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选择及其背后

2022-02-03 06:58:59王雅盈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现代性爱情传统

摘 要:《人生》中高加林的爱情选择不仅包含对现代性的理智追求,还包含对传统伦理的情感渴望,他面对刘巧珍和黄亚萍的摇摆不定象征着两者的分裂、纠缠与斗争,构成了作品内在张力的一部分。刘巧玲是路遥在初稿中希望两者结合的美梦,而她所代表的现代性和传统之间的微妙平衡在终稿中被抹去。小说中折射出的矛盾都是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的时代内涵,其中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也正是当时农村青年出路难寻却无力逃避的隐痛。

关键词:高加林 现代性 传统 爱情

在《人生》里,爱情不仅仅是爱情。从高加林的爱情选择中,我们可以窥见情感和理智(追求现代化)的纠缠,可以窥见在那个改革年代人们的出走和回归。

一、巧珍:现代性幻象中的情欲

高加林对巧珍是爱情吗?有人称之为“披上爱情面纱的情欲”。高加林最初对刘巧珍的认识是“盖满川”,但从他和马栓开玩笑可以看出农村中所谓的“盖满川”对他没有吸引力。在他眼里,巧珍只是一位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美丽女人。甚至,由于巧珍的姐姐是高明楼的儿媳妇,而明楼夺走了他的工作,他对巧珍挺不满。然而,巧珍开始主动热情地接近、帮助高加林了。因为他对农村女子毫无想法,所以面对巧珍其实已经比较明显的“追求”时完全没有往爱情方面想,反而感到奇怪,认为她是单纯地热情而乐于助人,并且认为“农村姑娘经常赶集上会买卖东西,不像他一样窘迫和为难”,心里很感谢她。可以看出,此时他仍泾渭分明地将巧珍看成普通农民。

巧珍步步紧逼,聪明地利用美貌和温情攻略接近与女性相处经验很少的加林。加林此时是孤独苦闷的,需要安慰和温情;同时,他又是一个正常的年轻男性,对美的本能追求让他容易被美丽的巧珍吸引。不过,笔者认为此时巧珍成功打动加林的最重要原因是她满足了他对一成不变的乡村、传统礼法的背离和对城市隐含的现代化的追求。“现代化”很突出的一个特点便是“新奇”。乡村传统礼法显然不太赞成自由恋爱,而自由恋爱在城市中流行,在加林心中,它蘊含了城市中的现代化因素,在他无力回到充满“现代化”的城市生活时,自由恋爱是他精神上回归城市现代化和反抗乡村传统的选择。他听到巧珍表白后“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在他被巧珍打动、内心开始接受巧珍的爱时,色彩缤纷的画卷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而真正的山脉、水和地面只变得越来越虚幻。这份沾染着模糊现代性的爱意使他精神上觉得自己远离了这片古老的土地,很可能彩色的画面便是“新时期生活”、城市现代生活的图景。后文提到他经常利用某种想象力来实现自己的精神渴望,此时,对这份爱情的接受可能也是出于由爱情而构建的幻想对精神需要的满足。然而,直接满足他精神需要的是他自己构造出的幻象,这也暗示他此时没有接受真实的巧珍,而是“俄罗斯画家的油画”中戴着红头巾的象征现代化而与巧珍长相相像的姑娘。当他回到现实,会面对真实的巧珍与他的想象的偏差。于是在理智上,他先是不愿意公开关系、让巧珍刷牙;再是懊悔自己感情冲动、“大概就要当农民了”,告别时却“想哭一场”。 正如最初他更多接受的是幻想中的巧珍的模样,在他最初情感动摇时支配他的更多是对巧珍模样、身体的想念。一方面,尽管他已成为黄土地上的农民,但他不愿相信自己将一直如此。他自恃年轻,认为尚有时间等待命运的转折点。他不愿与巧珍的结合使这转机错过。另一方面,尽管内心害怕错过转机,但巧珍美丽热情的脸庞和纤细的身体总是在他的眼前摇曳,甚至在加林去城市工作后,他想念的很可能也主要是巧珍的身体。当巧珍来看他时,加林看到她仍在上半身穿着淡黄色的半袖,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修长的身材仍然很讨人喜欢;她飘逸的长发仍然扎着花手帕,只有一点点凌乱。看着她的身体,高加林的心开始发烫。

巧珍是加林和土地之间的中介。因为巧珍,他再次对黄土地产生了浓厚的感情,并意识到他原本是这片土地的孩子。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恐惧土地上的平凡生活,因为在他亲爱的黄土高高的斜坡上,仍然能感受到希望与快乐。然而,也是因为巧珍,他真切地感受到支配现存乡村社会的能人对他贫困、无背景的轻视,也加深了他对离开土地的渴望。

乡村社会里的“大能人”让他没了体面的工作,“二能人”看不起他们一家子,这催生了加林对乡村社会的怨恨。而除了巧珍身体带来的幻象,与巧珍恋爱昭示的对乡村社会的怨恨的发泄、报复以及虚荣心的满足也是这段爱情带给加林的精神满足。对于高加林来说,他的决定是对他讨厌的旧农村价值观和社会舆论的挑战,也是对傲慢的刘立本的回应和打击。巧珍作为刘立本的爱女,却温顺地跟在刘立本看不上的加林身边;巧珍又是大马川上最美丽的女孩,却鼓起勇气和丢掉工作的加林走在大路上。这让加林感到自豪,他炫耀的不仅是他的爱情,更是由这爱情被证明的自己。而之后加林进城,与巧珍自由恋爱带来的对背离传统乡村、追求城市现代化的假想满足便失去了意义,因为这个目标他已经在现实中实现。随之而来的是加林心中幻想的魅力的褪去。失去了现代化幻象魅力加持的巧珍,逐渐退回到加林心中最初对她的认知:普通农村妇女。加林理智上理想的爱人是“现代女性”,而巧珍只是因为自由恋爱而沾染了现代性色彩的一个不识字没文化的“现代女性”的“赝品”,当“真品”(黄亚萍)来临时,一个人理智上一般会倾向于赞美“真品”而贬低“赝品”。

巧珍和他聊的都是家长里短,相比和亚萍海阔天空的讨论,他觉得乏味;然而,略带讽刺的是,原先在乡村时“他很愿意和她拉拉家常了”,并且他们每晚约会时,难道没有长时间的聊天吗?那时他怎么不觉得乏味?怎么觉得甜蜜?无疑,已经不再需要假想满足的加林,心中不再对现代性幻象感兴趣了。并且,加林是个不断追求的人,在他实现了对现代化小城市的追求后,他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现代化、更大的城市。他到县里工作后,便认为将来不能永远在这里。他想自己必须飞得更远,在大城市里走未来的路。现在,所有这些似乎只要等他说“愿意”后便能实现。然而,加林虽然理智上有了嫌弃巧珍的倾向,但感情上仍然是愧疚、怜惜、不舍的。加林其实是一个情感上不很坚定的人,最初他在孤独苦闷时轻易被巧珍攻下就可以看出;并且,巧珍是他实际上的“初恋”,在他落魄时给了他温情与安慰,这种感动他一时难以忘怀。于是,他心疼巧珍“想叫他喜欢自己而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叫他喜欢”,愧疚于自己流露出的对巧珍的嫌弃,甚至在无意识中想重演最初的现代性幻象,或许希冀能唤起巧珍曾经对他的魅力。他给巧珍买了一条红头巾,给她包上,让她在外表上完全成为那个幻象,然而,正因为现代性幻象魅力的消失,这个方法失效了。

二、亚萍:追求现代性的理智

同巧珍一样,黄亚萍也漂亮;并且,她有文化、有家庭背景,是加林心中现代性的真正代言人。

与对巧珍的态度相反,加林最初对黄亚萍很可能有朦胧的好感,只是因为经济社会原因而“不敢想”,小说中明确说明他曾经也喜欢和她在一起。在学校,他们有时会讨论一同读过的书,或者谈论音乐、绘画和国际事务。高加林刚回到家乡时,每听到黄亚萍清脆悦耳的普通话,总会有一种惆怅感,仿佛他永远失去了一件珍贵之物。在那之后,少年时的情感随着记忆慢慢淡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隐约听到另一个村庄的同学说黄亚萍很可能和张克南在一起,他又无缘无故地难过了一会儿。

当他面对黄亚萍的“追求”时,情感上的弱点和他当初面对巧珍的攻势时一样,“他自己在城里也再没更能谈得来的人”,他渴望沟通和理解,而黄亚萍的知识给了他巧珍给不了的理解。不过,当他真正面对黄亚萍的“追求”时,他尚存道德良知和理智,和亚萍讨论只限于学问知识的范围,偶尔闪现的和亚萍结合的念头会被对巧珍的感情压下去,并“尽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多考虑这事了”。

因为“初恋”已经被巧珍占去,而且巧珍给予他的是“雪中送炭”的爱,所以,此时,无论加林对巧珍的感情多么复杂,他情感上的天平还是倾向于巧珍,只是理智上渴望共同语言和远走高飞。当亚萍向他提出两人可以一同去南京安家时,“他才把爱情和他的前途联系在一起看了”,他对现代化大城市的向往终于战胜了情感。笔者认为,必须指出,此时他放弃巧珍而选择亚萍,不是因为他更“爱”亚萍(情感),而是相较巧珍带来的现代化幻象,他更爱亚萍带来的真实可感的现代化(理智)。

相较于黄亚萍这个人,高加林偏爱的也许是她所象征的理想的生活。仅从物质上说,她的薪水基本上都花在了他身上,一年四季都給他买各种时尚服装,这相对于农村的朴素服装显然更符合加林的理想。然而,加林对亚萍在物质上几乎是索取,这对比他面对巧珍给他钱时拒绝并让巧珍自己买衣服,不难看出他对两者不同的情感态度:加林耳闻目睹的是传统夫妻伦理,爱妻子的丈夫一般会在物质上给予妻子,而不是索取;更尖锐的是,当他知道自己和黄亚萍不可能在一起时,心中隐隐作痛却是因为他一直梦想着过上理想的生活最终功败垂成。试想,一般人失恋时,难道不是因为思念这个人而心痛吗?

三、巧珍或亚萍:情感与理智的分裂

总体说来,高加林对恋爱对象的选择深层次受其对城市及现代化的追求支配,并且,随着环境变化引发他追求的层次变化、对象变化。而从浅层次看,他选择巧珍更多是因为巧珍的身体与他心中的现代性幻象相似,以及自由恋爱暗含的贴近现代化和背离传统乡村;选择亚萍更多是因为她的现代知识和她为他铺开的理想生活。

然而,高加林和巧珍或是亚萍在一起,很可能都不会幸福。处在改革时期的加林,是一个复杂的人,身上纠结了传统与现代的因素。情感上,他是农民的儿子,耳闻目睹的是传统的夫妻相处方式,必然会受到传统夫妻伦理的影响;理智上,他接受了现代知识教育,崇敬知识,渴望城市与现代化。

巧珍基本上是传统妇女,服从、依附男性。她最初打动高加林时,在加林眼中的形象是“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依恋在他身边”,巧珍的形象符合他对女子和顺等传统妇德的要求。甚至,巧珍因为面对加林时感到自卑、自觉配不上他,几乎像母亲对待孩子般对加林无微不至地关怀、无怨无悔地忍受加林带给她的苦痛。“巧珍在黑暗中对他点点头,说:‘你说什么我都听……’”她根本不在乎众人的嘲笑,只要能拥有加林的爱情。但这种母爱似的爱情再深重,也只能在加林情感的天平上取胜,当他理智上追求城市和现代化时,巧珍于他而言总是有缺憾的。

正如加林和巧珍都明白的,两人除了家长里短很难有共同语言,而且巧珍难以给加林在工作上有所帮助。无法互相给予不平等的爱情,难免不以痛苦收场。而与巧珍相反,从人格独立和拥有共同语言的角度看,加林和亚萍之间的感情才符合所谓现代爱情的标准。他们互相给予与收获,在自尊自信的基础上一同追求更好的未来。对于加林来说,这似乎是一种更真实的现代化。并且,让他最终下定决心抛弃巧珍而与亚萍在一起的是工作与前途,当他的目光看向亚萍时,理智上无疑他是满意的。然而,高加林虽然渴求共同语言,但骨子里的传统夫妻伦理让他不喜欢亚萍的任性,在情感上,亚萍于他而言是有缺憾的。黄亚萍是干部的千金,不仅追求男女平等甚至有凌驾于男方之上的习惯,这很可能会导致两人生活上的冲突。随着两人的相处,他对亚萍的了解逐渐深入,发觉她过于任性,并为此时常感到不满和烦闷。他发觉黄亚萍习惯根据她自己的想法控制他、希望他服从她;这与巧珍对他的绝对服从截然相反。于是,无法抑制地,他的情感呼唤起巧珍的温柔和依恋。有一次,在与亚萍玩闹的时候,他突然毫无缘由地想到了巧珍,心里感到自己此刻无法接受黄亚萍表达情感的方式。

四、巧玲:情感与理智结合的美梦

高加林的幸福究竟在哪里?根据路遥的逻辑,为了加林情感上的满足,他需要回归,哪怕是暂时地回归土地;又为了加林理智上的满足,他需要一个能满足他现代化追求的女性。

据相关资料,路遥在初稿中写道,高加林回到家乡后,高家村和黄土地不仅宽容接纳了他,还几乎尽最大可能地满足了他的物质精神双重需求:巧珍的妹妹巧玲不仅积极求爱高加林,还主动将民办教师职位让给他。“甚至可以进一步想到,卢瑶的工作使巧珍迅速嫁给了马栓,并打破了高加林和巧珍复合的可能性,这就使得高加林返回他的家乡和巧玲在一起。”从路遥的作品来看,这是一种理想的结果。从路遥小说集一开始的作品中的标题“生命的运动”就可以看出这一点。“甚至可以进一步设想,路遥让巧珍迅速出嫁马栓而断了高加林和巧珍复合的可能性,就是要让高加林回乡和巧玲走到一起,这样的安排也许在路遥看来,是一个理想的结局。这从小说一开始的题目《生活的乐章》可以看出,‘乐章’一词至少表明小说的结尾有着一个光明或者‘大团圆’的尾巴。”

巧玲既具备黄亚萍拥有的现代知识,又如巧珍一般美丽善良,并且农村的成长环境使她符合高加林情感认同中的传统女性。巧玲既是富裕的刘立本的女儿,又是大队书记高明楼儿媳妇的亲妹妹,通过她有可能获取高家村最重要的政治和经济资源。巧玲能在工作上帮助加林,两人也有共同语言,这是她给予的现代化;她带来的乡土社会掌控者的支持,在路遥的逻辑里,能使加林更想要回归土地。

巧珍先于加林回归土地,并且是彻底地回歸。她接受了事实的判决,并诚实地按自己的条件生活。她感受到大地的胸怀极为宽广,可以容纳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并决心要在这片土地上寻找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而当加林也被迫回归土地时,他认识到抛弃了“生活的原则”使他沦落至此。“生活的原则”是什么?德顺老汉对他的忠告是“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可能,路遥由于乡土情结,认为“生活的原则”是扎根土地,回归生他养他的土地!

回归土地似乎可以治愈情感的创伤,使青年人理智上明白生活的原则。只是,路遥对回归土地的合理性着力较多,对现代化的追求处理却不甚用力。在初稿中,他似乎是用巧玲的现代知识青年身份和教师职位来简单处理,这显然不尽如人意;在终稿中,他似乎用了模糊处理,亲吻和回归土地后,文章便结束,没有对高加林追求现代化的叙述。这确实是一个难题,几十年来,乡村青年的问题也无法很好地解决。“人生”的戏没有剧本,或许有些“高加林”实现了理想,或许有些“高加林”一生便沉在土地里,他们会快乐吗?他们会愧疚吗?不得而知,这便是真正的“人生”,也是“人生”的魅力。小说没有说教式地指出乡村青年的现代化出路,某种程度上,却真正保留了“人生”的魅力。

纵观全文,亚萍写给加林的诗意味深长:

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

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

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

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

在崇尚知识的年代,知识是加林的翅膀,他是“生着翅膀的大雁”。他也曾“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爱生他的土地,也爱现代的城市,“爱”过巧珍,也“爱”过亚萍,但是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他生存呢?或许是“城乡交叉地带”,或许是乡村知识青年巧玲?

既回归乡土,又追求现代化,努力弥合二者的裂痕——这可能是路遥最初的理想,是他认为高加林的幸福爱情所在之处。然而,理想之所以为理想,在于多数不能实现。路遥最终按照编辑的意思修改了结局也体现出这理想过于美好。现代化的脚步只会越来越快,终究会有一些乡村青年走出乡村,与城市青年结合(与城市深层结合),社会的情感结构终究会经历变革的阵痛。青年们的选择受现代化影响,又将影响社会结构,从而影响现代化。

参考文献:

[1]王晓雯. 《人生》漫论[J]. 新疆教育学院学报,1999(1).

[2]刘素贞. “时间交叉点”与两种“结局”的可能——再论路遥对《人生》中“高加林难题”的回应[J]. 文艺争鸣,2017(6).

[3]刘建华. 自强不息的理想主义者——浅析《人生》中的高加林[J]. 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

作 者: 王雅盈,中央民族大学在读本科生。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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