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狂欢化特征

2022-02-03 17:40:14刘合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狂欢

摘 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一部具有狂欢化解读价值的反叛性儿童文学,其狂欢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文本所构建的“广场”为狂欢话语提供了一个施展平台,这种话语以自由喧嚣的“广场语言”作为形式体现。而在广场上,亵渎官方话语体现出对权威的一种脱冕,这种脱冕进一步彰显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狂欢色彩,这一切都在作者建构的胡话游戏中呈现。在文字游戏中,作者通过“戏仿”与“拼接”的创作手法达到了颠覆传统文学话语的目的,完成了一种叙事意义上的狂欢。

关键词:《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广场话语 降格 狂欢

在过去的儿童文学研究当中,人们敏锐地捕捉到了卡罗尔所构建的童话世界的荒诞性,并肯定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对于现代主义甚至是后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的价值。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荒诞化书写,《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还是一部具有狂欢化解读价值的反叛性儿童文学。刘易斯·卡罗尔在这部作品中借助滑稽、贬低、戏仿等方式实现了对成人世界与官方世界的狂欢式嘲讽。

一、广场上的众声喧哗

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平日里不为官方世界所允许的节庆活动以及各类诙谐表演仪式,往往能够借着一连数日的狂欢节在广场以及街头得到合法演绎。因此,在巴赫金看来,在与中世纪的官方世界相对立的第二世界中,节日中的广场受一种特殊的、自由自在的、不拘形迹的交往主宰。“与之相对的宫廷、教堂、衙门、私宅中却充斥着讲究交往的等级、原则、礼节和规矩。”a广场上似乎总是充斥着喧哗与演出,而类似于发誓或赌咒一类失真的话语已经完全获得了合法地位,它们是一种非官方的、独属于民间的文化。《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广场话语带有开放、自由、不拘一格的话语特色,众多无拘无束的声音自由散漫地此起彼伏,角色的交流往往不拘泥于任何原则与礼节形式,哪怕是最森严的法庭也难逃此起彼伏的混乱言语。

在第三章中,爱丽丝与其他稀奇古怪的动物在河岸参加了一场会议。在这场会议中,老鼠率先根据《英国简史》发表自己对英国古国的看法,而鹦鹉不合时宜的喷嚏以及插嘴则打断了老鼠的高谈阔论。此后鸭子的争论、渡渡鸟义正词严般的提议、爱丽丝的抱怨便此起彼伏地穿插在老鼠的话语之中,最后老鼠在漫无边际的混乱中讲起了一个像尾巴(tail)的故事(tale)。这个开放的空间同时充斥着不同的声音,甚至同时容纳了巴赫金语体下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的话语。在这个众声喧哗的空间里,我们很难用简单的官方话语与民间话语来定义动物的言辞与立场。但可以肯定的是,当老鼠大谈《英国简史》中教皇支持的征服者事业,以及渡渡鸟神情庄严地建议休会,并提议“立即采取更加有效措施”b的时候,这番话语所体现的是一种严肃的、非民间话语的腔调。因而小鹰立马打断这个提议:“你这个冗长的句子,我一句都听不懂!更重要的是,我也不相信你自己会懂。”

在這个小型又古怪的广场中,不着边际的混乱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扬,众多动物们众说纷纭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因此故事、辩论、抱怨等诸多形式的言语充斥此处。类似的广场效果还出现在红心皇后的法庭上。作为庄严肃穆的审判场所,法庭是那些官方话语的载体,在这里等级原则和规矩总是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扬。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第十一章中,当爱丽丝赶到审判法庭时,红桃国王与王后已经在王座上坐好,兼任统治者与审判者的国王同时顶戴假发与王冠,书记员白兔、囚犯、士兵各站一侧。然而很快这个由官方话语统治的法庭就陷入了混乱,下面以国王审判制帽匠为例:

“你早该吃完的。”国王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吃的?”国王问。

“是十五日。”三月野兔说。

“十六日。”睡鼠补充说。

……

“我是个可怜人,”制帽匠继续说,“从那以后,大部分的东西都闪光了——可是三月野兔说——”

“我没说!”三月野兔急忙插话。

“你说了!”制帽匠说。

“我反对!”

“反对有效,”国王说,“这段不予记录!”

从选段中我们可以看出,这场法庭的审判与争论没有任何逻辑与秩序可言,国王与制帽匠的对话中处处充斥着不合时宜的打断与插话,尔后陪审员的询问与豚鼠的突然喝彩更是一度终止了审判的进程。一堂肃穆的审讯里同时容纳了国王不知所云的判词、制帽匠跳脱的辩解、三月野兔的争论、睡鼠的插嘴、陪审员的问话、豚鼠的突然喝彩以及种种嘈杂的声音。在短短的审判当中,我们几乎无法捕捉到完整的信息,因为在同一时刻中总有不同的声音响彻法庭。从形式上来看,法庭的话语权不再掌控在代表官方的国王与王后手中,因为不同阶层的言语以插话、争论、抱怨等诸多形式显现于此。这些不同阶层的声音打破了第一世界的规矩与教条,取消了儿童与成人之间的界限,甚至取消了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的界限,使得整个法庭成为一个喧哗不已的广场。本应成为官方话语的代言与载体的法庭反而成了话语喧嚣、秩序混乱的广场,这种反差也体现了一种狂欢化的诙谐与讽刺。

二、对权威世界的降格与颠覆

众说纷纭的广场语言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界限,从而体现出一种形式上的狂欢。而真正降格权威、颠覆权威的方式是通过揭示权威世界的不可靠性、不真实性来达到消解权威崇高性的目的。这种降格以一种游戏般的态度对成人权威进行了嘲讽,是一种“以否定的态度破坏一切高级的、精神的事物所代表的固化了的定义与秩序,发掘具有肯定意味的新内涵”c的狂欢形式。

在第一论点中我们提到各个动物自说自话的、莫衷一是的言语使得庄严肃穆的法庭瞬间变成了一个众声喧哗的广场,而这一“广场”演绎着一出闹剧一般的庭审,这场由官方世界组织的严肃庭审最终在不可靠,不真实的判决中走向崩塌。

官方话语与非官方话语的对立,象征着权威的成人与儿童之间的对立走向了一个从强化到消解的过程。在这堂庭审中,红桃王后因怀疑有人偷了自己的馅饼怒不可遏,除了“窃贼”红桃杰克,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便是制帽匠。原文描述在面对头戴皇冠与假发的国王时,制帽匠由于过于紧张,在这个庄严肃穆的场合下甚至如小丑一般抖掉了自己的两只鞋子。

他说:“启禀陛下,我是个可怜人。我刚刚开始吃茶点……考虑到黄油面包越来越薄,还有闪光的茶——”

“什么闪光?”国王问。

“我是从茶开头的。”帽匠回答。

“闪光当然是以T开头的!”国王愤怒地指出。

在这里如果制帽匠不被国王打断,他想交代的应该是闪光的茶壶,而英文中tea与T的发音相似,且T的确是twinkling(闪光)的首字母,因此国王误会了制帽匠的辩词,尔后引发了一系列与庭审毫不相关,也不着边际的询问。从制帽匠出场开始,这一段对话便毫无应有的逻辑与秩序。在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辩解中,王后吩咐立即将制帽匠斩首于庭外。对于庭审罪犯红桃杰克,王后判罪的依据竟是一首没有任何依据的荒诞诗。红桃杰克辩解诗上没有任何署名能证明这首诗出于自己,而国王判罪的理由是:“这只能说明情节更加恶劣,你一定是有意捣乱,否则你就会像正人君子那样签上自己的名字。”

在这出闹剧中,红心王后与头戴假发、皇冠的国王身处王座。然而,从小丑般五花八门的陪审选角到最终一片混乱的庭审现场,本该庄严肃穆、令人恐惧的审判却无一不展现出令人发笑的极端混乱,使得庭审变成了如儿戏一般的过家家。这一反差体现出秩序与乖常之间严重的不协调性与矛盾性,集中彰显出了二者之间的对立冲突。正是这一冲突消解了权威的崇高性与压迫感,使得王室在庭审中经历了一个被脱冕的过程。对于儿童来说,成人世界最肃穆的场所不过如自己的过家家游戏一般简单愉悦,因此这种矮化与降格实际上符合儿童的心理认知,更容易被儿童所接纳。

此外,《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对于权威的脱冕与降格还体现在对王室贵族的贬低甚至是辱骂玩笑上。在中世纪的狂欢节中,作为小丑的国王从民众中被挑选出来,在任期过后又受到全民的辱骂与殴打。这种辱骂宣告着国王的脱冕与死亡,而这种脱冕与权威的降格却意味着一种新的复活,因为巴赫金认为辱骂与赞美是两位一体世界中的两面,并由此阐释狂欢节中辱骂与脱冕的狂欢意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贬低与辱骂主要体现在对王室贵族的消遣上,如第六章中,爱丽丝接过公爵夫人的孩子后,却发现这个孩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胎。原作形容孩子的鼻孔朝天,眼睛极小,爱丽丝心想这简直就是一头猪娃。而在约翰·坦尼尔爵士为卡罗尔绘制的插图中,这位画家则直接将这个孩子画成了一头丑陋的小猪。皇室与公爵本为不可戏弄且令人敬仰的官方代表,而猪娃却是在泥坑与粪水中打滚的牲畜。以繁殖的产物——子嗣为凭借,将不可忤逆的权威与喜好粪水泥潭的牲畜相联系,这种近乎辱骂的玩笑体现了一种富有生命力的诙谐,而这种滑稽的插科打诨充满了对刻板的官方世界的亵渎与降格。

三、胡话游戏中的叙事狂欢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狂欢意蕴消融在文章的叙事狂欢中,卡罗尔利用“戏仿”与“拼接”的手法构建出一个充斥着胡话游戏的文字帝国,并娴熟地运用了一系列文字游戏传递了所有颇具反叛性意味的颠覆与嘲讽。根据传统儿童文学以及非传统儿童文学的划分依据来看,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以前的传统儿童文学往往充斥着生硬刻板的说教乃至宗教灌输,而这部作品对于宗教题材作品的戏仿则体现出一种叙事上的狂欢。“第二章里爱丽丝所背诵的《小鳄鱼》戏仿18世纪著名的宗教赞美诗作家伊萨克的《反对懒惰和淘气》,是对其教诲的彻底颠覆。”d而“另一首胡话诗《威廉老爹,你老了》则是对浪漫主义诗人罗伯特·骚塞的一首说教诗的戏仿”e。在原作中,骚塞通过一位年轻人与长者的对话揭示出尽管生命无常,但是只要信奉上帝就能够获得永恒的欢乐这一道理,抒发了骚塞对于上帝虔诚的赞美。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戏仿与改写当中,这位信奉上帝的老人却被刻画成了一位满嘴胡话,又是倒立翻跟头,又是连骨带肉吞吃小鹅的荒诞形象。

这种戏仿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巴赫金对于中世紀戏仿文学的评价。在巴赫金的狂欢话语体系下,中世纪大量戏仿文学与民间节庆的诙谐形式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的关系。对于戏仿家们而言一切都是可笑诙谐的,这些戏仿创作将官方的、严肃的所有形式都纳入诙谐话语中,使得戏仿作品中永远洋溢着一种节庆中自由自在的气氛。琳达·哈林曾指出:“戏仿是一种有差异性的重复,戏仿文本与原文本之间存在着一段以反讽为标志的批判性距离。”f因此,回到卡罗尔的文本,《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各处戏仿与改写体现了一种机智嘲讽。这种嘲讽与戏耍指向那些束缚人性且使人战战兢兢而不敢予以反驳的说教与宗教赞美,且“为了对严肃的事物加以滑稽改编,使之在诙谐层面上流露出来,居然甚至连最外部的形式都相似并谐音”g。卡罗尔的戏仿恰恰体现了这一诙谐特征,不仅在内容上对宗教赞美诗加以嘲笑,在形式上也效仿赞美诗,找到嘲笑的要害。

此外,卡罗尔还在文本当中娴熟运用了“拼接”手法创造了大量的文字游戏。一方面,这种“拼接”聚焦于词汇内部,如卡罗尔会将“lithe”与“slimy”混合起来,创造出新词“slity”(指柔软滑腻);另一方面,这种剪切与拼凑的叙事方式也被大量运用在对话与对话、故事与故事之间,即人物对话与故事文本展现出了很强的拼凑性与非逻辑性。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会为人物答非所问的对话,甚至是前后关联并不密切的情节所困扰。大量看上去毫无意义的文字谜题充斥着文本,正如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猜出制帽匠的谜语,也永远不可能听完睡鼠的故事。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这一切不一定需要一个明确的意义,且很有可能本身就不具有什么特定含义。卡罗尔通过构建充满胡话的文字游戏帝国完成了对刻板严肃的传统儿童文学的反叛,从而将诙谐的权利与儿童天真烂漫的想象从那些充满压制、虚伪、说教的文本中争夺回来。后者是官方权威的代言,而前者则依托于自由的梦境。在梦境中狂欢与游戏将取代一切虚伪与谎言,而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够压制人,让人喘不过气的权威力量也终究难逃被颠覆解构,甚至是烟消云散的命运。

四、结语

在巴赫金的话语体系下,广场往往是进行一系列狂欢节演出活动,承载民间诙谐文化的场所,因此广场也不可避免地成为狂欢文化的载体。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喧嚣热闹、多声齐鸣、不为规则所束缚的话语体现出一种具有狂欢性质的广场语言。在广场中,象征官方世界的权威遭到了降格与颠覆的命运,正是这种降格进一步地体现了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中所阐释的狂欢意识。而这一切都在一种不真实、不严肃的叙事话语中进行,这也为整部作品蒙上了一层狂欢的色彩。

ag 〔俄〕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宪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3页,第101页。

b 〔英〕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孙亚娴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徐梦婷:《〈爱丽丝漫游奇境〉及其续篇中的降格精神研究》,《昆明学院学报》2020年第5期,第1页。

de 徐文丽:《荒诞里的真实——成人视角下的〈爱丽丝〉》,《阅读与写作》2008年第2期,第1—3页。

f 徐文丽:《读原著,赏“胡话”——〈爱丽丝〉之胡话论》,《疯狂英语:教师版》2007年第3期,第3页。

参考文献:

[1] 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李兆林,夏忠宪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 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M].孙亚娴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

[3] 徐文丽.荒诞里的真实——成人视角下的《爱丽丝》[J].阅读与写作,2008(2):1-2.

[4] 徐文丽.读原著,赏“胡话”——《爱丽丝》之胡话论[J].疯狂英语(教师版),2007(3):60-64.

[5] 张群星.语言的艺术:卡罗尔的“胡话”[J].语文学刊,2019(3):61-66.

[6] 徐梦婷.《爱丽丝漫游奇境》及其续篇中的降格精神研究[J].昆明学院学报,2020(5):20-24.

作 者: 刘合,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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