差而不见用,夫差赐以革囊,伍子胥浮江而去。贾谊亦言伍子胥劝谏夫差不听而投江死谏。①在《史记》《论衡》《吴越春秋》《越绝书》等文献系统中,伍子胥被描述为直谏而被赐死的忠烈。申徒狄也是强谏于君不被采纳,投河而死。《庄子·盗跖》言:“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②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第998页。《荀子·不苟》言:“怀负石而赴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③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卷2《不苟》,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7页。虽认为以死强谏不合乎儒家的礼义,却褒奖申徒狄坚持的精神。《韩诗外传》卷一也记载了申徒狄临终的抉择:申徒狄不为国君所用,宁愿投河而死,也不愿苟合于俗。按照去君去国之礼,国君不用,大臣可待放于郊,若三月不召还可去国。申徒狄宁愿赴河也不愿去国,当然是抱着当忠臣的操守,以死明志。与其精神相通的比干,也是在“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的情况下,决定以死劝谏殷纣王:“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④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8页。对昏君强谏,实际选择了以死殉国。屈原对此有清晰的理解,他曾说:“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⑤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31页。知道强谏的结果是不得善终,但他仍愿意以死来践行忠心:“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⑥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230页。他比较比干强谏而死、箕子佯狂而存身的选择,更倾向于忠贞不二地以死明志。

比干、伯夷、介子推、伍子胥、申徒狄等忠臣的遭遇,成为屈原思考现实出路的历史参照。屈原去君自疏之后,一是选择介子推、伯夷的隐退模式,远逝去国,来保全自己的人格。二是采用比干、伍子胥、申徒狄的强谏明志,至死无悔。在楚怀王25年(前304),屈原力谏而被疏之后,他有过远逝之思:“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⑦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27页。但在楚怀王召还他时,他立刻肩负起联齐抗秦的责任,无怨无悔。怀王出尔反尔,与秦复交,与屈原发生了重大战略分歧之后,“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⑧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2482页。只能作《离骚》抒发“远逝以自疏”之思。但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二于他国、二于他君,只能坚守彭咸遗则来“保乂王家”,辅佐怀王。此时的怀王已很难听进去屈原的任何劝谏,反而重用亲秦的子兰、子椒等人,屈原只能多次劝谏怀王认清秦为虎狼之国而不要轻易上当。当怀王被骗入秦之后,屈原失去了与顷襄王沟通的渠道,离郢都、经鄂渚、入洞庭、至长沙,居于溆浦,至于汨罗,不断南行。

在这一过程中,屈原一方面发现楚国国事日非,自己却无法改变,最后连陈词于顷襄王都没有机会;另一方面发现自己无论走多远,忠于楚王室之心仍无法断绝,无法放弃忧怀国事。其在《怀沙》结尾言:“修路幽蔽,道远忽兮。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民生之生,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①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45页。自疏之后不能回朝,人格独立只能坚守,国事日非却无法改变。这种情况下,屈原无法做到介子推、伯夷那样的隐退,只能选择伍子胥、申徒狄、比干那样强谏死国,以坚守“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的巫咸遗则。他在《惜往日》中再次回顾百里奚、伊尹、吕望、甯戚能够得遇明主,即便身份卑微也能得到重用,而自己虽出身高贵、内美超伦,却难以施展才华: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訑谩而不疑。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②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51—152页。

他更加感慨伍子胥之死国、介子推之死志,吴王夫差、晋文公是在二人死后才知道其所虑深远、守志不移。在他看来,只有死国、死志之后,君王才能知道谁是忠信,谁在诈欺。在绝笔之时,屈原想的不是自己“自忍而沉流”的死国,而是担心君王不明“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③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150、153页。担心顷襄王不明白自己何以“从子胥而自适”“申徒之抗迹”,不理解强谏不从而只能死谏于君的良苦用心。

由此来看,彭咸遗则是屈原在巫祝传承中对巫彭、巫咸“保乂王家”传统的认同,正是这一传统观念,使得屈原在“远逝以自疏”的犹疑中,选择了留在楚国与楚王室共存亡,这是屈原流放过程中心怀国事的精神动力和情感支撑。④曹胜高:《去君、去国之礼与〈诗经〉相关歌辞的作成》,《广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屈原沉江死国的观念,来自于比干、伍子胥、申徒狄等人强谏之后的以死明志,意在使国君能够在忠臣死谏之后幡然醒悟,因此沉江而死,是屈原基于历史传统中君臣冲突之后何去何从而进行的理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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