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尔康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2)
技术哲学基本观点认为,现代人类文明生活在一个由“技术的神话”所塑造的世界体系中,人与技术人工物之间的博弈以及如何通过“机器”维持彼此关系,不仅形塑了人类的物质生活状态,同时也影响着社会发展的进程。
面对一个正在迅速变化和高度依赖现代科学技术的世界,不仅需要自然科学家对这些现象进行科学理性的批判性反思和分析,更迫切要求哲学家、社会科学家、人文学者能够从人文关怀的角度对技术发展所引发的自然、社会问题作出回答,这就催生了自19世纪末开始的现代哲学思想的技术哲学范式诞生。
科学技术特别是技术文明的进步,不仅促进了经济社会的发展,同时极大地推动了人们思想认识和思维的转变。从历史发展角度看,科学技术的重大变革往往会改变人类对于世界和自身基本看法的认知,相应的一些基本概念也会被赋予更加重要的价值意义和功能属性,甚至上升为具有时代特征的哲学研究范畴和方法论工具。
纵观哲学发展的历史进程,技术哲学所具有的建构性解释功能与现代科学理性主义的思想传统密不可分。但技术哲学的方法论与传统逻辑分析方式不同之处在于,以“人工物”形态所呈现的技术“物化”产物,可以通过自身结构体系的系统构建,达到对外部对象特征更为深刻理解和分析,进而实现对认识对象更加科学、能动认识的目的。正如海德格尔技术解释学理论所认为,技术并不仅仅是某种物化手段和工具的总称,而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认识方法和“解蔽”方式,实现了主体对于客体认知的深层次把握与解读[1]。也就是说所谓“解蔽”,其本质特征强调技术不仅是一种功能性的存在,还是一种认知和分析手段,即一种发现和剖析事物本质的方式与方法。因此,作为一种具有影响社会发展和思想认知的重要途径,技术通过一种“中介”的方式实现了主观世界和客体世界的认识和实践统一。而技术哲学的认识论意义在于,作为“工具形态”的技术,通过技术这种“人工物”自身所具有能动性与实践性,以其所特有建构“理性”在实践中将客观事物的本质进行挖掘和分析,通过剥离外部对象所覆盖“遮蔽物”,达到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目的。而在这种认识过程中,技术体系要素在技术架构的组合过程中,构成了一个与现实性社会物质形态紧密相连的分析框架。因此,从现代哲学发展的整体维度角度观察,技术的方法论价值和意义不局限于将现实的问题变成观念的形态,而是强调借助于“技术”形态把人类文明积淀的经验、知识融会到“预置”框架的计划或设想中,经过大量技术要素所进行可控的叠加、分解、重组和验证综合运用,从而达到探寻和发现事物规律性的目标。
作为一种解释和分析工具,技术哲学与现实社会发展之间的相互关系问题,不仅成为当代科学哲学的基本论题之一,同时也成为影响当前政治学研究的重要发展方向。从本质上理解,技术哲学发展所强调的工具属性和价值意义集中体现在“人类与技术关系的现象学任务是揭示那些模糊关系的各种各样的结构性特征”[2]过程之中。从技术与政治关系角度看,正是在这种要素体系的耦合过程中,现实世界的运行过程被转换为“技术空间”视域下的认知对象,从而在技术与政治的关系体现出一种“技术领域中的政治能动性(political agency)”的辩证关系,正如著名技术哲学家伊德所言:“科技是以中立的姿态,以一种支配力量与政治力量的形式被隐蔽。”[3]34通过技术哲学所强调的方法论价值,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技术为什么是人类社会变革的重要动力因素,同时也更加清晰展现出技术进步与政治科学发展之间的内在联系。具体而言,“社会中复杂技术的出现趋向于改变和控制那个社会中所有人的思考习惯、动机、个性和行为”[4]164。也就是说在技术与政治的相互融合过程中不仅对社会个体的行为产生重要影响,并且在此基础上会对社会整体行为趋势发挥重要导向作用。此时,随着技术在社会发展特别是政治生活具体性应用和影响日益深化,技术体系的形成使得这种作用关系能够从其社会背景中分离出来,以一种相对独立的分析框架和体系架构形式存在,进而通过各种技术解释性工具的运用实现对现实政治活动的界定和说明。
政治学方法论对于政治科学研究而言,不简单是一种新的理解方式和分析方法,更为重要的是涉及政治学研究重大的基础性问题,其自身发展为政治学理论体系构建和科学化进程发挥了重要推动作用。在技术哲学思想不断影响下,政治学研究者在解释政治现象和思考现实性社会问题,已经将科学和技术作为认知的范式和思想武器,并将传统基于文本逻辑分析方法转换成为技术体系下“物质性诠释学的批判性的、解释性的活动”[5]97。纵观人类社会发展特别是政治发展历史,本质就是一部不断被技术体系的介入和形态转换的发展历史。技术在过去两百年的政治思想中一直是核心议题,而技术体系发展也通常被认为是塑造现代社会形态的最为重要的原因之一。从17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机械系统论为特征的技术观,到19世纪以第二次工业革命控制论等技术思想的不断拓展与深化,以及20世纪以来随着电子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广泛应用所带来的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技术体系是某一特定时期内不同工艺之间相互联系由此形成的一个协调整体。而社会发展不同历史阶段技术体系总是与特定时期社会科学思想方法密切相连。正是技术哲学的理论不断进步,以技术物质形态所赋予的认知功能不断对政治学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变革,进一步催生了政治学理论从政治哲学到政治科学研究的巨大飞跃。技术体系对于政治方法论的影响,通过调查方法、访谈技巧、数据分析等工具更新重组而得到不断改进。也正是在现代科学技术推动和影响下,政治分析方法所采用的研究和解构手段已远远超过了传统意义上逻辑分析方法所能达到的认知深度,从而呈现出在技术哲学所特有的实践性特征。
综上分析,伴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政治学方法论所呈现出的技术转向历史特征,其核心观点强调技术将传统认识论中的主体和客体二元关系转换成为以技术为中介手段实现主体与客体关系的辩证统一。这种以技术为中介手段的认识过程中,是以技术为认识框架及模式对外部客观世界“诠释性”转换过程。并且在此过程中,传统哲学思辨所依据基于逻辑判断为基础研究方法,正在被基于观察、实验、归纳逻辑和有组织科学研究相结合的现代化技术分析范式所替代。这种基于技术体系所形成的政治学方法论研究框架,从概念角度理解是“试图控制自然、经济、管理或其他环境的技术实践领域”。而从路径实现角度解读,则是通过技术的“工具”或“机器”形态与认识对象内在存在(inter-relational ontology)之间所进行的系统性耦合,从而“使‘物’或物质性的东西‘说话’所出现”[5]27。也就是说,在世界的技术外(technical exteriorisation)和人造物(artefactualization)形成的过程中,技术所承载的认识论功能以及解释性工具价值,有助于对社会发展各领域特别是政治学问题实现技术“解蔽”的目的。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技术特性强调“没有器具(organon)就没有‘理性’或‘理念’”[6]50,因为对于事物的本质和逻辑分析需要技术科学载体作出分析的对象。从本质理解,现代技术的核心是一个装置范式(device paradigm),一个被器物和技术所构建的生活世界。此时,借助于人们已经熟悉的技术“装置”作为认识和把握未知的模型,能够将更为熟悉的事物的特点和结构投射到相对陌生的事物上,从而对于后者的特点和结构形成更为准确的认知和把握,这就是技术“隐喻”的功能。所谓隐喻,通常被视为从一个概念域到另一个对象域的语义映射,借此用以实现对后者的本质性的认识和分析。隐喻所涉及两个不同概念域的陈述,从认知机理上看主要是基于概念所涉对象之间的相似和类比,这就使得隐喻具有了认知功能与方法论意义。在技术哲学“隐喻”分析方法的转换过程中,“文字性技术将现象置于和理论的客观联系中,正如技术的物质体现将现象置于和人类经验的客观联系中一样”[7]9,在不同技术“隐喻”形态变迁和发展中,实现了政治学方法论研究的不断深化和拓展。
与科学和技术发展的历史进程相适应相应,以机器转向(tournant machinique)为特征的机械隐喻分析方法在关于世界运行规律认知过程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如马克思主义所认为,在劳动中创造了人本身,而劳动则以能够制造工具作为标志。从人类的进化史上看,技术的诞生也就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社会性人的出现。正是从最早的“工具”诞生伊始,不仅奠定了人类文明基础,同时也成为古代思想家认识世界的有力武器。在古希腊时期,人类社会早期技术文明就以其系统化、精密化和逻辑化的特征影响了当时诸多思想家认知结构。这种综合技术实践理性与工具理性的思想传统,同样对古希腊诸多的政治思想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正如柏拉图所认为,要彻底了解某个事物,就要按照技工、医师或其他技艺精湛的人了解其工作及产物的那种认识方式来对之进行认识。而随着以机器化大生产为特征的近代工业文明发展,不仅带来了生产力迅猛发展,更迎来了基于自然科学原理大量引入哲学分析范式的重大转变。牛顿创立经典力学把“钟表”这个基于具体技术形态机器,形塑成为人类近代历史上第一具有自动运行功能的“技术隐喻”形态。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机械主义哲学思想认为,机械体作为一个包括了诸多形式各异、相互联结的机器运行过程的整体结构而不停地自动运转,各要素之间相互依赖而且彼此平衡,使得系统任何部分的正常运行都以其他所有部分正常运行为条件。这些功能虽然简单的机器之所以能有效地运行,在于它们与其他自然系统一样遵循某些基本自然规律,因而通过研究它们就有可能发现关于世界如何运作深层原理,这就为运用机器作为隐喻或模型认识世界提供了本体论依据。正是在此基础上,基于机械因果联系确定性实体解释特征本体论哲学,开启了西方近代哲学以定量分析为特征形态认识论哲学的重大转向。与之相对应,西方政治思想领域也迎来了机械分析范式时代,政治体系运行过程中“制度化了的决策过程,如社会体制以及投资机构可以被描绘成具有技术的特征”[8]17。也就是说在一个充满秩序和规则的政治社会系统中,政治现实将变成受技术要求所支配而形成的一套制度和实践活动,“此时似乎政府、组织、社会等级制度都应该像锤子与钉子一样被解释为工具”[8]12。其本质在于技术对政治系统运行秩序所进行的改造、支配和调整,从而使政治系统的运作过程具备了纯粹的技术结构和程序相类似的运行机理。
技术哲学认为,机械形态的工具某种意义上是以一种外化的方式对生物体器官功能延伸,即技术活动实际上可被理解为一种生物体的“器官投射”。正如18世纪的机械论者所主张的“人是机器”的观点中,强调人类生存和社会运行体系的机器形式是由杠杆、弹簧和齿轮等组成的机械装置为特征,实现了“人类行为和社会关系的机械化”[4]165。但是,随着人类科学发展的进步,这种机械装置作为分析框架无论是在行为对象灵活性、适应性还是逻辑功能严密性、完备性等方面远逊于以人或其他高等动物为特征生物“有机体”分析模式,“用有机生命方式描述人类发展进化基本模式,比机械论世界图模型图提供的解释方式,要丰富、准确得多”[9]。这是因为,与把主体视为简单或抽象的机械运动观的隐喻形态不同,基于生物体有机运行的隐喻研究方法在分析复杂系统运行方面优势远超原有机械形态,这不仅体现在生物体运行过程中功能结构的运行过程的有效性,更为重要的是面对复杂的外部环境,生物体能够以其良好的自适应性实现对外部环境的系统优化。因此,以生物有机体为形态的分析框架,不仅影响现代科学技术的走向,同时也对政治学方法论的范式转换发挥重要作用。在此进程中,政治思想方法的发展也与同时代技术进步的脉络相互呼应。例如,基于上述原理在霍布斯所设计的“利维坦”中,与人的运行结构相类似,国家的运行体系中心脏就是发条,神经只是游丝,关节不过是齿轮,而政治行为的运行如人体的组织结构一般能够系统化的运行。从学科发展和方法论体系结构看,现代生物政治学本质属于是一门跨学科的领域,其中涉及生态学、心理生理学、医学、生物化学、神经解剖学等。特别是随着20世纪初人类生物技术的发展进步,生物学技术的信息化特性越来越得以显现,导致计算生物学和生物信息学等重要科学部门的诞生,更加影响了技术哲学在政治学研究中发展路径。利用现代生物学科研究成果和科学发现,据此分析和解读政治行为和政治现象背后所蕴含有机体特点,在政治学研究中将其称之为“政治系统”分析方法,并成了近年来政治学研究重要领域。例如,在现代生物学领域中科学家想要理解信号是如何在神经元之间传递的,倾向于基于系统要素功能机理解释分析方法。将这种基于抽象信息传递的模型应用于政治系统自组织体形态分析的过程之中,就是按照生物体神经运行认知模型,在政治行为的分析模式中,通过政府信息输入、编码、存储和输出模式的研究,借鉴神经系统信息接收、变换、传输模式的框架,强调对组织的信息传播研究与生物体神经传导方式相类似,组织各组成部分利用它们掌握信息作为神经连接手段,促使其自身有机体功能结构目标的实现。正是基于这种分析方法,从而带来了近代政治行为研究中生物有机体分析模式广泛应用。
伴随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信息技术为特征的第四次工业革命蓬勃发展和计算机与网络技术的广泛应用和普及,计算渗透进了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改变着人们学习、工作和生活的方式,所产生的影响无疑在技术发展进程中更具革命性意义。特别是伴随着信息技术革命推动的数据化和网络化社会生存方式的深层次变革,信息技术发展已成为塑造世界的强有力工具,使人类能以前所未有的信息规模和处理能力去深度解读和感知客观世界。正是基于上述技术形态,在现实社会发展过程中,计算几乎无处不在,实际上已经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在这场以芯片硬件和算法软件为技术特征数据时代,社会经济的发展在数字计算机技术的渗透和引导下,不断从现实性、实体性走向代码化和虚拟性。此时,计算的含义已不仅囿于人们最初把它看作是某种数值的输入和输出的变换的层面理解,已经开始在更加泛化性的对象和分析工具基础上实现了概念内涵与外延的延伸,站在系统信息的输入和处理以及输出过程所进行的量化分析角度实现了应用领域的拓展。而在这种技术哲学思想驱动下,政治学分析运行模式的发展通过一种新的方式,即数学算法(mathematical algorithms)实现了“自动化社会控制形式”。与其他曾经作为隐喻分析工具的技术的中介性载体不同,所谓算法体也称为“普遍计算”,为我们提供了一幅关于信息时代计算机数据信息流所构成认识世界新的范式。在这种分析框架下,其本质特征在于强调计算与实体载体的可分离性,以及与计算过程即计算方法(算法)的普遍适用性。而这种技术隐喻形态,强调社会发展过程可以类比于以程序化方式运作的一台被预编程“机器”装备,既可以是电子形态,也可以是机械形态,甚至是有机生物体形态。在普遍计算的隐喻形态中,客观形式(forms of objectivity)从无限复杂多样的实体中抽象出来的,而决定一个外在系统本质的是它的数据结构。此时,一旦人类通过计算手段寻找和编辑出某种程序,并把其输入计算机进行运行,如果所得的结果与对该系统所进行的测量值相一致,则可以合理地认定两者在认识论上是等价的。并且通过算法对于数据对象的分析和处理,就能形态化地复制模拟前者的运行状态。换言之,在一定意义上人类可以运用计算语言来描述和解释世界上所存在的事物以及事物发展的各个过程。在这种隐喻形态的构建过程中,以计算(calcul)为本质的普遍数学(mathesisi universalis),经过内化之后的数学逻辑判断和运算,会外化为一种“可计算性(calculability)”的技术形态之中[10]78。此时,现实社会活动的运行经由计算机网络系统进行符号处理和合成转换,超越了传统政治分析对象的“具象关系”范畴,通过数字化符号的形式抽象出客观世界“关系实在”模式。而在这种分析框架和体系结构视角下,政治制度运行不再简单由文本逻辑来维系的,而是由基于一种数据和算法形态的因果关系和符号表征关系来表达和承载,即在与科学和数学具有某些相似性的程序所表达的现代社会,更加呈现出显著的结构化运行特征和形态。
从技术发展的历史看,各种技术形态的隐喻性分析模式诞生都激发了相应的观察工具和方法的产生与发展。随着技术体系的不断进步,这种分析方法在社会科学领域的引领性作用也日益凸显。通过技术的概念范式,我们把技术装置的分析作为认识的隐喻工具,从而实现对外界世界现实运行图景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认知。当人们把社会发展与技术装置隐喻相结合的时候,其基本寓意并不只是提供一种关于世界的形象化、比喻性“隐喻”形态,而更多是希望能从这种隐喻本身结构中构建完善具有认知作用概念框架,并据此达到对认识对象深层次理解和分析目的。特别是在政治学研究中面对更加复杂社会组织形态时传统分析手段日益捉襟见肘,急切盼望更新的技术手段和方法模式来破解上述困境。这种基于技术形态为特征的分析范式被进一步延伸到与技术紧密相关的社会发展领域之中,从而形成了影响政治学方法论的技术方法体系。
在技术隐喻形态分析过程中可以看出,人们倾向于把各种带有自动运行特征有机体均认为是技术存在形态。而基于技术隐喻的分析本质,就是将认识对象置于关联技术要素网络中。换言之,在人类与世界的相互作用中,技术总是表现出一种中介性的结构性存在,是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联系性的重要环节。这种分析模式虽然具有直观性和对应性优势,能够利用相互耦合共同功能结构实现彼此运行方式的阐明,但是如果无法通过这种隐喻对上述两者关系的本质作出回答,其解释依然还单纯停留在基于现实表征分析阶段。因此,单纯按照“隐喻”来分析客观对象运行规律,可能因为解释循环而产生逻辑困境。针对上述问题,技术哲学理论基本观点认为,人类技术发展本质是如何实现主客体相互统一的过程。为了对未知问题得以明晰和研究方便,技术实现过程通常会把认识对象简化到最低限度,但这一限度需要简化后对象仍能显示出一般系统主要性质、行为和规律。这种认识路径不是以逻辑工具直接描述客体对象世界,而是运用相关模型来描述和拓展表征认识对象基本特征。其中,“有了概念模型,在概念层面实现数学化运行,有了物质模型,演示采用的物质关系可以表征其因果关系”[7]39,即技术“模型工具”构建目的就是在极其抽象层面对研究对象结构以及结构间关系进行模拟。本质是从内在状态向抽象结构的一种映射,而这种映射所形成的抽象结构在一定程度上也保留所反映对象的内在结构特征。因此,通过建模的方法所创建的模型化结构,既包含表示被模拟实体状态的变量体系,同时这些模型体也被视为某些真实对象的模型表征。通过模型的符号表征和演绎规则过程,实现对认识对象的本质形态的建构,从而达到破除循环解释困境的目的。具体在政治学研究方法论中,许多学者将社会的政治形态作为一种系统性的有机体,将整个政治生活构想成一幅由系统要素和体系结构为模型化技术化图景。例如,在生物学研究中可以运用大规模高效的理论模型和数值计算来研究生物大分子的结构、功能以及动力学特征,而以这样的方式来表征知识和规则看起来更接近于实际生物运作的机理。在政治生物学方法中,从现实社会存在中抽取系统组成要素,进而建立面向对象的数据信息要素数据库,并对包括对要素的指标等构成元素进行模型化转化。通过对现实社会所进行的抽象和模拟,能够以更加丰富的信息化形式对细节进行勾画和描述。在此基础上,借助于计算机模拟所实现的进化计算,采用基于遗传算法等生物体模型实现各要素自演化的特征模拟,可以达到对其行为模式进行政治行为分析的目的。
系统思维是人类社会在基于现代技术发展基础上所形成的一种方法论革命。马克思主义认为,尽管社会生活各种复杂现象和复杂系统形成的条件千差万别,但从本质理解均符合系统论整体与要素之间,不同层次和结构功能之间相互联系,以及系统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基本辩证统一的规律。从自然辩证法角度理解,技术哲学机械体到有机体的转换过程,首先是一种哲学方法论的重大转型。而从技术哲学角度看,这种转换的原因在于人类技术发展进步所实现的“转型实践(transformational practice)经常用到的模式或隐喻是一种有机体—环境(organism/environment)的模式”[5]9。通过系统哲学观的建立,在科学技术领域首次发展了以“系统”为核心理念的有机体概念分析模式。系统哲学对世界所作分析的框架特点体现在,当人们把一个事物视为处于一定的环境中、由相互联系或相互作用的元素所组成、具有特定的结构和功能的整体时,该事物就成了一个系统,此时“所谓人类一切行为,通过适当机械技术手段加上抽象符号,都能转换为量化系统”[11]115。因此,从技术与政治两者能动作用关系看“为了控制技术,尤其是在整体上,这更像是在控制一个政治系统”[3]125。系统分析之所以被认为是现代政治学研究重要的分析方法,不仅是因为其基于行为科学为特征的逻辑运行体系,更为重要的是其所承载的系统分析模式与技术哲学研究方法的高度契合。以系统论分析方法看待事物时,就是运用系统要素分析、结构判断、运行机制研究、系统与环境关系等思想或理论来加以认识和把握,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解决实际问题的认识模式。在政治系统分析过程中,这种分析方法将政治过程中复杂事项简化成各种要素的系统运行过程,并且通过分析系统的自组织、自适应特征,根据环境的变化解构系统运行和发展的特性和规律。系统分析构成了其模仿整个复杂结构网络,这一网络是由若干机构及一个个要素的相互作用的模式所组成,通过政治系统内部要素运行和与它所处环境之间运行的相互关系,实现各系统之间功能的有效分析,此时“一位训练有素的系统专家通常既是分析者也是设计者,他不仅为现有系统建立模型,而且将它改造成一个新的、更有效的、适于计算机管理的信息流”[4]186。即从技术哲学角度理解政治制度的本质,强调“人造物、制度和法律看作是由社会角色维系在一起的功能部件的组合”[12]。这种解释现象的模式并不是基于外在形式的比较和判断,而是从系统内部要素的组成与结构体系的剖析入手,对这些组织结构或运行过程进行体系化分析,从而达到对系统功能进行有效认识的目的。例如,在行为主义政治学方法论研究中,政治系统理论研究学者将政治主体的存在形式转换为一种基于大量要素组成的一个功能上的协调运行系统形态,进而通过分析上述系统中各组成部分之间所存在着多重的、各种各样的相互联系特征及其运行规律,达到对政治主体行为进行科学分析的目的。
正如前文所述,由机械和生物体形态所构成的解释论框架体系中,均蕴含着以“计算机”作为建立新的世界图景根隐喻共同趋势,其本质含义在于强调其“所面对的技术与计算的器具性”[13]51,从而将“隐喻”功能的本质界定于计算性之上,系统地把抽象实体和运算映射到机器实体或生物有机体运行过程,即作为信息的接收、处理和输出的处理过程,进一步拓展了现代技术哲学思想的方法论应用空间。正是这种理论范式的深化,使得计算概念所涵盖的范围越来越广,进一步演变成哲学层面上具有本体论意义的范畴。这种将计算思维普遍适用化的趋势,在现代技术哲学思想中被称为计算主义。该观点认为除了计算方法能够将信息与控制的分析工具广泛应用于自然和社会科学研究之外,目前没有新的认知结构能够统一人类的认识方法。此时,计算不再被简单视作一种数值的分析运算过程,而最终成为一种逻辑分析工具,即计算方法与逻辑方法具有了同构性,此时“技术就是人类通过理性手段来控制事物的想法向行动的转化……就是对事物性质进行量化,使自然的轮廓清晰而准确,控制混乱局面并赋予它秩序”[4]106。而从认识论角度理解,主体的认识过程与某个对象建立联系,必须处在某些基于数据形态所组成的体系里,也就是将某些人为“行为”内化于以数字形态为特征技术体系之中,人们对世界的认知越来越需要通过基于“信息化”形态的信息技术所显示出来的数据、图像、符号等要素的解释而形成。而其转换和展现证明的计算过程,则被称为数据或算法。因此,技术体系所实现认识对象的数据化、算法化计算过程,在某种意义上是“用数学方法构成的理念存在世界偷偷摸摸地替换了生活世界”[13]32,即计算决定了现代技术发展本质。正是在这种思想影响下,人们对于人类社会的认识形态由具象性的概念认知,向其背后所隐含的数据结构转换,其感兴趣的是系统计算过程如何执行的机理,也就是信息处理或加工的过程。这种依赖于社会运行模式相关的技术体系的模式,使得政治学研究方法“溶化、浸泡并铸造在计算之中”[14]。基于上述理念形成的计算政治学方法论,主要研究对象集中体现于以数字化方式对于现实政治主体间因果关系本质的分析和把握,而分析模式则是集中于如何能够建构一种数学化的算法模型,借助于协调模型系统和政治系统行为的变化来达到研究的目的。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人类创造了技术,同时也为技术所创造。基于技术哲学的方法论意义在于,技术代替了形式逻辑成为现象解构者,从而在工具与客体之间形成了一种结构耦合关系,实现了由“主体—客体”认知结构向“主体—技术—客体”认知结构的转换。此时,技术分析过程不仅体现了“为了创造出各种通用符号都联系起来的机制,为了能输入无限的变量和内容,需要在物质操作和抽象思维过程之间建立一个联系”[15]。基于这种分析范式,使得技术形态不仅具有了一种强有力的“解释性”工具价值,更为重要的是其与客观物质世界的基本结构之间具有了“建构性”功能意义。从历时态角度看,政治科学及其方法论的发展始终与技术哲学的发展脉络如影随形,而技术发展的本质始终与理性化思维的介入紧密相连。从政治学方法论角度理解,“技术理性显露出它的政治品性”[4]149使得基于技术哲学的政治学方法论体系成为一种具有高度理性特征的制度建构方法。
正如前文所述,技术哲学的方法论价值在于能够使作为本体论和认识论之间形成了一种紧密的耦合关系,从而在实体世界和主观认识之间建立某种具有结构或功能的关联体系,达到对复杂认识对象进行简化表征和分析判断的目的。这种分析方法的基础,首先在于能够通过量化的符号系统将外部对象的秩序与结构进行模型化的表达,进而对社会发展的基本结构和演化的社会行为过程的进行体系化模拟,以一种特殊建构性方法对社会运行过程进行分析和处理。在这个分析框架下,理想化技术结构与真实物质世界结构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具有现实等价性的表征关系。正是在这种哲学认知“格式塔”转换中,技术向人类展现出一种具有实践性价值的“表征空间”。这种“表征”过程的关键,是要在大量不同的系统中选择既相对简单又能体现出共性对象作为研究出发点,通过抽象出真实世界中那些对于求解问题重要的特征,建构一个嵌入能够模拟真实世界运行系统分析框架模型,也就是以对简化了的人工世界中的对象加以研究,进而达到对外部世界规律进行有效认知的目的。具体到政治学领域中,通过这种表征功能的转化,能够在“社会中礼制规则转变为机械规则,即将具体物体和复杂事件都大量转变为抽象数字和符号”[11]162。例如,在计算政治方法体系中,算法程序可以对政治行为进行描述和分析,以符号、图像的形式对所涉及的具体事物进行抽象。基于算法调整对象是由各种实体中抽离产生的信息重组后的结构体系所形成的一种新的数据实体性存在。就计算机结构而言,它是根据布尔代数的二值逻辑,利用电子管或晶体管的“开、关”状态来实现逻辑运算功能。正是基于这种技术手段,形式逻辑向数理逻辑的分析方法转变,并且实现了演绎推理向机器分析模式的转换,从而奠定了现代计算机发展的“技术逻格斯”基础。此时,政治过程被“表征”为一种进行可预判的逻辑演算过程,人类对于某种具体事物的认识可以通过纯形式的布尔代数方法转化为一种特定形式的逻辑代数表达方式,即可以从程序的数据结构和推理规则中推导和转化出来。也正是通过这种表征形态的转换,人们对于事物的认识往往通过找到的某个或某类系统的算法作为认知中介,从而运用算法模型能够在普适计算机上运行来产生对现实政治行为的有效模拟和分析的目的。基于上述分析,现代政治学分析理论认为“凡是不能用数字表示的事物都将从整体中被剔除出去,或是因为它无法被计算,或是因为它在数量上可以忽略不计”[4]184,即对于任何政治学现象只有实现量化形态的“表征”转换,才能最终成为政治学学科研究的对象。
由于实在世界的结构和变化过程的复杂性,现实通常需要构建一张以逻辑结构之网才能真正认识和理解实在事物基本特征。基于理性主义的哲学方法论认为,解释的过程不能简单依靠直觉从整体上来对一个事物的特征进行分析,必须通过分析事物概念与其他基本概念之间的关联来揭示概念的基本特征。而在海德格尔提出的技术解释学理论体系中,用Gestell 即“座架”这一概念来概括和表达现代技术所具有的这种解释性的认识功能。通过技术的中介的座架形态的演进,解释的隐喻形态经历了由机器体到生物体再到数字体模式的转变。而技术现象学研究中所体现出的“具身关系、诠释关系、它异关系、背景关系”,也往往被当作一个与解释学和分析思维密切相关的术语来使用。正如前文观点,现代技术哲学思想发展,在认识对象层面已经不再将技术局限于当今人类生活中与机器有关的特殊领域中的工具、器具等具体物化现象分析,而更加注重从方法论角度对技术的解释学功能进行解读。从技术哲学角度理解作为一种解释性工具和方法,技术哲学思维范式的转变所带来的对政治学方法论的构建与影响,其最集中体现是以技术运行方式所体现出来的解释学方法之中。即技术解释的中介性体现在,如果一个理论模型与所表示实在计算过程之间具有某些高度相似性,通过制造这种技术形态本身就能够达到深入理解本体的最优化方式,也就是通过对技术等价物的运行过程的分析,可以达到对这种外部表征体符合客观物质对象的程度判断,以“等价性”关系进行解释和分析的目的。因此,在认识过程中面对客体对象以及它们所呈现的现象纷繁复杂特征,为了把握事物共性结构可以通过技术人工物手段简化所研究对象的复杂性。特别是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站在现代信息技术层面上来思考和把握政治学现象,支撑现代行为主义政治学研究的基础是由数字符号所组成的程序即计算过程,而其表象上的丰富多彩和千变万化恰恰就是算法复杂性的具体显现。经过上述技术路径的转换,能够实现一种基于抽象形态的解释性空间构建,使得“影响政治决策的任务是通过重复文字相关差异的程序悬置来找出模拟—数字的相关差异”[6]144。
通过技术手段的运用,可以将政治系统运行过程演化为一种基于参数形态变化的模拟运行过程,即通过外界输入与系统输出之间的计算模型构建,达到对认识对象进行深入分析的目标。而这种基于计算机算法模拟方法的应用,已经广泛应用在包括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等社会科学领域,其重要价值在于运用在计算机中建构虚拟客体及其过程的方法,使得我们能够绕过实在世界的现象而直接通过对替代算法的研究来分析和认识客体对象的本质特征。但是传统意义上政治学方法对于政治现象分析还局限于基于逻辑推理的抽象理论模型构建阶段,对于政治系统运行规律的模型化分析还仅限于其表征和解释功能,实验政治学的理论体系与实践探索依然处于起步阶段。正如技术哲学思想所强调认为,“数字化研究(digital studies)——数字化研究不是简单的数字化人本主义,而是一种面向所有知识的新范式”[10]110。与自然科学实验性相比,人文科学的研究对象获得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研究主体往往不可分离。具体到实验政治学而言,基于实验的干预性作用机理,如果实验过程对每一个政治行为主体行为施加外部作用影响到主体的行为选择,将导致种种干预方法对系统运行造成负面性影响,这与实验科学的基本原理背道而驰。“理性的本质是计算构建,计算是存在的数字化和量化”[13]35,在计算模型所构筑的数据形态中,通过变量分析方法进行政治系统运行状态的分析和解读,使得政治学研究能够采取实验性的方式追踪政治系统要素与环境相互作用关系,从而为构建实验政治学研究方法体系提供了技术可能性。“技术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位置远远不仅仅是计算思维”[16],基于数字技术发展,在数字空间中社会关系可以建立在以“比特”为载体的数字化信息的生产、存储、传递、交换和控制的基础之上的,基于生物计算遗传算法、演化策略、演化规划和遗传程序等试验政治学方法在决策制定、社会治理等领域正在发挥着巨大作用。目前,利用生物运行算法,通过计算来获得政治行为模拟的方法已经在决策机器学习、政治行为过程控制和政治系统工程优化等许多方面取得了诸多成功应用,这也为政治学方法论的深入研究提出了新的课题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