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心化、去具身化与共同体建构
——后人文主义语境下的《克拉拉与太阳》

2022-02-03 17:10谷野平管云霞
理论界 2022年4期
关键词:黑一雄克拉拉人文主义

谷野平 管云霞

一、科幻小说与后人文主义

当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独立判断能力、出色的模仿能力、卓越的共情能力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出现在人类的世界中,人类因理性和道德而生发的优越感还复存在吗?当机器人的发展趋于完备,它们能够代替人类吗?在后人类时代,人与机器的未来命运究竟如何?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最新出版的小说《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2021),通过建构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后人类社会,站在关怀人类未来命运的角度,对以上问题作出了回答。石黑一雄本人并不是一个传统的科幻小说家,但在人工智能、纳米技术、基因工程、认知科学飞速发展的情况下,科幻小说是最能表达有关未来的人文关怀的方式,它是关于未来的想象,是文明的预警者,是“所有文学体裁中最‘后人类主义’的,它通过科学和技术来处理对人类的定义,从而解释‘我们的技术文化状况’”。〔1〕基于此,石黑一雄创作了一部富有远见与想象力的科幻佳作,在后人文主义观照下,阐明人与非人的生存境遇。

后人文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思潮,其发展开端可以追溯到20世纪末,伴随着“后现代主义”对人的概念的激进解构而产生。后现代文学评论家伊哈布· 哈桑(Ihab Hassan)在《作为行动者的普罗米修斯:走向后人类文化》(Prometheus as Performer:Toward a Posthumanist Culture, 1977)一书中首次提到了后人文主义的概念,并在《后现代转向》(The Postmodern Turn,1987)中将其细化。哈桑称:“我看到了许多其他人也看到过的一种模式:西方世界存在一种巨大的修正意志,种种不确定的/重新确定的符码、规范、程序、信仰——暗示着后人文主义。”〔2〕从哈桑的评论中可以得出,后人文主义是一种对人文主义局限进行修正的思想,批判以人为中心的主客二分法,主张重置人与他者的关系,倡导更具开放性、包容性的人的概念。哈桑的后人文主义理念在安迪·米亚(Andy Miah)的作品中也得到了响应,米亚在其文章《后人文主义的批判性 历 史》 (ACriticalHistoryof Posthumanism)中谈道,“后人文主义的批评的一个关键前提是它对人类是自然秩序中优越物种的批评”,〔3〕在这个基础上,“后人文主义的‘后’,并不一定意味着以某种生物学的方式或进化的方式超越人类,其起点应该是人类中心化的世界观所忽略的东西”。〔4〕综合哈桑与米亚的思想,后人文主义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两个关键的领域:其一是对长期占据主导思想的、人类优越性地位的纠正;其二是重新探讨人类中心化所忽略的内容,即人与非人的存在关系问题。这两个批评的立足点,与石黑一雄新作中所展现的后人类思想高度契合。在《克拉拉与太阳》里,石黑一雄预设了人与非人在后人类时代的生存境遇及发展前景,通过展现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所具备的诸多人类特质,模糊了人机界限,阐明人类并不优于人工智能机器人,实现了去人类中心化;同时,他也没有陷入技术中心论的怪圈,秉持客观冷静的态度,对技术本体论过度神化技术的作用、倡导以技术外壳取代人类生物学载体的情况进行反思,批判了去人类具身化的激进想法;在面对日益严峻的环境问题上,石黑一雄转变了以往科幻作品中乐于呈现的、人与非人之间非此即彼的竞争模式,将人与非人置于平等的位置,阐明他们是拥有共同未来的命运共同体。目前国内外对这本小说的研究多以书评的形式出现,尚无研究性论文,因此,本文从后人文主义的视角对该小说展开研究,从人类优越性的丧失来探讨小说中体现的去人类中心化;从技术本体论的弊端来批判去人类具身化;最后从人与非人共同面对的环境危机,思考人与非人命运共同体的建构,为未来社会人与非人的相处提供借鉴。

二、去人类中心化——人并非万物的尺度

自古希腊时代的哲学家普罗塔哥拉宣称“人是万物的尺度”开始,人类作为世界中心的地位便得以确立,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对人文主义的发展,人的优越性、主导性地位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人文主义成为依赖人与非人之间的绝对差异的霸权信仰体系。但自20 世纪50 年代开始,随着控制论的发展,以纳米技术、信息技术、基因工程、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科学技术日益深入人类生活,人类对世界的认知范围延至从前陌生的领域,其局限性及自大性在更广阔的世界映照下相形见绌,作为人文主义核心立场的人类中心性地位也受到了广泛的挑战。正如尼采所说:“只有人类,及它的所有者和创造者将它看得如此重要,好像世界围绕着它旋转一样。但如果我们能和蚊子交流,那么就会发现它以同样的自负飘浮在空中,感觉自己是世界的飞行中心。”〔5〕在尼采看来,人类中心性不过是脱离他者的自我想象而已,具有不成熟的局限,这也是人文主义思想的弊端。而后人文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思潮,“通过把人类降回到许多自然物种之一而与经典人文主义不同,从而拒绝了基于以人类为中心统治的任何要求”。〔6〕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当下,后人文主义对人类的看法更符合人类当下的处境,更能帮助人类找准自身的定位,摆脱虚假自大的自我想象,正确处理与他者的关系,为后人类时代的到来提供了理论指导。《克拉拉与太阳》中,石黑一雄通过将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在理性、道德上与人类进行比较,表明思维能力与高尚道德并非人类所独有,撼动了人类长期以来的自我优越感,实现了去人类中心化。

“我思故我在”,思维或理性的力量使人类摆脱动物性本能,从而创建社会、制定法律、宣扬道德、书写历史,开创了一种自然界原本不存在的生活方式,并长久地保存下来。因此,人类以理性标榜自身,度量万物,为他者划分等级,享受理性带来的优越感和万物中心的错觉。但倘若有一天,机器人也拥有自主思维能力,人类还能如此骄傲地审视他者吗?在石黑一雄对未来的设想中,机器人同样可以拥有理性,并且丝毫不逊于人类。克拉拉作为机器人,有独立的思考能力、细致的观察能力,并且能够根据当下的情况作出恰当的选择,她在思维上的卓越表现,也得到了人类的肯定。乔西与里克青梅竹马,二者兴趣相近,心思相通。但乔西家境优越,生活富足,而里克则由单亲母亲海伦独自抚养,家境贫寒。克拉拉在海伦的要求下,承担了为里克辅导功课的角色,以帮助他顺利进入大学。海伦非常笃信克拉拉的思维能力,她对克拉拉说:“那些教科书对你来说肯定就像儿戏一样简单。”〔7〕从海伦对克拉拉学术能力的信任,可以看出机器人的发展已经进入相对完备的阶段,他们非但不需要人类的指点,反而已经可以在学术方面指导人类,人类长期标榜的基于理性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他们因此感到恐慌,这种恐慌从一个侧面证实了人类对于自身的不自信,也表明了人类开始从人类中心主义的假象中苏醒,重新思考自身在世界中的定位。石黑一雄意在阐明,对于未来未知的世界,人类要保持谦逊的态度,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定式,以更谦卑、更开放、更平等的态度对待万物。

然而,机器人不仅能拥有同人类一样出色的思维,他们在道德上也有突出的表现。倘若说,人类将理性看作与生俱来的、专属于人类的独特品质,那么道德则是其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发展起来的、人们共同生活的行为准则。它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习得的,依赖人们的社会积累,脱离了人类社群便无处寻觅,所以人类因德行而自傲。但克拉拉却很快便掌握了这项品质,并将其完美履行。作为儿童玩伴的机器人,克拉拉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使命便是陪伴购买她的那位“买主”。严格意义上说,克拉拉在商店里时,只能算作一件没有选择权的商品,商品是无所谓情感与道德的,它的追求只在于完成自己的使用价值。但克拉拉模糊了商品与人类的边界,同人类相似,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期待与坚持,并放弃个体利益,严格遵守与他人的约定,胜过了部分人类的品性。克拉拉进入商店橱窗的第四天遇到了小女孩乔西,乔西当天没有直接买走她,而是承诺:“我这会儿得走了,但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不会走的,对吧?”〔8〕克拉拉点头允诺,将乔西的话当作必须遵守的约定,即便这个约定意味着在乔西到来之前,她要放弃被其他孩子选择的机会,放弃实现作为商品的价值。就连商店的经理都来告诫她:“孩子们总是在许诺,他们来到窗前,许诺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许诺会回来,求你不要让别人把你领走,这种事情一直在发生。但十有八九,那个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9〕尽管知晓了人类言语的不确定性,明白言语和行为并不完全对等,克拉拉依然选择遵守与乔西之间的约定,坚守诚信的道德底线,执着于等待乔西的到来,并为此拒绝了之后选择她的孩子。

在石黑一雄看来,人类所标榜的引以为傲的理性、道德等特征,并不是人类独有的,不足以且更不应该成为人类与他者划分界限的条件。石黑一雄站在后人文主义的立场上,通过赋予机器人以思维和道德特质,对人类中心化立场、人类的自大想象进行了批判、告诫与警示,并消解了人与非人之间的界限,打破了长久以来的以人为中心的主客二分法思维。同时,顺应后人文主义理念,“为我们更好地反思和批判历史上各种人文主义的局限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切口,也可以让我们警惕人类发展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风险、危机,为我们更大地实现人类的自由和走向一个光明的未来提供更加有力的帮助”。〔10〕

三、去人类具身化——工具不能取代身体

随着科技的发展,后人文主义逐渐成为“一种以神经科学、神经药理学、人工智能、纳米技术、太空技术和因特网之类的各种科学技术为基础的理性哲学与价值体系的结合体”。〔11〕科技的发展速度超出了人的想象,但当机器发展的完备程度达到一定阶段,机器就能替代人类了吗?人类从此就“过时”了吗?德国哲学家京特·安德斯(Günther Anders)怀着这样的疑问,创作了同名著作 《 过时的人》 (Die Antiquiertheit des Menschen)。在书中,他将机器的优越性比作“普罗米修斯的羞愧”,意在阐明后人类时代,相比于机器,人类脆弱的肉身已经成为自身进步的阻碍,因为他会生病、会衰老、会死亡。因此,以技术手段弥补人类局限,以技术进化取代人的自然进化,以机器载体取代人类肉身,成为技术本体论者的狂热构想。诚然,这种构想从反思人类自身局限性出发,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展望科学技术发展前景时,的确要摆脱人类中心主义,这样更有助于脱离人类自大的认知,预见后人类社会可能存在的危机。但是,去人类中心主义的根本目的,是寻求物种间的和谐共处,而非盲目追随其他种类中心论。因为“基因修复,如信息技术、机器人技术、生物和神经科学等多种技术的融合……将从根本上、不可逆转地改变被‘人类’的生命形式”。〔12〕对人文主义的修正并不意味着反人类,拥抱技术的发展并不意味着没有底线。人类的生理局限是人类生活的根据,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石黑一雄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回应了技术本体论者所提出的去人类具身化的激进设想,通过在乔西身上进行去具身化的应用,表明基因优化会造成阶级固化,以及以机器替代人类肉身存在的伦理困境,矫正了技术本体论者的极端尝试。

首先,基因工程带来严重的阶级分化,使底层阶级的群众难以改变命运。小说中,基因优化被称为“提升”,但是这种“提升”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条件获得,集中于少数优越家庭出身的孩子。当接受“提升”成为资产阶级一项特权的同时,大多数学校也相应改变入学标准,只接收被“提升”过的学生。基因的优化从此变相等同于教育资格,平等地接受教育成为奢侈。里克便是因为基因优化而无法入学的受害者之一。里克虽家境贫寒,但他天资聪颖,具有很强的操作能力,能独立完成无人机的制作。他试着申请为数不多的招收他这类学生的阿特拉斯·布鲁金斯大学。尽管他已经足够优秀,但万斯老师却对他说:“校门外面有许多有天赋的孩子,他们就像你一样,出于经济原因或其他方面的理由,从未接受过AGE的提升……我们收到的申请数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接纳能力。”〔13〕里克因此被拒之校外,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尽管他的学习能力并不逊于乔西,但最终却走上与乔西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小说的最后,谈到与乔西的未来,里克说:“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们只能祝福彼此,各奔前程。要我进大学,去跟那些接受过提升的孩子们竞争,那是根本行不通的。”〔14〕可见,基因优化改变的不仅仅是基因,更是一个孩子未来生活的图景。基因优化表面上提升了智力的上限,实则造成了阶级的固化,底层出身的孩子将永远失去改变命运的机会。石黑一雄以里克的例子为人类敲响警钟,这种技术倘若不加管控放任其发展,那么在未来,经济实力将完全等同于教育的权利,阶级的鸿沟与壁垒将更难跨越,必然阻碍后现代人类的自由发展与追求。

此外,基因优化存在的死亡危险也引发了对去人类具身性的尝试。“具身性是讨论后人类主体所不可回避的维度,主要在狭义赛博格(人机复合体)和赛博空间(虚拟主体)两个面向展开。以人机复合体存在的赛博格消解了生物学身体的整体性,使身体可以局部不在场(如人机复合体)或进行整体的机械化置换(如智能机器人);虚拟主体则消解了主体/身份的物理形式,使生物学身体可以完全地缺席。”〔15〕《克拉拉与太阳》讨论了整体的机械化置换层面上的去具身性,聚焦于那个古老的问题——机器能取代人类吗?在石黑一雄看来,显然是不能的。小说中,乔西因为基因优化,身体变得很差,据医生的观察命不久矣,而克拉拉作为人工智能机器人,观察能力、模仿能力、共情能力都很出色,所以乔西母亲在悲痛的情境下,生发了一旦乔西离世,便由克拉拉替代她这种想法。她要求克拉拉学习乔西的语言、动作、神态、思想,甚至乔西的内心,同时她也制造了同乔西外表一模一样的躯壳,希望由克拉拉披上,实现去人类具身化。但乔西的父亲并不赞同这个做法,他认为“人心”,是使人类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它很复杂,神秘,内藏于身体之中,永远无法被模仿。而“人心”之所以不可替代,是因为“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16〕这个特别的东西,是人类情感网络里他人给予这个独特个体的思念。无论多么精确复制的AI 机器人,也无法像人类本身那样,激起他人同样的感情。就如同无论克拉拉如何完美地复制了乔西,在乔西父母、里克等人眼中,这个复制出来的个体都不能唤醒他们曾经给予乔西的爱。所以,人类所拥有的亲情、友情、爱情等情感,是以个体的具身性为出发点,也同样以个体的具身性为终结,无论技术如何发达,去人类具身性都具有无法弥补的情感上的伦理困境。

石黑一雄利用人心所蕴含的群体情感来表明对去人类具身化的批判,表明技术永远无法取代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体,因为人的特别之处不在个体本身,而在所爱的人心里,人类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情感而特别,是爱他的人们赋予了他存在的意义。所以,身处后人类时代,人类不必惧怕被取代,因为人类本身不可取代。

四、人与非人共同体建设

人文主义者所倡导的人类中心主义与技术本体论者所推崇的技术中心主义,都存在走向极端的倾向,因此,后人文主义者在反思二者局限性的基础上,提出了物种之间和谐共处的理念,即建构人与非人命运共同体。“‘共同体’(Community)一词源于拉丁文communis,原义为‘共同的’(common)”,〔17〕人与非人的共同体,既享有共同的权利,也承担共同的义务,是基于对目前自然状况的评估和对未来社会前景的展望提出的。当下,日益恶化的自然环境,如空气污染、水质下降、植被破坏等,证实任何物种在地球上都不能独善其身,人与非人从自然中获得相似的恩惠,也面对同等的挑战,由此触发了人与非人之间的调节过程,促使人类重新设想与他者的关系。物种之间寻求差异与对立,并不是解决未来生存危机的理智选择,人与非人必须联合起来,结成命运共同体,和谐共存,积极应对共同的危机,这才是后人文主义对人文主义进行反思的意义所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太阳”的滋养与“库廷斯”机器带来的污染,代表着人与非人的共同追求以及共同责任。太阳的滋养普照万物,并不有所针对或指定,也无所排除或驱逐,它给予万物的能量没有物种上的差别,同样,污染造成的伤害也不会因为物种的不同而有所保留。对于处于同样环境的人与非人来说,他们都是自然环境中的客体,拥有共同的责任与使命。以克拉拉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与乔西所代表的人类,同生存于一个自然环境,他们对环境享受着无差别的权利并需付出同样的关怀,在这个休戚与共的层面上,成为命运共同体。

首先,人与非人同处于一片蓝天下,享受共同的环境滋养。太阳作为自然的代表,其重要作用贯穿了整篇小说,它既是人工智能机器人的生命支撑,也是人类的生存倚仗,一方面表征了当下的自然环境,另一方面又预设了物种的共同未来。太阳是神圣且仁慈的,它包容万物,给予世界无差别的温暖与能量,乔西与克拉拉,作为人与非人的代表,都在太阳的关照下才能继续生存。当克拉拉还在商店中时,她每天期待着太阳的到来,渴望获得它的温暖,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因为这是她生存的唯一能量来源,脱离阳光意味着死亡,所以她对太阳始终怀有虔诚、尊敬、感激的态度。而太阳所具有的延续生命的力量,也拯救了生死边缘的乔西,病榻上的乔西,正是在太阳的强烈照耀与安抚下,才重新恢复了活力。所以,既然自然面前人与非人是平等的,那么尊重自然、保护自然是所有物种的共同利益。

除此之外,处于共同体之内的人与非人面临着同样的环境危机。这个危机在小说中集中表现为库廷斯机器造成的污染,这种污染能造成空气的能见度下降,同时阻断了阳光的照射,对人类与机器人都有极其严重的危害。克拉拉说:“在污染持续了四天后,我还是感觉到自己在渐渐衰弱。”〔18〕对于她这种依靠太阳能量生存的机器人来说,失去阳光的打击是致命的,并且在污染期间,乔西也不曾出现在商店里,由此可以推断,阳光的缺失,也加重了乔西的病情。环境污染是人与非人共同面临的生存困境,在这种情况下,人类要摆脱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局限,因为在这种价值观的引导下,人类活动对自然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所以,人类要重视人类中心主义所忽略的他者,重视非人类的利益,摆脱自然征服者的角色,以平等的姿态去面对万物,构建人与自然、人与机器人的命运共同体,这才是社会和谐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克拉拉作为机器,对保护环境作出了自己的努力,她牺牲自身除掉了一台库廷斯机器,减少污染的同时,为乔西换来了健康,而克拉拉的善举,也换来了人类的珍重。在克拉拉拯救了乔西之后,乔西母亲也将克拉拉当作亲人来对待,不再单纯地将她作为冰冷的机器、孩子的玩伴。卡帕尔迪先生提出要拆解克拉拉,来探究机器人为何如此了不起的时候,被乔西母亲严词拒绝,她声称,“别碰我们的克拉拉,让她安安静静地慢慢凋零吧”。〔19〕由此看出,人类与非人在共同体内是可以和谐相处的,他们可以相互成全和相互保护。克拉拉将乔西视为亲人,极力护佑她周全,乔西一家也没有将克拉拉视作机器,而是有感情、有思想的家人。他们在共同应对污染的同时,也更了解对方,建立了更亲密的关系,成为命运与共的共同体。

在后人类社会,尽管人与非人仍然存在生物学上的差异,但二者之间的界限已逐渐模糊,并且人与非人都生活在自然的怀抱内,任何试图打破自然平衡的物种,终究会受到自然的惩罚。对于当下已经形成的生态危机,人类应该减少物种对立,平等地看待他者,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构建人与非人的命运共同体,如此才是实现可持续发展的良策。

五、结语

人类并不优于非人,机器并不能取代人类,人与非人的未来走向是建立命运共同体。在人类向后人类迈进的历史节点,在人文主义者的人类中心化思想与技术本体论者的技术中心化理论各执一词的时候,石黑一雄从对未来社会的关怀出发,创作了《克拉拉与太阳》这部小说,引导人们理智、平等地看待人机关系,构建和谐的后人类社会,并警惕人类中心主义的自大倾向,防止陷入技术中心主义的泥沼,传达了对人类的未来命运的关怀与劝诫,呼吁人们对人类现状进行反思与重建。正如海耶斯所期许的那样,“如果我的噩梦是把身体当作时尚附属品而不是存在之根基的后人类文化,那么我的美梦就是拥抱信息技术的可能性但不被无限制的权力和离身化的不朽所诱惑的后人类文化,必须认识到有限性是人类的处境并为之欢欣,要理解人类生活根植于极其复杂的物质世界,我们的持续生存即依赖于此”。〔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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