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子轶事”:近四十年当代诗歌批评发展线索纵论

2022-02-03 14:15
江汉学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批评家诗人诗歌

周 瓒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按当代中国文学史的分期法,近四十多年来我们经历了学界描述为“新时期”“后新时期”以及“新世纪”的几个历史阶段①。当然,诸如“新时期”“后新时期”以及“新世纪”这样的概念,是文学与文化批评的在场者们对一个时代的社会文化总体面貌进行概括的结果。从接受角度看来,对这些概念文化内涵的理解既已达成一定共识,得到固化,变成一种历史描述,但也可能存在争议,后来的批评者或文学史家会根据新的问题意识,发明出回顾、总结那一时代特征与文学趋向的新概念,再命名相应的文学时段,赋予这些新概念另外的文化意涵。

文学批评工作的上述特点,使历史地观照一个时期的文学进程变得既具延续性,又趋于丰富化。有学者提到,研究历史“最艰难也最有趣”的方面,是“区别历史正在发生时那些亲历者对当下事件的参与、认识和愿景,与事后人们——包括历史书写者——对往事的建构,以及他们加在历史行动者身上的各种标签以及所臆想的历史‘过程’及其意图”[1]。从“新时期”“后新时期”和“新世纪”三个概念,我们可以理解文学和文化批评者略显粗率却也艰难的历史建构努力,这里面既包括了“亲历者对当下事件的参与、认识和愿景”和后来的书写者“对往事的建构”或“臆想的历史‘过程’”,当然,又透露了他们面对纷繁复杂的历史与现象时尝试进行总体性概括的无力感。因为显然,从这些略显空泛的时段描述,我们往往难以触及并深入文学和批评场域里那些具体的理论议题。

对当代中国诗歌批评史中相关问题的展开研究亦如此。当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概由现状的批评和历史性的研究两个部分构成。一方面,不断变化着、发展着的现状部分要求当代文学批评者有准确把握文学新现象,并将之转化为有价值的理论议题的应变力与判断力;另一方面,历史性的总体回望又期待着研究者在遵照基本的美学价值标准之前提下,将一个时期的文学放置在与社会、思想、经济、文化等诸因素的关系中,去总结和辨识独属于这一时期的伦理观念与精神现象。这两个方面并不是相互割裂的,或互不干扰地并行着,有判断力的批评家与有史识的研究者可以是同一群人。对当代诗歌批评的历史梳理和问题重提,正是试图联结这两方面的努力。而这一工作,也类似于那位执迷于“中心诗”[2]的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著名诗作《坛子轶事》所提示的,用一个坛子,将零乱无序的荒野风景统一起来,使其趋于生动、整一、醒目,并深具意味。②

一、线索:从解诗实践到写作伦理论争

本文拟先回溯、梳理自“新时期”以降当代诗歌批评的重要现象与关键议题,并为近四十年诗歌批评整理出一条内在线索。此即从对当代诗歌的解读出发,历经对现代诗形式风格的普遍关注,进而转向结合诗歌文本细读与诗歌写作伦理的综合批评。

1980年代初中期的朦胧诗论争,作为一次规模浩大的批评实践,意义深远,它促进了当代诗歌观念与评价标准朝着在内容层面上表达个人情感,以及艺术层面上的诗歌美学、形式本体的双重回归。那是当代诗歌精神的一次重振,也是文学批评功能的修复与现代诗学的重建之开端[3]。围绕如何看待新诗的晦涩问题,批评家们从语言学分析出发,探索了多种理解诗歌意象、结构与风格的方法。广义的解诗学也在批评的本体回归进程中得以催生。解诗学是从诗学意义上对于批评进一步的理论化和体系化实践。在当时,解诗热潮经历了符号学、“三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等“方法论热”的外部催化,而狭义的解诗实践又曾面临困境,主要表现为脱离了诗歌内容以及缺乏与外部现实关联的纯形式批评,导致解诗的封闭性和批评的泛形式主义倾向③。进入1990年代后,这一状况随着诗歌写作议题的转向而发生了变化。

“朦胧诗”之所以在当时获得命名,源于批评者对诗之晦涩的不满,命名之初虽带贬义,但随着被称为“朦胧”的诗歌作品被逐步明晰地解读,从而被读者广泛接纳乃至效仿,这个名称的贬抑之意逐渐消去,而“朦胧”也成了某种审美效果与诗意呈现的方式,在“新的美学原则”的烛照下,获得了接受的合法性。曾经对一代诗人、知识分子造成过精神创伤的泛政治化批评终于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淡出批评语域。在影响范围甚广的朦胧诗论争过程中,当代诗歌批评由之前的侧重诗歌内容与风格的笼统评说,转向具体而细微的形式分析、修辞研究及诗人个性特征的评析。

由于当代文学批评与创作几近同步的学科特征,以热点追踪、现象评说为主的思潮性的批评始终存在,并在各个文学时期担当学术化的基石。继朦胧诗论争之后,“第三代”诗歌运动、女性诗歌热、新边塞诗群与巴蜀诗群的活跃等,使得1980年代的诗坛显得生机盎然。当时的诗歌批评一方面从归纳诗歌现象入手,致力于发现新诗人、诗歌群体和新的诗歌观念,另一方面又注重好作品的评选与阐释。1980年代后期至1990年代,出现了大量诗歌选本与鉴赏类的辞书,即诗歌解读批评的成果。与此同时,经典重读、重写文学史以及当代文学的经典化活动等也在当代文学批评领域广泛展开。

1990年代诗歌在文化中位置的边缘化,促使当代诗人努力拓展抒情的边界,而从批评的角度看,诗歌如何呈现纷纭变化的社会生活也成为这一时期的主要议题,有关诗歌“及物性”的讨论受到了诗人与批评家的共同关注。拓展抒情边界,容纳纷纭的日常生活,当代诗双管齐下。“及物性”是指如何通过诗歌处理变化了的现实现象和存在内容而获得写作的“有效性”,同时,也是指如何使诗歌成为真正意义上“当代的”诗歌或保持诗歌的切实活力的问题。概而言之,“及物性”和“有效性”作为一种修辞表达,几乎无法从传统诗歌和文学批评话语找到它们的对应项。我们习见的诗歌评价系统中,诸如抒情、想象、意象、叙事……等批评概念似乎都不足以描述当时的诗歌现象与作品形态了,批评者们于是试图发明更加贴合时代特征的新诗批评语汇。从属于诗歌及物性这一批评话语,诗歌的“叙事性”“日常性”“戏剧性”、诗歌“介入”现实等话题,可以说是对此前局限于诗歌形式——从意象研究到符号分析等的拓展与超越。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诗歌与语言的关系、诗歌的技艺问题等,成为批评者持续思考的问题。

20世纪末爆发的“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论争虽发生在诗歌界内部,但也极大地冲击了文学批评界④。这场内部论战除了暴露了部分批评者视诗歌(文学)工作为名利之所,因而在论争中竭力诋毁对方的粗暴行为之外,也带出了讨论当代诗歌的新视角与观念,涉及诗人身份、现代汉语诗歌的语言资源、语言的感性与身体性、诗歌在文化生产中的作用、诗歌与外国文学和文化传统的关系等纷繁议题。纵观这次世纪末诗坛之争,与其说通过论争,双方都已得出了相关议题的确定结论,不如说这些问题的提出本身不仅有价值且也依然有可持续探讨的空间。

20世纪末最值得一书的文化景观,当是互联网的广泛应用与普及,它对于当代诗歌及文学与文化的生产与传播方式产生了极大影响,也深入并强化了1990年代兴起的大众文化及文学商业化的进程。互联网时代促进了信息的流通、分享和互动,当代诗歌写作和批评的主要平台逐步迁移至互联网。网络酷评的涌现、诗歌论争的分散化、诗歌的话题化倾向等,都是这一时期比较突出的批评现象。对于现实议题的介入意识以及在论争中逐步完善与明晰的当代诗歌观念、理论主张,在这一时期变得多元而复杂,使得新千年以来的诗歌界分化更加突出。21世纪以来涌现的打工诗歌热潮、地震诗潮、底层写作现象等,激发了批评界对诗歌与现实关联性的阐释欲望,不过,在阐释放大这种关联性的同时,也带来了对于文学与现实关系的简单化理解。“诗歌伦理”或“写作伦理”的批评概念因此出现,是对这种批评局面的回应与反思,同时也是对1990年代诗歌“及物性”命题的深化和拓宽。

“写作的伦理”观不仅强调诗歌内容或诗歌与现实的贴近关系,而且也重视写作主体(或诗人)自身的伦理取向,即不但要关心他/她写了什么,而且也需拷问他/她是怎样写,又如何对待写作的。诗歌伦理概念的提出者旨在反思新世纪的诗歌批评局面,因而,它在批评界内部激起了强烈的反应,批评界内部产生了论争。与20世纪末的诗歌论争不同的是,诗歌写作伦理的论争是发生在学院内部的一次有关诗歌批评的讨论⑤。这场论争看似发生在持不同意见和看法的批评家和学者之间,从更广泛的意义上看,实则是1990年代在思想界发生的“人文精神大讨论”部分观点的延续,它也波及之后的当代诗歌批评界,可以说,中国当代诗歌批评界也因此发生了内部分化。有关诗歌伦理批评的相关议题在近十年来的诗歌批评界不断得到诗人和批评家们的触及和延展。

回溯近四十年当代诗歌批评话语之演变,不难看出,作为文化载体的诗歌与身为文化建构主体的诗人,在这四十年间也发生了位置、功能与身份的迁移。诗歌曾经是文化建设的急先锋,诗人也与同时代的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扮演着启蒙者的角色,而及至1990年代以降,曾经的“文化英雄”转变为“写作者”“匠人”,曾经位居政治文化生活中心位置的新诗,则在文化转型的过程中退居边缘,已然成为少人问津的“高雅读物”。当然,也有不少诗人与评论者认为这种边缘化其实是诗歌回到了其应有的适当的位置。

进入新世纪,一方面由于新兴的大众文化对于“纯文学”的挤压,另一方面也因为网络与智能移动终端的普及应用,人与手机、电脑的连接进一步切分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时间日益碎片化,因而文学阅读不断萎缩(普通大众不读书、很少读书,或仅读手机上的碎片文字),这无疑会影响文化及文明进程的危机受到普遍关注。“全民阅读”始自2006年,是由政府发起,自上而下开展的文化活动。“全民阅读”活动或许是新世纪最具征候性的文化现象,它既为意识形态层面的学习型社会建设之需,也是经济增长、物质生活条件改善后全民道德思想和文化素质提升的必要性体现。当然,从更深层面看,又是应对新媒介影响下文化沙漠化危机的举措。早在半个世纪以前,英国文学批评家C.S.路易斯就明确从划分“敏于文学者”和“盲于文学者”这两种类型的阅读人群来判断现代诗歌的真正读者,“一般而论,盲于文学者并不读诗。而且,除了诗人、职业批评家或文学教师,现代诗歌很少有人问津”[4]。当代中国诗歌目前的接受状况大抵不出C.S.路易斯的这一判断。那么,从批评的角度看,如何建立普通读者与当代诗歌的关系,则不能简单要求当代诗人的负责,而更应是诗歌批评自身的使命。

当代诗歌的文化身份与诗人的角色的变化,被明敏的批评者捕捉并加以描述,这与1990年代中后期文化研究的兴起不无关联。文化研究不仅关注新出现的大众文化现象,而且也对传统的文学形式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位置、功能的变化进行考察与分析。文化研究与文学批评二者相互激发、相互补充,成为了近三十年来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备受瞩目的批评现象。在诗歌批评领域,文化研究的展开是对文学批评功能的再度确认与扩充。例如,对“诗人之死”现象的阐释,对地震灾难、全球疫情等的诗歌写作热的文化分析,对诗歌跨界现象的观察等,都属于有别于传统诗歌思潮和现象批评的文化研究。

伴随着当代诗歌伦理批评的还有诗歌“细读热”这一主要发生在学院中的批评现象。作为一种批评实践,细读诗歌既是英美新批评推崇的研读现代诗的重要方法,同时也构成了广义解诗学的基础。在中国当代诗歌批评中,诗歌细读仿佛是诗歌文化批评的另一极,实际上二者共同构成当前诗歌批评的两个向度,也是诗歌批评中的伦理话语建基其上的重要基础。

对于如何进行当代诗歌的批评工作而发生的论争,与诗人之间就诗歌观念、语言态度等进行的论争并不相同。诗歌伦理话语带出了对批评的功能与批评者的责任的思考,这其中既有诗歌观念的,也有关于批评态度和批评自身限度的内容。具体来说,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到底如何经由优秀的诗歌文本呈现?如何避免要么骂杀要么捧杀的批评惯习?而批评工作是不是需要有一个限度的自觉?随着诗歌伦理议题思考的深化,当代诗歌批评进入了新的阶段,这个阶段也许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志性的时间节点,但却是我们可以借以思考当代诗歌写作与批评工作不断重临的起点。

综上所述,从近四十年来的诗歌批评话语中梳理出一条可能相关和递进的线索,用以理解当代诗歌批评的关键性议题。从诗歌形式分析的兴盛和困境,进入理解诗歌文本与现实关系的重新定位,再到对诗歌写作伦理的关注,当代诗歌批评实现了它内部的成熟和蜕变。在此过程中,批评视角从关注诗歌文本的内在形式之一种或几种,过渡到关心完整的文本本身,再到文本与写作主体的连接。而以上梳理的这条内在于当代诗歌批评的历史发展线索,从批评的功能的角度来看,隐现着从文学阐释到文化建构的批评主体性日益自觉自主的过程。被动地奉朦胧诗等诗歌文本为圭臬,试图弄清楚一首诗的意义,揣度诗人的意图,阐明诗人对于文学和时代的立场态度,这曾是广义解诗学努力达成的批评目标;进一步专注于诗与时代、词与物、诗人的责任等的研究,从而积极肯定诗歌在文化生产中的作用,诗人技艺的重要性与诗歌的美学功能等,从总体上显示了批评视野的开阔与批评主体意识的增强。在这个过程中,自然也伴随着批评的自我反思与推进。

二、批评的主体性:范式建构与批评现状反思

在展开当代诗歌批评自身的反思与推进之前,让我换个角度,从诗歌批评理论的接受谈一下诗歌和文学批评几个关键的方法要素与相关概念的变化,涉及诗歌的形式,批评家的身份以及批评的主体性等议题。

对于一首诗或一篇文学作品,美国学者雷·韦勒克和奥·沃伦曾有外部和内部之形式和内容构成的区分,这一理论划分与批评观念(依赖于英美新批评确认的理论陈规)在1980年代中期引入中国,其形式与内容二元对立的批评法,对近四十年的当代中国文学批评产生过深远的影响⑥。而美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所谓的“形式的意识形态性”中的“形式”指的是宽泛意义上的文学作为一种形式,文学构成的形式要素(比如诗歌语言风格、结构等)也经他的分析得出了意识形态意味⑦。詹姆逊的著作在1990年代中国的文学和文化批评界得到较广泛的传播与接受。及至英国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的《如何读诗》[3]一书,作者索性细致地举例讨论了诗歌当中“形式与内容”的不同种关系,它们既可以是完全分离的,也可以是一方主宰另一方的,或者又可以是难以割裂的。《如何读诗》首版于2005年,汉译本出版于2016年,伊格尔顿通过这种具体而微的辨析,将文学理论命题——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不无幽默地微观化处理,使得我们意识到在具体的诗歌批评实践中理论的限度和可能性并存的状态。

之所以摘取这三个来自英美当代文艺理论中与诗歌批评相关的引介案例,是因为在我看来,它们也和近四十年当代中国诗歌批评理论脉络纠缠关联。针对现代诗歌的晦涩难懂而展开解诗实践,进一步吸纳英美新批评的细读方法,进入21世纪后,当代诗歌批评中的“细读热”及诗歌写作伦理论争中包含的问题,均与批评理论中的形式研究有着深刻的联系。文本细读如何进行?一般而言侧重从诗歌的形式要素入手,英美新批评的实践者视一首诗为一个自足、完整、封闭的构造,甚至可以剥离其中作者和写作背景的因素,但在当代中国语境中的文本细读批评者大多并未按照结构主义理论家们的逻辑,而是仍然将诗歌作者以及与文本相关的语境因素考虑在内。《在北大课堂读诗》⑧是洪子诚教授2001年9—12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主持的一门诗歌讨论课的成果,课堂上选择的是活跃于当代的先锋诗人代表性诗作,参与讨论的大部分为中文系的硕士、博士研究生,拥有较充分的批评理论准备。尽可能细致地把握每一首诗的肌理与所传达的信息,是这个细读课堂的主要目标。另一支诗歌细读批评的实践者队伍由当代的诗人批评家构成,像欧阳江河、肖开愚、臧棣、西渡、姜涛等,基于诗歌写作经验而进行的文本解读工作,使其对当代诗细部的阐释更可靠、也更具启发性。

从纷繁、零散的诗歌批评现象中单拎出这么一条线索,还蕴含了一层意思,即学院批评的不断成熟。近四十年无疑也可以归纳为批评的职业化、专业化、学术化逐渐形成和完善的过程。从广义的解诗学,发展到诗歌细读、“元诗”的实践与讨论,都发生在学院批评家或者诗人批评家群体中。“诗学”建构意识的增强,也可以纳入激发诗歌写作伦理批评的现象中。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或许可以说,当代诗歌批评确立了坚实的主体性。

主体性与某一群体的身份相关,“诗评家”曾是当代文学批评语境中的一个特殊概念,大约起于1980年代。字面上看是诗歌批评家或诗歌评论家的缩写,他们是独特的爱诗的一群,似乎是因为写诗的能力不足而转战批评,又或许自信自足于只评论与研究诗歌。作为一个特指,这一命名大概是为了用于区别于其他文类的批评群体。似乎只是对当代诗歌进行批评,其工作并不涉足其他的文体和艺术门类,可以说这是批评专业化的趋势的结果。进而言之,“诗评家”是只对诗歌有兴趣呢,还是只有评论诗歌的能力呢,似乎并不重要。相反,这个概念背后透露的可能是一种类似“诗歌崇拜”的态度。当然,随着1990年代学术化的深入,大学教师中有相当一部分从事诗歌研究和教学的,诗评家的队伍因之扩大了,仅只从事诗歌批评和研究也具有了合法性。诗评家这个概念反而接近消失。这个有趣的批评现象,或许说明了诗歌批评主体性内涵的复杂性。

概括而言,批评的主体性意指批评意识的独立以及指批评者反思的自觉。在西方哲学和思想史上,有关主体性的概念有一个关键的、不可逆转变化时刻,即当笛卡尔有关“我思”的观念提出后,埃蒂安·巴里巴尔认为:“人类的本质,人之作为(一个)人,既存在于种属的普遍性之中又存在于个体的单一性之中,既作为一种现实又作为一种规范或可能性,这就是主体性”⑨。从文学和文化批评的角度理解,批评的主体性体现在批评者对于其作为文学生产、接受的参与者之一,对于所进行的批评工作有着更为清醒与自觉的态度,对于批评者身份和批评功能的反思和不断的调整。批评者有能力将视其工作为普遍性的,同时又是个体性的,这种普遍性指明了主体乃是由意识形态、语言传统等因素建构而成的事实,而个体性伸张了批评的能动性。

此外,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则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理解“主体”并给予当代批评的工作以启示,他以“游牧”一词指称一种“我性”,“在这种我性中,主体始终处于生成的状态,规避了许多、即便不是全部规范的主体观念中隐含的静态位置”⑩。的确,如果用“生成性”来界定主体性,更能显示主体的不确定性、多元性和能动性。由于当代文学本身的生成性特征,在诗歌批评领域,日益自觉的“游牧”状态可以认为是批评主体性的充分实现。

对于当代诗歌及其批评而言,这种生成性的主体性既体现在诗歌批评家们自觉投身于对诗歌现状的追踪与评判上,也反映在不同批评观念之间的交锋与论争里,同时又呈现为批评自身的积累、总结与学术转化。如果说,上文的批评线索梳理大略触及了现状追踪下的批评要点和批评内部的论争,那么现在也有必要稍稍回顾当代诗歌批评对自身产生的话题的总结与推进。这部分工作因其介于对诗歌的时效性批评与以历史地分析相应的诗歌现象,重新厘清诗歌历史问题的学术研究之间,而往往不容易得到重视。换言之,在当代诗歌批评中,它是从诗歌批评向诗歌史写作过渡的,一种将批评议题的历史化的工作。

之所以称之为过渡阶段,是因为人们可能容易忽略这一点,即批评议题的历史化也是一项集体性劳作,而且,批评的传播与接受也是批评议题历史化过程中重要的环节。在这一意义上,各种类型的诗歌选本的出版,多样的谈诗文本的出现,都是诗歌批评的重要呈现方式。自20世纪末以来,诗歌年鉴、年选成为我们常见的从时间上总结、遴选优秀诗作的诗歌出版物。诗歌选本当然体现了编选者的批评眼光,同时也是一种诗歌观念的坚持和探索。在诗歌研讨会、诗歌奖、诗人采风等热热闹闹的诗坛活动中,诗人们通过交流例如访谈、对话和争论所形成的文字,以及诗歌或文学期刊专辟的谈诗、点评诗歌的栏目,也属于回应和反思当下诗歌议题的批评文本。再有就是诗歌批评家自觉的批评深化努力,包括对有价值的诗歌话题的深度思考,对优秀诗人、诗人群体的专门论述和对批评本身的检省等。

来自批评家对有价值的诗歌话题的深度思考是批评的历史化沉淀。如何从纷纭的热点和思潮现象里面筛选出值得进一步讨论的话题,考验着批评家的判断力与诗歌观念。20世纪末诗歌论争的剧烈震荡过后,当代诗歌批评有了积极的话题积淀意识,比如关于新诗的语言、新诗的传统、诗人的角色或身份、女性诗歌及女性意识、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当代诗的先锋性等,从诗人、批评家的笔谈讨论到独立撰文,以“专题”形式或在“专栏”名下发表,这在新世纪前十年内,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批评深化势头⑪。这是由批评向学术研究过渡性质的批评实践,极其有益于当代诗歌批评范式的确立和诗歌史史识的建构[6]。

回到本文所梳理的那一条批评线索,从因理解诗歌的困惑而开始的解诗努力,到试图建构一种系统的理论对诗歌施以批评的解剖术,再到联系具体的经验现实与时代性而促成的诗歌写作伦理的深思,诗歌批评大约经历了一种“游牧”性质的努力。对这种批评主体性的提炼虽不是本文的主旨,但是,来自诗歌批评家对批评的反思现象,则可以佐证这种主体游牧的形态。

如果我们不把普通读者和部分对现代诗歌技法和风格比较隔膜以至于总是抱怨读不懂新诗的批评家对于当代诗歌的批评计算在内,那么,对当代诗歌浸淫颇深,无论是追踪新诗歌现象并进行研究,还是自己也有丰富的诗歌写作经验的一类批评家,他们对批评的反思就值得注意。与“诗人批评家”概念相对应,我称这群批评家为“批评家诗人”。套用T.S.艾略特对“诗人批评家”的界说“他的名气主要来自他的诗歌”,则我们可以说,“批评家诗人”们的名气主要来自他们的批评⑫。在近四十年的诗歌批评进程中,如陈超、唐晓渡、耿占春、敬文东、张桃洲等,即为批评家诗人的代表。但当然,本文并不打算谈论他们作为诗人的工作,而是特别留意他们对批评的反思。

正当学术壮年而早逝的批评家陈超(1958—2014)在他离世前两年写下《近年诗歌批评的处境与可能前景》一文⑬,此时读它,依然可以肯定它是迄今最重要的反思当代诗歌批评的文章。该文的副标题——“以探求‘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为中心”,向我们揭示了他可贵而自觉的批评建构意识。在写下该文的2012年,陈超概括认为,“就总体看,近年的诗歌批评进入了自己的‘衰退期’”,表现为“以价值不高的话语喧哗,体现出批评家在视野、心智和价值判断力上的萎缩”。在检讨当时的诗歌批评处境时,陈超谈到了外部环境,即新世纪网络媒体发达造成的“炒作”诗评的膨胀,批评队伍中专业人才流失,以及学院里的一些诗歌批评从业者,“僵滞于由学院传授的各种西方当代文论‘范式’,使其批评要么偏离面对的批评对象,要么对之进行‘过度诠释’”。应该说,这里提到的批评家“价值判断力上的萎缩”和学院里套用西方文论“范式”的诗歌评论,即使是十年后的今天也不鲜见。陈超期待以“增强诗歌与当下历史语境、文化生活对话的能力,寻求其介入当下诗歌写作的活力和有效性”为目标和动力的诗歌批评家的工作,由此,他自陈“杜撰”了一个批评概念,即“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可谓一种批评范式的建构。经他设想,这种批评范式“要求批评家保持对具体历史语境和诗歌语言/文体问题的双重关注,使诗论写作兼容具体历史语境的真实性和诗学问题的专业性,从而对历史生存、文化、生命、文体、语言(包括宏观和微观的修辞技艺),进行扭结一体的处理”[7]。用“历史”这一可能会引发争议的概念,来与“修辞学”这个更宽泛的语言学范畴的概念“扭结”,是陈超对诗歌批评理论方法中,对传统的“内容”与“形式”概念的一次更改或替换。“历史语境”涵盖了诗歌最宽泛的内容因素(诗的题材、主旨和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等),“诗歌语言/文体问题”则显然是诗歌形式的另一种总体说法。

事实上,这并非批评家诗人、学者陈超第一次反思当代诗歌批评存在的问题,在这之前一两年,就当代诗歌史和诗歌批评的关系问题,他曾撰写过两篇文章,探讨诗歌批评和诗歌史写作相互间的制约性,并强调二者之间需要“分界”⑭。从思考诗歌批评对诗歌史写作的关系,到明确提出建构一种批评范式,陈超寄希望于当代诗歌批评的能动性上,只是这种能动性还基本停留在构想阶段,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批评家的他,对于批评工作的积极反思让他走在同行队伍的最前面,尽管“综合”“扭结”这类动词略显得临时而泛泛,但对批评新范式的发明并阐释,足以显示他开阔的批评视野与理论深度。

批评家对批评的反思体现了当代诗歌批评的主体性,这并不是一种牵强附会,因为只有主体才有反思的意识和行动的可能。几乎同一时期,诗人雷武铃、批评家耿占春、张桃洲也撰文检讨当代诗歌批评存在的问题。在《当代诗歌批评之批评》一文中,雷武铃认为“一个良好的诗歌生态系统有赖于诗人、批评家与普通读者之间建立起一种相互促进的有益关系”,这从视野上明确了诗歌生态的繁荣理想,而关于批评,他指出,“当代诗歌批评的核心是价值判断,是对诗歌的价值做出甄别与判断;对当代诗歌做出理解”,“很多也是为这种价值判断服务的;诗歌批评这种行为本身就潜含着价值判断:从那么多诗中挑选出什么样的诗来讨论,什么样的诗受到关注、值得深入的批评分析,这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判断”[8]71-75。耿占春在《当代诗歌批评:一种别样的写作》中,从文体的角度理解批评,认为诗歌批评“既是对应于异常丰富的鱼龙混杂的诗歌文本的一种阐释性的文体,亦是一种关于感受、感性、经验世界与语言表达的论述”[9]5。“核心”也好,“文体意识”也罢,诗歌批评从其性质与存在形态上,都得到了深入的思考。雷武铃和耿占春在批评的学科化问题上观点接近,都不完全认同批评的学科化,前者认为批评对作品的理解,“只能是一种可能性的解释,”“永远是部分的,不完备的,无法充分包括所有可能性”[8]83;后者则指出,“将诗歌批评纳入学科化的知识意图主要发生在当代诗歌史的写作领域”,因此,耿占春也赞同陈超所提出的,批评与诗歌史写作的必要“分界”[9]83。张桃洲则换了个角度,从学术研究的角度反观诗歌批评,认为较之于现代文学研究的突破创新,当代研究存在的问题是受限于一种“批评化”,缺少历史感与问题意识,当然他的文章并不特指诗歌批评,但也完全适用于这个领域[10]。在另一篇文章里,张桃洲也选取了学术研究的角度,借评论青年学者王东东的博士论文,探讨了新诗研究的政治学视野。虽然并非直接讨论当前的诗歌批评,但是显然张桃洲的“政治学视野”也是对一种已经久违的批评话语的呼吁[10]。

在批评家反思诗歌批评的内部问题时,对批评状况的忧虑,体现在理解诗歌时,存在着究竟是朝向美学体认还是文化阐释这两种不同的目标,有趣的是,在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家那里,这两种目标分别被诗歌的修辞(或形式的独特性)与历史(或内容的复杂性)坚定地替代了,而批评的文体也因此具有了别样的特征。

以上关于新诗批评之批评的声音出现在2009—2018年间,可以理解为新世纪或近十余年来,来自当代诗歌批评和研究者严肃的自我反思。这里涉及具体的批评问题,如关于诗歌批评工作的性质,批评之于诗人和读者的意义,批评在诗歌文化建设中的功能等,于我而言,相较于上文中梳理的近四十年来的诗歌批评线索,这些批评的声音意义何在?当然,它体现了当代诗歌批评的主体性,而这些文章所针对的问题既是迫切于一时的,也是延续至今的。因此,且暂时搁置其中透露的焦虑感甚至悲观态度,在更长的时段之中来理解当代诗歌批评,我们还可以如何提出问题,且又可以提出哪些问题呢?

三、新的可能性:以考察批评的哲学根基与政治潜能为起点

诗歌批评家集中反思近年诗歌批评存在的各种问题,这一现象发生新千年的前十年结束之际,陈超讨论批评与诗歌史必须“分界”的文章刊发于2009年,他在稍后那篇提出“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范式的文章中,也回顾了1990年代和新世纪前一个十年里,诗歌批评的活跃状况,他称之为“壮年期”。20世纪末的诗歌论争影响持续了十余年,在21世纪前十年中,有小范围的网上诗歌论争(关于口语写作等议题),也发生了诗歌写作伦理批评论争,因此,接下来批评家们感受到的批评的“衰退”并进而加以反思,也便顺理成章。但严格来说,这些批评反思总体上存在两个问题,一是用以检讨诗歌批评的概念术语显得贫乏而有争议性,这一点上文也已论及;二是批评的视点过于贴近现象,缺少距离感,虽针对性鲜明,但判断受限于非此即彼式的思维,像雷武铃的文中斩钉截铁地反对批评的学科化或专业化,即是一例。或许因为张桃洲能从整个新诗进程加以考察,并能站在学术研究的立场反观批评,这使他反而跳出了近距离声讨当代诗歌批评的视域,强调新的问题意识,呼唤诗歌的政治学视野。可见,我们需要打开视野,拉长视距,以获得历史的纵深感与相应的理性思维。

在更远阔的视野中,考察近四十年的诗歌批评线索和批评议题的更替,其中蕴含着值得注意的诗歌(文艺)批评的哲学根基与批评的政治性议题。一方面,是重新调整批评反思的位置,另一方面是进一步明确当代诗歌批评的功能,释放其政治能量,进而作为批评者和读者,我们可以呼唤时代的大批评家,或总结已经出现的扎实而沉潜的批评成果等。

首先,重新调整批评反思的位置,指的是假如我们从更长的时间区段考察,需要也可能获得谈论同一话题的新切入点。不从近距离看诗歌批评状况,不拘泥于讨论当下坏的批评倾向,而是拉开距离、在批评话语经年更替并与当代思想史、科技革命带来的传播媒介新变的时空中,重审这一命题,我们先需要突破诗歌的内容/形式二分法,需要克服文学批评和文化阐释之间的话语纷争,从总体上考察当代诗歌(也是当代文学)批评的哲学基础,辨析批评理论和方法背后的哲学倾向。由此,“修辞学”“历史”“价值判断”等容易引发歧义和争议的概念,或可被更具体也更明确的诗歌批评术语替代。事实上,当代诗歌批评迫切需要更新相关的贴近诗歌本体的概念,比如具体到一首诗的声音元素,使用诸如语感、音调、停顿、转折、肌理层次、内部韵律等,融合语言学、音乐学和心理学概念,重新发现当代诗歌声音的特征。这关乎诗人的情感质地、感受性和思维方式,也关乎批评家钱文亮曾期待的,“重建诗歌批评的现代性起点”,即诗歌批评能够“在这个相对主义的多元话语时代,寻找到能够深入复杂的现代诗学内部,呈现与揭示现代诗歌建设深幽微妙之处的更宽广更富张力的话语方式”[12]。优秀的诗人和诗歌文本都建立在坚实的哲学基础上,自现代文学以来,是早有共识的。夏目漱石曾以“文艺的哲学基础”为题做过演讲,思考意识、时间、空间、“我”与“物”的关系,然后由“我”之智慧、情感和意志分别对“物”施以何种力量,来区分不同类型的人等,并进一步给文艺家的理想分类,又谈及文艺家的理想与技巧的关系,以及“进步的理想与完善的技巧合二为一”如何成就文艺的极致[13]。当然,任何人现在都大可不必将夏目漱石的具体论点作为理解文艺的唯一路径,因为这些具体论述难免看上去有些陈旧,但我们需要体认并接纳的是,文艺有其鲜明的哲学根基,文艺批评工作者需要了解这个根基并且他/她的工作本身也必须拥有这一根基。

20世纪的欧美文艺批评理论大多与其时的哲学思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新批评到俄国形式主义理论、文学的精神分析、性别批评等,其背后都能找到对应的哲学思潮,如符号学、现象学、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等。但是,结合着这些哲学思潮的批评理论渐渐变成了批评实践中固定而僵化的方法论,而失去了哲学原本与文艺相连接交叉的那部分含义。以诗歌文本细读这一新批评的重要批评手段为例,有读者和批评家抱怨,一首坏诗也可以经过头头是道的细读法而令人困惑地进入大众视野,究竟批评是为了让人区别好诗坏诗,还是为批评而批评、或为人情而吹捧呢?另外,还有一些文本细读,用上文陈超提到的感受即“过度诠释”,使诗歌解读变成了批评者借题发挥的领地。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局面?显然,文本细读作为一种方法,需要完善其基本的批评伦理。究竟为什么要读这首诗?文本细读最终要达到怎样的目的?以及,是不是所有的诗都需要细读?中国古典诗歌批评法中没有细读这种类型,但在服务于教育的目的下,通过不同时代的读者、批评者反复的注疏、释义和赏析,古典诗歌美学与文化得到了传承。也许方法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批评行为中贯彻的精神、思想与意志。

其次,是对批评的总体功能的明确。与其说这一条是模仿T.S.艾略特的思考工作,倒不如说它是承接上一点有感而发⑮。从思考批评的哲学基础出发,当批评家以自己完善的精神、思想与意志投入到一首诗或一个诗人的阅读中,他/她要明确地把自己的喜好、趣味和智慧,通过批评交付给读者,而这些读者是什么样的人呢?按照当代中国诗歌批评的现实情形,这些读者大部分是对现代诗歌接触不多,甚至还有不少误解的年轻学生,或者说,诗歌批评发挥其作用的空间,恰恰是上文提到的,C.S.路易斯所谓的“盲于文学者”,他们集中在校园里。在这一层面上,我不同意一些诗歌批评家,他们的行文透露了他们预设的诗歌读者往往是一些文学知音,或至少是文艺青年之类。换句话说,当代诗歌批评需以服务于教育为目的。这样,批评的功能就会既现实又具针对性。

《文学批评:一部简明政治史》[14]是美国学者约瑟夫·诺思反思20世纪以来主导英语世界的学院派文学批评的基本范式的著作,粗读过后,我们会发现,诺思所批评的批评现象和问题似乎在当代中国诗歌批评界中也存在着,比如,批评的“学术转向”问题,听上去好像在上文中耿占春、张桃洲等人也思考过。现象的类比当然可以也值得继续联想开去,但是,本书值得注意的一个方面,是诺思对英美新批评传统中,被背叛的遗产的揭示,此即,I.A.瑞恰慈的贡献。诺思认为,瑞恰慈为20世纪早期文学研究的审美唯物论开辟了哲学基础,并在方法论上提出了后来被称为“文本细读”和“实用批评”的作业工具,由此把批评工程擢升至学科地位。但后来,他的工作遭受了普遍的误解和扭曲,无论是在英国还是美国,他的继承者们,将其“文本细读”和“实用批评”的方法论中心,“从培养读者的审美能力转移至培养读者的审美判断”,并将其注重审美经验的文艺观和注重文艺作品的“诊断”与“治疗”作用的批评方法,发展为唯心主义批评进行的“作品排序”和“文化分析”。诺思重申瑞恰慈批评观念中显示为一种政治潜能的,对审美教育功能的强调。介绍这部著作并非本文的目的,我们不妨类比和参照诺思的思考路径,也向瑞恰慈这位曾经多次到过中国,任教过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深受中国文化影响,且其代表著作(《实用批评》[15]《文学批评原理》[16])也在中文出版,影响过中国新诗研究者的批评先驱,重新汲取其智慧的力量[17]。也许我们可以再次接受他的“指令”:“喜欢‘好诗’而厌恶‘坏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同时利用好诗和坏诗来整理思维”。

也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期待着时代的大批评家出现,他们一方面能在批评的哲学基础与伦理根基上进行充分的自我建设,与此同时,又能在批评实践中不惧于激活诗歌和诗歌批评的政治潜能。当然,大批评家不会横空出世,他/她也是需要时代批评群体的积累,自觉或不自觉地,同时代的批评家们联合协作,然后,在他们当中,或下一世代的某一位,综合突围,成为批评的新标识。因之,我们有必要对已有的批评成果总结梳理,对诗歌批评家们的工作的集中出版,对当代重要诗人研究成果的编辑付梓,以及对我们诗歌批评传统中的诗话的当代继承的关注与鼓励等。可喜的是,这些工作已经在总体的学术研究领域里出现了⑯。

考察近四十年这个长时间区段内,诗歌批评的现象特征、议题演变,显然需要具备历史的感受性与判断力,这里的历史不但指这个时间段里发生的事实记录,而是一种对经验层次和经验之间的联系的把握能力。诗歌批评的哲学基础与其政治能量,作为批评历史进程中不可忽视的坐标点,或可成为华莱士·史蒂文斯那只坛子,成为当代诗歌批评新秩序形成的参照物。

注释:

① 这几个概念是当代文学“思潮批评”的产物,受到当时的社会政治话语的影响,具有暂时性,而在文学史写作实践中,文学史家则通常采用新的分期法,或只是运用中性的自然时间分段。

② 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坛子轶事》:“我把一个坛子置于田纳西,/它是圆的,在一座山上。/它使得荒野/环绕那山。//荒野向它涌起,/又摊伏于四围,不再荒野。/坛子在地面上是圆的/高大,如空气中一个门户。//它统治每一处。/坛子灰而赤裸。/它不释放飞鸟或树丛,/不像田纳西别的事物。”(参见陈东飚译《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全集》第110页,作家出版社2021年8月版。)

③ 广义的解诗学指的是包括诗歌批评中的评注、诗歌赏析等传统释读方法,以及现代文学理论指引下对诗歌意义和美学特征的整体描述与评判在内的诗歌批评;而狭义的解诗实践则专指对晦涩难懂的诗歌文本进行的理解阐发。

④ 论争的具体过程及相关观点、评述,参阅周瓒:《当代文化英雄的出演与降落:中国诗歌与诗坛论争研究》(上、下),连载于《新诗评论》2005年第1、2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⑤ 这次论争的主角,是批评家钱文亮和龙扬志,钱文亮有关诗歌伦理的文章最初发表在《新诗评论》(2005年第2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上,龙扬志的商榷文刊发在《中国诗歌研究动态》(2007年第3辑,学苑出版社2007年版)。

⑥ 韦勒克和沃伦所著《文学理论》一书在美国首版于1942年,1984年汉译本在中国内地出版,立即成为1980年代的理论畅销书,至今仍是国内大学文学系学生的必读书。

⑦ 这是詹姆逊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阐释学领域里的方法论创新,经由《马克思主义与形式》、《语言的牢笼》和《政治无意识》等著作,詹姆逊对“辩证批评”,文学的概念和隐藏在形式中的“不和谐因素”等进行了探析。以上三种詹姆逊的著作都于1990年代译介到中文语境中,对当代文学和文化批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⑧《在北大课堂读诗》第一版于2002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是文本细读方法在大学讲堂的重要实践成果,在上世纪的诗歌论争背景下来看这本书,可以说,是学院批评对当代诗歌的一次深度介入,它从基本的解诗工作开始,却联带出诗歌批评包括诗歌精神和诗歌形式在内的诸种话题。

⑨ 转引自于连·沃尔夫莱著《批评关键词:文学与文化理论》一书中关于“主体/主体性”的词条,第30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⑩ 同⑨,第309页。我们可以将德勒兹的“游牧”状态理解为埃蒂安·巴里巴尔主体性观念中“普遍性”与“个体性”的综合。

⑪ 这里仅举出两个代表性的例子,2003年,《扬子江》诗刊以“话题”为专栏,邀请诗人、批评家就专栏主持者选定的议题笔谈,这些议题有:“重识中国新诗传统”“当代诗人的现实感”“中国新诗语言:成熟及其他”“诗人的角色意识”“当代诗歌的先锋性”“诗歌中的女性意识”等;自2004年起,《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3年更刊名为《江汉学术》)创设“现当代诗学研究”特色栏目,发表的批评和研究文章中中有关当代诗歌的重要议题包括:“关于新诗的传统”“关于新诗的文体和语言”“关于新诗的出版”“关于女性诗歌”“关于新诗的阅读与阐释”“关于新诗的先锋性”“关于中生代诗人”“关于新诗的翻译”“关于城市诗歌”“关于诗歌史写作”“关于当代诗歌思潮与诗人重释”“关于当代英美诗歌”“关于新诗与政治文化”“关于台港与海外诗歌”“关于当代散文诗”“关于新诗的教育”“关于儿童诗”和“关于新诗的语言与形式”等。这些议题既延展了当代诗歌批评的视野,同时也为当代诗歌史的写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材料和美学方向。

⑫ 参见T.S.艾略特《批评批评家》一文,他在为批评家分类的时候提及“诗人批评家”,“身为诗人的批评家,我们不妨说,他是写过一些文学评论的诗人。要归入这一类批评家,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的名气主要来自他的诗歌,但他的评论之所以有价值,不是因为有助于理解他本人的诗歌,而是有其自身的价值”。显然,艾略特本人也属于这个群体。

⑬ 本文是陈超为2012年10月在北京召开的“诗歌批评与细读”学术研讨会而撰写的论文,发表于《文艺研究》2012年第12期,后收入作者所著《诗与真新论》《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二书中。

⑭ 两篇文章分别为《必要的“分界”:当代诗歌批评与文学史写作》,载《文艺研究》2009年第12期,《汲取与掣肘:当代诗歌批评与文学(诗歌)史写作》,载《燕赵学术》2011年秋之卷。

⑮ T.S.艾略特曾撰文《批评的功能》,提到批评必须有明确的目的,“笼统来说,是界说艺术作品,纠正读者的鉴赏能力”,艾略特还强调“批评家必须要有高度的实际感”等。

⑯ 这里列出几种重要诗学出版物:1.洪子诚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汉园新诗批评文丛”二辑(2010年,2014年),共出版14位诗歌批评家和学者们的评论选集;2.张桃洲、王东东主编,华文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诗人研究集”二辑,第一辑(2019年)包括当代六位诗人,第二辑拟于2022年出版;2.沈奇主编,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当代新诗话”二辑(2015年,2017年),共出版九位批评家诗人的诗话。其他如诗人姜涛评论集《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陈东东评论集《我们时代的诗人》(东方出版社,2017年版)、西渡评论集《读诗记》(东方出版社,2018年版)等,都是近年重要的诗歌评论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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