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从学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106)
“知耻而后勇”“哀兵必胜”之类的说法,表明古人早已注意到了屈辱、失败等负面经验在个人身份建构和共同体意识形成中的积极作用。19世纪中后期以来,近代中国以“被迫现代化”的特殊形式,汇入了世界性的现代性进程,开始了对“西方”主导的“异族的物质文明、整体模式乃至文化价值的模仿和接受”[1],也开始了中国知识分子痛苦而充满了悖论、充满了矛盾的现代性认同,给20世纪中国带来了复杂而深远的影响①。相关的研究也对此有过专门而深入的探讨②。本文想要进一步具体探讨的是:“把忧郁与悲哀,看成一种力”,一种“扫荡这整个古老的世界”的积极力量的艾青[2]43,如何在中国“被迫现代化”的特殊历史语境中,从他遭受到的屈辱、失败等切身经验出发,最终形成了他独特的国家认同,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
正如安东尼·吉登斯所说,现代性包含了“脱域”(dis-embedding)和“再嵌入”(re-embedding)两个互相关联的侧面[3]。前者意味着从切身性的、具体的传统生活秩序中脱离出来的非连续性断裂,后者意味着在前者的基础上,转而以抽象的符号系统为根基,建立起一整套不同于传统的社会生活新秩序。在理想情境——是否存在则是另一回事——或者说所谓“主动现代化”的历史语境中,“再嵌入”崭新的美好生活新秩序的期待和想象,才是推动个人挣脱眼前切身性的生活世界,建构现代性认同的动力源泉。但中国社会“被迫现代化”的历史语境,却让艾青一开始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不管事后看来是推动了历史进步的“现代化”,还是总体上阻碍了历史发展的“殖民化”,都改变不了艾青最初遭遇到的历史事实。当他开始用自己的眼睛来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中国社会已经被世界性的现代化进程撕裂了。率先加入这个历史进程的区域变成了“城市”,变成了“先进的”城市文明,与之相对的乡村社会则变成了“落后的”存在。这些不仅在空间位置上往往和前现代城镇所在地相重合,而且在形态上似乎也只是旧有城镇空间的简单扩展的现代性城市,“根据几乎完全不同于旧有的将前现代城市从早期的乡村中分离出来的原则”对相关元素进行了系统性的重新组织[3]6,割裂了古代中国社会的整体性,把传统的乡村变成了被侵蚀和被凌辱的“内部的他者”。艾青最早的身份自觉,就来源于“先进的”城市对“落后的”乡村的侵蚀。
对艾青来说,这种侵蚀既是经济的,也是文化的。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根基,通过对人口、生产资料、生活空间的高度集中和重新组织而建立起来的现代城市,首先以“先进的”生产方式,构成了对乡村的经济剥夺。1940年代写下的《村庄》,愤怒地描述诗人早年遭遇到的这种不平等的经济关系,他说:
连傻子也知道那些大都市是一群吸血鬼——/他们吞蚀着:钢材,木材,食粮,燃料/和成千成万的劳动者的健康;/千万个村庄从千万条路向他们输送给养……
我们所饲养的家畜被装进了罐头;/每天积蓄下来的鸡蛋被做成了饼干;/我们采集的水果,收割的大豆和小麦,/从来不会在我们家里停留太久;/还有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借了路费出发,/一年年过去,不再有回家的消息;/只让那些愚蠢和衰老的人们,/像乌桕树一样守住那村庄。[4]555
资本主义不仅发明了新的生产方式,而且发明了一整套相应的观念体系。在这套观念体系中,“先进的”城市文明不仅牢牢占据了“生产—分配”食物链顶端,更在直线式的进化论时间轴上牢牢占据了“情感—价值”等级链的顶端,以居高临下的“情感—价值”优势,瓦解了古老的乡村文明,让后者陷入了被侵蚀和凌辱的“落后的”精神陷阱。作为“农人的后裔”(《北方》),艾青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种“被迫现代化”的精神陷阱。仍然是在回顾性的《村庄》里,艾青坦率地承认,并尖锐地批判这种心理和精神层面的不平等关系,说:
我是一个滨海省份的村庄的居民,/自从我看见了都市的风景画片,/我就不再爱那鄙陋的村庄了,/十五岁起我开始在都市里流浪,/有时坐在小酒店里想起我的村庄,/我的心就引起了无尽的哀怜,/那些都市大街上的每一幢房子,/都要比我那整个的村庄值钱啊……/还有那些珠宝铺,那些大商场,/那些国货陈列所,/人们在里面兜一个圈子/也比在家乡过一生要有意思,/假若他不是一只松鼠/决不会回到那可怜的村庄。/我知道这是不公平的,背义的,/人们厌弃他们的村庄/像浪子抛开他善良的妻子,/宁愿用真诚去换取那些/卖淫妇的媚笑与谎话,/到头了两手插在口袋里踟蹰在街边。[4]554-555
不必站在今天的高度,也不必考虑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艾青已经到了延安的特殊语境,即便从当年的社会科学常识出发,也不难看出《乡村》的批判性叙述里包含着的偏颇。但诗人不是社会科学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权利,而且必然只能从他的切身遭遇和相应的感受出发来面对世界③。面对自己遭遇的被侵蚀和被凌辱的不平等关系,作为“地主的儿子”(《大堰河——我的保姆》),艾青理所当然地背叛了血缘的“自然关系”,踏上了反抗这种不平等关系的历史道路。诗人在《少年行》里回顾自己早年的精神历程,说:
像是一只散着香气的独木船,/离开一个小小的荒岛;/一个热情而忧郁的少年,/离开了他的小小的村庄。
我不喜欢那个村庄——/它像一株榕树似的平凡,/也像一头水牛似的愚笨,/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
而且那些比我愚蠢的人们嘲笑我,/我一句话不说心里藏着一个愿望,/我要到外面去比他们见识更多些,/我要走得很远——梦里也没有见过的地方:
那边要比这里好得多好得多,/人们过着神仙似的生活;/听不见要把心都舂碎的舂臼的声音,/看不见讨厌的和尚和巫女的脸。[4]522-523
但悖论和陷阱就在这里。这种为了“到外面比他们见识得更多”而“要走得很远”的反抗,其实并没摆脱,反而更深地陷入了“被迫现代化”的精神陷阱。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说得很清楚:
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正象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5]255
近代中国“被迫现代化”之后形成的城市—乡村不平等关系本身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结构,而是从资本主义主导的世界性的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西方”不平等关系里派生出来的,是对后者进行复制和简单再生产的历史结果。在这种情形之下,“热情而忧郁”地比“那些比我愚蠢的人”走得更远的结果,是让艾青更深地卷入了资本主义的“情感—价值”等级链,陷入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东方从属于西方”的更广大、也更复杂的精神困境。作为来自东方殖民地的“人之子”,艾青曾在《马赛》里这样描述巴黎三年里被侵蚀的屈辱经验时说:
海岸的码头上,/堆货栈/和转运公司/和大商场的广告,/强硬的屹立着/像林间的盗/等待着及时而来的财物。/那大邮轮/就以熟识的眼对看着它们/并且彼此相理解地喧谈。/若说它们之间的/震响的/冗长的言语/是以钢铁和矿石的词句的,/那起重机和搬运车/就是它们的奇怪的嘴。/这大邮轮啊/世界上最堂皇的绑匪!/几年前/我在它的肚子里/就当一条米虫般带到此地来时,/已看到了/它的大肚子的可怕的容量。/它的饕餐的鲸吞/能使东方的丰饶的土地/遭难得/比经了蝗虫的打击和旱灾/还要广大,深邃而不可救援!/半个世纪以来/已使得几个民族在它们的史页上/涂满了污血和耻辱的泪……/而我——/这颓败的少年啊,/就是那些民族当中/几万万里的一员![4]45-46
在童年的村庄里,艾青遭到的是城市对乡村的“侵蚀”。在巴黎,艾青遭到的是西方对东方的“侵蚀”。形式和样态变了,但“先进的”的西方现代文明发明出来的“情感—价值”等级链,却依然如故。唯一的变化是:作为阶段性完成形式的结果,这种不平等关系披上科学和文明的外衣,掩盖了它原初的罪恶,把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堂皇的绑匪”,变成了现代文明本身,把中国“被迫现代化”的历史困境,转化成为了“追寻现代性”的主动探索。
置身于阶段性的历史开端,而不是置身于阶段性的完成形式中的艾青,没有看到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乡村生活的愚昧状态”的结果,只是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结果的前置性历史形态。那就是广大的中国乡村的愚昧、破败和封闭:
而寒冷与饥饿,/愚蠢与迷信啊,/就在那些小屋里/坚强地盘踞着……[4]314
以及中国农民亘古以来的悲哀命运: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啊!/人们走着,走着,/向着不同的方向,/却好像永远被同一的影子引导着,/结束在同一的命运里;/在无休止的劳困与饥寒的面前/等待着的是灾难、疾病与死亡——/彷徨在旷野上的人们/谁曾有过快活呢?
(《旷野》)[4]311-312
但就像背叛了以自然血缘关系为根据的“地主的儿子”身份,转而认同了“大堰河的儿子”身份一样(《大堰河——我的保姆》),艾青之为艾青的宝贵而特殊的诗学品质,就在于面对中国社会内部的“城市—乡村”,和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西方—中国”两大生存领域里反复遭遇到的侵蚀和凌辱的时候,都选择了站在被侵蚀者的立场上,把个人的屈辱经验变成了一种积极的反抗性力量。在1940年7月写下的另一首同名诗作《旷野》里,诗人直面中国乡村亘古以来就“喘息在/贫穷与劳苦的重轭下”的悲惨宿命,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为了叛逆命运的摆布,/我也曾离弃了衰败了的乡村,/如今又回来了。/何必隐瞒呢——/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看我寂寞地走过山坡,/缓慢地困苦地移着脚步,/多么像一头疲乏的水牛啊[4]438-439
在无数次的逃避和背叛背后,始终屹立着不变的被侵蚀和被凌侮的“地之子”的形象。艾青最初的出发点和最后的归宿,都在这里。
一个人既可以通过张扬自我意识,或者如通常所说的高扬主体性精神,在征服自然、控制他者的高歌猛进中,也可以通过勇敢地选择和承受被给定的命运,在受难与承担中来寻求自我肯定,获得相应的身份认同。相对于我们熟悉的现代性精神来说,后者是一种更为古老,也更为深厚而广阔的认同伦理。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是在承受苦难和不公正的命运中来肯定个体生命的意义的。艾青对被侵蚀和被凌侮的“地之子”身份的选择和担当,就发生在这种古老而深厚的人类精神土壤里。
《秋晨》《矮小的松木林》等作品,都曾反复书写过这种受难型认同对诗人的魅惑。著名诗篇《我爱这土地》,同样也是这种受难型认同的产物。通过对“被暴风雨打击着的土地”,和“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站在一起的认同,艾青获得了与被侵蚀和被凌侮者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暴风雨的无情打击的受难感和献祭感。对“卑微的,没有人注意的小小的乡村”(《献给乡村的诗》)的关注和感激,同样也是这种认同机制的产物。
全面抗战爆发后,这种从近代中国社会内部的“城市—乡村”不平等关系,和世界性的现代性进程中的“西方—中国”不平等关系两者的叠加中孕育出来的受难型认同机制,又顺理成章地促成了诗人对“受难的中国”“悲哀的国土”的认同。在著名的《北方》里,在受难型认同机制的作用之下,不是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也不是什么未来的光明前景,而是无尽的荒凉、贫穷和困难交织而成的“悲哀的北国”,反过来激发了诗人那样强烈而深厚,那样执拗而坚不可摧的爱国主义感情: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一片无垠的荒漠/也引起了我的崇敬/——我看见/我们的祖先/带领了羊群/吹着笳笛/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我们踏着的/古老松软的黄土层里/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几千年了/他们曾在这里/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他们为保卫土地,/从不曾屈辱过一次,/他们死了/把土地遗留给我们——/我爱这悲哀的国土,/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与宽阔的姿态,/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永远不会灭亡;/我爱这悲哀的国土,/古老的国土/——这国土/养育了为我所爱的/世界上最艰辛/与最古老的种族。[4]175-176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也同样以这种隐秘而古老的受难型认同机制为根基,表达了诗人在和寒冷而悲哀的“中国的土地”一起受难,一起在承受命运的狂暴打击中油然而生的崇高感。孤独的个体生命,在主动选择的受难中,和广大的、抽象的中国共同组成了休戚相关的命运共同体。有限的、孤独的个体生命通过承受民族国家的苦难而获得了崇高价值,抽象的、宏大的民族国家则因为个人的受难而获得了带着体温的亲切感,变成了个人可以触摸到的切身性存在。
与高扬主体性精神、通过对他者的征服和控制建立起来的扩张性认同不一样的是,艾青的受难型认同虽然源于,同时也包含了反抗不公正、不合理的世界秩序的积极因素,但由于这种反抗的前提乃是对命运、对苦难的承受,反抗者本身就已经通过对世界和命运的承受,预先把自己植入他所要反抗的世界之整体性当中,所以,这种反抗也就不可避免地与诗人对同一个世界的承受,以及这种承受的魅惑交织在一起,而形成了艾青独特的诗学品质。
《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艾青的成名作,也是诗人第一部诗集的名字,因而也可以看作是诗人最早的自我命名和形象建构。作品以“地主的儿子”和“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的双重身份,把诅咒和赞美杂糅在一起,展示了诗人复杂的精神世界。作为“大堰河的儿子”,艾青献给大堰河的是一首深情而朴素的赞美诗,喊出了对“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但换个角度看,无论“地主的儿子”,还是“大堰河的儿子”,乃至大堰河本人,实际上都是中国乡土社会内部的“地之子”。虽然有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分,但更有“地之子”的共同身份。从这个共同身份出发,才能理解大堰河为什么会以“不公道的世界”及其命运的承受者的身份,赢得了诗人深情而朴素的赞美。
所以,诗人虽然背叛了“地主的儿子”的身份,勇敢地向着造就了大堰河“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与“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的乡村,大声喊出了对“不公道的世界的诅咒”,但“在经历了长长的漂泊回到故土时”,也在同一首诗里,对同一片土地,献出了自己深情的赞美: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4]28
背叛和诅咒背后,隐含着“地之子”更隐秘,也更深邃而复杂的依恋与回归。艾青后来坦率地承认说,自己早年之所以一心想要“到一个远方的都市去”,离开养育自己的“可怜的田野”和“卑微的村庄”,“去孤独地漂泊,/去自由地流浪”(《我的父亲》),其实是为了最终的回归:
再见呵,我贫穷的村庄,/我的老母狗,也快回去吧!/双尖山保佑你们平安无恙④,/等我也老了,我再回来和你们一起。[4]523
法国留学期间的经历和遭遇,不是改变,而是进一步强化了这种以依恋和回归为最终目标的背叛与诅咒。《巴黎》确实对给自己带来了无数的屈辱体验的巴黎发出了诅咒,称巴黎为“铁石心肠的生物”。但更大的篇幅,却在反复表达着对同一个巴黎深深的热爱和依恋,表达着再次回到这个“患了歇斯底里的美丽的妓女”怀抱之中的强悍决心:
巴黎,/我恨你像爱你似的坚强:/莫笑我将空垂着两臂/走上了懊丧的归途,/我还年轻!/而且//从生活之沙场上所溃败了的/决不只是我这孤单的一个!/——他们实在比为你所宠爱的/人数要多得可怕!/我们都要/在远离着你的地方/——经历些时日吧/以磨练我们的筋骨/等时间到了/就整饬队伍/兴兵而来!/那时啊/我们将是攻打你的先锋,/当克服了你时/我们将要/娱乐你/拥抱着你/要你在我们的臂上/癫笑歌唱!/巴黎,你——噫,/这淫荡的/淫荡的/妖艳的姑娘![4]40-41
如果说《巴黎》还因为有“公社的诞生”“攻打巴士底”等资产阶级革命的光荣传统,有丰富深厚的现代艺术传统而让艾青的热爱和依恋有了正当理由的话,《马赛》就完全不一样了。诗人清楚地看见了这样的事实:
在路边/无数商铺的前面/潜伏着/期待着/看不见的计谋,/和看不见的欺瞒……[4]42-43
也从借助现代社会科学的眼光,清楚地看见了马赛的真实面目:“掠夺和剥削的赃库”和“匪盗的故乡”。但所有这些,并没有妨碍诗人对这座“可怕的城市”深切的依恋和热爱:
马赛!/当我临走时/我高呼着你的名字!/而且我/以深深了解你的罪恶和秘密的眼,/依恋地/不忍舍地去看着你,[4]47
事实上,评论者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艾青这种把强有力的诅咒,和同样强有力的依恋杂糅在一起的奇特悖论、评论。胡风结合《芦笛》等作品,解释艾青在诅咒巴黎、马赛的同时,也“感到了恋爱”的原因说:“因为那里也有诗人波德莱尔,兰布,阿波里内。”他用通行历史主义的发展论,提出了对巴黎、马赛的依恋将会随着“作者的另一视角和心神的健旺”而从艾青的诗歌中“自然而然地消泯”的乐观预言[6],从而完全忽略了诗人独特的精神结构。
另一位理论家杜衡,也从《巴黎》《马赛》两首诗里,看到了同样的事实:
正在这个“男盗女娼”的欧罗巴的土地上,那大堰河的单纯的少年却开始把灵魂分开了两边。他诅咒,诚然,但他也赞美;他厌弃,诚然,但他也耽爱;一方面是渴望着毁灭的暴徒,一方面是虔诚的艺术的巡礼者;一方面带回来怨毒,同时却又悄悄地带回来了一只虽南面王不易的芦笛。
但和胡风不一样的是,他没有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分开来,放在线性时间轴的“发展论”中来解释。在他看来,这是艾青精神世界里的结构性冲突:
那两个艾青一个是暴乱的革命者,一个是耽美的艺术家,他们原先是一对携手同行的朋友,因为他们是从同一个地方出发的,那就是对世界的仇恨和轻蔑;但是,这一对朋友却到底要成为相互不能谅解,除非等到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两类人,而没有其他各色人等存在的时候,(就是说,没有了暴虐者,没有了掠夺者,没有了野心者的时候,)那才自然而然地会言归于好,并且发现了他们不但出发点相同,而且终极的归向也是一样。[7]
在杜衡看来,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结构性冲突,艾青也才成为了由“两个艾青”组成的风格独特的现代诗人。
杜衡这个说法,随即招致了左翼文艺界的反驳[8],艾青也曾一度讥之为“不可思议的理论”[9]。但在1941年写下的《强盗和诗人》里,艾青却用自己的语言,承认了杜衡当年那敏锐而深刻的洞见。诗人最初的出发点,的确就是那个“暴乱的革命者”:
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幻想:/为了人间的混乱和不平/我想到群山里做一个强盗
我要向剥削的人去抢劫/戮杀欺侮弱者的恶棍/抗议袒护富人的法律/和犯罪的人们交往[4]545
不幸的是,由于最终未能实现“做一个强盗”,“每天在仗义的冒险里高歌”的最初理想,“暴乱的革命者”艾青,被迫成为了“耽美的艺术家”艾青——也就是“诗人”艾青:
书籍毁去了我的健康/我终于爱上了流浪/让自己不安定的灵魂/彷徨在这陈腐的世界上[4]546
由此也就把“暴乱的革命者”精神,牢牢地刻在了诗人的灵魂深处,把艾青变成了永远仇恨着不公正的社会,永远向着不公正的社会开火的“强盗诗人”:
但愿“诗人”和“强盗”是朋友/当我已遗失了竹叶刀的时候/我要用这脱落了毛羽的鹅毛管/刺向旧世界丑恶的一切。[4]546
杜衡没有意识到的是,作为“强盗诗人”的艾青,追求的并不是和现实世界的妥协,获得统一与平衡。如果那样的话,艾青实际上也就成了历史主义“发展论”环节中的存在。“诗人”艾青的选择,乃是以受难者的姿态,承受“永远在挣扎的人间”(《那边》)的沉重命运,在永恒的不可克服的矛盾和冲突之中建立自己的生存世界。在《诗人论》里,艾青明确宣告说:
为了努力使艺术与生活之间取得统一与调和,诗人们常把自己搁置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像顺水的船与那反逆的风所作的抗御一样,使自己的生命在不安定与颠簸中前进……[2]92-93
如前所述,这种与被侵蚀、被凌侮的人类一起承受苦难命运的认同机制,也构成了艾青建构个人与民族国家同一性关系的基础,成为了他抗战初期影响巨大而深远的一系列爱国主义诗篇的情感生产机制。
在回顾自己抗战初期的创作活动的时候,艾青曾经这样写道: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我在沪杭路的车厢里,读着当天的报纸,看着窗外闪过的田野的明媚的风景,我写下了《复活的土地》——在这首诗里,我放上了一个解放战争的预言:
……我们曾经死了的大地
在明朗的天空下
已复活了!
——苦难也已成为记忆
在它温热的胸膛里
重新漩流着的
将是战斗者的血液。
是的,“将是战斗者的血液”:这话语在第二天就被证实了。芦沟桥的反抗的枪声叫出了全中国人民的复仇的欢快。
(《为了胜利——三年来创作的一个报告》)[2]119-120
撇开其中连诗人自己也觉得过于巧合的戏剧性色彩,从诗人如何理解民族抗战的角度来看,这里的叙述有着无可置疑的确切性:艾青把民族国家的命运内化为土地的命运,在以土地的敞开与遮蔽双重属性为基础的“受难—复活”的永恒轮回中,获得了对古老的中华民族在全面抗战中的必然命运的朴素信念。
在这种情形之下,“土地的受难”也就成了他抒写全面抗战初期的中国命运的基本模式。传诵一时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围绕着土地的寒冷这个带有浓厚的自然色彩中心意象,把作为“农人的后裔”的艾青个人“在时间的河流上”遭受到的侵蚀和中国遭受到的侵略联结在一起,把个人的受难与民族国家的命运联结在一起,化成了悠长而厚重的咏叹: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4]157
这种悠长而沉重的咏叹及其深厚的受难感,其实不仅仅是《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这首诗,同时也是整部诗集《北方》的情感基调和内在旋律。再放大点,也可以说是艾青全部爱国主义诗篇共同的情感基调和内在旋律。
对于一个在受难中感受自我和肯定自我价值的生命来说,个人的承受和担当的苦难越沉重,他也就越能够从中感受到个人的主体性力量。大地上的苦难和不幸有多沉重,承受这种苦难和不幸的艾青,就能感受到自己有多么刚强,多么深厚而博大。忧郁、悲哀等负面情感,因此在艾青这里获得了积极的力量。诗人这样写道:
把忧郁与悲哀,看成一种力!把弥漫在广大的土地上的渴望、不平、愤懑……集合拢来,浓密如乌云,沉重地移行在地面上……
伫望暴风雨来卷带了这一切,扫荡这整个古老的世界吧!
他虽然也为自己的忧郁找到了时代的根源,为之发出辩护说:
叫一个生活在这个年代的忠实的灵魂不忧郁,这有如叫一个辗转在泥色的梦里的农夫不忧郁,是一样的属于天真的一种奢望。[2]43
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没有他独特的受难型认同机制,作为外部因素的“这个年代”就不可能成为“浸透了诗人灵魂、永远摆脱不掉的忧郁”,成为“构成艾青诗歌艺术个性的基本要素之一”,艺术性地成为诗人的“艾青式”的忧郁[10]。
忧郁与悲哀成为一种积极的力量之后,弥漫在抗战初期的《北方》等诗篇里的悲哀情调,在艾青笔下也就有了它双重的功能。它是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苦难命运的直观写照,从古老的历史里绵延到现在,又因为现在的沉重而照亮了历史,让几千年的历史命运同样沉重地堆积在今天,惊心动魄地写出了民族的苦难、人类的苦难。另一方面,它又是中华民族在反抗和复仇中获得解放的力量源泉。苦难有多深重,它反弹出来的力量就有多巨大。就像在对苦难的承受中感受个人的强悍一样,不是什么积极乐观的情绪,也不是什么现实的历史根据,而是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来所承受的深重灾难,让艾青深切地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着的顽强而巨大的生命力,看见并毫无保留地认同了我们这个民族“永远不会灭亡”的未来。这是一种信念,所以无法也不可能从客观的社会历史事实得到保证。当年的社会历史事实,也无法为艾青这个信念提供保证。《北方》写于1938年2月。那是“抗战最艰苦、最绝望的年代里”,任一种基于客观事实的、“理性”的计算和估量,“都指向中国必败的结论,在任何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眼里,中华民族的反抗与牺牲都只能是无谓而徒劳的挣扎”[11],而不能得出“永远不会灭亡”的结论。
唯其如此,艾青从对苦难的勇敢承受与担当中生发出来的确信,才最恰切地诠释了认同的力量:不是简单地从属于既有的经验与事实,而是一种能够推动人类超越既有的经验和事实,创造应该有和可能有的历史空间的信念。这也是人类之为人类的命运标志。个体生命勇敢地承受着,也反抗着终有一死的生存论事实,由此而在大地上创造了自己的生存世界,把自己变成了命运的创造者,历史的创造者。
因为受难型主体把自己置入了他整体性世界内部,变成了苦难和命运的承受者,所以艾青从苦难和不幸中获得的肯定性力量,又必然和他所要反抗的世界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漩涡式的生存悖论。那就是:没有他所要反抗的苦难和不幸,诗人也就无法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和重量。1937年5月在“吴淞炮台湾”写下的《浪》这首诗里,这种悖论就通过对“残忍地折断桅杆/撕碎布帆”,永远和“航行者的悲惨故事”不可分割的“无理性的”海浪的感激,被揭示了出来:
而我却爱那白浪/——当它的泡沫溅到我的身上时/我曾起了被爱者的感激[4]140
这个结构性的内在悖论,迫使艾青把个人的受难感和献祭感推向极端,让一种独特的死亡意识悄然进入了诗人的笔下。对受难型主体来说,死亡既是受难,也是主体获得肯定性的积极力量的最高形式。艾青的《土地》《吹号者》《他死在第二次》《时代》等重要作品,都表达了这种独特的死亡意识。在“为川灾而作”的《死地》里,活着的人们在死亡的压迫之下聚集起来,汇聚成了一股可怕的毁灭性力量,撼动着不公正的社会秩序殿堂:
而那些活着的/他们聚拢了——/像黑色的旋风/从古以来没有比这更大的旋风/卷起了黑色的沙土/在流着光之溶液的天幕下/他们旋舞着愤怒,/旋舞着疯狂……[4]152
这是群体性的力量的聚集。而《他起来了》,则以同样的心理机制为基础,把作为个人反抗和复仇的力量源泉的死亡,推向了极端:
他起来了——/从几十年的屈辱里/从敌人为他掘好的深坑旁边
他的额上淋着血/他的胸上也淋着血/但他却笑着/——他从来不曾如此地笑过
他笑着/两眼前望且闪光/像在寻找/那给他倒地一击的敌人
他起来了/他起来/将比一切兽类更勇猛/又比一切人类更聪明
因为他必须如此/因为他/必须从敌人的死亡/夺回来自己的生存[4]155-156
从再也无法逃避的死亡里,从自己的和敌人的鲜血交织而成的血泊里,中华民族获得了反抗和复仇的力量。死亡的压迫有多重,反抗和复仇的力量就有多强。这个从死亡中,从血泊中站起来的“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准确、形象地刻画出了我们这个民族在全面抗战初期的历史境遇。
在个体生命的意义上,艾青也不惜以主体的死亡为代价,捍卫自己在受难和献祭中获得反抗和复仇力量的强大决心。旧世界的毁灭、新世界的诞生和“我”的死亡三者,由此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了艾青所特有的一道诗学景观。最典型的是长诗《向太阳》的结尾:
这时候,/我对我所看见 所听见/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宽怀与热爱/我甚至想在这光明的际会中死去……[4]219
在延安写下的《时代》,也体现了同样的情感:
我沉默着,为了没有足够响亮的语言/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抒发我的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的东西/我爱他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为了他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交付给它从我的肉体直到我的灵魂,/我在它的面前显得如此卑微/甚至想要仰卧在地面/让它的脚像马蹄一样踩过我的胸膛[4]553
此外,《太阳》《他死在第二次》《吹号者》等诗篇,同样表达了用“我”的死亡作为献祭,来迎接新世界诞生的极端情感。在这些诗篇中,死亡变成了受难的最高形式,也变成了诗人自我肯定和自我建构的最高形式。
在诗人看来,既然土地上的一切生命,从“虫与花草”,到作为“地之子”的人类,都无法摆脱土地的“死亡—复活”这个亘古不变的永恒轮回:
冷露凝冻了我们的胸膛/尸体腐烂在野草丛里/多少年代了/人类用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土地/又用土地养育了自己的生命(《他死在第二次》)[4]278
那么,勇敢地面对和承受这个无法逃避的“自然的规律”,也就成了一种积极的诱惑:在“自然的规律”面前那样渺小而卑微的个体生命,因为把被动的承受扭转成了主动的承担,“死在自己圣洁的志愿里”,死在“民族的伟大的意志里”而获得了崇高的历史价值。被迫的、给定的“自然的规律”压迫之下的个体生命,变成了自我选择,自我建构的强大主体。一如个体生命的死亡无法被任何一种力量抹去,这样的信念,同样也不可能被任何一种力量抹去,而必将以大地一样永恒的姿态,屹立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作为一种生存事实有多坚固,这样的信念就有多强悍。
就这样,从为了反抗“那些比我愚蠢的人”的嘲笑而离开“小小的村庄”,前往“一个大都市”开始,艾青不断地逃离和反抗背后,一直隐含着失败和屈辱经验的依恋,始终以受难者的姿态和故乡那“小小的村庄”,和被凌侮、被剥削的“大堰河”站在一起,以此建构自觉的身份意识,获得反抗和诅咒的积极力量。这种受难型,而非积极向外的扩张型身份意识,让艾青从“地主的儿子”变成了“大堰河的儿子”,变成了朴素的无产阶级左翼诗人;随后,又让他在中国抗战最艰难的岁月里,从弥漫着失败、灾难、屈辱的大地中获得了中国“永远不会灭亡”坚强信念,让他成为了“艾青式”的忧郁的爱国主义诗人。
这个独特的受难型认同机制,不仅构成了理解艾青独特的精神历程和诗学景观的内在线索,也完整而生动地展示了“被迫现代化”的“现代中国”如何从失败开始,从失败和屈辱中获得强大力量,最终完成了民族国家的现代性建构的历史运作机制。反过来,诗人从“小小的村庄”带给他的个人经验出发,以大地的“死亡—复活”这个古老的原型模式来感知战争、死亡、民族国家等一系列宏大话语认同机制,也就成了重新思考现代中国国家意识、文学经验和历史欲望等重要话题的诗学入口。如果我们把发端于关于1990年代诗歌的讨论,随后又在不断地深化中与冯至、朱自清等人的写作和论述联系起来,拓展成为了“当代写作一个绕不开的话题”的“中年写作”[12],引申到以个人解放为目标的自由伦理,和以民族解放为目标的责任伦理这样一个更为开阔的话题上来,艾青这种受难型主体的自我意识和国家认同问题,或许还能超越近代中国被迫现代化的特殊历史境遇,成为一种普遍性的诗学元素。
注释:
① 但如果把资本主义理解为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新型社会生活秩序,联系到文化迁移过程中必然相伴而来的“文化震撼”,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就注意到了的工人捣毁机器等“自发反抗”想象来看,有机的“主动现代化”,似乎反而是历史的例外,而非主导倾向。
② 据我所见,美国学人石静远(Jing Tsu)的《失败、民族主义与文学——现代中国认同的形成(1895-1937)》(Failure,Nationalism,and Literature——The Making of Modern Chinese Identity,1985-1937,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是其中最有理论自觉的一种。
③ 就本文所关心的话题而言,这种“社会科学”其实也是被现代性的生产方式发明出来的知识装置,一整套精致而复杂,更具“科学性”和魅惑性的话语体系而已。
④ 双尖山是诗人故乡的山,其1950年代的长诗《双尖山》有更详实的描写与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