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洪
(天津师范大学 经济学院,天津 300387)
共同富裕是一个古老的经济学目标,暗含着两个基本命题:财富增长达到全体社会成员摆脱贫困的水平;拥有公平合理享有财富的社会分配制度。近代以来,正式提出共同富裕并把它作为社会理想目标的是亚当·斯密。亚当·斯密以降,共同富裕沿着两条完全不同的经济学方法论进路发展成为两种迥异的思想体系,经过历史和实践检验,两种思想体系有着不同的理论结局。在经济学方法论视角下对共同富裕思想形成及其演进加以梳理,在比较中把握不同进路的基本依据和鲜明特征,有助于对其有更加全面清晰的认识,有助于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富裕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亚当·斯密是最早提出共同富裕的古典经济学家,在他那里,共同富裕表述为社会各阶级的“普遍富裕”。亚当·斯密认为,富国裕民目标的实现是建立在经济增长基础上的,而经济增长源自生产的分工,分工促进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提高意味着社会财富的增长。“在一个政治修明的社会里,造成普及到最下层人民的那种普遍富裕情况的,是各行各业的产量由于分工而大增。各劳动者,除自身所需数以外,还有大量产物可以出卖;同时,因为一切其他劳动者的处境相同,各个人都能以自身生产的大量产物,换得其他劳动着生产的大量产物,换言之,都能换得其他劳动者大量产物的价格。别人所需的物品,他能与以充分供给;他自身所需的,别人亦能与以充分供给。于是,社会各阶级普遍富裕。”[1]亚当·斯密的共同富裕观是建立在劳动价值论基础上的,劳动创造社会财富,在充分尊重个人选择的前提下,通过社会分工提高劳动生产率,通过市场交换提高经济效率,最终实现富国裕民的目标。
亚当·斯密所处的时代正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胜利之后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以英国为主的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增长。马克思对此有一个客观评价,认为这一阶段的资产阶级在推动生产力发展方面曾经发挥了积极作用,“资产阶级争得自己的阶级统治地位还不到一百年,它所造成的生产力却比过去世世代代总共造成的生产力还要大,还要多”[2]。这一时期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挥了它的优势,大大增进了社会财富的总量。古典政治经济学所追求的“富国裕民”的目标,具备了一定的物质条件。
共同富裕的实现不仅依赖于社会财富总量的增加,还依赖于公平合理的分配制度。与经济增长相比,亚当·斯密所期待的分配公平却没有实现。伴随着财富增长的不是分配公平,而是贫富两极分化,“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即在把自己的产品作为资本来生产的阶级方面,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3]。西斯蒙第对亚当·斯密的愿望进行了评价,间接地指出他的共同富裕并没有实现,相反,社会财富的增加反而加大了贫富分化,“这种国家财富,从物质进步来看确实令人惊奇,但是,它到底能不能给穷人带来好处呢?一点好处也沒有。英国人民当前的温饱和未来的保证全都被剥夺了”[4]。资产阶级的富有与无产阶级的贫困同时存在,亚当·斯密的共同富裕观事实上破产了。
亚当·斯密共同富裕思想在后斯密时代产生了退变,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1.退化为不切实际的阶级调和论。这方面以约翰·穆勒为代表。约翰·穆勒所处时代是西欧资本主义稳定发展的时代,也是社会矛盾日趋尖锐的时代。作为李嘉图后最有成就的经济学家,约翰·穆勒没有回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而是想通过改变分配制度以缓解社会危机。约翰·穆勒为此设计出一套社会合作实验。约翰·穆勒认为,造成社会贫富差距的原因在于那些“有权有势”的阶级一心只顾攫取财富,从来不考虑给他们创造财富的工人,“各享有特权和有权有势的阶级,实际上一直在运用所掌握的权力谋私利,一直表现得很狂妄自大,瞧不起而不是悉心爱护那些他们认为堕落的、不得不为他们干活的人”[5]。在他看来实际情况并非这样,工人同样具有诚实和自制的品质,与他们合作是不存在问题的,“我们可以极为乐观地想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允许工人分享利润的私人资本家也许将和忠实于合作原则的合作社同时存在,这也是人们所希望发生的事情”[6]。历史给了约翰·穆勒一个令他失望的答案,从方法论的角度看,他的阶级调和论在实验科学上被证伪。马克思认为穆勒的阶级调和论注定是天真的想法,无非是在“企图调和不能调和的东西”[7]。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共同富裕是不可能通过阶级调和实现的。
2.把共同富裕降格为追求公平。这方面以萨伊为代表。萨伊在要素价值论基础提出了他的分配理论,即“三位一体”分配公式:工资—劳动、利润—资本、地租—土地。萨伊认为,财富在社会各阶级之间是按照社会总产品价值的贡献率进行分配的,依据公平的原则,劳动获得工资,资本获得利润,土地获得地租,这样“每一个阶级都从所生产的总价值得到自己的一份,而这份就是这个阶级的收入”[8]。萨伊的“三位一体”分配公式在于证明价值的源泉不只是劳动,也有资本和土地,这是对劳动创造价值的否定,在分配上貌似公平而实质上并不公平,是为资产阶级剥削工人、无偿占有工人剩余劳动服务的。萨伊的分配理论是庸俗的分配理论,除为资产阶级剥削工人辩护之外没有任何科学价值,更不可能在这种分配理论基础上实现全社会的共同富裕,是亚当·斯密共同富裕思想退化的表现。
3.彻底放弃共同富裕,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贫困视为合理存在。这方面以马尔萨斯为代表。马尔萨斯最著名的理论是他的人口论,他就是通过人口理论证明资本主义制度下贫困存在的合理性的。马尔萨斯认为,人类社会存在着两个基本方面的增长,一个是人口的增长,一个是财富的增长,二者的增长率不同。人口的增长率较高,是按照几何级增长的;财富的增长率较低,是按照算数级增长的。由于人口增长快于财富增长,社会财富难以满足快速增长的人口的需要,二者的平衡终究会被打破。恢复二者平衡的方式多种多样,除不可靠的道德因素——人们自觉减少生育之外,最常见的就是贫困、瘟疫和战争,以此消灭过剩的人口。这些手段被马尔萨斯视为必然法则,“阻碍任何一国的人口增加超过其所能生产或获取的食物数量的伟大的必然法则,是这样一种法则,即,它在我们的视域中是这样明显,在我们的知性中是这样明白,又这样充分地为一切时代的经验所证实,以至我们片刻也不能对它有所怀疑”[9]。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自然发展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贫困反复出现,不可避免。马克思对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认为他的论调“纯粹是凭空捏造,既没有自然规律作根据,也没有历史规律作根据”[10]。虽然马尔萨斯的观点是错误的,但他的理论无疑表明了一个社会分配观点,即贫困是客观存在的,这就意味着追求共同富裕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作为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一部分,马尔萨斯的理论彻底抛弃了亚当·斯密的共同富裕理想。
4.把劳动者收入提高与财富增长对立起来,间接地证明共同富裕的不合理性。这方面主要体现在向后折弯的劳动供给曲线上。西方主流经济学认为,与一般商品的供给曲线不同,劳动的供给曲线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向后折弯的曲线。形成劳动供给曲线折弯的原因在于劳动的收入效应和替代效应。在一定价格范围内,劳动和一般商品一样供给的数量和价格呈正相关。当劳动价格提高到一定程度之后,替代效应开始发挥作用,劳动者对工资的兴趣降低转而提高了对闲暇的兴趣,提供的劳动反而会随着价格的升高而减少,反映在价格和数量构成的坐标系上,劳动供给曲线上就成了一条向后折弯的曲线。一般认为向后折弯的劳动供给曲线是新古典经济学的内容,实际上亚当·斯密早就论述过这一现象。“亚当·斯密在他的讲义和《国富论》中,多次提到了向后倾斜的劳动供给曲线”[11],他认为,“充足的劳动报酬,鼓励普通人民增殖,因而鼓励他们勤勉……诚然,有些劳动者如能在四天中挣得足以维持一星期生活的生活资料,将无所事事地虚度过共余三天”[12]。亚当·斯密仅仅是发现了这一现象,认为这并不是一个普遍现象,并没有尽心深入研究。而新古典经济学则把这一现象进行了放大,把它尽可能地上升为一个经济规律,这显然给提高工人工资带来严重不利影响。新古典经济学关于劳动供给的观点,实际上是把经济增长和提高工人收入对立起来了。这就意味着,要保证劳动要素的充分供给,就应该把劳动者的工资控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收入已经很低的工人阶级工资又被限制,这样的社会与共同富裕越来越没有关系了。
古典政治经济学后,西方经济学的分析方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其中经济增长理论逐步边缘化,分配公平问题逐渐从经济学理论中淡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有关经济增长的研究在西方学界有所回归,但并没有回到“18和19世纪那具有广阔包容性的古典模型上来”,而是更加追求形式化,进入了一个对增长的分析“眼花缭乱”的年代[13]。其中具有一定代表性的是哈罗德—多马的经济增长模型。在一系列假设基础上,这个模型在经济增长和投资率或储蓄率、资本产出比之间建立了因果关系,表示为:G=S/V,其中G是经济增长率,S是资本积累率(储蓄率或投资率),V是资本/产出比。哈罗德—多马模型把经济增长的推动力主要归结为资本,虽然之后的经济学家进一步丰富了这个增长模型,比如索罗等把技术因素也认定为经济增长的内生变量,但把经济增长主要归因于资本这一要素是明确的。在方法论上,这一增长模型与古典经济学的增长模型相比,不是进步了,而是倒退了。在古典政治经济学那里,影响经济增长的相关变量还有资本、劳动和土地三个要素,到了哈罗德—多马模型这里,仅剩下资本一个要素了。这是一个萎缩版的经济增长模型,不可能比古典经济学增长模型更有解释力,但它却可以进一步推崇资本在经济增长中的作用,说明除资本外,其他要素跟增长没有关系,把经济增长理论变得更加庸俗化了。这同时意味着增长中的财富的分配方向:资本是财富推动的原因,财富就应当归资本所有。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把财富分配给劳动者,进而实现全社会的共同富裕是根本不可能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直至20世纪70年代世界石油危机,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又经历了20多年的高速增长,但依然没有解决社会贫富分化问题,新剑桥学派经济学家罗宾逊夫人就此提出了其著名的“富裕中的贫困”理论:“迄今为止,在最富有的国家里,‘增长’还不曾消灭绝对贫困。很明显,也不能指望它会消灭相对贫困。每个人关于适当生活程度的思想是由比自己处境略好一点的人们决定的。一般消费水平的提高可以增进物资享受,但它必然地不能增加满足。‘富裕中的贫’是大萧条时的一个口号。当时,它是指潜在产量浪费在失业上面。对今天一个家庭来说,它有着不同的意思,即瞪眼看着一直是新产品的电视广告,而他们是买不起这些东西的”[14]。资本主义两极分化早已成为一个难以改变的事实,“富裕中的贫困”不仅是以罗宾逊夫人为代表的新剑桥学派的结论,也是整个经济学界的结论。亚当·斯密共同富裕思想最终破产,其共同富裕思想最终变成了空想。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西方经济学家对于社会贫富分化问题表现无奈,他们中的多数人对这一问题持有一种尽可能回避的态度,不再研究共同富裕问题,甚至把分配问题也尽可能撇开,其中刘易斯最具代表性。他在《经济增长理论》中开篇就强调,“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的主题是增长,而不是分配。当产出增加时,大部分民众反而变得更贫困,这是有可能的。我们不得不考虑产出的增长和分配之间的关系,但是,我们主要的兴趣在于分析增长,而不是分配”[15]。共同富裕问题逐渐淡出主流经济学的视野。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共同富裕思想一方面继承和发展了空想社会主义合理成分,另一方面建立在对古典政治经济学深刻批判之上,形成了自新古典经济学以来最为科学的财富增长和财富分配理论。
1.共同富裕是建立在财富的可持续增长基础之上的。马克思恩格斯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把资本主义财富问题增长问题放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加以考察,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中进行研究。社会历史发展最根本的规律是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规律。历史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曾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对生产力发展起着促进作用。到19世纪,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日益显现出来,“生产力已经增长到这种关系所不能容纳的地步,资产阶级的关系已经阻碍生产力的发展”[16]。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出发,从三个方面论证了资本主义财富增长的不可持续性。
首先,生产的无限扩大与劳动者购买力相对缩小之间的矛盾。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定生产方式存在着两个必然趋势,一个是生产的无限扩大,另一个是劳动者购买力的相对缩小,二者的矛盾不可调和,决定了资本主义财富增长不可持续。马克思主义剩余价值论深刻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具有无限扩大的趋势。推动资本主义生产规模无限扩大的根本动力在资本对剩余价值的无限追求。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实质是剩余价值生产,“生产剩余价值或赚钱,是这个生产方式的绝对规律”[17]。资本家要想获得更多剩余价值,就必须扩大生产规模,开拓更大的市场,所以他们就“不断扩大的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18]。在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推动下,资本主义生产无限扩大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与此同时,劳动者购买力具有相对缩小趋势。马克思的相对剩余价值理论深刻揭示了这一趋势。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是在工人日工作时间一定的情况下,通过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即缩短工人再生产自身价值的时间以降低劳动力价值,相对地延长剩余劳动时间来实现。资本家追求相对剩余价值的过程,实质上就是一个降低劳动力价值的过程,劳动力价值的降低导致工人工资相对降低,作为消费主力的工人阶级购买力相对缩小的趋势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一方面是生产的无限扩大趋势,另一方面是消费主体购买力的相对缩小趋势,这意味着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商品卖不出去,越来越多的商品难以实现价值,资本主义的生产过剩危机,即经济危机不可避免。这种生产方式下,社会财富的增长是绝对不可持续的。
其次,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集中体现在生产的社会化与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从根本上决定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财富增长是不可持续的。一方面,生产的社会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分工日益深入,生产的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另一方面,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是资本无偿占有剩余价值的前提条件。与生产的日益社会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占统治地位的财富形式——商品本身蕴含着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的矛盾。商品首先是私人劳动产品,生产什么、怎样生产以及生产多少由生产者个人说了算。商品同时必须是社会劳动产品,因为商品只有是符合社会需要的社会劳动产品,才能够卖出去实现自身的价值。随着生产的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社会劳动层面上要求更高水平的分工和协作,私人劳动越来越难以满足社会劳动的需要,二者的矛盾变得越发尖锐,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人占有与社会化生产之间的矛盾变得越来越不可调和。财富的增长难以持续。
再次,日益加深的社会阶级矛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财富的创造者和财富的占有者分别属于不同的阶级。资产阶级凭借着对生产资料的占有,进而占有劳动及其所创造的剩余价值;工人一无所有,只能凭借着出卖自身的劳动力受雇于资本家。工人阶级是不甘于长期处于被剥削和被压迫地位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从自发地毁坏劳动工具,到有组织的抗争,从争取自身经济利益的斗争,发展到争取自身的主体地位的斗争,马克思从更加广阔的历史背景考察了无产阶级胜利和资产阶级灭亡的历史必然性,彻底推翻资产阶级统治,以根本实现“劳动主体的社会主体地位确立”[19],以取得终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标志的历史性进步,“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20]。这一生产方式下的财富增长注定是不可持续的。只有工人阶级团结起来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以可持续发展的生产方式取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共同富裕才能够真正实现。
2.共同富裕是建立在财富的公平分配基础之上的。分配制度是否公平合理,最终取决于财富的价值观。价值理论不仅探讨价值的构成和来源,还蕴含着深刻的经济伦理,即财富最终归谁所有的问题,价值论关乎分配的公平和正义,成为经济学的核心问题。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一个巨大历史贡献就是重塑劳动价值论,把劳动价值论建立在科学之上,为财富的公平分配提供了科学的依据。
马克思时代,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已经破产。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是一种不彻底的劳动价值论,古典政治经济学庸俗化的一个标志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抛弃和攻击劳动价值论,其中被攻击的就包括被称之为“李嘉图难题”两个逻辑问题,“李嘉图体系的第一个困难是,资本和劳动的交换如何同‘价值规律’相符合。第二个困难是,等量资本,无论它们的有机构成如何,都提供相等的利润,或者说,提供一般利润率。实际上这是一个没有被意识到的问题:价值如何转化为费用价格”[21]。面对各种理论攻击,李嘉图学派进行了苍白的回应,最终没能挽救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
在这一背景下,马克思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科学地重构了劳动价值论,创造性地提出劳动二重性理论。旧的劳动价值论虽然能够意识到价值是由劳动创造的,但仅仅停留在现象方面,没有对劳动进行深入研究,导致了它的破产。马克思劳动二重性理论认为,创造商品使用价值和价值二因素的劳动,是两种不同的劳动,创造使用价值的劳动是具体劳动,创造价值的劳动是一般的人类抽象劳动。马克思的劳动二重性理论对于揭示财富来源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1)作为财富的商品的二因素,无论是使用价值还是价值,都是由劳动创造的,从根本上证明了财富的真正来源就是劳动;(2)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的区分,厘清了使用价值和价值对应不同的劳动,从根本上说明了价值的本质是什么,揭示了商品与商品相交换的关系,实质上就是在财富的社会形式上劳动相交换的关系;(3)打通了财富与劳动之间的关系,在理论上客观真实地复原了财富—商品—价值(货币、资本)—劳动之间的内在联系,完成了财富、价值和劳动的逻辑自洽。正如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劳动的二重性“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22]。马克思劳动二重性理论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也是理解共同富裕的枢纽。
马克思把劳动价值论建立在科学之上,从根本上说明财富的归属问题。财富由劳动创造,财富自然而然地应该归劳动者所有,这才是真正的公平正义。从劳动价值论出发,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通过剩余价值论全面而又深刻地揭示了资产阶级剥削工人的秘密,科学地说明了资本主义分配制度的不公平和不合理性,在认识论上,为社会主义,进而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现共同富裕的、公平合理的分配制度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前提条件。
3.把共同富裕建立在生产资料的全社会占有之上。实现分配公平不仅需要科学的价值观念,还需要合理的社会经济制度。马克思深入剖析了资本主义社会分配不公的制度性原因,认为资产阶级剥削工人的具体制度是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雇佣劳动制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具体形式,根本经济制度是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制度。“资产者阶级赖以生存和统治的基本条件,是财富积累在私人手里,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资本的生存条件是雇佣劳动制”[23]。共同富裕问题是分配问题,分配制度的性质决定于生产资料的所有制性质。从根本上说,工人阶级要想获得自己应得的报酬,真正实现社会的公平分配,就必须“消灭私有制”[24],把分配公平和共同富裕建立在合理的公有制基础之上。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产物,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共同富裕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要内容,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增长理论与分配理论在中国的丰富和发展。中国的共同富裕,是伴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一系列重大理论创新而逐步推进的,这些重大的理论创新为共同富裕的实现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和实践保证。
1.共同富裕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理论上的丰富和发展。新中国从一开始就面临着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重大认识问题。中国的社会主义道路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在实践中逐步探索出来的,共同富裕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新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第一,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本质的重要内容。在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中,我们对社会主义的本质有了清晰的认识,社会主义的本质就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社会主义的本质就是在发展生产力,实现经济增长的过程中消除两极分化,目标是实现全社会的共同富裕。社会主义本质论体现了经济增长和分配公平的有机统一。第二,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是共同富裕的根本保证。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包括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等。从生产资料公有制到按劳分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已经形成了一整套保证共同富裕的制度体系。特别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其是实现共同富裕的根本,“离开生产资料公有制就不会有共同富裕”[25]。与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紧密联系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它进一步丰富了我国的制度体系,在公平和效率之间做到了科学兼顾。第三,新发展理念是共同富裕的动力、质量和可持续性的保证。2015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讲话中提出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新发展理念中共享内容之一就是全社会共享改革发展的成果,实现共同富裕。新发展理念是全局性发展理念,把共同富裕的实现蕴含在可持续、均衡发展中,蕴含在不断创新的动态发展中。
2.共同富裕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上的丰富和发展。第一,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为共同富裕的实现提供了强大的组织保证。与个体有组织、全社会无政府状态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同,社会主义生产方式具有鲜明的组织性,这是与社会化大生产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具体到中国,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才能实现真正的共同富裕。第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及相适应的各种制度、政策,把共同富裕置于坚实的现实基础之上。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不仅仅是认识论,同时也是方法论,是如何在我国现有条件下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实现共同富裕的方法论问题。初级阶段理论把社会主义植根于我国的具体国情,在实践中实现共同富裕。第三,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保证了共同富裕的根本方向。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是决定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根本力量。必须坚持人民主体地位,坚持立党为公、执政为民,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把党的群众路线贯彻到治国理政全部活动之中,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依靠人民创造历史伟业”[26]。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把人们视为历史的创造者,贯彻和深化了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包含了共同富裕,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保证了共同富裕实现的方向性和准确性。
以亚当·斯密共同富裕思想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共同富裕思想,其演进遵循的是资本的逻辑[27]。资本是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资本的基本逻辑是赚钱。资本的逻辑本质上是物性逻辑[28],在这一逻辑下,一切都服从于占有剩余价值这一目的。在资本的眼中一切都是赚钱的手段,一切都是物,连劳动者也被当作与土地、生成工具一样的“要素”来看待。资本的逻辑在资产阶级经济学中得到充分展开。资产阶级经济学坚持的要素价值论,其价值并不关注商品价值实体和来源的价值,而是按照资本的基本逻辑对各生产要素占有剩余价值贡献率的比例占有的价值。萨伊的“三位一体”分配公式同样是按照资本的逻辑进行财富的分配,其中,利润被认为是经济增长的核心要素,资本—利润就应该主导分配,其他两个要素就不会获得收入的均衡增长[29]。按照资本赚钱的逻辑,不难理解为什么资本主义社会共同富裕仅仅是一个理想了。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共同富裕遵循的是劳动的逻辑。与资本的逻辑根本不同,劳动的逻辑本质上是人的逻辑。劳动是人的本质,有计划有目的地改造自然的活动,是人区别于其他存在的质的规定性。在资本逻辑下一切物的东西,在劳动逻辑下一切都变成人的东西了。体现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上,一切都能够体现出人的劳动:劳动者是活劳动,产品是物化劳动。劳动价值论把劳动视为价值的源泉,是劳动逻辑的具体化;把社会财富分配给创造财富的劳动者,同样是劳动逻辑的具体化。经济增长是劳动创造财富的增长,共同富裕是劳动者共享经济成果的应有之义。
从经验科学的视角看,自重商主义以来的经济学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实验科学性质。诚然,经济学不可能像物理学那样具备严格的实验科学条件,诸如对实验的控制条件以及重复实验等,但借鉴和运用自然科学方法展开经济学研究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从方法论角度看,经济学的实验科学性质主要是由如下几个方面决定的。
首先,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具有共同的方法论基础。社会与自然有着根本不同的一面,也有着共同的一面,社会与自然一样都是客观存在的,都是一定时间、空间的产物,都是质和量的存在,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共享科学研究方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把自然和社会放在一起加以考察,“当我们通过思维来考察自然界或人类历史或我们自己的精神活动的时候,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由种种联系和相互作用无穷无尽地交织起来的画面,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动的和不变的,而是一切都在运动、变化、生成和消逝”[30]。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物质世界的一部分,在相互联系、运动、变化等方面具有相同的性质。
马克思主义唯物认识论就是贯通自然与社会的科学认识论,“马克思加深和发展了哲学唯物主义,而且把它贯彻到底,把它对自然界的认识推广到对人类社会的认识”[31]。恩格斯认为自然科学的方法是可以用于社会科学研究的,“社会力量完全像自然力一样,在我们还没有认识和考虑到它们的时候,起着盲目的、强制的和破坏的作用。但是,一旦我们认识了它们,理解了它们的活动、方向和影响,那末,要使它们愈来愈服从我们的意志并利用它们来达到我们的目的,这就完全取决于我们了。这一点特别适用于今天的强大的生产力”[32]。恩格斯认为,对于社会的研究,比如对生产力的研究,可以“完全像自然科学一样”去认识它、去应对它。
其次,实验科学的经典方法已经在现代经济学中广泛应用。近代以来的实验科学是从培根开始的,培根被马克思称为“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33]。培根的一套实验科学“三表法”,即从经验或实验材料中进行科学归纳以寻求因果关系的方法,经过发展成为计量经济学研究所遵循的基本里路。培根认为,自然科学的任务是人对自然的认识和控制,达到这一目的最可靠的方法是经验,而有目的的经验就是实验,“这种经验,如果是自行出现的,就叫作偶遇;如果是着意去寻求的,就叫作实验”[34]。培根认为实验的目的性和程序性很关键,实验就是按照一定的科学步骤展开,在一定的条件控制下实现经验的再现,实现对事物真实的经历体验。实验并不是像一个人在天黑下来点着蜡烛寻找道路一样随着条件变化而变化,“它是首先点起蜡烛,然后借蜡烛为手段来照明道路;这就是说,它首先从是当地整列过和类编过的经验出发,而不是从随心硬凑的经验或者漫无定向的经验出发,由此抽获原理,然后再由业经确立的原理进至新的实验”[35]。培根的实验科学方法成为近代以来自然科学研究的经典方法,最早借鉴这一方法展开经济学研究的是威廉·配第,“配第第一个明确提倡应用定量经验方法研究社会和政治现象”[36],自然科学的经验研究法成为他的《政治算术》的基本研究方法。此后,经济学始终在追随自然科学,在方法上不断向自然科学靠拢,尽可能地利用自然科学研究方法的新成果[37]。
再次,在实践上,经济学模拟实验科学,日益广泛而又深入地控制社会经济条件,进而控制社会经济实践。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用事实证明理论,用实践证实假说都是科学理论必不可少的环节,在这方面马克思给我们树立了典范。巴黎公社前后,马克思在对待资产阶级政府的态度上作出了重要修改,一个基本依据就是巴黎公社的革命经验,他“从这次群众性革命运动(虽然它没有达到目的)中看到了有极重大意义的历史经验,看到了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一定进步,看到了比几百种纲领和议论更为重要的实际步骤。分析这个经验,从这个经验中得到策略教训,根据这个经验来重新审查自己的理论,这就是马克思为自己提出的任务。马克思认为对《共产党宣言》必须做出的唯一‘修改’,就是他根据巴黎公社战士的革命经验作出的”[38]。列宁在推行他的新经济政策时特别强调实践检验。新经济政策的一项措施是在国营企业和资本主义企业之间展开竞赛,究竟是哪种性质的企业更加具有优越性呢?列宁认为要用竞赛的实践加以检验,“检查必须是真正的检查。旁边资本家在活动,在抢劫,在攫取利润,但他们有这种本领。而你们呢,你们试行新的一套,你们没有利润,原则是共产主义的,理想是很好的,你们简直像圣人,真可以活着升天堂,但是,你们会不会办事呢?这需要检查,需要真正的检查”[39]。
实验科学的基本理论正是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遵循的基本理论。毛泽东在《实践论》中深刻指出,“只有人们的社会实践,才是人们对于外界认识的真理性的标准。实际的情形是这样的,只有在社会实践过程中(物质生产过程中,阶级斗争过程中,科学实验过程中),人们达到了思想中所预想的结果时,人们的认识才被证实了”[40]。无论是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还是在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社会主义经济建设遵循的基本方法原则都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以实践检验理论,不仅仅限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资产阶级经济学早在古典政治经济学时代就已经意识到了理论的实践检验价值,“政治经济学,正如物理学和一切其他科学一样,都会使用这样的研究方法,即在事实还没确定以前,就来建立学说,以大胆的假设替代事实”[41]。主张自由放任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就是在控制条件中把国家和政府从经济运行中撤出,剔除市场的外在干预,充分给予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发挥财富增长的功能;凯恩斯经济学则是在控制条件中加入政府干预,进而控制政府干预的手段,使之变成纯粹的财政手段和货币手段。从实验科学角度观察整个西方经济学,其中各种学说的不同,体现在对社会经济运行控制条件的不同上,之后就是对控制条件下社会经济后果进行评估,对实验条件进行调整和优化,这些都是实验科学的方法论理路。
需要指出的是,经济学研究应该处理好经验科学和理论科学的关系。一方面,强调自然科学方法的应用并不意味着完全依赖经验科学,社会与自然毕竟有着本质的不同,单凭自然科学的经验方法是不可能完成社会科学研究任务的,除经验科学之外还需要理论科学。另一方面,强调经验科学与理论科学相结合并非否定经验科学,相反,自然科学的经验研究方法为理论科学的发挥提供了有力的支撑,如何把经验科学和理论科学结合起来是社会科学不可回避的重大方法论课题。
我们把共同富裕放在经济学作为实验科学的大背景下考察,不难发现沿着两条不同方法论进路发展的共同富裕,实践检验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按照资本逻辑演进共同富裕实践检验的结果印证了马克思的一个著名论断:资本主义积累财富的同时也是贫穷的积累。无论是处于资本主义中心的美欧发达国家,还是处于外围的拉美国家,一个共同的现象都是贫富差距巨大,后者甚至比前者更严重。亚当·斯密的共同富裕梦被现实击得粉碎,这是共同富裕思想沿着资本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这一方法论进路最终把共同富裕理想与贫富分化现实彻底撕裂开来,从近代以来实验科学的角度观察,人类以资本逻辑为依据的共同富裕追求没有通过历史的检验。亚当·斯密的共同富裕从思想变成了空想,最终走向消弭。
相比之下,按照劳动逻辑演进的共同富裕通过了实践的检验。虽然社会主义国家经济都是从较低的生产力发展水平起步的,但都保持了高速经济增长,特别是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呈现出长期高速增长的奇迹,在增长中坚持以人民为中心、贯彻新发展理念,全体人民共享社会发展成果。中国正在从摆脱贫困向高质量发展,共同富裕正在变为现实。从方法论角度看,共同富裕的逐步实现正是按照劳动逻辑演进的必然结果。从劳动逻辑到实践检验,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富裕中得到充分展现,正如邓小平指出的那样,“我们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根本目标是实现共同富裕”,为实现共同富裕就要进行改革,在改革中发展生产力,“改革的政策,人们一开始并不是能够理解的,要通过事实的证明才能被普遍接受”[42]。相较于资本逻辑,这一方法论进路下的共同富裕从空想变成科学,再从科学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