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流行病教训:资本的全面监控与后信任社会*

2022-02-03 20:40马克安德雷耶维奇扎拉沃尔西奇杨嵘均孙冠正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2年7期
关键词:流行病监控

马克·安德雷耶维奇 扎拉·沃尔西奇/文 杨嵘均 孙冠正/译

[译者按] 作为人类进入数字化时代以来的第一次全球性的大流行病,新冠肺炎的出现使得一种新兴的监控设想成为了可能:人们可以自动、实时地追踪疫情的最新动态。与先前震惊全球的“9·11”事件相比,这场大流行病更能突出全球风险存在的普遍化和潜在威胁载体的多样化。传染病的威胁性是与社会共生共存的:它贯穿于人类社会,威胁到了人类社会中人与人的交往。因此,为了更好地监测、预防或阻断病毒的传播,有必要建立一个具有影响力的监控机构:一个尽可能对人类全部活动进行监控的机构。这一要求催生了一系列监测和跟踪方法的产生,这些方法存在的时间或许会比大流行病持续的时间更长。它们以便捷、安全和盈利的名义宣传自己。实现这种监控形式的技术必然是自动化的,因为它们试图采集一定规模的信息,而这种规模的信息采集仅靠人力是无法完成的。在这方面,这些监控技术遵循了一种“后全景式逻辑”,这种逻辑摈弃了“全景式”的简约,至少在某些方面,它摒弃了“全景式”所设想的主体化形式。本文以大流行病期间的环境监控为例,对后全景图示的各个维度进行探讨。本文认为监控技术虽然在大流行病期间发展起来,却不会随着大流行病的结束而消失。

一、引言

与“9·11”自杀式恐怖袭击事件类似,新冠肺炎大流行病同样凸显了全球社会相互依存的内在风险。在“9·11”事件中,无处不在的恐怖主义的威胁有力地提醒人们,社会的信任关系不可或缺,没有信任,社会就无法运转,同时社会信任亦是一种脆弱的载体。同样,在随后的新冠疫情中,传染的风险与社会领域——整个人类社会交往共存。在这两种情况下,最新的技术发展为监控带来了良好的前景,其有望解决社会固有的脆弱性。然而,大流行病与身体健康密切相关,它催生了一系列精细化监控技术的发展,这些技术因大流行病而产生,但并不会随大流行病的结束而消亡。当前的监控经济依靠数据采集作为合理部署资源和管理风险的手段,基于此,大流行病在管理中对监控技术进行了再利用。1Amoore L and De Goede M,Governance,Risk and Dataveillance in the War on Terror, Crime,Law and Social Change,vol.43,no.2-3,2005,pp.149-173.大流行病加速了监控经济与医疗保健行业的融合,这一有利可图的发展趋势在硅谷及其附属产业链中尤为明显。2Yeo SJ,Tech Companies and Public Health Care in the Ruins of COVID,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15,2021,pp.1617-1636.就此而言,为应对大流行病而发展起来的数字监控和追踪技术,与监控经济的内在持续扩张要求是一致的。因此,我们通过对以维护公共卫生名义实施的日益精细化的实时监控技术进行分析,以便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出发,对数字监控及为其产生提供可能的交互式基础设施进行当代批判。

因此,本文以大流行病防控中所运用的监控技术与实践操作为例,探讨新兴的环境监控机制以及与之相关的大流行病预防与社会治理模式。早在大流行之前,这种水平的监测基础设施就已建立,这为当下对其投入使用提供了一系列新的技术环境,如:个人行动轨迹的追踪、远程症状排查、隔离和疫苗接种情况,等等。在这个层面上,监控是全面的,它涵盖了病毒的可能的传播范围。当然,这是必须依靠自动化计算机程序和互联网传感器来进行监测的。换而言之,要设想这样一种能够全面对大流行病进行检测的技术水平,其可能性取决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新冠肺炎是第一个可以被纳入网络化数字时代监控逻辑的大流行病。在这方面,把移动电话网络建设的目标与大流行病相联系,也就并不奇怪了。虽然这是一种过于偏执的幻想,但是对于新冠疫情所映射出的这一认知是扭曲的,即对生命控制的形式和新兴的数字基础设施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联系。

关于环境监控和治理的发展,更为广泛的说法是,它为原初个人主义提供了一种自动化的技术修复,这种自动化系统是由目标型和客户化的数据经济来驱动的。因此,本篇文章的结尾处有一些相关思考,即在传染病流行时,该如何回应社会上进行的团结一致抗击病毒的呼吁,这种回应也从侧面体现了商业媒体平台所拥有的社会性特点。

二、无处不在的威胁和全面监控

公众对于美国“9·11”袭击事件的反应,使美国政府意识到面向消费者的数据收集可能有助于监测社会风险,进而帮助社会应对潜在威胁。因而,在“9·11”袭击事件发生后不久,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便开始筹备一个名为“全面信息意识”(Total Information Awareness)的计划,一个用于“数据库的数据库”(database of databases),这个计划下属于整体情报识别办公室(Information Awareness Office)1Rotenberg M,The Sui Generis Privacy Agency:How the United States Institutionalized Privacy Oversight After 9-11,SSRN,Sep.2006.这一独立的部门。在DARPA提交给美国国会的报告中,他们将该项目的主要前提描述为:利用数据挖掘技术来筛选互联网用户的个人交易行为,并探寻这些交易行为与恐怖主义的威胁以及相关活动的联系。2Stevens GM,Privacy:Total Information Awareness Programs and Related Information Access,Collection,and Protection Laws,Federation of American Scientists,Washington,D.C.,Report for Congress,2003.在该计划的最初提案中,以此种标准收集和汇总信息需要“新的基础设施和新的信息技术”。3Defenc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Information Awareness Proposer Information Pamphlet BAA,2002.因此,该计划的另一目标,便是将现有的国家情报机构数据库与公开的交易数据以及包含信用卡购买记录、汽车租赁以及航空旅行等等的商业数据库相结合。同时,该计划还概述了提高数据收集能力的新型传感技术的发展过程,包括被描述为“人类远程身份识别”(Human ID at a Distance)的技术系统。4Phillips J,Human ID at a Distance (Human ID),2002.该项目的研究重点在于生物特征识别系统。该系统以隐蔽的方式远程识别追踪个人,并“可以为预先部署部队保卫和国土防御措施提供技术支持”。此做法的目的是通过“智能”摄像系统追踪人们的行踪来完善交易和通信数据。我们可以将其描述为一种集合在线和离线数据来对主体记录进行匹配的方法。与此同时,在“9·11”事件以后,大量的自动和众包监控技术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包括对如港口、水坝和水库等易受攻击的基础设施进行监控的系统。5Berinato S,US Home Guard:Someone to Watch over You,CSO Online,2 September,2003,Linn A,Post 9/11,Surveillance Cameras Everywhere,NBC News,23 August,2011.由于这是一个前智能手机时代,所以在大流行病中,基于手机APP进行监控的形式尚未出现,因而当年在全球范围启动此项计划时,美国国土安全部及情报机构也仅仅只能通过动员公众拍照片和打电话来举报他们所看到任何的可疑行为。美国的宣传口号是:“你看到什么就一定要告诉我们什么。”通过这一宣传语,他们其实是向民众传达如下信息,即潜在的威胁广泛地分散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如果没有社会成员的协助,传统的政府监督形式不可能监控到所有风险:民众在维护自身安全方面,需要发挥重要作用。这一信息丰富了网络经济中新兴的互动性精神风貌,而网络互动让众包安全化成为了一种可能。例如,在上网浏览信息时,人们不仅可以通过网络摄像头监控软目标(soft targets),而且还可以使用随身携带的联网摄像头来扩大安全设备的监控范围。

然而,恐怖主义所利用的,恰恰就是我们对社会所仰仗的互相信任,并将这种信任变成了关系不对等的战争:当信任遭到破坏,街边停放的普通汽车会变成武器,水源和食物链将会成为恐怖袭击的物质载体。恐怖主义不仅仅是针对平民中弱势群体的大规模暴力威胁,同时也是对我们社会信任的威胁,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是对社会结构造成重大威胁。而监控所催生的不安情绪,则可能会进一步侵蚀这种信任,因为大范围的监控会让情报机构和民众假定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潜在的恐怖主义嫌疑人。这正如监控研究学者大卫·里昂(David Lyon)所说:“我们试图让恐惧的生活变得宜居,但每次尝试都会产生更多的风险和恐惧……被误选出的无辜公民处于危险与恐惧之中,这可以说是对恐怖主义最大的讽刺。”1Bauman Z and Lyon D,Liquid Surveillance:A Conversation,John Wiley &Sons,2013,p.89.

于是,普遍存在的监控让整个社会陷入了一种互不信任的循环。这正如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Zygmunt Bauman)在他《液态监控》(Liquid Surveillance)一书中所观察到的那样:“我们接受和吸收了一种世界观,即危险无处不在;对其他社会成员保持不信任和怀疑的态度显得越来越合理;全体社会成员的安全共存似乎只有在持续性的警惕之下才得以实现,我们已经越来越习惯于这种全面监控的社会生活。”2Bauman Z and Lyon D,Liquid Surveillance:A Conversation,John Wiley &Sons,2013,p.90.例如,考虑一下在2005年伦敦恐怖袭击事件后,一位前情报官给澳大利亚民众的建议:“公众和训练有素的官员需要找到人群中那个站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背包的,一眼看过去就东张西望焦虑不安的人……或者是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的,抑或是穿着奇怪背心的人——其毛衣很厚重,马甲很厚重,这种服饰和中东人的外表不相符。”3ABC News,Former Spy Claims 60 Terrorists in Aust Cells,2005.这个逻辑不连贯的建议——“看起来东张西望焦虑不安的人”,甚至可能就是故意伪装出来的——代表了社会怀疑的普遍化,尽管其言外之意里带有种族歧视的色彩。因此,将社会监控普遍化,则是管控这种潜在威胁的唯一方法——同时也是消除我们过于依赖于相互信任所带来的脆弱性的方法。

美国全面信息意识计划(Total Information Awareness Program)在执行的几年内造成了不少负面的社会效应,因而最终停止了。但是,2014年的斯诺登泄密事件,则证明了该计划所提倡的数据监控方式仍在继续发展。1Greenwald G,No Place to Hide:Edward Snowden,the NSA,and the US Surveillance State,United States:Macmillan,2014.事实上,利用全自动系统收集和归纳尽可能多的数据信息的模式,是随着新兴的监控经济发展起来的。正如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首席情报官,在描述该机构的新型监控策略时引用谷歌公司的模型为例所进行的解释:“为了收集所有数据,必须将其永久保存。”2Sledge M,CIA’s Gus Hunt on Big Data:We ‘Try to Collect Everything and Hang on to It Forever’,2013.同时,他将CIA的架构与传统的“搜索和筛选”模式区分开,因为传统模式更依赖于针对性和有选择性地收集和保留信息。和电子商务的情况一样,这种信息收集方式的转变是为了先发制人:有了足够的数据,分析结果就会指出可能的嫌疑人,但这也意味着,需要借助同时收集目标人员和非目标人员的数据进行分析,以帮助区分这两种不同的行为模式。

三、对大流行病的监控

“9·11”事件后,对该袭击事件的回应,主要集中在今后会重点防范那些试图将社会信任作为社会弱点的个人,而在新冠肺炎大流行的当下,病毒本身是对社会安全最大的威胁。从生命政治学角度出发,恐怖主义袭击被界定为一种社会病理,它在互联网时代是通过病毒式传播而形成的。正如媒体评论员道格拉斯·鲁什科夫(Douglas Rushkoff)在“9·11”事件后不久所说的那样:“与其说恐怖主义是一种战争行为,不如说它是一种病毒——一种极具传染性的破坏性命令。它依赖于我们高度网络化的‘媒体空间’进行传播,并利用我们社会的免疫缺陷来寻找执行其指令的人选。”3Rushkoff D,Terrorism as Virus.

在“9·11”事件之后,生物恐怖主义成为热门话题。美国国土安全部(Department of Homeland Security)发起了一系列公共活动来教导民众在遭遇生物和化学武器袭击后,应该怎样避难。保守派参议员比尔·弗里斯特(Bill Frist)撰写了一本关于生物恐怖主义的书,书中提供了一种在遭遇生化袭击时能使人们不那么容易受到生物制剂的伤害的健康指南。4Frist W,When Every Moment Counts:What You Need to Know about Bioterrorism from the Senate’s Only Doctor,Lanham:Rowman &Littlefield Publishers,2002.在美国宗教广播公司的演讲中,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将人类的命运同病毒的威胁联系到了一起:“化学药剂、致命病毒和神秘的恐怖主义网络是不容易被遏制的。”5Dionne E.J,Inevitability,the Politics of Terror:Fear Has Become Part of Washington’s Power Struggle,Brookings,May 2003.

这个将恐怖主义分子等同于病毒的逻辑十分清晰,恐怖分子不仅可以利用生化武器,而且其本身就是社会的病原体。在对种族主义和生命权力(biopower)之间关系的分析中,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一个政权为其种族主义屠杀行为辩解的最好方法就是,以保护生命的名义作借口,将其定义为一种应对生物威胁(biological threat)的保护手段。出于此,福柯解释说,种族主义是生命权力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种族主义能将生物威胁人群与受威胁人群区分开来:“这是种族主义在生命政治学背景下的第一个用途:在由生命权力定义的生物连续体中将族群分类、临时停战。”1Foucault M,The Birth of Biopolitics: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78-1979,Sennelart M (ed.),Ewald,F.and Fontana,A.(general eds),Burchell G.(trans),Basingstoke:Palgrave.在反对恐怖主义的战争中,种族发挥核心作用的事实,则论证了这一观点。

同样,在应对新冠疫情的过程中,种族也扮演着重要角色。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其任内,坚持称新冠肺炎病毒为“中国病毒”,这一行为加剧了包括美国在内的全球各国对于亚裔人口的仇恨与犯罪。2NPR,More Than 9,000 Anti-Asian Incidents Have Been Reported Since the Pandemic Began,NPR,12 August,2021.与反恐战争相对比,“抗击病毒的战争”(这一说法被联合国秘书长等人所提及),并不是针对某一特定的敌人。尽管政治化回应会使穷人、移民和因遭受不公平折磨与痛苦而被妖魔化的有色人种,成为抗击病毒战争中的替罪羊,但这些行为主要是为了病毒传播。某种意义上来说,针对的是影响病毒传播的社会性行为,如进行聚集性流动、互动和交易等类似的行为极易增加感染的风险。

当前二铵销售正处于清淡期,在问及二铵秋季肥的表现时,湖北鄂中化工销售部孙经理说:“整体来说,二铵在国内秋季市场表现较好,尤其在底肥施用上,二铵挤占了传统底肥部分市场,价格和销量也达到预期。但二铵之前价格的上扬,主要受物流和成本增加影响,企业在盈利上并无利好。可以说,目前企业在二铵生产上并无太多利润可言,主要是为了保证产品供应,保护市场份额,保证生产线产能。所以即使在成本线上,甚至低于成本线情况下,企业也在维持生产,以确保综合效益。”

在这种情况下,监控的主要作用是在于限制人口流动以及其他相关的一系列社会性事件。大流行病所带来的经济停滞为人们敲响了警钟,诸如商店关门、航班停飞、场馆关闭等做法限制了人们在病毒期间的出行,因而这导致了消费经济的大幅下滑。而这甚至在政治上也引起了是健康利益还是经济成本更重要的激烈讨论。生物特征识别技术,为平衡这个争辩提供了一种可能:如果结合全方位的监控来追踪病毒接触者,监督大众的社交距离并检测突发症状,社会就可以恢复正常流动。这样,远程识别和病症监测的结合,则成为一种追踪病毒的战略工具,而这一工具为生命政治的治理提供了技术支撑,即最大限度地提高人口生产力;同时利用这一工具,也可以根据疾病的流行速度、风险程度和传播距离对社会人口施加不同的限制。正如福柯所指出的那样,这种治理的必要性主要依赖于“其主要任务是允许、保证、确保循环流通:人员的流通、货物的流通、空气的流通……”3[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4页。

可以预见的是,抗击病毒的战争与反恐战争的逻辑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这两种战争中,日常生活的流动和互动都带有潜在的风险与威胁。社会信任或缺乏信任的基本表现形式呈现出脆弱的特性。这种病毒的不可见性以及感染后数天才出现症状的滞后性,意味着任何人都可能是风险或威胁的携带者。而传播方式的不确定性,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环境充满了威胁:任何可能接触到污染源的东西都会使我们担忧是否会被感染。其结果就是,我们不断地对这个世界进行清洗和消毒:杂货店、门把手、灯柱、公园长椅以及整个市场和写字楼等,都要清洗和消毒一遍。

如前文所说,在流动具有了潜在风险与危害的情况下,通过网络化数字技术提供监测、跟踪、监控的“解决方案”逐步发展起来。一旦物理上的近距离接触被视为一种威胁,那么提供“远程”服务的技术就会被推出来取代面对面的活动,并进而降低病毒传染的可能性。对许多人来说,当远程学习和远程办公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一部分的时候,远程非接触的互动交流则成为了当下的主流。由此,亚马逊和其他线上零售商从“远程医疗”到视频会议平台等的业务便蓬勃发展。其他远程服务的供应商也是如此。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便利外,还出现了一些以生产力、健康和福祉为名义的远程追踪和管理个人和群体的策略。一方面,一些公司利用远程办公软件监控员工的工作进度,学校也利用线上学习平台监控学生的学习进度;另一方面,远程症状监测、接触者追踪和社交距离监测等,可以用来控制病毒的传播。而类似的技术,也被用来保护那些仍然存在的社会流通形式,并促进先前被削减的流通形式的回归。保持社交距离的必要性成为了新兴生物识别技术行业的一个卖点。该行业发明出可以对人们身体和面部进行高效、大规模监控的技术。换而言之,大流行病为在线监控和追踪扩展到现实世界提供了理由。我们认为,其结果促进了环境治理基础设施的发展。为此,我们将通过对可能超越当前危机的大流行病监控做法进行研究,并探讨其特点。本文接下来几节将讨论一些技术,这些技术以可监控、可追踪的形式推动了社会的再发展逻辑。列出它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提供一个全面的追踪技术列表,而是去考虑它们各方面的产品特性,包括高分辨率远程监控、颗粒流动化监测和被动身份链接。

四、高分辨率的远程监控

尽管人们近期才开始注意到监控是资本主义的一种新型附加物,1Zuboff S,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NY:Profile Books,2019.但是我们注意到,工业资本主义自其诞生之日起,就高度依赖监控与监管技术。从计件制到时薪制的转变,看起来像是为提高工人生产力而做的努力,实际上依旧是依靠对员工进行全面监控的能力的革新,如泰勒主义、福特主义以及在互动模式下的丰田主义。这段历史揭示了工人监控持续被增强驱动力来源,其中的限制主要是监控的成本和工人的抗争。然而,这场大流行病却在技术上实现了自动化监控水平的巨大飞跃,为工人通过远程办公来应对隔离的普遍做法提供了技术支持。根据部分雇主的说法,如果人们选择居家办公,那么他们应该也愿意接受与在实地办公水平相近的工作监督强度。实际上,大部分的远程监控系统给员工的压力很大,甚至远大于实地办公时所受的监督强度。这表明远程办公可以作为监控者为长期寻求高效能力对员工施加压力的借口,尽管许多公司在病毒流行前就已经配备了类似的监控系统。据《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报道,在大流行病发生的前几个月,数千家公司就已经开始“使用远程监控软件监视其员工的网络浏览记录和工作活跃时长,将原本用于办公室的各种软件工具发送到员工的手机、电脑和家庭中”。1Harwell D,Cheating-detection Companies Made Millions During the Pandemic,Now Students Are Fighting Back,Washington Post,12 November,2021.例如,一家公司提供了一种监控软件:“可以以隐蔽的方式将监控软件安装到员工的电脑上,并创建一个时间表,员工何时查看何种应用和网站都会被记录在表中,将员工查看过的应用和网站归类为‘高效’或‘低效’,并根据员工的‘生产效率得分’对其进行排名。”2Zuboff S,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NY:Profile Books,2019.该系统还会提醒管理人员注意员工的可疑活动,例如发现有员工通过浏览求职网站去寻找新工作的迹象。事实上,在对员工使用这种程度监控的企业中,这种现象已经十分普遍。其他类似的监控应用还会跟踪员工键盘敲击行为,并随机对员工电脑进行截屏,同时追踪员工的各类实时活动。3Chyi N,The Workplace-surveillance Technology Boom,Slate,12 May,2020.雇主们还可以利用Microsoft 365系统,来“测量员工发送了多少电子邮件以及他们和谁交流,使经理们可以据此对他们团队的生产力有一个总体评价”。4Connolly R.,The Pandemic Has Taken Surveillance of Workers to the Next Level,The Guardian,14 December,2020.

从监控的角度出发,这类监控系统的应用,证明了电子化办公对于雇主而言是一件多么有用的事情。互联网移动设备,不仅仅是用来完成任务的工具,同时还是一个强大的互动跟踪设备。事实上,我们在消费和生产领域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这类工具的存在,让信任变得不再重要——监控有望通过跟踪工人的一切行动来减少工人在工作中的推诿和欺瞒行为。相比之下,管理者越是依赖信任而不是直接监督,或者说越是相信故事5这里指如果管理者依靠信任进行管理,那么工人为了逃避责任就很大可能会编造出各种故事来欺骗管理者。——译者注,他们就越容易被人利用。就像更为普遍的监控部署一样,远程监控提供了双重目标:它既保证了一定程度的安全,又保证了显著提高效率的前景。在哈里·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经典的管理学逻辑理论当中,他描述了计划与执行的分离,可以通过生产数据的收集和分析完成。隐蔽的和被动的追踪设备,实现了现代科学管理学学者梦寐以求的目标——一个包含每个员工在工作日全部行为的详细数据库,并对其进行简单的加工处理后,就可以让这些数据变得通俗易懂。

一项额外的监控技术正在被投入使用。此项技术,用以确保诸如仓库和工厂等无法转为远程办公的工作场所内的流动性。一些工作场所已经安装了远程体温监测和移动追踪设备,以用来发现是否有工人出现早期的感染症状,并追踪那些可能与具有传染性的同事有过接触的工人。6Chyi N,The Workplace-surveillance Technology Boom,Slate,12 May,2020.这些技术提供了工人之间相互接触的详细信息,而这一功能,同时也可以作为跟踪工作场所的劳工组织者的一种手段。这是一幅由普遍监控推动的全面管理和组织形式的画像。其组成部分,包括效率、安全、稳定、生产力以及通过部署日益全面和细化的监控来实现控制。

教育界也发生了类似的转变。部分原因是从业者发现收集的学生的详细数据,不仅可以用来制定教学计划,还可以用来实现远程教学。长期以来,大学一直在试图追求远程学习的策略以将其作为扩大招生的一种手段,而且还不会产生实体扩张的成本。1Cacault MP,Hildebrand C,Laurent-Lucchetti J and Pellizzari M,Distance Learning in Higher Education:Evidence from a Randomized Experiment,Journal of the European Economic Association,vol.19,no.4,pp.2322-2372.随着线下校园的关闭,大流行病大大推动了线上远程教学的发展,这也使得教育工作者争相寻找能够实现远程教学和考试的技术。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教育界也开始出现了大量类似于工作场所使用的监控系统,甚至某些时候,教育界的教学系统比工作场所的监控系统更具侵入性。2Andrejevic M and Selwyn N,Facial Recognition Technology in Schools:Critical Questions and Concerns,Learning,Media and Technology,vol.45,no.2,2020,pp.115-128.我们以通用的远程会议应用软件Zoom为例。该软件包含了一个追踪参会者注意力的功能。当会议参与者点击离开,并且离开会议窗口超过30秒时,系统会自动通知会议主持人。3Amatulli J,Zoom Can Track Who’s Not Paying Attention In Your Video Calls,Here’s How,Huffpost,Mar.2020.考试监考技术使用了各种传感器和跟踪系统来防止作弊:Proctorio系统使用目光检测、面部检测和电脑监控软件来监控学生考试中是否有任何可疑的头部活动、鼠标移动、眼睛游移、电脑窗口调整、标签打开、页面滚动、点击、打字以及复制粘贴行为。学生可能会因为完成考试太快或太慢、点击太多或不够多而被标记。4Harwell D,Cheating-detection Companies Made Millions during the Pandemic,Now Students Are Fighting Back,Washington Post,12 November,2020.这些技术完美复制了全面课堂监控的幻想。然而,就在几年前,这种技术还以为学生提供全面定制化的学习体验的名义推广。知名的教育学杂志《教育周刊》(Education Week),曾在一篇现在看来似乎过于夸大技术乐观主义的文章中,设想“教室里配备了持续运行的摄像头,实时捕捉每个学生的每一个面部表情、坐立不安以及交头接耳的动作”,并辅以“红外摄像头,记录每个学生每天接触的每样物品,以及麦克风,记录每个人说的每个字”。这些监控方式,可以与“类似Fitbit的设备结合起来使用,这些设备可以跟踪从心率到两餐之间的间隔时间等一切信息”,以及“Chromebook和学习软件可以跟踪他们每一次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的行为”。5Herold B,The Future of Big Data and Analytics in K-12 Education,Education Week,Jan.2016.

这样的描述让媒体哲学家约翰·达拉谟·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观察到了技术的消极一面。彼得斯认为,“数字设备让我们把媒体视作是环境的,是栖息地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作为符号输入到人们的头脑中。”6Peters J D,The Marvelous Clouds,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5.这种环境媒体的概念,直接引出了我们在本文结论部分所描述的环境治理。如果说工作场所的监控设想了监控取代信任和人工监督前景的话,那么这种对学生的全面跟踪监控,则预示着传统的人工教育模式将会被取代。因为没有老师能够做到全面了解每一位学生,并为教室里的每位学生有针对性地提供个性化的教学。换而言之,这类系统的出现,是由于人类无法处理技术产生的海量信息,因而需要借助全自动化的数据收集、追踪和加工来取代传统的社会关系。

五、颗粒流动化监测

正如福柯所指出的那样,历史上对瘟疫的防控手段是亘古不变的:试图限制与传染病共存的人员的流动。正如福柯在他关于全景主义的著作中提到的那样,对瘟疫的限制规定,造成了一个“被割裂的、静止冻结的空间。每个人都被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如果他移动,就要冒生命危险,或者受到传染或者受到惩罚”。1[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220页。对于那些在大流行期间处于隔离状态的人而言,这种感受再熟悉不过了。从生命政治经济学角度出发,对这些措施的看法,主要是评估停滞对经济活动的影响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大众身心健康的影响。很多时候,如何在保证经济发展的同时有效控制大流行病的蔓延,则成为一个难题,即:考虑采取何种应对措施才能让大流行病转变为地区性而非大范围的,从而让社会实现一定程度的安全流动。在资本主义国家里,从某种程度而言,隔离被含蓄地定义为一种不合时宜的应对措施——一种适用于不同时期的技术。封建主义或许能够容忍停滞并维持一种自我平衡的状态,但是资本主义是无法容忍的。因为资本主义依赖于持续经济增长和资本循环的这一要求,推动了统计技术的发展,使得人口走向数字化,让人口以数据的形式被分析、干预。在人口流动中,领土(确定和划定领土)问题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允许流通,控制流通,挑出好的和坏的,使它不停运转,不断移动,总是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但是要消除这种流通的内在的危险。”2[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3页。这样,不断变化的经济条件提高了人口流动带来的生产力,而这有助于刺激消费和贸易,但也同时加剧了传染的风险和大流行病的严重性。在新自由主义时代,一个显著特征是商业技术部门开始利用生命政治学原理来监控人口流动,这为开发病毒接触者追踪应用程序、远程生物识别监控系统和远程办公工具的公司提供了许多商业机会。

新冠肺炎最令人震惊的地方在于,世界各国在依赖现代生命政治治理手段来防控病毒的同时(例如疫苗接种、卫生防疫和使用抗生素),重新引入了瘟疫时代的防控手段。生命政治不是简单地在危机时刻采用独立手段进行干预,而是一个需要持续建设的环境工程。其目标,不是改善特定个体的生活质量,而是在数据化方法的背景下,将人口最大化作为一个政治学和生物学结合的问题来看待,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方法同时反过来又受到经济稳定增长需求的制约。

虽然福柯认为人口问题是在18世纪下半叶出现的,但当前政府对新冠肺炎的反应表明,人口问题长期以来一直存在且十分突出。它强调了对人口进行生命政治治理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因而,当代最为重大的发展之一,便是引入了网络数字设备来提供颗粒流动化追踪技术。这一技术最先被熟悉的应用形式,就是广为使用的接触者追踪应用程序——它可以用来追踪“谁与谁有过接触”。其中,一些应用程序采集了用户的详细位置信息,而这些信息可以用来重建人们在一天中的活动。其他一些数据,则用于确定人们是否违反了隔离限制的要求,是否跨越了他们被划定的隔离区域。值得强调的是,这种颗粒流动化追踪技术并不新奇——智能手机用户早就知道,他们使用的便携式移动设备会详细记录他们的活动。然而,最重要的是,当下这些信息将会被用来进行生命政治治理。

当前,出于疫情需要,一种“扫码应用程序”被大力推广,即人们如需进入密闭空间则需要主动扫描“二维码”的技术被应用到商业中,大量商业性的应用程序搭上了公共卫生的顺风车。例如,在餐馆、酒吧和咖啡馆,为了促进商业发展和降低管理成本,“二维码”登记(出于公共卫生目的)被成倍地应用在点菜以及商品订购应用程序中。而传染的威胁性,则为它的应用提供了另一种粉饰的借口,即(疫情之下)不在场的运营会更方便,同时为工作场所的重新配置监控设备提供了机会。正如《纽约时报》所报道的那样,“二维码帮助部分餐馆建立起一个客户数据库,数据库记录了客户的历史订单与联系方式。由此,在连锁零售商店中,人们可能很快就会遇到二维码支付系统中定向推出的个性化优惠与促销活动。”1Woo E,QR Codes Are Here to Stay.So Is the Tracking They Allow,New York Times,26 July,2021.顾客可以不依靠服务员而直接下订单,这样企业就可以减少线下员工数量,并创建顾客个人喜好的详细档案。我们可以将其描述为具有多功能的数字化零售方式,它会产生取代人工零售,并将以前转瞬即逝的人工交流变为可追踪、记录和存储的双重后果。

六、远程被动监控

生物识别技术有望成为汇集不同类型个人数据的关键。一旦可以远距离识别个人,就可以将从个人这里识别到的大量数据与个人在其他系统中已经存储的数据关联起来。为应对大流行病,大量的生物识别技术被广泛应用。这有助于开拓新的应用,而它也使被动生物识别技术的大规模使用变得常态化。常见的生物识别技术,包括面部识别和检测以及体表温度和其他生理数据(如心率和血氧水平)的收集。当远程生物识别技术用于跟踪和识别个体时,个体身体就被转化为元数据:数字技术可以识别、分类和回应我们的活动以及社会互动交往。像面部识别这样的生物识别技术,有望通过消除为隐蔽或犯罪活动提供掩护的匿名行为来保障公共安全。从执法部门的角度来看,该技术有望提高社会领域的透明度。而这消除了人们不得不依赖不可靠证人的挫败感,他们可以通过众包的方式来捕捉电视上的个人身份信息,或者验证可能根本没有目击者的事实。

为了应对大流行病,以防止病毒传播和传染,被动生物识别技术被部署在一系列环境中。例如,面部识别系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非接触式的方案,减少了我们与按钮、门把手和其他访问控制系统的物理性接触。而非接触式访问控制系统和购物方法可以用于商店、工作场所和公寓楼等,即允许人们“刷脸支付”。包括奥的斯(Otis)、迅达(Schindler)、现代(Hyundai)在内的电梯有限公司都开发了结合面部识别技术的系统,让个人在办公楼和住宅楼内可以非接触式地使用电梯。这种系统,将已录入系统的面孔与特定的目的地联系起来,并将员工按照电梯楼层进行了相关分配——人们无需按按钮开门或选择楼层。

远程生物识别技术还通过将面部识别摄像头与红外传感器配对来自动识别人群中出现体温升高症状的个体。1Freed B,Hawaii adds facial recognition to COVID-19 airport screening,Statescoop,18 May,2021.生物识别,不仅用于识别感染症状,也用于查询个体疫苗接种情况。例如,一家名为TensorMark的公司,制造了配备面部识别技术的增强型现实眼镜以“实时验证一个人最近的新冠肺炎病毒检测结果”。这种眼镜将人们的面部与数据库相连。该数据库,将给眼镜佩戴者提供相关人员的检测结果和对应的身份证照片。该系统主要被推销给“企业,零售场所,体育场馆和音乐会场”。2Vuzix,Vuzix Expands Partnership with TensorMark for Facial Recognition Related to COVID -19 Hospital Testing Initiative,Press Release,28 March,2020.目前,该数据库仅依赖于“已同意共享的消费者信息”——尽管对疫苗护照的加强推动表明,消费者和工人可能会发现自己不得不同意提供自身的信息。总部位于加利福尼亚的初创公司FaceFirst,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以进一步推动了“冠状病毒免疫登记册”的建立和使用。该登记册,可以通过手机应用程序来访问。正如一个媒体账户所言,“应用程序还将告诉雇主和边境管理人员更多的关于一个人有关新冠肺炎病毒的经历……它会知道你既往接受过何种检测,以防该检测是有缺陷的;它会记录你是否与受感染的人接触过;如果你做过抗体检测,它也会显示出来。”3Brewster T,Facial Recognition Firms Pitch Covid-19 ‘Immunity Passports’ for America and Britain,Forbes,20 May,2020.

为应对大流行病而推广的智能摄像头,不仅可以识别佩戴口罩的个人筛查症状,而且可以通过监控网络持续地跟踪可疑人员,以确保其遵守距离限制和隔离要求。例如,一家名为NtechLab的俄罗斯公司向莫斯科市提供了“FindFace”系统,用于追踪接触者和执行防疫要求。与屏蔽位置信息、保护隐私的应用程序不同,该系统为全方位监控提供可能:如果有人检测结果呈阳性,就可以从监控中识别出他们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进而追踪并通知他们。

正如以往关于大流行病的工作所表明的那样,用于疾病控制的监控涉及“对应对病毒的及时性的深切忧虑”。实时(或近乎实时)收集和处理信息的能力,保证了“在发现、预先阻止或快速应对卫生事件方面的巨大努力,以防止它们产生跨地区影响”。4French M and Mykhalovskiy E,Public Health Intelligence and the Detection of Potential Pandemics,Sociology of Health &Illness,vol.35,no.2,2013,pp.174-187.在高分辨率数字监控的时代,地区性监控的数量急剧减少,甚至可能下降成为个人层面的监控。在面临病毒威胁时,我们可以在智能监控系统的开发和部署中辨别出这种逻辑。预防性的监控策略,可以预先发现高危社区,再从高危社区中筛选出高危个人进行防控。例如,美国国家篮球协会(US National Basketball Association)宣传的一款装有传感器的戒指,被宣传为一种限制在病毒球员之间传播的手段(从而使NBA赛季得以恢复)。这枚售价500美元的“Oura”戒指,是一种自我追踪装置(最初的市场定位是睡眠追踪器),其内置传感器可以捕捉体温、呼吸频率、心率和睡眠模式等生物特征信息。洛克菲勒神经科学研究所(Rockefeller Neuroscience Institute)最近的研究表明,该戒指由于可以帮助在症状出现前三天检测出某人是否携带病毒,因此现在被重新用作新冠肺炎病毒的预警工具。1Abate E,Here’s How the NBA’s Coronavirus-fighting Ring Might Help,GQ,17 June,2020.

该传感器将自动化防控与定制响应相结合,旨在构建一种灵活的、无处不在的隔离形式,以避免一次性将所有人都隔离起来的不确定性。唯一可以确定被隔离的,是那些由于所处位置、体温异常或其他身体指标存在异常的人。其结果可被描述为防疫边界的重新配置。固定的、抽象的空间限制(如社区或整个城镇的边界)被灵活的空间界限所取代,因此,我们每个人自身就是一个限制边界。每一个空间的入口或接入点,只要可以安装远程传感器,就能够重新设置一套新的电子边界。我们永远无法完全越过限制的边界——在“内部”与“外部”之间游走——因为边界会成倍增加,到了极限,它就又会重新变成边界,并连续不断。当我们始终处于被动的数据收集系统的范围内时,我们的“权限”可以实时调整,以反映我们的当前状况。

因此,通过建设由远程传感器和电磁系统支持的全面监控基础设施,我们可以实现监控的普遍化,并终结传统的大范围隔离。基于福柯关于后规训控制形式的研究,我们可以将其描述为环境治理的一种方式。在关于生命政治的演讲中,福柯提出环境层面的治理在概念上不同于规训控制。他描述了“规范性规训系统的大规模退出”的迹象,其中“规训—规范化”被修改为“游戏条款,而不是玩家心态”的心理干预所取代。在网络环境中,环境治理很常见,通过收集用户信息以引导个人行为的方式,来构建适合他们的信息环境(不要求他们有意识地内化那些塑造环境的人的命令)。在这方面,环境治理更适合于后信任的情况,特别是在它依赖全面监控的情况下。相比之下,规训治理取决于某种程度的信任(以惩罚的威胁为后盾),即个人会遵照“规则”行事并将其内在化。在一个运作良好的规训系统中,监控变得多余,因为个人可以被依赖——他们会按照强加给他们的命令行事。然而,环境控制寻求的不是通过改变思想来改变行为,而是通过直接作用于环境来行动,福柯称之为“环境”(milieu)2在《安全、领土与人口》一书中,福柯引入了“环境”(milieu)这个概念,将其看作是“一组自然的给定”,例如河流、山川,等等。这样给定的条件影响着一个社会环境与社会运作,因而生态本身也具有了能动权力(agential power)。——译者注。在实践中,环境治理依赖于环境监测,以了解环境如何实时影响人们的行为,并在必要时对该环境进行干预。在这方面,监控无处不在,并取代了社会信任。例如,如果个人的行动可以被远程实时跟踪,那么我们就不需要过分依赖于相信他们不会违反隔离限制。

然而,目前尚不清楚这些生物计量数据的收集方式,是否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控制大流行病。在世界范围内,最广为人知和最广泛的大流行病应对方式,仍然集中在追踪病毒接触者和各种封锁限制上。1Ashkan S,Calo R and Bergstrom C,Contact Tracing Apps Are Not a Solution to the COVID-19 Crisis,2020.当前,被最广泛使用的技术,似乎仍旧是那些允许当局追踪大众对遵守大流行病限制情况,并通知那些去过“高风险地区”的人的技术。2Gibson B and Walker A,QR Codes Skyrocket in Popularity due to COVID-19,Here’s the History behind the 2020 Technology of Choice,ABC News,2 December,2020.鉴于此次危机的严重性,任何可能有帮助的技术,都被视为控制病毒传播的一种有益手段。与此同时,这些技术中有许多是在大流行病之前开发的,而且很可能会在大流行病结束之后继续存在。无接触式访问和社会分类等昂贵的基础设施,更有可能被重新利用,而不是被拆除。这使得疫情应对措施,很可能在促进公共空间中监控系统的全面铺设中发挥重要作用。一旦办公室有了跟踪员工活动的嵌入式系统,那么这些系统就可以被重新用于空间分配研究、生产力监控和其他形式的监督。生物识别扫描仪,不仅限于跟踪新冠肺炎的症状,还可以用于将每年流感季的影响降至最低。或许更重要的是,此类监控基础设施与监控经济的需求相一致,监控经济依靠数据及其自动化处理将其作为使生产力合理化、巩固控制和管理风险的一种手段。长期以来,配备被动监控系统的“智能”空间的发展,一直期待着颗粒化的自动跟踪和响应。因此,新冠肺炎的应对时期,不应被视为监控政治经济方面的一个特殊时刻,而应将其视为与网络数字媒体技术的发展轨迹相一致的连续时刻。

七、结语

在新冠肺炎流行时期,他人甚至是亲密的对象被视为潜在的脆弱体和感染源,而这重现了传统自由主义主体和加速全球化所定义的焦虑。因为,他人的存在破坏了作为自给自足的自主性的幻想。右翼民粹主义形式围绕着这种不连贯的反社会自治形式融合起来的事实,部分地确证了在线商业经济所推动的过度定制化和个性化的现实。监控经济参与了一个自我刺激的循环:为了定制内容、搜索、商品和服务而收集个人的详细信息,将消费者主权置于公民身份权之上。这样做会助长压制和误解对社会生活所必需依赖的社会性和相互信任的基本形式的风气。事实上,塑造信息和通信系统的过程具有不可简化的社会性,而这有助于构建我们对世界的理解。社交媒体的悖论在于,它们压制了人们对这一事实的认识。直到最近,这种塑造我们信息世界的社会特征还相对比较普遍。然而,在线自动化管理过程使它们的社会特征变得越来越机械化、模糊化,并仅仅呈现出表面上的中立。

这种错误认识,虽然可以通过多种形式表现出来,但是在美国国会关于社交媒体的听证会上,表现得却更为明显。在听证会上,当选代表多次将人为删除争议性内容的决定描述为审查制度。3Browning K,Zuckerberg and Dorsey Face Harsh Questioning from Lawmakers,New York Times,17 November,2020.这场辩论的焦点集中在社交媒体高管执行其声明政策的决定,而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不存在所谓的“中立”的社交媒体平台。庞大的内容意味着这些平台必将规划用户所看到的内容;根据任何使收入最大化的策略,一些评论被给予了高关的注度,而另一些评论则被限流压制。辩论的条款(平台是否应该允许人工干预平台上的部分言论和屏蔽个别用户)假设该平台是一个开放的公共领域,其中内容尚未被分类和优先排序。这种幻想,压抑了对已经融入算法的社会选择的认知。对这一认识的抵制,反映了个人自主权已经受到各类未经选择的相互依赖或相互联系的社交群组的威胁。通过数据驱动的目标定位和定制,社交媒体平台强化了这种超个人主义:信息不是作为社会或集体利益的框架,而是作为个人消费的选择和个人偏好的问题。在这一背景下,除了生理学和生物学方面的影响外,大流行病的象征性威胁,则突出地体现在不可减少的社会相互依赖的现实及其伴随的风险。在资本主义世界里,我们可以把反疫苗者/阴谋论者与那些公开谴责社交媒体平台政策充满了“政治正确性”的人,作一个比较。后者不承认平台管理中已经存在的必要的社会决策。对他们来说,互联网带来了一种不可能实现的、言论极端自由的反社会的前景,即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表任何言论,而不用承担任何社会后果。同样地,反疫苗接种者和新冠病毒阴谋论者,也不承认公共卫生措施的社会性特征,或者更广泛地说,他们也不承认社会已经发展起来的对现实不同说法进行裁决的做法。在纯粹个人的同源意义上,他们信奉一种愚蠢的唯我主义:压制社会成员间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依赖。如果自由等同于纯粹的自治,那么承认依赖他人的存在和活动就被理解为对自治的内在威胁。存在这种焦虑的想法并不奇怪,因为当代全球化的速度和范围,使相互依存超越了管理它所需的社会资本和社会信任的形式。我们看到,应对这一大流行病措施的政治化迅速形成了如下框架:一方面,是对社会相互依存的认同:抗击传染性病毒需要集体斗争,个人的决定会影响到他人的福祉;另一方面,这是一种个人自由——它将每一个选择是否佩戴口罩和遵守社交距离限制的做法,视为个人的选择,但却不考虑后果。同样,自由主义的反疫苗立场源于其对疫苗接种的社会性质的否定。

那些不承认社会相互依存关系的人,可能会将他们的抵触情绪转嫁到自动化系统上。在这里,“远程”自动监控与信息社会基础设施的后信任维度相一致(这样社会就会被压制和误读)。如果很大一部分人认为面对公共威胁时的亲社会行为是对个人自由的侵犯,那么全面监控则将提供无处不在的监视来进行弥补。这种系统提出了一个全球相互依存的决定性问题:在社会信任范围之外,如何进行交易和互动。例如,自由主义者对分布式账本技术的迷恋,源于其能够取代社会信任作为问责和控制机制的能力。正如Vigna和Casey所说,“区块链被视为能够取代我们过时的、集中的信任管理模式的工具,这涉及社会和经济运行的核心。”因此,分布式账本技术得到支持,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它不仅是作为“我们相信上帝”的法定货币的替代品,而且是一种对从供应链物流到共享医疗数据等一切事物进行官僚控制的普遍手段。在这方面,分布式账本,延续了Beniger所描述的从个人信任转向合理化官僚体系的控制轨迹。与那些取代亲属关系和个人关系的机构和做法相比,它们启用的国际跟踪和问责形式对信任的依赖程度更低。如果达到其极限,尽管这一极限是不可能达到的,那么“后信任”社会将会用持续的自动化监控来取代信任,并由分布式系统进行管理,反过来,这些系统在全球范围内自动运行,则具有完全的问责制。在这个问题上,分布式账本技术和全面监控是可以携手并进的。事实上,冠状病毒大流行带来的强制性分裂和分散化生活,加剧了各种旨在促进、裁决和监管网络化个人主义的技术的部署。在某种意义上,试图通过把细化的监控扩大到最细微的和个人的层次来确保流动的做法,是在试图抢先承认社会的相互依存性。因而,共担风险的概念,在它成为一个问题之前,就得到了解决。然而,从实际的意义上而言,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因为它形成了自动化的级联逻辑:如果我们可以实时监控每个人的行为和新出现的新冠症状,就可以提前预防病毒的传染。

那么,如上所述,更具广泛历史意义的一个大流行病监控的教训是:可以通过开发日益全面和细化的监控、监测和追踪形式,来解决传统社会相互依赖形式的潜在风险。在控制病毒传染中,这种分析并不否认病毒的密切接触者追踪和症状排查的重要作用。相反,它是在质疑依赖监视作为社会信任和承认相互依赖的替代品的尝试。然而,试图将感染风险进行分类的幻想,不可能实现。例如,经由一系列监测和数据挖掘技术,将一部分人口指定为低风险并允许自由流动,而将另一部分被指定为高风险的人而强制隔离的这一做法,则否认了社会相互依存的基本形式。或许与当前更相关的是,个体化的高度监控技术却加强了与反疫苗支持者和阴谋论者发言的权重,而这些阴谋使集体丧失应对能力。令人担忧的情形大致如下:社会相互依存,不仅被定义为一种不可减少和不可避免的潜在脆弱性(它总是如此),而且被定义为是一种可以被消除的威胁,也就是说,是某种可以消除但却不能消除的东西。反过来,如果要想消除社会相互依存的风险,那么就必须承诺用全面的监控取代社会信任。然而,社会信任始终是一个潜在的风险来源,而由于社会相互依存是不可减少的(即,我们在语言、经济和生物学上彼此对此纠缠得过深),所以监控就永远不会完全成功地取代社会信任。相反,个体自由和互联网自治的不连贯性将始终被受压制者的回归所困扰。最近,他们总以偏执的阴谋论的形式出现。这些阴谋论,不将用户感知到的互联网自主权丧失归咎于不可减少的社会相互依存,而是将其归咎于一种阴暗的合作者的阴谋。然而,这并不是说,在大流行病的情况下,可以免除监测和跟踪。我们的观点是:这些措施,永远只能是集体行动形式的一种辅助;而这种集体行动,则始终依赖于共同的相互依存感和社会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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