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眼界 大爱情怀
——试论冯天瑜先生的湖北武汉区域历史文化研究

2022-02-02 21:57涂文学
社会科学动态 2022年1期
关键词:冯先生张之洞湖北

涂文学

武汉是一座建城历史悠久、空间布局独特、极富个性魅力的城市。在这座由钢筋水泥搭建起来的近代历史舞台上,几乎每隔几年都要上演一出惊天动地的历史活剧。武汉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商业大都会, “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宵明”,九省通衢,万商云集, “货到汉活”,明清为 “天下四聚”之一,晚清更被外人誉称为 “东方芝加哥”。然而长期以来,武汉的这种历史地位被严重低估,至少在史家的眼中和笔下是如此。民初湖北方志大家王葆心在其所著 《续汉口丛谈》中就不胜感慨:“近日有为 《上海小史》者,其旨则专详见今。因淞沪大埠,自来纪述良多,且云间一郡,明季清初,此类记乡土里俗之书尤多,美备之余,无庸赓述。汉口则记者寥寥。”①时至当下,专力于武汉历史与文化研究的 “学院派”仍然寥如晨星,远不如上海、广州、北京甚至天津、成都、重庆的本土城市研究学者之众,著述之丰。但值得庆幸的是,在为数不多的关注武汉城市历史与文化研究的学者中,能够有冯天瑜先生这样的文史大家,以造福荆楚乡梓、复兴武汉文化的历史使命感,40 年甘之如饴地奉献着自己的学术智慧,独树一帜引领湖北武汉区域历史文化研究的方向,为湖北武汉区域史研究积累了丰厚的学术资产。

一、事件史:工业化、城市化、城市现代化与辛亥革命 “城市起义”

冯天瑜先生对湖北及武汉区域史研究肇始于辛亥武昌起义的研究。

辛亥革命首发于武汉,这场改写中国乃至亚洲历史的近代史上最重要的历史事件,由于是 “唯物史观的一个绝好的例证”, “明白地指出了将来的中国的去向”,并且 “因为浓郁的地方色彩,对热爱乡邦的人们更有着特别的魅力”,因此引起冯先生的 “十二分留意”,从此便有了持续40 年辛亥革命武昌首义史研究。对此,冯先生在1985 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辛亥武昌首义史》的序言中曾有详细披露: “这段史事浓郁的地方色彩,对热爱乡邦的人们更有着特别的魅力。三烈士纪念碑、彭刘杨路、首义路、起义门、阅马厂湖北军政府旧址、拜将纪念碑、蛇山头黄兴铜像等首义胜迹,是我们这些 ‘老武昌’从幼年时代起便经常留连徜徉的处所;至于首义先烈的故事,连同其中包蕴着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精神,则通过前辈的讲述和书本上的文字,如同 ‘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润着我们的心田。正是这一切,使我形成了对武昌首义的惓惓情怀,它驱使自己从致力史学工作之始,就有意研究这段悲壮而又曲折多致的历史。”②

通览冯先生关于辛亥革命研究的系列成果,我们发现他对于武昌首义的研究有着独特的视角,作为中国近代最伟大的历史事件,冯先生理所当然地对事件始末进行了详实系统的研究,其中对某些史事的细节还有精细独到的考证甚至精彩形象的描述。但我们感兴趣的是冯先生以辛亥武昌首义为基点,以 “长时段” (地理时间)和 “中时段” (社会时间)视野契入湖北武汉区域史、经济史、社会史及文化史的研究。即通过晚清湖北武汉区域经济、社会、文化状貌的述写,不仅探讨了辛亥革命在武昌首义并首胜的背景和原因,而且深刻揭示了辛亥革命作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城市起义”的性质。区域史与事件史的综合、交叉研究视野,赋予冯先生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历史纵深感和学术理论高度。他认为晚清已经进入了传统社会的总结时期,此时专制社会出现了解体的征兆,近代社会也已曙光微露,故而研究辛亥革命不应拘泥于事件本身,还应关注到当下所处的历史时期,城区风貌、社会形态、文化状貌等时空背景因素,进而发现推动辛亥首义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形成与发展的诱因。通过汉口城市空间形态的变化、武昌城市空间形态的拓展、汉阳城市空间形态的发展,勾勒出近代武汉城市空间演变的特征;他不仅描绘出了武汉近代都会的景观与样貌,更通过城市的工业化发展及现代化进程,独辟蹊径地提出 “城市起义”概念,创见性的揭示出 “工业化” “城市化”道路的发展路径,促成武昌首义事件发生的内在因果联系。

事实上,早在20 世纪70 年代末期,冯先生已将对于辛亥革命的单一事件研究,转而迈向更深层次的多元环境探讨,即从区域史的角度切入并展开,着重关注 “首义之区”的城市经济、社会文化及背景特征,探寻辛亥革命事件背后更为深层次的历史文化与空间交错之影响③。在 《湖北成为辛亥革命 “首义之区”原因初探》一文中,冯先生指出,辛亥革命绝非 “始于意外”的偶然成因,而是“先声夺人”的历史进程之必然结果。这一观点驳斥了对于 “湖北地处形胜,控扼九省,故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论调,凸显出区域特征的重要性。湖北武汉在内陆地区能在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中 “先声夺人”,既与近代汉口被迫开埠开放、外力楔入有关,同时更得益于张之洞 “湖北新政”使湖北武汉成为工业化、城市化、城市现代化获得长足发展,从而为辛亥革命爆发创造思想與论和经济社会条件。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英、法、俄、德、日、美等国相继侵入湖北,开商埠、辟租界、设银行、办工场、辟航道、筑铁路,逐步控制湖北武汉经济、金融、交通等,改变了武汉地方社会固有的社会经济生态,这个深处堂奥、风气古朴的内地省份,一变而为 “商贾辐辏,白皙人种联翩并集”的列强 “势力圈竞争之中心点”, “锁国时代之楚”,变成 “门户洞开之楚”,湖北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动。④

冯先生敏锐洞悉道:辛亥前夕的湖北,不仅是党人惨淡经营的基地,也是清廷统治脆弱的一环。正是由于地处 “九省通衢”的独特优势,加之无独有偶地成了 “三不管”地带,才使西方势力顺理成章地大举渗透湖北地区,而西方势力渗透湖北武汉的结果,便是直接或间接地促成了武昌首义。对此,冯先生有深刻剖析:

从19 世纪中叶至辛亥革命前,帝国主义列强对湖北无孔不入的渗透,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当然是十分深重的,与此同时,也造成了西方殖民者所不曾料想到的结果。

世界上最古老最坚固的帝国,因受了英国资本家纺织品的影响,八年来已处于社会革新的前夜,这种社会革新对于文明无论如何应有非常重大的结果。我们欧洲的反动派,在最近的将来势必向亚洲逃跑,一跑跑到中国的万里长城,跑到这个最保守的堡垒的门口,那时候,安知他们在那里不会碰到“中华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这几个大字呢?马克思、恩格斯在19 世纪中叶对于资产阶级革命不可避免地将在中国发生的天才预见,被中国近代历史,特别是辛亥革命史所证明。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这场革命是在西方列强经济侵略的刺激、影响下发生的。特别引人注目的,恰恰是列强渗透的中心之一——湖北,成为辛亥革命的 “首义之区”。

这是历史的辩证法所使然!⑤

城市化的进程是一个蜕变的过程,往往伴随着痛苦的记忆与屈辱的历史。中国民族资本在甲午战争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高峰,此时资产阶级革命活动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冯先生的诠释中,20世纪初,中国民族资本初具规模的地区,一是江浙,二是广东,三是湖北。作为首义之区的武汉,在19 世纪末,其现代经济产生、成长具有自身的特点,这便是官办发展速度快、企业规模大、投资额度高、技术设备先进、自成体系、工人数量多。在官办工业和外资企业的带动刺激下, “湖北作为一个深处堂奥的内地省份,自然经济开始解体,并随之出现前所未有的新的经济形势”⑥。商品市场的扩大、劳动力市场的出现以及货币财富积累,民族资本形成。尽管由于地域与时代的关系,对于武汉民族资产阶级的经济实力不能做过高估计,但是“由于汉口作为一个传统商业社会广泛存在的商人阶层,城市功能结构转型之后新加入的工业资本家、金融资本家、自由知识分子和大量的产业工人等,一个具有现代城市共同体意识的新型市民阶级萌生了,他们在推动城市转型,参与社会革新,反对专制政治,推动民主进程方面发挥了主导作用”⑦。近代工业与民族资本大发展的区域背景,加之张之洞 “种豆得瓜”辛勤耕耘的结果,新兴阶级和知识阶层与具有近代色彩的军队交相辉映,清朝最后的命脉也就被革命党人攥在了手里。诚如冯先生所言,辛亥革命的爆发与武汉所处的区域环境及历史文化息息相关,湖北革命党人具有与清军主力一决雌雄的实力,也绝非偶然。

当现代化的车轮碾过清朝腐朽的躯壳时,工业化和城市化也随之展现其伟力与魅力。武昌首义终于在清朝统治薄弱的环节但却是工业化、城市化最发达的近代都会——武汉爆发。正是这发达的都会赋予作为 “城市起义”的辛亥革命不同于中国以往任何革命和起义的阶级特性和时代特性。冯先生对辛亥武昌首义 “城市起义”的定义精准而独到,对区域工业化、城市化及城市现代化与辛亥武昌首义“城市起义”之间因果关系的探析系统且深刻。无论是从武昌起义发生背景,还是革命方式、革命主体,武昌首义都可堪称典型的近代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城市起义,或曰城市市民革命。城市起义首先必须发生在城市,而且是近代工商业较为发达,新的市民阶级较为成熟的城市。辛亥革命中,具有代表性的两次起义是广州起义和武昌起义,而广州和武汉都是近代以来开埠通商后,现代工商业得到较大发展,城市功能现代转型较为充分的城市。城市革命的目标在于建立有利于民族资本主义发展的民主政治制度,并使包括资本家在内的广大市民阶级获得管辖治理城市乃至参与国家政治事务的权利。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在革命的方式上,城市中的市民阶层既可选择和平改良如游行罢工、议会谈判、协商调停、和平请愿等,也可采取武装起义;既可以选择君主立宪,也可以建立民主共和。改良与革命、立宪与共和之间并无实质区别,都只是资产阶级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而已,在近代中国,上述手段都曾被城市资产——市民阶级采用过。曾经,立宪派的和平运动气势不输革命派,李提摩太评价资政院弹劾军机大臣: “吾辈居中国四十年,一旦得目睹此景象,殊堪惊讶。吾辈今日所见者,与前日所想望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土耳其、葡萄牙之两大革命尚不能比。”⑧但当现实粉碎了他们的幻想后,最终都主动参加了革命,选择了资产阶级革命的激烈形态——城市武装起义。此外,革命的主体必须是城市市民阶级,包括农民、手工业者、小商贩、城市贫民和资产阶级等,武昌起义的领导和参与者虽然是文人、士兵与下层军官,也就是所谓 “秀才造反”。新军这个群体实际上是当时城市市民阶级下层的集合体,革命爆发后,城市市民阶级上层——商人、工业资本家、金融资本家以各种形式积极参与、支持革命,形成强大合力。武昌起义作为一场现代城市市民革命与传统的农民起义相比,有着本质的区别。梁启超尝言: “暴动事业,无论在何国,无论在何时,其必出于啸聚,必为无机的群众。”⑨但作为现代资产阶级城市起义的武昌首义,绝非无组织无准备的 “啸聚”,其参加者也绝非 “无机的群众”,而是有着明确的革命理论纲领和建立民主共和的目标,有着较为严密组织体系和行动路线图,不是旧式会党或梁山泊那样的绿林山寨,而是具备现代政党性质的革命团体,其维系成员的纽带不再依靠江湖义气、血缘关系,而是依靠实现民主共和的革命信仰,发动和号令起义的也不是简单迷信的揭帖、口号,而是民主、自由、人权等近代资产阶级启蒙思想主张。武昌起义是在留学生、革命党人长期艰苦的思想启蒙和舆论发动下爆发的,这些革命者推崇法国大革命,鼓吹暴力革命,宣扬民主自由,服膺天赋人权,辛亥革命前的武汉,俨然已是新文化运动中心和新思想策源地。

从早年与贺觉非先生合著 《辛亥武昌首义史》中对武昌首义爆发背景和原因的探讨,冯先生就指出: “这一切则无法用 ‘偶然性’一言以蔽之。当我们考查19 世纪末叶以来湖北出现的新的经济土壤、新的社会阶级和社会思潮,追溯湖北革命党人在长达十年的期间,遵循孙中山民族民主革命的纲领,在乡邦所作的英勇而坚实的努力,便会发现,武昌首义决非一只从云端掉下来的幸运之果。”⑩到2011年辛亥革命100 周年推出洋洋80 余万言的《辛亥首义史》 (与张笃勤合著),提出辛亥武昌首义为“共和旗帜下第一次成功的城市起义”的新论断,他指出: “处于中国内陆贸易最高地位的汉口,兼具中心都会、地区都会、地区城市、较大城市的功能。在这样的近代中心城市爆发的辛亥首义,在三个关键环节上开创先机: (一)以武装暴动击碎两百余年清王朝的统治机器,终结沿袭两千余年的专制帝制。 (二)以湖北军政府建立和 《鄂约法》颁布,昭示了近代意义的民主共和政治模样。 (三)辛亥武昌起义、湖北军政府成立举起取代清政府的旗帜,而多数省份也纷纷宣布 ‘易帜独立’,导致中央集权的清朝瓦解……这些既破且立的环节,都留下种种未竟之业和令人嗟叹的遗憾,然其首创性价值却可昭日月。20 世纪初叶发生在东方大国的辛亥革命,与17 世纪的英国革命、18 世纪的法国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19 世纪日本明治维新,在推动社会近代转型方面的劳绩,是可并辉千秋。”⑪冯先生经过笔耕不辍近40 载的研究与沉淀,对辛亥首义的革命属性尤其是区域工业化、城市化、城市现代化与作为 “城市起义”的辛亥首义之间的因果互动有了质的升华。跟随冯先生的脚步,可以看出近代武汉从汉口开埠到武昌首义及武汉工业化、现代化、城市现代化转型等历史演进的根本路径,而城市起义 “发生在武汉这一较为后起的腹地都会。这次城市起义从酝酿、爆发和取得相当程度的成功,皆植根于近代城市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积淀”⑫;“城市化是现代化的基本内涵之一。现代城市借助工业文明的伟力,通过现代社会系统将人群组织起来,使个体的、分散的人的能量得以回合、放大与升华。”⑬“作为九省通衢的武汉,自19 世纪中叶以降,从中古式镇崛起为华中首屈一指的现代都会,聚集了由机器工业、现代商业及交通、新式学堂和现代传媒组合成的巨大物质——精神力量。人称辛亥首义为一次 ‘新军起义’又称其为一次 ‘城市起义’,它所凭借的正是现代都会聚集的巨大能量。”⑭因此,工业化、城市化及城市的现代化是辛亥革命之因,而武昌首义推翻专制,建立民主共和又是工业化、现代化结出的时代之果。

二、人物传:时势造英雄与英雄造时势

冯先生持续40 年的区域研究除了 “事”——辛亥武昌首义外,另一个关注点便是 “人”——张之洞。一人一事,构成其湖北武汉区域史研究的两大侧翼。

张之洞是集晚清重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为一身的影响中国近代历史的关键性人物。古人云,立德、立功、立言为人生之 “三不朽”,而张之洞恰巧在此 “三不朽”方向均有所建树。身处中国近代“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转型动荡时代,张之洞 “立德”卫道,忠君爱国,清廉自守,坚守传统儒学道德的最后底线;作为学者和思想家的张之洞,学养厚重,思想深邃,其 《书目问答》 《劝学篇》皆为传世佳构,他提出的 “中体西学”学说, “汇通中西、权衡新旧”,成为近代国人处理中西文化关系的指导思想和基本遵循;作为政治家的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上施行 “湖北新政”,建工厂、修铁路、兴文教、练新军、办市政,治鄂18 载,使武汉由一个传统政治军事中心和以内部循环为主的商业市镇崛起为富有国际影响力的近代大都会。

冯先生对张之洞的研究主要体现在他出版的三部张之洞传记中,一是1985 年由河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 《张之洞评传》,二是1991 年与何晓明合著、由南京大学出版社纳入 “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的 《张之洞评传》,三是2020 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张之洞评传》。从这三部关于张之洞研究成果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冯先生对张之洞研究的前后侧重,即前期侧重于对作为思想家张之洞的研究,近些年则在保持对张之洞思想和学术研究的同时,加重了对其作为政治家——洋务殿军张之洞 “湖北新政”的研究分量,凸现张之洞督鄂18年对湖北武汉区域现代工业化、城市化的重大贡献,尤其是 “湖北新政”的 “种豆得瓜”,导致辛亥革命爆发的客观效应。这种前后变化,我们从1991 年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张之洞评传》和2020 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张之洞评传》的章节安排即可一目了然。南大版 《张之洞评传》 “生平篇”共8 章,其中仅第五章 《“劳歌已作楚人吟”》评述了张之洞督鄂事迹;而湖北人民版的《张之洞评传》 “生平篇”为9 章,较南大版仅增1章,但记述张之洞督鄂章节却增加至3 章,占了生平篇1/3 的篇幅。

在最新版的 《张之洞评传》中,冯先生系统梳理了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上施行 “湖北新政”的种种实绩,并给予实事求是的客观评价: “总督湖广、暂署两江的18 年间,张之洞全面展开其洋务事业,成为洋务派晚期的最大代表。他惨淡经营的‘湖北新政’,以创实业,练新军,兴文教,造成一种耸动朝野视听的格局,产生全国性影响,清末各省推行 ‘新政’皆取法于湖北。张之洞的势力亦‘由武昌以达扬子江流域,靡不遍及’”。⑮

关于兴办实业,冯先生指出: “19 世纪末20世纪初,张之洞在湖北兴办的几家近代化机器工厂,就规模和设备水平而言,都在国内居领先地位,甚至可以与外国企业一争雄长。如汉阳铁厂所用高炉和贝色麻炼钢炉,其技术性能都属19 世纪晚期的上乘设备,连当时的东方强国日本尚不能望其项背。”⑯在开拓铁路和电信事业方面,卢汉铁路的修建,几乎与张之洞出任湖广总督经历共始终。该时期张之洞在慈禧的支持下,成长为与李鸿章相颉颃的洋务派又一巨头。⑰张之洞积极筹设电报局,主要出于政治军事上的需要,在客观上对民间经济文化的发展也有助益。在武汉三镇设置电话线,1900 年在武昌、汉口设电话局,1904 年成立电话公司,是为全国官督商办电话的创始。在兴办机器工业方面,汉阳铁厂的修建虽然屡经周折,走了许多弯路,但终于在19 世纪90 年代建设成中国以至亚洲第一家现代化钢铁联合企业,日本的第一家钢铁联合企业1901 年才开始投产,比汉阳铁厂晚了7年。 “当时的西方人和中国官方站在不同角度都意识到:建成现代化钢铁联合企业,对增强中国的国力具有重大意义。”⑱除了汉阳铁厂外,创办军事工业——湖北枪炮厂,是张之洞督鄂的另一政绩。“湖北枪炮厂于光绪十六年 (1890)在汉阳大别山(龟山)北麓动工兴建,光绪三十年 (1904)改名湖北兵工厂,光绪三十四年 (1908)定名汉阳兵工厂。这是中国第一座具有完备系统的大规模军火工厂, ‘植中国军械之初基’……湖北兵工厂就其规模和技术水平而言,确乎在当时居全国军事工业之冠, ‘较津局既逾数倍,较沪局亦复加多’。”⑲张之洞创办的湖北纺织官局 (纺织丝麻四局),虽然在资金、设备、管理诸方面都存在不少问题,但却起到了 “略分洋利”的作用。就规模而言,武昌织布局为中国最大织布厂之一,名列全国纺织厂前茅。张之洞为了发展棉纺业,力图用长绒优质洋棉取代短绒劣质土棉,曾进口一批美棉在武昌附近种植,可惜未能得到推广。他在湖北开设的缫丝局为华中地区最大的机器缫丝厂。对于张之洞兴办之官办企业,冯先生归纳了六大特点:一是发展速度快,二是企业规模大,三是投资额度大,四是技术设备先进,五是自成体系,六是体制陈旧,经济效益差。⑳在充分肯定张之洞兴实业的巨大成就的同时,冯先生也花了不少笔墨直陈弊端,如汉阳铁厂在工厂选址、煤铁资源勘察开采等失误,他认为,“并不仅仅是由张之洞主观指导失当造成的,也与落后、守旧的客观环境带来的障碍直接相关。”㉑张之洞以防止权益外漏为由兴办汉阳铁厂, “然而,实施的结果却是一再亏本。”究其原因, “大而言之,当然要归结于西方列强经济侵略和宗法社会、专制政治对近代工业的桎梏。正如时人评价的:‘官督商办之工业几乎无不失败,即其变相之商办工厂,因官习未除亦百弊丛生,鲜克生利。其失败原因有二:一、信任官绅万能,不重专门人才;二、依赖外人过甚,工程大权遂为外人所专揽。’但这种总体性的原因,尚需通过对张之洞一手操办的铁厂、枪炮厂、布纱丝麻四局的内部情形进行考察方能具体理解。”㉒这些具体原因,冯先生归纳为: (1)以官府衙门方式管理大机器生产; (2)对洋款、洋员依赖日益加深; (3)工人生产和生活状况悲惨等等。种种原因中,冯先生着重强调了两点。一是以官府衙门思维和作风兴办与管理近代机器大工业,往往违背市场规律。以纺织工业为例, “欧美各国走向工业化,大都是从发展轻纺工业开始积累资金的,但清末中国,由于统治者 (包括张之洞这样的洋务大吏)迫于国防危机,违背经济客观规律,优先发展洋务军工,轻纺工业一再为军工输血,套上沉重的枷锁,以至步履维艰,奄奄一息。其结果不仅阻碍纺织业的发展,而且导致整个工业因资金匮乏、比例失调而无法正常运行,而布纱丝麻四局招商承办后,便 ‘起死回生’,欣欣向荣,诚如 《湖南实业杂志》所指出的: ‘鄂省纺纱、织布、缫丝、制麻四局,前因官办亏耗,租与粤商韦子封 (韦应南)之应昌公司承办,获利甚巨。’该公司接办四局后,每年向政府纳租银10 万两。这个对比昭示了一条真理——宗法帝制的政治结构是发展近代工业的大碍,这些实业项目的兴建过程和内部状况,相当典型的展现半殖民地中国官办近代事业的特征”。㉓“张之洞兴办实业的坎坷经历告诉人们,病入膏肓的专制官僚政治,是中国建立近代化大机器工业的制约和障碍。”㉔二是 “中体西用”思想指导下的工业化运动只引进技术和人才而忽略先进管理制度和现代化理念,产生出官办及官督商办企业成了怪诞的混合体——技术设备是现代化的,经济体制则是衙门式的。 “二者极不协调,死的拖住活的,过去的拖住现在的和未来的。从西方引入的先进生产技术无法施展其威力,生产一直不景气,至20 世纪初叶,更走到穷途末路,或停产倒闭,或交商承办,几乎一一中道夭折。”㉕张之洞总督湖广、暂署两江的18 年 (1889—1907),兴实业是其洋务新政的基础性工作,此间他的实业建设以官办为主,兼及襄助民营工商业,均取得耸动视听的成就,特别是创建的汉阳铁厂 (后演为冶萍公司)、湖北枪炮厂 (后演为汉阳兵工厂)、布纱丝麻四局,其规模和技术水平都在国内乃至亚洲处领先地位。然限于政治体制、财经困窘和对科技的认知水平,兴实业可谓举步维艰, “荆天棘地”,往往经不起价值法则的检验,成功与挫折兼具。但张氏的实业践履毕竟为中国近代经济的发展奠定初基,其成功经验与失败教训皆可垂之青史。张之洞在经济上有成有败:一方面奠定华中地区近代工业初基,促进工商业发展;另一方面官办企业弊端丛生,亏损连连,难以维系㉖。

关于编练新军,1896 年张之洞开始大规模编练新军,经过数年努力,编成一镇一混成协湖北新军,即陆军第八镇 (镇统张标)和暂编第二十一混成协 (协统黎元洪),其中第八镇官702 员,兵10520 名;二十一混成协官288 员,兵4612 名。这是仅次于北洋六镇的第二支强大的新军。新军“新”在何处?冯先生从四个方面予以概述:其一,装备和训练,全为洋式。 “一切操练章程,均按西法处理,连一切行军应用器具都按照西法购备。”其二,淘汰老弱和兵痞,对入伍士兵有一系列较严格的要求。其中新军文化素质较高尤引冯先生赞赏: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要求入伍士兵粗通文字,这使新军的文化水准较之以往任何军队明显提高。1905 年湖北新军在黄陂募兵,入伍的96 人中,就有12 个廪生,24 个秀才。知识青年在士兵中占如此高的比例,是以往任何旧式军队所没有的。士兵构成成分这一变化,不仅使得现代化军事技术的掌握成为可能,而且新军士兵也有了接受新的社会政治思潮的知识基础。这一点对晚清政局的影响十分深远。”㉗其三,军官多由军事学堂出身者担任“非武备学堂出身的,不得充将弁。张之洞是这一政策的倡导者之一”。由此催生出现代军事教育,张之洞在武汉兴办湖北武普通中学堂 (1901)、湖北将弁学堂 (1902)等近代军事学校,并选派军事学堂学生赴日留学,培养出吴禄贞、蓝天蔚等著名军事将领。其四,不仅对士兵进行忠于朝廷的政治灌输,也进行一定的技术训练,即 “治兵之道,首在训兵,其次练兵”。在张之洞苦心经营、锐意编练下,仿效德日的湖北新军成为清末最新锐的新式陆军,在几次各地新军 “秋操”中皆名列前茅,成为各省编练新军的楷模。㉘尽管湖北新军有上述诸多 “新”特点,但囿于张之洞 “中体西用”思想指导,现代化新式装备湖北新军,骨子里仍然是旧式武装。 “张之洞建立新式军队的努力,限于仿效西方先进的军事技术,并未着意创造近代化军队所必须具备的一系列社会前提。在 ‘中体西用’思想的指导下,张之洞建立近代国防的措施,可以形成某些引人注目的外观,但在不触动旧有生产关系和官僚制度的情况下,这支用近代化武器装备起来的军队,仍然是一支帝制武装。”㉙

关于文教事业,张之洞致力于书院改制,将科举应试之旧式书院如经心书院、两湖书院、江汉书院改制为或与学堂近似 (经心书院),或略涉 “西学” (江汉书院),或向新学堂过渡的近代高等学堂 (两湖书院)。大力兴办各类学堂,先后兴办了各类实业学堂,如矿业学堂和工业学堂 (1892)、湖北自强学堂 (1893)、湖北方言学堂 (1898)、湖北方言商务学堂 (1891)、湖北算术学堂 (1891年)、湖北农务学堂 (1898)、湖北工艺学堂、湖北驻东铁路学堂 (1896)等,师范学堂包括湖北师范学堂(1902)、两湖总师范学堂 (1904)、湖北师范传习所 (1903)、支那师范学堂 (1905),普通学堂包括湖北初等小学堂 (1904)、湖北五路高等小学堂(1904)、湖北文普通中学堂 (1903)、湖北文高等学堂、湖北存古学堂 (1907)等,妇幼学堂包括湖北敬节学堂 (1904)、湖北育婴学堂 (1904)、湖北女学堂 (1906)等。派遣游学生,其方针是 “西洋不如东洋”,因而主要向日本派遣游学生, “据粗略统计,达数千人之多,为留日学生数量最多的省份之一”㉚。创办图书馆、报刊等文化设施,其于1904 年创办的 “学堂应用图书馆”即湖北省图书馆前身, “为中国最早成立、最先对外开枚的省级公共图书馆。”㉛冯先生认为,在张之洞 “湖北新政”兴办的诸多事业中,文教是最为成功的: “张之洞主持湖北新政,政治上难称成功——它没有,也不可能挽救清廷政制颓势。在经济上则有成有败——一方面奠定华中地区近代工业初基,促进工商业发展;另一方面官办企业弊端丛生,亏损连连,难以维系。而在文教事业上,却取得了显著的社会效果。其在湖北创办的一系列近代文教设施,对湖北以至整个华中地区影响深远……”㉜

张之洞督鄂18 载,于湖北武汉早期现代化功莫大焉。1909 年,病中的张之洞对人谈起自己在湖北推行 “新政”时颇为自负,认为 “实堪自问”。在张之洞卓有成效的努力下,武汉开始了从传统的政治中心和商业市镇向现代化的国际性工商业城市功能的转型。

首先, “自相挹注”的近代工业体系建立,武汉成为中国早期工业化运动的发祥地。张之洞督鄂前,武汉除了有一些外资工厂外,民族工业完全空白,但至辛亥革命前夕,武汉工业实力已跃居全国前列,工厂总数和某些经济指标曾一度超过上海。当时全国官办和官督商办工厂共46 家,武汉工厂占其中的24%,而上海则只占10.87%。武汉的纺织工业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国内独占鳌头,1892 年纱锭总数占全国的40.9%,1893 年占比更高达77.1%。杨铨 《五十年来中国之工业》说: “……汉口之铁政局,武昌之织布、纺纱、制麻、缫丝四局,规模之大,计划之周,数十年以后未有步其后尘者。” “当三十年前,能预测现今商战之潮流,急谋中流之砥柱,筚路蓝缕,惨淡经营,以作武汉工业之先导者,厥为张文襄公之洞之功。虽张氏好大喜功,博而不精,然其烛照几先,气魄雄厚,有足称焉。且张氏创办伊始,锐意以振兴工业为己任,造端宏大,不图苟简,如汉阳钢铁、兵工二厂,远采德国之制,诚东亚第一之大规模,他若纱麻丝布四局,虽至今称为武汉第一等大工厂可也。夫民可与乐成,难与谋始。张氏能不避其难,而好为其难,此种魄力,实足以开一时之风气,而树工艺之基础。”㉝正是由于张之洞这种 “开风气之先”,武汉的早期工业化运动获得了长足发展。张之洞督鄂前,武汉民族资本主义工业完全空白,但到1911年,武汉已有民办企业122 家。行业涉及机械制造业、造船业、榨油业、火柴业、服装业、面粉业、食品加工业、木材加工业、砖瓦业、肥皂业、玻璃业、棉织业、烟草业、造纸业、化工业、制革业、水泥业、碾米业、制药业、制茶业、建筑业、印刷业、麻织业和水电公用事业等。这些私营民族工业虽不一定都是张之洞直接扶植的,但与张之洞推行的奖励工商业的政策有联系。”㉞

其次,武汉成为全国新式教育的中心和两湖地区的文化中心, “文化湖北” “文化武汉”异军突起。湖北曾经是楚文化的发祥地,其文化与学术在中华文化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但是,宋元尤其是明清以来,湖北文化却急剧衰落,文化的实用主义倾向浓厚,学术名流鲜见。 “湖北素称文薮,本朝文章,首推熊刘,则仍以时文掩其实用。粤匪(对太平天国的诬称——引者注)寇攘以来,郡邑涂炭,文献凋残,虽经克复,而急功近名之士,又思剽窃浮艳以博荣名,问以先正制艺之法,不能举其名,况六经精义乎。”㉟身兼学者和官僚两重身份的张之洞任湖广总督后,十分重视文化和教育, “查自强之策,以教育人才为先;教战设方,以设立学堂为本”㊱。 “湖北地处上游,南北冲要,汉口、武昌为通商口岸,洋务日繁,动关大局,造就人才,似不可缓。”㊲因此,他把兴办教育作为其洋务新政的重中之重,湖北武汉一改过去文化落后的局面,成为全国学界注目的焦点,学府林立,人才辈出。 “其在湖北创办的一系列近代文教设施,对湖北以至整个华中地区影响深远,湖北省的现代大、中、小学教育的雏形,形成于张之洞督鄂期间,武汉大学、华中农业大学、武汉科技大学、湖北省图书馆等重要文教机构,其渊源都要追溯到张氏业绩。至于从所办各类新学堂及所派遣的留学生里,更涌现出大批对近代历史发生重大影响的改革者和文化人……这里只需提一提普为两湖书院、武备学堂、文普通高等学堂等校学生黄兴、宋教仁、吴禄贞、蓝天蔚、董必武、李四光即可。”㊳

其三,市政建设成就斐然, “东方芝加哥”声名鹊起,蜚声海外。张之洞对现代城市功能有某种自觉的认识,在他的努力下,1899 年夏口厅正式成立。至此,阳夏正式分治,汉口成为有独立行政权力的城市,它标志着汉口作为一个独立的现代城市终于脱离了传统社会的母体而获得了新生。在张之洞的有效治理之下,汉口华界的城市规划和市政建设开始起步。1904 年,张之洞主持兴建汉口后湖长堤, “1905 年在汉水沿岸筑起一道水墙,绕过平原直到陨水。长14 英里,耗资白银一百万两。目的在于防止周围地区免遭洪水袭击,在此之前这一地区每年免不了洪水一劫。这一工程已经完工,只不过还有一些水闸尚待兴修。”有了这道屏障,就可以填高地基,扩建马路,拓展城区范围。实践证明,后湖长堤修筑后,对汉口的发展具有改变城市版图的意义, “涸出田十余万亩,泽国皆划为市廛”㊴,使上至舵落口,下至丹水池的一大片土地露出水面,从此,东北滨江,西南临汉水,西与北则以后湖长堤为界的新市区形成了。后人评论说:“总督张之洞,见铁路外的土地荒废了太可惜,就在铁路外另做了一道堤,把汉口的面积扩大了20倍。堤修成后,堤内成了良田,人民感激张之洞的功德,称呼堤为张公堤。”㊵张之洞将修马路作为“利民富国之要政”予以高度重视,鉴于 “旧时省城街道仄狭,岁久不修,遇雨或积水或泥淖难行”㊶,于1905 年在武汉三镇设立 “马路工程局”,是为现代市政机构之滥觞。1907 年,汉口老城墙被拆除并在原址上修筑了华界第一条马路——后城马路,汉口的商业区与居民点向东北方向延伸,逐渐形成了今六渡桥、花楼街、黄陂街、新堤街、半边街 (统一街)、歆生路 (江汉路)、三民路、济生马路、大智路、辅堂街 (友益街)等新的街道,汉口的闹市区也逐渐转移到六渡桥和江汉路一带。张之洞还注意城市公用事业的建设,水电、电话、公用交通等都开始起步,城市面貌发生重大改观。张之洞为维护利权,鼓励商战,在汉口开办商务公所,仿照外洋劝工场举办湖北土特产交易会, “这显然是一种鼓励民间工商业发展的开明措施”。他 “十分注意振兴实业,发展商品经济”㊷,任内有设立汉口商务局、筹设商学商会、创办两湖劝业场、设商场局等重大举措,在其—系列重商兴商政策推动下,武汉由一个传统内贸商业市场成功转型为国际商贸大埠。1867 年,汉口间接外贸额仅3000 万海关两,1901 年达1.35 亿海关两,增加了1 亿多海关两,“长江沿岸之商场除上海以外,其交易总额无一能凌驾汉口者……其地实为南北交通之咽喉,商业之繁荣。”㊸汉口成为仅次于上海的中国第二大外贸口岸,被人称之为 “东方芝加哥”: “与武昌、汉阳鼎立之汉口者,贸易年额一亿三千万两,夙超天津天津,近凌广东,今也位于清国要港之二,将进而摩上海之垒,使观察者艳称为东方之芝加哥 (美国第二大之都会)。”㊹

从某种意义上言之,张之洞是和湖北武汉的早期现代化发展连在一起的,没有张之洞的 “湖北新政”,就没有近代湖北武汉的崛起。当然,除了张之洞个人能力和魄力之外,天时地利也格外惠眷张之洞,自太平天国运动之后,湖北有近50 年没有发生战乱和大的自然灾害,对于经常受战争和天灾困扰的武汉来说,晚清近半个世纪的风调雨顺,安定祥和,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发展机遇。武汉九省通衢,在近代沿海沿江开放格局中,以长江为孔道,形成了沪——汉连动、对外开放的总格局,武汉成为内地 “唯一出海口”,张之洞主持修建京汉铁路通车后,汉口输出额增加,武汉交通枢纽地位和商业势圈得以进一步强化和扩展。 “时势造英雄”与“英雄造时势”,在晚清的湖北武汉、张之洞之间极其偶然地结合起来了,成就了张之洞,成就了湖北,成就了武汉。

张之洞 “湖北新政”意想不到的结果是催生了辛亥武昌首义这枚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之硕果。关于张之洞的 “湖北新政”与武昌首义之关系,历来议论颇多,早在武昌起义爆发后不久, 《申报》即有评论指出: “张之洞者,平日以顽固见称,所以举动皆以忠君守旧,为新学派所吐弃者也。不谓其所培养之人才、经营之事业,如湖北军队、如汉阳兵工厂等,均为革命军之预备,使革命力量顿增数倍于畴昔。”㊺辛亥革命后,孙中山探访首义之区,看见张之洞新政遗迹,幽默地称 “张之洞是不言革命之革命家”。张之洞的学生张继煦作 《张襄公治鄂记》更明确指出张之洞的湖北新政是 “种豆得瓜”:“抑知武汉所以成为重镇,实公二十年缔造之力也。其时工厂林立,汉汉殷赈,一隅之地,足以耸动中外之视听。有官钱局、铸币厂,控制全省之金融,则起事不虞军用之缺乏。有枪炮厂可供战事之源源供给。成立新军,多富于知识思想,能了解革命之旨趣。而领导革命者,又多素所培植之学生也。精神上、物质上,皆比较彼时他省为优,以是之故,能成大功。虽为公所不及料,而事机凑泊,种豆得瓜。”㊻在冯先生看来,张之洞 “湖北新政” “种豆”是因,使作为城市起义的辛亥武昌首义具备起精神和物质条件, “中国历史上多次发生农民起义和贵胄夺取,然而这些暴烈的事变,虽导致 ‘改朝换代’,却并未触动社会形态的基本面,地主经济与宗法君主专制政治一仍其旧。而辛亥革命则另成格局,它引发国体、政体的更化,是一次比较完全意义上的近代性民主革命。这样的革命,只有在近代文明达到一定程度的条件下方有可能发生。而20世纪初叶中国的某些地区,如辛亥首义爆发地湖北武汉,便大体具备此种条件。”㊼而辛亥首义正是工业化、城市化结下的 “城市革命”之果。

对于张之洞主办湖北新政的主观动机与客观效果之二律背反的矛盾情况,冯先生在 《辛亥首义史》中有深刻分析:

“种豆得瓜”的辨析, “徒资逆用”的责难, “岂非天哉”的无可奈何,从不同侧面反映出 “湖北新政”主持人张之洞思想行径陷入“二律背反”——张氏操持“新政”,目的在于维护清王朝和纲常名教,但 “新政”创办的近代工业、近代军事、近代文教,却一并转化为纲常名教的异己力量。

他组训的新军、培养的知识分子更成为大清皇朝的掘墓人。张之洞大刀阔斧地引进 “西用”,无不对 “中体”发生解构作用。由张氏推进的近代城市文明 (兴学练兵,设厂制造),竟成为 “城市起义”的动力。戊戌年间,张之洞连康梁变法都不容忍,当然更加痛恶革命,但这位文襄公的新政业绩在客观上却助推了革命的发生。

曾经入张之洞幕府20 余年的辜鸿铭(1856—1928),言风趣,喜调侃,晚年发表过蕴含机锋的妙语: “民国成立,系孙中山与张香涛的合作。”实际上,孙中山、张之洞系对立营垒的两路人,哪有 “合作”之可能?然而,两人事业却有相通、相应之处,张氏的 “湖北新政”,为孙氏领导的辛亥革命奠定了物质基础和人才基础,故从此种言之:民国成立,是孙、张合作的结果。㊽

辛亥革命之所以爆发,有着深刻的城市文化背景。商埠的开放,近代工业的创立,西方思想的输入等因素,打破了传统社会内循环的商业格局,动摇了故步自封的保守文化思想,并产生了一批具有现代属性的商人、实业家及知识分子;同时传统社会的士绅阶级也在分化,人们要求摆脱封建专制政治和传统农业文明的桎梏,追求发展经济的新技术和西方民主制度的现代城市文明。尽管张之洞在武汉实施的 “新政”,其主观目的是维护传统的 “道统”和 “君统”——纲常伦理和专制帝制,但在既定事实上,却导致了武汉传统城市功能结构转型与社会阶层、阶级心理的变化,客观上营造了发生城市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和经济环境。因此,无论在实践和还是理论两方面,张之洞都可以被看作旧时代、旧制度和旧文化的终结性人物。历史也确实通过张之洞,给洋务运动甚或清朝的专制统治彻底画上了句号。

张之洞督鄂与其施行的 “湖北新政”,既给湖北和武汉区域发展创造了 “前无古人”之历史顶点,同时因为 “湖北新政”基本属于 “强人政治”型的个人政治行为,也使 “后张之洞时代”出现“后无来者” “不如时昔”的尴尬局面。是故,冯先生在 《张之洞与中国近代化》序言中指出: “中国早期现代化是在自身社会条件远未成熟的情形下,因外力逼迫,由政府自上而下发动的,故这是一种 ‘强政府、弱社会’的现代转型”, “上海、天津、武汉之所以成为晚清现代工商业的三鼎足,除三地特定的区位优势、西洋势力的渗透等因素外,与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的坐镇直接相关。中国的早期现代化与军政强人的活动关系密切,以至人存事兴,人亡事衰,现代化进程不断发生大起大落以至中断。这是政府大力干预的现代化所要付出的代价。张之洞离鄂,武汉在全国的地位渐降,张氏本人有此预言,以后的历史进程也证实了这一点。武汉早期现代化的成败得失与慈禧太后支持下的洋务后期巨擘张之洞干系甚深,人们为此盛赞张氏的功勋,但张氏在武汉早期现代化进程中的巨大个人作用,已埋藏着武汉早期现代化坎坷性的伏笔。” “武汉的早期现代化在19、20 世纪之交成就斐然,颇耸动中外视听,成为现代化 ‘后发优势’的一个例证,而其间包蕴的种种弊端,又制约着武汉的进程。在此后近一个世纪,武汉的现代化建设又续有发展,其规模与水平非张之洞督鄂时可比,但就在全国的地位而言,20 世纪初叶以后的武汉则要发出 ‘不如昔时’之叹。”㊾武汉在近代的崛起与塌陷,既受制于中国早期现代化总体格局,同时更与张之洞与 “湖北新政”所深藏着的种种流弊不无干系。冯先生基于对历史史实深入挖掘所展开的充满辩证思维的哲理之论, “洞悉文明转型的种种不可抗拒的规律”,给我们以深刻的历史启示:由于中国社会转型漫长而曲折,依靠个人权力和个人魅力推动现代化作为一种社会现实而长期存在。张之洞作为湖北武汉早期现代化事业的开拓者,不仅未能建立一套旨在规范和引导行政官员领导现代化事业的政治体制,反而身体力行维护和强化 “人治化”的专制体制,使现代化的发展与延续失去了政治保障,导致其开创的现代化事业 “人走政息”。从这个意义上言之,张之洞对湖北武汉20 世纪前半叶现代化进程的某种 “断裂”应负不可推卸之责。尽管将湖北武汉比较优势风光不再的原因一股脑儿推到张之洞身上有苛求古人之嫌。但是,由于张之洞是主持一方政务的封疆大吏而非一般布衣百姓,由于 “湖北新政”不是一种传统的政治行为和个人行为,而是对区域乃至全国发展具有转折意义的政治—社会事件,因此,张之洞 “应负其责”该是应有之义。历史一再表明,只有走出 “强政府、弱社会”和 “人治” “权治”体制循环怪圈,依靠体制机制而不是仰赖个人权力和魅力,建立和健全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政府与社会相互联动的现代化体制机制,区域乃至国家现代化发展方能走出困境,步入坦途。

三、文化史:源远流长的荆楚文化与异军突起的江汉人文

冯先生长期研究中华文化史,在传统文化宏观研究的架构上,长江文化与荆楚文化是其关注的重要内容。

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是中华文明的两大发祥地,长江流域的新石器文明并不比黄河流域时间晚、水平低,就农作物产生的时间而言,还略早于黄河流域。进入铁器时代的秦汉魏晋,此阶段的长江流域文明的总体水平显然落后于黄河中下游区域。从三国时期长江流域的吴、蜀与黄河流域的魏国势力鼎足看来,此阶段的长江流域文明仍然在进步之中,发展水平与黄河流域不遑相让。两晋之际与中唐以后,文化中心逐渐南迁,长江流域进入其文化发展的繁盛期。两宋以后,完成了经济、文化中心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的转移。㊿冯先生认为长江和长江文化具有 “水” “通” “中”三大特点:一是淡水富集,二是水运通衢,三是文明中心。关于 “文明中心”,冯先生指出: “如果说中国的自然地理中心在黄河上中游,那么经济地理、人口地理中心则在长江流域以武汉为圆心,1000 公里为半径划一圆圈,中国主要大都会及经济文化繁荣区皆在圆周近侧。居中可南北呼应、东西会通、引领全局,近年遂有 ‘长江经济带’发展战略的应运而兴。长江经济带覆盖中国11 个省市,包括长三角的江浙沪3 省市、中部4 省和西南4 省市。11省市GDP 总量超过全国的四成,且发展后劲不可限量。回望古史,黄河流域对中华文明的早期发育居功至伟,而长江流域依凭巨大潜力,自晚周疾起直追,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与北方之齐鲁文化、三晋文化、秦羌文化并耀千秋。龙凤齐舞、国风—离骚对称、孔孟—老庄竞存,共同构建二元耦合的中华文化。中唐以降,经济文化重心南移,长江迎来领跑千年的辉煌。近代以来,面对 ‘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长江担当起中国工业文明的先导,改革开放的先锋。未来学家列举 ‘21 世纪全球十大超级城市’,依次为:印度班加罗尔、中国武汉、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中国上海、泰国曼谷、美国丹佛、美国亚特兰大、墨西哥昆坎—图卢姆、西班牙马德里、加拿大温哥华。在可预期的全球十大超级城市中,竟有两个 (武汉与上海)位于长江流域,足见长江文明世界地位之崇高,发展前景之远大。”[51]

根据长江文化的历史源流,冯先生进而切入对荆楚文化的纵深考察,他分别从宗教文化、思想学术、以及人物特征等方面进行了分门别类的分析研究、系统地探讨了湖北地区思想文化发展的特点与规律。

冯先生认为,湖北在思想上的百花齐放与人才辈出之格局,都同荆楚大地的区域特征不无关系。荆楚文化在空间上的分布,大致包含今两湖及河南、安徽、江西部分地区。而在时间上的区隔则主要包括先秦荆楚文化、早期荆楚文化、近世荆楚文化和当代荆楚文化四个阶段。以春秋战国时期的先秦荆楚文化而论,其主要成就在于庄子的散文和屈原的诗歌,浪漫主义是他们共有的色彩, “楚人爱国忠君、念祖、好巫翕然成风。”而自秦汉以来至东汉末年,早期荆楚文化因地处南北军事要冲、行政体制的地理分割,已呈现出多元文化大融合的趋势。随着宋代经济中心的转移,儒释道进一步融合催生出理学,近世荆楚文化也就此孕育出 “湖湘学派”,以其经世致用的学风代代相传,尔后更是在近代中国的社会与文化转型过程中,发挥了积极重要的作用。[52]虽然鼎盛时期的楚文化影响遍及大半中国,但湖北作为楚文化的发源地,是楚文化核心和精华之所在。对此,身为楚人的冯先生不无自豪地指出: “湖北又是楚文化的发源、繁盛之地。楚国文化,作为南方文化的代表,与中原文化相颉颃,自成一派,上起殷商,下迄秦汉。而湖北,作为楚文化之重镇,从古至今,未尝衰替。从上古的郢都,到中古的荆州,到近古的鄂州,再到今天的武汉,始终为国家、民族兴衰的一大关枢之地。”[53]

冯先生认为,从思想史的角度看,春秋战国时期出现的百家争呜的局面,百家按地区性可分为南北两派, “荆楚学派是南派的代表,它主要活动在楚国境内。湖北是楚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故涌现出一大批出类拔萃的思想家。”[54]

——湖北上古的楚郢文化,尤其是1978年随州 (今随县)曾侯乙墓编钟的出土……充分展现了楚都郢城作为歌舞之都、音乐之都的艺术魅力,代表了当时乐律的高水平。湖北上古漆器的工艺研究……如江陵九店楚墓出土的方形彩绘铜镜、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编钟上的髹漆铜人、荆门包山方形铜镜等,都一展漆器艺术的风采。

——湖北是“楚辞”文学的兴盛地,屈原的 《离骚》 《哀郢》 《招魂》等楚辞名篇传诵至今……湖北民间盛传的上古伯牙、钟期的古琴台,也早已成为中国古代知音文化的代名词。

——东汉时期,荆州已经成为墨客骚人、饱学经师的荟萃佳地。当时荆州刺史刘表麾下,人才盛极一时。余波延及六朝,荆州文化独树一帜。东汉文人祢衡在江夏创作 《鹦鹉赋》 “文无加点”的故事,早已成为一个传奇。当年偌大的一个小洲,却因之而名传千古。多少年过去了,人们仍然念念不已。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唐代崔颢 《黄鹤楼》诗。宋代严羽称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 《黄鹤楼》为第一”……李白一生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在湖北居游时间最长。他多次在荆门、江陵、襄阳、江夏一带游历,留下上百首诗文,不少为经典名篇。如 《早发白帝城》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渡荆门送别》 《襄阳歌》 《与韩荆州书》 《上安州李长史书》 《上安州裴长史书》等。李白诗云: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武汉由是有 “江城”美名。

——在唐代,湖北涌现了不少名家,古今称羡。有著名的 “文选学”世家李善、李邕父子,江夏人。李善是公认的 “文选学大师”,完成 《文选注》60 卷,他开创的 “选学”,至今仍然为台、鄂等省的众多专家所重视。其子李邕,有 “书中仙手”美名,唐代著名书法家,其 《李思训碑》 《岳麓寺碑》等书法造诣,饮誉至今。同时期还有著名的唐代边塞诗派的代表人物江陵人岑参、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襄阳人孟浩然、晚唐散文家襄阳人皮日庥、“世客荆州”的小说家段成式等。

——湖北的安陆、黄州等地,是唐宋文学的重要阵地。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在安陆成家立室,娶前宰相安陆许圉师孙女为妻,前后在安陆居住了十余年,创作了大量诗文。到了宋代,安陆宋庠、宋祁兄弟,名噪一时。宋庠官居相位,刊印 《陶渊明集》等,影响甚巨;宋祁奉命和欧阳修撰写 《新唐书》。宋氏兄弟的诗文创作,开拓出湖北文学之大局。同时,安陆人郑獬,参与欧阳修的文学革新运动,为进士第一,累官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以经学闻世,亦名噪一时。黄州,古称齐安,唐宋时多为大臣贬谪之地。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 《齐安秋日》说: “齐安荒僻地,平昔放逐臣。”唐武宗会昌年间,大文豪杜牧被贬任黄州,创作了不少相关的诗文。到宋代,大文豪王禹偁被贬谪到黄州、蕲州,也有不少作品传世。最引人注目、成就最大的,是大文豪苏轼。他曾经被贬谪到黄州长达四年,正是苏轼文学创作的高峰期,也是他文学风格发展成熟的重要时期。他的前、后 《赤壁赋》 《记承天寺夜游》 《念奴娇·赤壁怀古》 《东坡八首》 《寒食雨》等著名作品,都创作于这一时期。此外,北宋大文豪欧阳修也是在湖北成才的。

——元明以后,湖北的文化实力已跃居全国前列,在经学、文学等领域,更是人才济济,雄霸天下。以经学大儒而论,元明时期,湖北先后有赵复、郝敬等著名经学家,备受台湾等地区经学研究者的重视。赵复为元代著名经学大儒,安陆人,深受忽必烈等元朝皇帝的礼遇和重视。赵复自称是朱熹的私淑弟子,他倾一生之力,将北宋关学 (陕西)、洛学 (河南)的影响延伸到河北,为河北之学兴盛作出重要贡献,在宋明理学发展中地位显著。郝敬为明代万历十七年进士,京山人,有 “穷经巨擘”美誉。郝敬的经学贡献,黄宗羲 《明儒学案》称其 “疏通证明,一洗训诂之气。明代穷经之士,先生实为巨擘”,足见郝敬在整个明代经学中的地位和实力。

——以地域和家族而论,明代中后期,湖北学风大炽,人才鼎盛。黄安 (今红安)三耿(耿定向、耿定理、耿定力),麻城二周 (周思久、周思敬)、二梅 (梅国桢、梅之焕),公安三袁 (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俱名噪一时。明代中后期的湖北文学,有执全国文坛之牛耳的盛势。嘉靖年间, “后七子”之一的吴国伦,湖北兴国 (今阳新)人,与当时的文坛盟主李攀龙、王世贞齐名,时人有 “求名之士,不东走太仓 (王世贞),则西走兴国 (吴国伦)”之称。万历年间,著名思想家李贽在黄安、麻城等地,定居达15 年之久,讲学著书,传播新思想,对晚明湖北文化影响极大。公安 “三袁”,深受李贽思想的影响,掀起一股引领时局的文学创作潮流,他们高举明代中叶以来的个性解放思潮,倡导 “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取得了很高的文学成就,至今为人称颂。公安派之后,湖北竟陵 (今天门)派崛起,以竟陵人钟惺、谭元春为代表,他们继承公安派的文学新变旗帜,形成 “幽深孤峭”的艺术风格,对后世影响也很大。

湖北文化发展源远流长,高潮迭起,在思想学术、文学艺术诸领域涌现了不少杰出思想家和文学家,为古代中国思想史贡献了湖北智慧。冯先生认为湖北古代思想有包容性、思辨性、否定性三大特点。关于包容性,湖北古代主体思想虽然受老庄思想影响至深,但因善于融合百家之说,构造荆楚学派之论。湖北思想家纵览群书,博采众长,包容百家,形成湖北学术思想的一个显著特点。关于思辨性,重义理,善思辨,是湖北学术思想史的一大特点。荆楚老庄学派、两汉荆州新学、南北朝至隋唐的湖北佛学以至近代江汉新学,都偏重哲理与思辩,具有比较突出的思辨性。关于否定性, “湖北历代主要思想家们在哲学思想们在哲学思想方面,一般以讲 ‘否定’为主这是老庄哲学思想的继承和延续老子讲 ‘无’,是一种否定,庄子讲 ‘无无’,更是彻底的否定,荆州新学开玄学之先河,也是讲否定。佛学论 ‘空’,更是彻底的否定。哲学上以‘否定’论见长,形成了湖北古代哲学思想的基本特点。而否定论可以导致革命性,也可以导致 ‘无为’性,因此,湖北地区往往成为新旧思想大交战,革新与守旧相冲突的 ‘竞争最剧烈之场’,就不足为奇了。”[55]

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实施素质教育的大背景下,学习科学的研究得到广泛重视。我把“兴趣对学习的影响”作为研究的主攻方向,研究兴趣教学,探讨用怎样的方法策略引起学生有兴趣地学习。随后,承担了全国教育科学“八五”“九五”“学生学习现状调查与指导”及“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学会学习研究”等课题研究。这一时期的研究,使我不仅积累了大量的一手材料,也从研究过程的管理上积累了较丰富的经验。

古代湖北不独思想学术成就斐然,名家辈出,而且在宗教乃至医药、茶道诸领域也取得了引领中华文化的骄人成就:

——湖北是我国道教的重要发源地。早期道教之一的五斗米道,在三国、两晋时期活跃于湖北境内。221 年,孙权迁都鄂州,改鄂州为武昌,尊崇道士介象,供奉南岳师祖,改龙盖山为南岳山,此为湖北最早的道教圣地。

——湖北也是我国佛教的重要发源地,与佛教的渊源甚深。早在东汉年间,佛教已经传入湖北,并且形成有寺有僧的格局……湖北是禅宗的重要发祥地,祖庭所在地。湖北江陵名刹当阳玉泉寺,即为隋代天台宗创始人智顗创建。智顗禅师,在玉泉寺创立天台一宗。到了唐代,禅宗四祖道信禅师在黄梅双峰山,创建正觉寺,弘法30 余年,传衣钵于五祖弘忍 (黄梅人);弘忍传承衣钵后,又在黄梅创建五祖寺。湖北黄梅,因此被后世公认为禅宗祖庭,以及禅宗的策源地。弘忍圆寂后,其弟子神秀在当阳山玉泉寺大开禅法,开创北宗禅,与六祖慧能的南宗禅并峙,开禅宗南顿北渐之风。禅宗作为中国化的佛教宗派,经过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在湖北黄梅的传法,已成定局,五祖之后,形成各家宗派。湖北为什么能出现一批著名的佛学家,并成为 “南方佛教的中心地区”?冯先生这样道出原委:“佛教思想为什么能够在湖北迅速传播,并出现一批著名的佛学家呢?除了政治、经济方面的原因以外,人文传统和地理条件也是重要的原因。先秦时期,湖北是楚国的中心,故道家思想流行。汉初,以道家思想为基础的黄老之学在全国占据统治地位。魏晋玄学也发端于湖北的荆州新学。佛教思想在不少地方与道家思想、玄学思想相近,故入华初依附于道、玄。湖北的文化传统使佛教在那里很容易找到结合点。一从地理条件看,湖北地处中国中部,从西北入华的佛学和从海南入华的佛学常在湖北碰撞、交流,这就使湖北聚集了一大批著名佛僧,佛学极一时之盛也就事非偶然了。”[56]

——中国是茶文化的故乡……而湖北,是茶文化研究的重镇。全世界第一部茶叶专著,最著名的《茶经》,由唐代湖北竟陵人陆羽撰写。 《茶经》一书,首次系统地向世人展现了茶叶生产的历史、源流、现状、生产技术,以及饮茶技艺、茶道原理等,推动了中国茶叶技术的向外传播。陆羽因而受到后人的尊重,被誉为 “茶圣” “茶神”。

——中国的医药学在全世界也是独树一帜的。对于中医药学的重视和研究,湖北更是独占鳌头。明代湖北蕲春人李时珍的 《本草纲目》,标志着我国古代中医药学领域的重要突破。 《本草纲目》在明代各类本草药籍的基础上, “集诸家之大成”,记载植物近2000 种,动物460 多种,矿物260 多种,以及物理、化学、天文、地理、农业、气象等方面的系统知识,在我国科技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被西方的科学家达尔文称誉为 “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57]

同中国传统文化和其他地域文化一样,荆楚—湖北文化在经历古代既有辉煌、繁盛之后,在19世纪中叶以后,迈入了近代转型期。冯先生认为,荆楚文化 “这当然是中国文化整体近代转型的一翼,但又有其地域性特征”。[58]

关于荆楚文化近代转型的时间节点,冯先生认为其 “远源固然可以追溯至汉口镇晚明以降的崛起,然其正式起步,则在清咸丰、同治之际,即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这较之东南沿海晚了20 年,但较北方和西部,又呈 ‘捷足先登’之势”。冯先生特别强调, “我们讨论荆楚文化的近代转型,必须正视与东南沿海的 ‘时间差’,以及与西部相比的先进性,从而准确把握荆楚地区在全国近代文化格局里的第二梯级位置”[59]。

何为荆楚文化近代转型的 “地区性特色”?冯先生总结归纳出三大特点,一是汉口开埠、西力东侵的外铄性特色;二是 “湖北新政”、国家和政府的先导性、主动性作为;三是风云际会、古典与现代交织的瑰丽色彩。关于 “外铄性特色”,冯先生指出,1861 年汉口开埠尤其是江汉关设立后,汉口逐步成长为水陆交通枢纽,华中最大的货物集散地, “货到汉口活”的说法遍传遐迩,武汉 “九省总汇之通衢”的功能得到充分发挥,带动了长江中游商品经济及近代工商业的发展。至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汉口的对外贸易额居全国第二, “驾乎津门,直追沪上”, “这样的经济土壤,培植了近代文教事业,武汉渐次成为华中首屈一指的文化中心。总之,19 世纪60 年代初汉口开埠,是荆楚社会及文化近代转型的正式起点。这正昭示了荆楚文化近代转型的外铄性特色。”[60]

“荆楚文化近代转型的又一重要特色,是官府主动性,政府行为是转型的先导性动力。”冯先生认为,张之洞督鄂前,湖北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在全国充其量只是位居中游的一般性省份,但在张之洞湖北新政的大力推动下,湖北不仅 “从一个中等发展水平的内地省份,迅疾跃升为全国近代化进程的排头兵”,而且开始了荆楚文化从传统到近代的转型与跨越。张之洞便是这种转型的主要代表。“值得一提的是,张之洞本人经历了从清流党到洋务大吏的跨越,这正是文化转型在同一个历史人物身上的戏剧性展现。” “转型前后的张之洞的文教举措有明显差别……1889 年总督湖广,已俨然洋务殿军,其文教兴革与20 年前意趣迥别。”由于张之洞力推 “中体西用”、会通中西的文教新政,湖北武汉文风丕变,人才蔚兴, “洋务运动末期 (19 世纪90 年代)和清末新政 (20 世纪前10 年)20 年间的湖北文教兴革,是荆楚文化近代转型的直接导因。仅从近代文化的载体——近代知识分子的成长而论,都与这一时段新学堂兴办及留学生出洋热潮相关。由封疆大吏张之洞推动的湖北文教兴革,使这个较封闭的华中省份一跃而为人才辈出之处。”[61]

由于湖北武汉独特的地理位置, “同东南沿海相比,近代北方和西北较为封闭、落后,而长江中游诸省,尤其是湖北、湖南 (也即 “楚地”),正处在较开化的东南与较守旧的西北的中间地带,借用气象学语言,这里恰置湿而暖的东南风与干而冷的西北风交汇的 “锋面”,乍暖乍寒,忽晴忽雨。如果说,整个近现代中国都卷入 “古今一大变革之会”,那么两湖地区更处在风云际会之处。同时也由于荆楚文化悠久的传承和厚重的积淀,使得转型期的荆楚—湖北文化中西杂揉,古今交织。于是形成荆楚文化近代转型的第三个特点:古典与现代交融,融铸古今、会通中西。 “这种时代的风云际会,又养育了湖北学子的深沉哲思,为现代荆楚文化染上古典与现代交织的瑰丽色彩。熊十力早年投身辛亥革命,又目睹民国政治的腐败,退而论学,穷究天人,完成了整合儒释的大建构,对中国现代哲学有重要贡献。闻一多兼涉文史,其新诗蕴涵格律诗韵致,其楚辞、诗经研究借助芝加哥社会学派方法,融铸古今、会通中西,展现了转型时代学人的风范,昭示了现代荆楚文化的特殊魅力。”[62]

在湖北武汉区域文化的研究中,冯先生于近世荆楚人物着力尤多。

湖北 “地灵人杰,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炎帝辟草莱、创农耕,尝百草、救苍生;楚庄王成就春秋霸业,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香草美人孕育屈原 《离骚》,绝唱千古;出塞昭君、中兴刘秀、智慧孔明、传禅弘忍、放达孟浩然,皆一时俊杰;茶圣陆羽、书家米芾、活字毕昇、药师李时珍,竞献越代发明;张居正一条鞭法、谭鑫培须生演艺、黎元洪都督军政府,堪称创举”[63],但是,相对全国尤其江浙甚至江西而言,两宋以后晚清以前,湖北人才尤其是学术思想名人并不多见。古来即流传“惟楚有材”之说,但指的是先秦,汉唐以迄明清的湖北,其实并非人才茂盛之区。梁启超 《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一文指出: “湖北为交通最便之区,而学者无闻”, “湖北为四战之区,商旅之所辐集,学者希焉。”这是对清末以前湖北人才情形的概括。[64]但这种状况在晚清发生根本改观,湖北人才异军突起,独领风骚,成为近代中国一道独特的文化风景。

近代湖北人才蔚兴,当以武汉和鄂东为甚。“作为 ‘九省总汇之通衢’的武汉,近一百多年来从中古式的军政重镇和商贸集散地,崛起为华中地区首屈一指的现代都会,在经济、政治、文化诸方面放射出较大能量,得益于时代风云际会间的群贤毕至,才俊荟萃。”[65]冯先生认为,近代武汉人物(包括旅居武汉的外籍人士)有三大特点:第一,政治类人物密集;第二,经济类人物未成大气象,实业多虎头蛇尾;第三,文化类人物巨匠纷呈。[66]

冯先生认为 “这显然与武汉近世以来数度成为全国政治中心直接相关”。武汉作为辛亥首义之区和大革命中心, “是早期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湖北籍元老居正 (广济)、陶希圣(黄冈)等都是从武汉登上政治舞台的。武汉籍著名共产党人则有恽代英、萧楚女、李求实、项英等;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13 人中,有五位邻近武汉的湖北人——董必武 (黄安)、陈潭秋 (黄冈)、包惠僧 (黄冈)、李汉俊 (潜江)、刘仁静 (应城),他们却曾在武汉求学、任事,都有长期旅居武汉的经历”。[67]

武汉历来为工商大埠,商贾云集,但本籍商界成大器者寥寥,稍有作为者,也多半有始无终。冯先生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奇特现象。 “张之洞治鄂期间兴办的汉阳铁厂、湖北枪炮厂、丝布纱麻四局曾是中国乃至东亚领先的现代工业项目,都因内外原因而未获健全发展,其主办者蔡锡勇等人也无缘成长为强劲的历史人物。武汉著名商号 ‘曹祥泰’创始人曹南山父子的日用百货制造业,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曾兴盛一时,抗日战争间则跌入低谷;裕大华集团徐荣廷、苏汰余20 世纪初叶颇有拓展,之后却饱经磨难,屡遭挫折;号称 ‘地皮大王’、自诩 ‘创造了汉口’的刘歆生,其房地产事业于清末民初势头甚健,不久则一再败绩,地产大部典卖;创办震寰纱厂的刘鹄臣兄弟,创办第一纱厂的李紫云,轧花业巨头周文轩,建立民营机器厂的周仲宣,商界闻人贺衡夫、周苍柏等,也都是企业初创有成,一度颇具规模,终因战乱、天灾、政治变故或自身经营不善而一蹶不振,甚至全然倒闭。通览武汉工商业者的传、录,并加以综汇,便可勾勒出近世民族资本崎岖坎坷的发展轨迹。”[68]其实,就经济类人物而言,近代武汉还有两个奇特现象,一是汉口作为商业重镇却没有形成有势力有影响的“汉帮”,二是近代武汉缺少工业巨擘。

笔者2004 年9 月在接受 《长江日报》记者访谈时,曾以 《武汉文化现象三问》为题对此发表过一些不成熟的看法,与冯先生的上述观点不无契合之处。 “在近现代武汉有名的民营大企业中,创办者和投资人本地人寥寥。如汉阳周仲宣等的周恒顺机器制造厂,武昌徐荣廷等的汉口裕华纺织股份有限公司 (武昌裕华纱厂),江夏人李紫云等的汉口第一纺织公司 (武昌一纱厂)和祖籍山西生于汉口的刘子敬等的震寰纱厂等,除裕华纱厂外,经营都不成功,后来大都租给外商或实为外地人经营。汉口燮昌火柴厂和既济水电的主要创始人是浙江宁波府镇海人宋炜臣;汉口福新面粉五厂和申新四厂是荣德生的长婿李国伟;汉口最大的机器厂扬子机器厂是侨商顾润章、王光等合资创办的,宋炜巨也有投资;承办汉阳铁厂的是以盛宣怀为首的上海商人集团;最初承租布纱丝麻四局 ‘商办’的是在汉口做茶叶生意的广东商人韦紫封,本地商界没人出来承租,其后的承租者和主要出资者也大多是外籍人。”此一现象,连当时驻汉日本领事水野幸吉也有察觉: “在汉口这样的商业集中之地,有财力的商人,主要来自广东、宁波等地,反而湖北本地人,经营的商业规模较小。工业尚处于幼稚阶段。”[69]究其原因,笔者以为与汉口 “转输贸易”商业形态形成的投机和急功近利的码头文化有关。 “武汉独特的地理位置,使武汉商人热衷于商业,而对投资工业企业无兴趣,极大地影响了武汉城市经济格局,甚至对政治活动也带来影响……张之洞投资工业劝募资本的时候,汉口商人响应并不积极, ‘力微识近,大都望而却步’。地方志书也谈到本地士大夫与商人 ‘讳谈洋务’。正是这样一种社会文化氛围,造成张之洞在武汉无商可招,只能官办。”[70]

关于武汉学术文化人物,冯先生指出,由于武汉兼具腹地城市和对外通商口岸的双重身份,是新旧文化冲突融会的聚焦点,其特定的学术土壤培育了一批学贯中西、影响达于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文化名人。他列举出历史地理学家杨守敬,书法家张裕钊,哲学家熊十力、汤用彤、徐复观、殷海光,地质学家李四光,化学家张子高,文字学家黄侃,文学家闻一多、胡风、曹禺,考古学家李济、黄文弼,藏书家徐行可,法学家张知本,方志学家王葆心等湖北文化名家,论析他们与武汉的渊源关系:“他们大都在武汉邻近县份的乡间发蒙于私塾,又到武汉进入新式学堂或改制书院,接受新文化洗礼,不少人从武汉出国留学,学成又曾执教、治学于此。武汉确乎养育了一批现代文化巨子,熊十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哲人超识,徐复观的坚毅果决,殷海光孤行独往的求索精神,闻一多的奔放和勇于牺牲,胡风九死不悔的坚强个性,以及这批文化人共有的 ‘开放进取’与 ‘保守执著’相辉映的双重内蕴,都与江汉交汇处特定的文化氛围紧密相关。”[71]冯先生的意思是,正是武汉作为现代城市新思想策源地和新文化荟萃地的城市功能,同时也由于荆楚—江汉地区多元开放、锐于拓新、敏于哲思的文化秉性,为近代学人的成长提供了温润的气候,肥沃的土壤,形成近代湖北文化异军突起、人才辈出的可喜局面。

武汉因为现代都市吸引并聚集了大批政军英豪、工商巨子、文化名流,而偏于湖北东隅的鄂东更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里曾经产生了许多影响近代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风云人物。 “将军县”红安和 “教授县”蕲春,一文一武,可谓双峰并峙,堪称奇观。冯先生的区域文化研究中,对鄂东学术文化名家辈出现象多有关注,其中尤有价值者是对鄂东文化人才兴盛原因的深入探究。

阅览徐复观先生 (1903—1982)的 《中国艺术精神》 《学术与政治间》诸书,每震其穷观极照、心与物冥的博大气概。展读与徐复观相先后的熊十力、汤用彤、殷海光诸先生的论著,也能感受到一种贯穿古今、汇通中外的浩然之气和特立独行的精神。在研习上述先生宏著之际,想到他们都是湖北人,而且都是鄂东人,如熊十力 (1885—1968)、殷海光(1919—1969)黄冈人,汤用彤 (1893—1964)黄梅人,徐复观浠水人,均属湖北东部黄冈地区 (隋唐称黄州,元称黄州路,明清称黄州府)。进而又联想到鄂东的另外一些近世乡贤,如地质学家李四光 (1889—1971)、政治史兼经济学家王亚南 (1901—1969)黄冈人,文字学家黄侃(1886—1935)、文学家胡风 (1902—1985)蕲春人,诗人闻一多 (1899—1946)浠水人,方志学家王葆心 (1867—1944)罗田人,逻辑学家汪奠基 (1900—1979)鄂城人。他们都堪称某一文化门类领风骚的一代巨子。在一个省份的东隅,于半个世纪间涌现出如此众多的全国性乃至世界性文化名人,可谓一种罕见现象。[72]

地理位置偏僻、并非经济繁庶区的鄂东何以短时间内出现人才 “井喷”的 “罕见现象”?冯先生引章太炎 “视天之郁苍苍,立学术者无所因,各因地齐、政俗、材性发舒,而名一家”的观点,从鄂东特定的地理方位和政教风俗诸方面做了详细剖析。鄂东虽然偏于湖北东隅,但 “吴头楚尾”的文化交流融通优势, “刚强的性格,激越的思绪,浪漫的情感”的民情特点,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熊十力、徐复观、闻一多、胡风等人。这些人的品格塑造都与鄂东民风的熏陶有关,它们又是这些文化大师学术品性、创作风格的有机构成部分。鄂东人“开放进取”与 “保守执著”二者兼备的双重性格,在熊、徐、闻、胡诸人的文化事业中也深有体现。

鄂东向来尊文重教。冯先生以他的亲闻亲见为例,论述这种乡俗民风对近世鄂东文化人的潜移默化: “这里有问津书院等书院传世,保持着尊师重教传统,有 ‘爱子重先生’的民谣流行。笔者幼时曾多次从先父那里听到这样一则故事:抗日战争期间,原在武汉任教的父母亲返回黄冈山区避难,有两年在乡间教私塾,得到乡民的广泛敬重,甚至当地的土匪头子李显军,每至春节都要前来送礼拜年,见到父亲,纳头便拜,可谓 ‘盗亦有道’,这正是鄂东尊师重教传统的一个侧影。另外,鄂东,特别是徐复观的故乡浠水,有藏书传统,明清以来,浠水外出做官、经商、游学的人,都给家乡赠书,这形成一种不成文的规则。故至今浠水博物馆还藏有大量明版、清版线装书,笔者曾前往参观、阅览。以笔者见闻所及,一个县级博物馆藏有如此数量的古籍,浠水为仅有之例。由此推想,清末民初,在浠水的乡村、集镇间,藏书数量一定可观,读书风气也必然隆盛。浠水及鄂东诸县,还兴办族学、村学、家塾、门馆,民间有集资办学、尊师重教的深厚传统。这无疑是鄂东近世人文兴盛的基础。徐复观等先贤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又得到新式教育的洗礼,加上个人天资与努力的结合,终于成就为一代文化大师。此为乡邦之荣,中国之幸!”[73]

在冯先生看来,鄂东文化人才兴盛既是两宋以来中国经济文化重心南移,长江中下游渐成人文繁盛荟萃之区的大趋势使然,同时更得益于张之洞“湖北新政”兴文教,使湖北迅速崛起为长江流域乃至中国文化教育中心,给鄂东学人提供了接受现代教育,走上中国乃至世界文化殿堂前所未有之新机遇。此乃近世鄂东大批量涌现具有地域特色、民族气质、世界影响的文化学术大家之主要原因。

湖北乃至鄂东近世人文荟萃,更直接的动因是张之洞督鄂期间开端的文教兴革,使湖北的文化教育水平居于晚清各省前列,鄂籍学人出国留学人数也名列各省前茅。前述现代湖北文化名人大都是张之洞督鄂期间兴办的新式学堂或改制书院培养出来的,或由其派遣出国留学。如王葆心曾就学两湖书院;张知本曾就读两湖书院,又以官费赴日本留学;黄侃由张之洞亲自指示,资助官费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张子高 (1886—1976)曾就学武昌文普通学堂,后赴美留学,入麻省理工学院;李四光曾就读路高等小学堂,又被选送日本东京弘文学院学习;黄文弼 (1893—1966)就学汉阳府中学堂;闻一多曾就读武昌两湖师范附属小学,后留学美国。如果说,曾国藩 (1811—1872)及其湘军把湖南山乡的农家子弟带上全中国舞台,为近世湖湘人文之盛奠定基石,那么,张之洞开端的文教兴革及大规模留学生派遣,则使湖北学子走上中国乃至世界文化殿堂,徐复观正是行列中人。如果他无此机遇,可能只是终老浠水一乡绅或者私塾先生。[74]

四、区域史观:大智眼界与大爱情怀

冯先生视野宏阔、立意高远,其区域史研究,既不就事论事,也不孤立看人,而是从整体环境着手,由宏观入微观,聚焦于区域与时代背景之下的人与物、史与事的相互联系,进而使区域不再是空洞的存在,反因独特的事件及代表性的人物而鲜活丰满,从而在描绘区域政治、经济、社会发展演进的历史轨迹的同时,揭示区域文化鲜活生动的个性特征。冯先生的湖北武汉区域史研究是有系统的区域史观做指导和观照的。

(一)整体史观

整体史观又称全球史观,是将人类社会的历史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的一种史观。整体史观或者全球史观的关键不在于是否谈论了 “整个世界”,而在于是否把研究对象置于普遍联系的 “世界”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言之,冯先生可谓深得整体史观的精髓。他在把湖北武汉区域社会与文化置于中华文化的背景下来考察,比较分析中国文化和湖北荆楚文化的共性与个性。在冯先生的区域文化研究构架中,中华文化—长江文化 (南方文化)—荆楚文化 (湖北文化)三个层次虽然都有不同的涉及,但其重心在彼此之间的影响和互动。他认为,湖北兼有 “北雄南秀”的文化特征,荆楚文化不仅有百折不挠的 “九头鸟”精神,还因南北文化交汇与近代中西文化的互通,融创出 “敢为人先,追求卓越”的湖北佬精神。近代以来, “码头文化”更是构筑了大武汉雄阔的城市性格,也形成了开放与包容的市民文化精神。故而他将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进行比较,又将荆楚文化与各区域文化进行比较: “回望古史,黄河流域对中华文明的早期发育居功至伟,而长江流域依凭巨大潜力,自晚周疾起直追,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与北方之齐鲁文化、三晋文化、秦羌文化并耀千秋。龙凤齐舞、国风—离骚对称、孔孟—老庄竞存,共同构建二元耦合的中华文化。”[75]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共同组成南方文化,区别于北方文化的雄浑、谨严,其文化性格为清奇、灵动。正所谓 “北峻南雄,北肃南舒,北强南秀,北塞南华”,用阳刚和阴柔将北南文化特性区别开来。[76]冯先生以整体史观观照近代鄂东文化异军突起、名家辈出的文化现象,从两宋以来经济文化重心南移,长江中下游成为文化繁盛之区 (宏观)到鄂东为 “吴头楚尾”的荆楚文化与吴越文化交错融会之区 (中观),再到鄂东偏于湖北东隅独特地理位置和政教风俗 (微观),三个层面,揭示了近代鄂东学术文化繁荣的宏观历史文化背景、中观区域交流融通、微观重教尊文民风浸润等多重生成机制,是为以整体史观研究区域文化典型案例,经典之作。

(二)环境史观

环境史观是从历史的角度考察和观照人与环境关系的发展和演变的历史观,其中地理环境影响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社会制度和法律、区域文化和国民性格是其重要内容。孟德斯鸠是 “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始作俑者,他在 《论法的精神》中用6 章篇幅详论 “法与气候性质的关系”,指出 “不同气候下的不同需求,促成了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生活方式导致不同的法律”[77]。孟德斯鸠十分注重气候对政治制度和法律、国民性格的影响,认为 “有些国家的酷热气候使人身体疲惫,精神萎靡,只有借助惩罚才能让人履行艰苦的义务。在这些地方,奴隶到对理性的冲击相对小些,由于奴隶主懒待君主,奴隶也懒待主子。那里的民事奴隶制与政治奴隶制并存”[78]。孟德斯鸠把他的这个理论用于考察中国专制政体,认为 “专制政体尽管其性质而到处都一样,但是,由于状况、宗教观点、固有的想法、受到遵循的惯例、人的气质、风俗的不同,差异还是很大的。”[79]“中国的气候出奇地有利于人口增殖。那里的妇女生殖力之强为世界所仅见。最残忍的暴政也不能抑制人口增长……中国的君主只能抱有尼禄的那种愿望:但愿全人类只有一个首领。暴政归暴政,气候将使中国的人口越来越多,并最终战胜暴政。”[80]孟德斯鸠认为,因为南方气候炎热而北方气候寒冷,所以南北方人的性格迥然有别。他以中国为例对此观点予以证明: “中国的北方人比南方人勇敢,朝鲜的南方人也不如北方人勇敢。”[81]

孟德斯鸠把地理环境对人类文明的影响程度极端化、绝对化,理所当然的不被冯先生所认同。冯先生曾作 《地理环境与文化创造》专文对之予以批判,指出: “地理唯物论强调气候、地形等自然条件对人类历史文化的影响,与 ‘神创说’和 ‘智力决定论’等唯心史观相背反,包含着若干合理的、有价值的思想成分,然而又有直观化、简单化的偏颇,特别是当地理唯物论被推向极端,扩张成 ‘地理环境决定论’时则有若干重大失误。” “‘地理环境决定论’把地理环境全然看作人类社会的外力,认为是自然环境这种外力决定着社会的进程、左右着人性和文化的特征。事实上,地理环境并不是简单作为一种外力影响人类生活的。人类通过对自然的征服和改造,日益把地理环境转化为人类社会内部不可缺少的因素。在这一意义上,可以把地理环境称作 ‘人化了的自然界’,或者称作 ‘社会—地理环境’。人类历史的变迁和文化类型的形成,是作为社会的人依托于物质存在创造出来的,并非由地理环境外在赋予。”[82]因此,冯先生指出,在人地关系上, “有必要复归马克思、恩格斯的科学观点,既高度肯定地理环境对历史文化的深远影响,又扬弃地理环境决定论,坚持文化生成的主体客体辩证统一的观点。”在肯定地理环境一定程度上影响历史文化的基础上,冯先生进一步探讨了 “地理环境究竟在怎样的意义上、经由哪些中介,方作用于人类的历史进程和文化创造”。

理清了地理环境对人类历史发展和文化创造的影响途径与主要中介后,冯先生进一步探讨了地理环境对人类物质生产方式、经济——社会关系尤其是风俗习惯、性格面貌的影响。关于地理环境影响国家、民族、区域文化类型,冯先生指出: “地理经由物质生产方式这一中介,给各民族、各国度文化类型的铸造奠定了物质基石,各种文化类型因而都若明若暗地熏染了地理环境提供的色调。” “地理环境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人们的风俗习惯、性格面貌,但这种影响要通过人们自身的活动实现。”而且这种影响并非线性和直接的,表面而暂时的,“地理环境对人类文化创造的影响是真实而侧面,持续而深刻的,但这种作用主要又不是立竿见影的。在通常情况下,地理环境只为文化发展提供多种可能性,至于某种可能性以某种形态转变为现实性,则取决于人类的选择。”[83]

冯先生以 “地理环境经由一定的中介影响历史发展和文化创造”的环境史观观照湖北武汉区域历史和区域文化,从地理——人文的自然与文化生态角度系统地探讨了区域发展和文化创造的生成机制,肯定地理环境对历史和文化的巨大影响,认为人类的社会因素 (经济的、政治的、心理的)具有强大的选择能力,使人类可以在同一自然环境内创造不同的文化事实,并进而考察地理环境为中华民族提供了怎样的可能性,以及中华民族如何在这些可能性中做出自己的选择,创造出独具风格的文化类型[84]。具体到湖北及武汉,冯先生从湖北自然地理和自然气候出发,引申归纳出湖北自然——人文生态类似气象学 “锋面”特质,这一生态特征因为对湖北武汉区域文化和民俗影响至大至深而被冯先生反复提及。在 《湖北省志人物志稿》前言中,冯先生认为, “同东南沿海相比,近代中国的北方和西北较为落后、保守,在一个长时间, ‘北洋势力’是近现代中国反动阵营的代名词。而地处长江中游诸省,尤其是湖北、湖南,正处在较开化的东南与较封闭的西北的中间地带,借用气象学语言,长江中游处在湿而暖的东南风与干而冷的西北风相交汇的 ‘锋面’,因而气象因素繁复多变,乍暖乍寒,忽晴忽雨。如果说,整个近现代中国都卷入了‘古今一大变革之会’,那么,两湖地区更处在风云际会的漩涡中心……湖北在20 世纪初叶崛起为仅次于上海的工商业基地,继而成为辛亥革命首义之区、大革命心脏地带、土地革命的主战场之一,便是有力的实证。”[85]地理区位上九省通衢,为中国经济与文化之中心,自然气候方面湿暖与干冷交汇,文化风尚上的东西对冲、南北交汇,形成湖北武汉不东不西,既南又北, “没有特点就是特点”的“杂糅”特征。冯先生对近代湖北文化地理特征的生动形象概括,成为他研究湖北武汉近代转型和文化创造的逻辑起点。

纵观冯先生的湖北思想史、湖北人物尤其是鄂东人物研究,一个突出特点是都强调地域因素对思想形成及发展产生的深刻影响。早在1990 年代初,冯先生与友人主编 《湖北历代思想家评传》中即注意到对中国思想学术人物研究, “不满足于从宏观的社会存在、传统资料两因素的影响来研究历史思潮,还要求结合地区条件、人物经历等因素对其进行更加细微更加具体的考察,这无论从研究领域的拓展上,还是从方法论的科学化而言,都是一个大的进步”。[86]冯先生认为,尽管中国古代思想学派和思想家思想学术体系生成机制复杂多样,但包括地理环境在内的 “地区条件”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人所共知,中国以学术流派众多著称于世,非但在 “百家争鸣”的先秦诸子时代如此,即使在秦汉以后独断论盛行的时代,中国学术的多极潜质,以及与此直接相关的学派之争却未曾一日止息。造成这种情状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章太炎曾分析道: “视天主郁苍苍,立学术者无所因。各因地齐、政俗、材性发舒,各名一家。”他把地理环境 (“地齐”)、政教风俗 (“政俗”)、人才素质 (“材性”)三者共同视作学术派别形成的因素,这是一种比较完备的看法。而结合地区条件研究中国思想文化史,正是对这几重因素综合考察的科学方法。这里们说的地区条件当然包括自然环境,但更重要的是指社会环境、文化风气方面的地区特点,即兼顾 “地齐”与 “政俗”两个侧面。每个时代的思想,都是这个时代生产斗争、阶级斗争的反映。每个时代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都要在特定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进行,这个特定的自然—社会环境因地区而有差异性,这就给思想发展带来了地区特点。每个时代的思想,又深受传统思想资料和文化风气的影响,而传统的思想资料和文化风气因地区而不完全相同,这也是产生思想地区性的重要原因。另外,思想的发展一定要通过思想家的主观思维来实现。每个思想家都生活在一定的地区里,他们的思维方式、性格特征都受到特定的 “地齐”和 “政俗”的影响,其学术活动总有一定的地区范围,这就使每个思想家的思想体系或多或少熏染上地方色彩。凡此种种,便是我们应当结合地区条件研究中国思想文化史的原因。[87]

(三)长时段史观

自觉运用 “长时段理论”研究辛亥武昌首义和武汉城市历史发展演进,是冯先生湖北武汉区域史研究的一大特点。冯先生认为,传统的辛亥首义研究仅仅将其看做一个 “短时段”的事变,显然有诸多欠缺,需要将其置于整个近代社会转型的全过程,超越单一 “事件史”范畴,方能准确把握辛亥革命的生成机制、革命性质及其历史地位: “法国年鉴学派第二代的代表学者布罗代尔 (Fernand Braudel,1902—1985)在 《历史和社会科学:长时段》中提出历史研究 ‘时段’理论,即区分地理时段 (长时段)、社会时间 (中时段)、个体时间 (短时段),又将三者分别称为 ‘结构’ (structures)、‘局势’ (conjunctures)和 ‘事件’ (evenements)。主张重视地理时间 (‘结构’)、社会时间 (‘局势’)对历史进程的深远影响,个体时间 (‘事件’)为结构和局势所左右。而传统史学较多注目于 ‘个体时间’,主要用力于重大政治事件、外交活动、军事征战等 ‘短时段’事变的研究,这显然是有缺欠的。今日我们作辛亥首义史考辨,必须超越狭隘的政治史观,将视野投射到近代社会转型全貌,从结构、局势、事件的辩证关系探索这一历史事变的生成机制。”[88]借鉴法国年鉴学派布罗代尔的历史研究“时段”理论与恩格斯晚年提出的 “历史合力”论,冯先生认为短时段 “首义”事件造因于中长时段社会变革,辛亥首义是由革命党人与立宪派、从清朝离析出来的汉官、袁世凯集团、清廷满洲亲贵、西方列强等多种力量相互博弈的产物。故而冯先生回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由微观入宏观, “考察19世纪60 年代汉口 ‘开埠’以来,尤其是考察张之洞总督两湖、主持 ‘湖北新政’以来20 年间的社会变动,考察兴实业、办文教、练新军等诸多近代化事业造成的经济、社会及观念形态的深刻演化,还要考察辛亥首义之后错综复杂的政情演绎与社会变迁,从而在既宏阔又精微的历史视野下,辨析辛亥首义史的起承转合”[89]。冯先生还以 “长时段”理论武汉城市史,提出极具创见的 “武汉城市市龄四段说”。他认为,武汉城市史的阶段性发展,可分为四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以盘龙城的 “城垣建筑”为武汉市历史起点。第二个层次是以国家确定行政建制,为城市定型的重要标志。今武汉地区定为县、郡治所,以西汉肇始,距今2100 年左右,而郡治置于今武汉市中心区,则始于三国吴,距今约1700 年左右。第三个层次以武汉地区的市镇经济与工商业开端为近代化标志,大约成于明朝成化年间,距今大概600 年的历史。第四个层次以19世纪中叶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汉口开埠,确立武汉转型为现代都会的历史门槛。[90]为研究武汉城市史提出了新思路,颇具方法论意义。

近40 年来,冯先生的湖北武汉区史研究持续不辍,时有佳作。这既缘于他浓烈的乡邦情结、家国情怀,他把对家乡的大爱之情寄托于书斋里,浓缩于笔墨中,同时也基于一种学者使命感,学术重在经世,学问贵于应用,冯先生用自己的智慧为生民谋福祉,为乡梓献良策。因是观之,冯先生并不是关在象牙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桃园之人,方外逋客,他的区域史研究有着极强的当下意识、参与意识和使命意识。

一是当下意识。冯先生曾经研究过晚清经世实学,对实学家讥刺时政、诋排专制、倡言变法、变一味考辨古史为 “写当前活的历史” 的当下指向和功用价值表示肯定和赞许,藉此明确地表达了自己既追求学术内在圆满,又为现实提供历史借鉴的价值追求。冯先生是心忧天下、情系乡邦的学者和思想家, “传统知识分子忧国忧民,为现实而学术的文化基因深植于他的灵魂”[91]。他的湖北武汉区域研究与晚清以来的经世实学一脉相承,植根学术,直指当下。一方面,他的纯学术的历史著述基于强烈的经世意识,包蕴着对于当下区域经济、社会与文化发展的历史智慧和有益启示;另一方面,他的不少文章和演讲以严谨务实的历史研究与敏锐深邃的学术智慧为区域经济发展及文化建设提供理论支撑。如冯先生以长时段视角审视大武汉发展战略,为武汉成为中部发展支点提供历史依据和理论支撑。他认为,以长时段结构性观照,武汉拥有成为中部发展战略支点的自然禀赋;以中时段局势性观照,武汉具备成为中部发展支点的深厚的历史积淀;以短时段事件性因素而论,近代湖北多次领受战略支点安排。自然禀赋、历史积淀、国家发展战略机遇,赋予湖北武汉良好而深厚的发展条件,湖北武汉应当从历史中找回自信,抓住机遇,复归其位。 “近代湖北曾是文明领先之区,后因带际战略安排,一度落后,当下正进入复归其位、更上层楼的时候。而实现这种提升,自然禀赋、历史积淀是基础,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正确抉择和主观努力则是关键……一切都有赖湖北民众及其领导,凭借自然优势、历史积淀,作出正确的进路选择,持续地、坚忍不拔地奋力拼搏。”[92]

二是参与意识。冯先生对于湖北武汉的文化事业总是满怀热情,倾力参与。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冯先生参与湖北武汉地方志编纂工作,在省、市副总纂位置上一干就是40 年。先生尝言: “1986 年主持地方志工作的密加凡同志曾说,冯天瑜是当时担任 《湖北省志》最年轻的副总纂,一晃40 年过去,我现在是最年长的副总纂了。”他不当挂名副主纂,主持编纂了 《湖北省志·人物志》和 《武汉市志·人物志》,数十载如一日,兢兢业业的为地方史志编纂贡献着自己的心血与智慧。对于省市重大经济、社会和文化活动,只要省、市政府邀请,他都积极参与。2014 年,武汉市开展 “武汉——2049”远景战略规划活动,受武汉市委、市政府之邀,冯先生给全市领导干部作了 《2049 大武汉前景刍议》报告。回顾3500 年建城史,展望2049 年大武汉,冯先生描绘彼时的武汉将以中国中部首席一线城市,崛起为宜居、高品质的世界级大都会。2049 年的大武汉,当由道德淳美、遵纪守法、气度恢弘的市民决定其城市精神。孙中山制定 《建国方略》,以 “心理建设”列于首位,次论实业计划和民权初步,此可谓先哲之睿见。我们的2049 设计,不可见物不见人,而应将新市民的锻造列为首要任务,须将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落到实处,促成全体市民德业双修。我们的愿景是:2049年的大武汉 “天更蓝,水更清,路更通,人更雅”,这 “人更雅”尤其切中要处,环境美、人文美的大武汉有赖文雅、优雅的市民建设与呵护。这带给人们无限美好的企盼: “武汉形势之优,得滔滔万里的扬子江之赐,古人识此,今人更当举起 ‘长江文明’旗帜,以之聚集力量,引领潮头。以 ‘缔造从江汉起’的气派,做 ‘江汉朝宗’文章,建设活力大武汉,正逢其时,而又时不我待!”[93]

湖北省和武汉市每年都举办 “台湾周”,冯先生不仅写作 《湖北省在对台工作中独特的思想文化资源》长篇文章,为 “湖北武汉台湾周”提供文化支撑,而且应省委省政府之邀,成立武汉大学台湾研究所,并亲任所长。在研究所成立仪式上的致词中,冯先生表达了他建设一个特色鲜明的台湾研究所,为祖国统一大业和中华民族复兴贡献智慧和力量的决心: “省里和学校要我参与组建研究所,实在是力不能企,出于 ‘布衣忧国’之思,勉为其难,愿与诸同仁携手共进,用心建设一个贡奉实绩、特色鲜明的武大台湾研究所,为中华文化复兴、为祖国统一大业略尽绵薄。”[94]

三是使命意识。正是由于深怀 “布衣忧国”之思,也由于浓烈的乡邦情结和家国情怀,使冯先生的区域文化研究深藏着复兴乡邦文化历史使命感。在他看来, “湖北不独能代表长江文化,并能沟通黄河文化。如山东、河南,只能代表北方文化,不能传播南方文化于北方。湖北则容纳黄河文化,而传播于长江一带。一面自己产生文化,一面又为文化的媒介者,因其沟通南北,能令二元文化调和。在历史上看来,不能不说湖北所供献及遗留的功劳是最大的。”然而近代以来,湖北走出来的学者多,研究湖北的学者却不多。幸而如今能有冯先生这样的名家,作为武汉的学者,关注家乡、关注城市,把大爱融入对城市、区域的研究,对武汉的发展寄予厚望。这份历史的责任与承担,恰恰是对梁启超1922 年演讲的有力回应:作为 “中国文化的枢纽”,“湖北不惟绾毂南北,而且居东西要衢,文化上应负调融之责任,使东南西北各部均得以贯通无阻。”冯先生心系武汉发展,近年来多次撰文,四处演讲,为武汉的发展鼓与呼, “近代以来,面对 ‘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长江担当起中国工业文明的先导,改革开放的先锋。未来学家列举 ‘超级城市’概念,并在其预测的未来二三十年内的世界十大超级城市中,长江流域的武汉和上海入列,足见长江文明世界地位之崇高,发展前景之远大”。[95]他不遗余力地吁吁保护昙华林、汉正街、江汉路、汉口租界等城市老建筑、老街区,维护城市历史的文脉。他关心武汉当下城市文化建设,提出城市中除了一些公共的大型博物馆,还要关注和发展栖息在民间的各种小型的、专题的、有特色的民间收藏馆、博物馆。文化遗产无处不在,有价值的遗产珍藏在我们生活的很多地方,要善于发现。特色街道、里份的保存、维护、修整和文化价值的弘扬,也非常重要。[96]他呼吁广大市民要热爱武汉,要有城市自信: “我觉得武汉有很多优点,豪放、义气,但有一个毛病,武汉人喜欢指责武汉。我并不反对武汉人批评武汉,但拒绝不热爱。我去过中国甚至世界上的其他城市,有的比武汉小很多,但市民说起自己的城市,都是褒奖,充满着热爱之情。我觉得武汉要把这样的民风、民气好好转变,这绝不是要掩饰武汉的缺点,武汉的毛病。但是我们要热爱武汉,要对武汉未来的发展前景充满信心。这一点上,我们不仅传媒要做工作,包括我们武汉城市设计者要做很多工作来提升。”[97]殷殷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对武汉的大爱,让冯天瑜先生的区域史、区域文化研究不再是一个个方块字堆积起来的冰冷的无机物,而充满着爱的情怀,爱的温度,温暖着城市,温暖着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注释:

① 王葆心: 《续汉口丛谈》卷1,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 5 页。

②⑤⑩ 贺觉非、冯天瑜: 《辛亥武昌首义史》,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1—2、22—23、8 页。

③ 冯天瑜: 《湖北成为辛亥革命 “首义之区”原因初探》, 《江汉论坛》1980 年第 4 期。

④ 冯天瑜: 《辛亥革命前列强对湖北的渗透》, 《江汉论坛》1985 年第6 期。

⑥⑪⑫⑬⑭⑳㊼㊽[88][89] 冯天瑜 、张 笃勤: 《辛 亥首义史》,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61、8、17、49、49、56—57、49、102、9、9 页。

⑦ 涂文学、高路: 《武昌起义的城市革命特性》,载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 《辛亥革命与百年中国——纪念辛亥革命100 周年纪念学术论文集》第2 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年版,第1167 页。

⑧ “译电”, 《民立报》宣统二年十二月初三日。

⑨ 梁启超: 《暴动与外国干涉》,载张枬、王忍之编: 《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 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8 年版,第282 页。

⑮⑯⑰⑱⑲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㉜㉞㊳㊷冯天瑜: 《张之洞评传》,湖北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75、95、78、84-85、91、84、96、75、102、101、146、123—124、128、126、142、145、146、146、107、146、107—109 页。

㉝ 申报馆: 《最近之五十季》。

㉟ 冯德材: 《武昌新建经心书院记》, 《湖北文征》第11 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678 页。

㊱㊲ 赵德馨主编: 《张之洞全集》 (三),武汉出版社2008 年版,第412、135 页。

㊴㊵㊶[英]穆和德等: 《近代武汉经济与社会——海关十年报告——汉口江汉关(1882—1933)》,李策译,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1993 年版,第104、104、104 页。

㊸ 徐焕斗: 《汉口小志》,民国四年 (1915 年)汉口后花楼盘铭印务局, 《商业志》第6 页。

㊹[69] [日]水野幸吉: 《中国中部事情:汉口》,武汉出版社2014 年版,第11、5 页。

㊺ 《意想以外之时局》, 《申报》1911 年 11 月 4 日。

㊻ 张继煦: 《张文襄公治鄂记》,湖北通志馆1947年刊印,第7 页。

㊾ 冯天瑜、陈锋主编: 《武汉现代化进程研究·导言》,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第5 页。

㊿ 明海英: 《访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冯天瑜》,《中国社会科学报》2009 年9 月6 日。

[51][75] 参见冯天瑜: 《长江文明馆献辞》,长江文明馆编: 《长江之歌 文明之旅》,长江出版社2015 年版。

[52][95] 吴涛、张巍: 《汇聚大河文明 共谋未来可持续的高质量发展——“2018 大河对话”国际论坛综述》,《文化软实力研究》2019 年第4 期。

[53][57] 冯天瑜: 《湖北省在对台工作中独特的思想文化资源》,2013 年11 月21 日内部讲演稿。

[54][55][56][87] 冯天瑜、宫哲兵、张武: 《重视区域思想史的研究——兼论湖北历代思想发展的轨迹和特点》,《湖北社会科学》1993 年第12 期。

[58][59][60][61][62][64] 冯天瑜: 《荆楚文化的近代转型》,《光明日报》2004 年 5 月 25 日。

[63] 冯天瑜: 《〈湖北名人〉序》, 《湖北社会科学》2012 年第 4 期。

[65][66][67][68][71] 武汉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武汉市志·人物志》,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1、2—3、2、2—3、3 页。

[70] 涂文学: 《文化汉口》,武汉出版社2006 年版,第 439—440 页。

[72][73][74] 冯天瑜: 《湖北英俊人物》 (内部讲稿)。

[76]《返本开新寻大美——荆楚狂歌序》, 《美术之友》2007 年第 1 期。

[77][78][79][80][81] 孟德斯鸠: 《论法的精神》上册,许明龙译,商务印书馆2012 年版,第279、292、249、151、320—321 页。

[82][83][84] 冯天瑜: 《地理环境与文化创造》, 《理论月刊》1991 年第 1 期。

[85] 冯天瑜主编: 《湖北省志·人物志稿》第1 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 年版,第3 页。

[86] 冯天瑜等主编: 《湖北历代思想家评传》,武汉出版社1997 年版,第1—2 页。

[90][97] 冯天瑜: 《武汉:近中古重镇到近代大都会》,中信建筑设计院 “无界讲堂”第一讲。

[91]邹贤敏: 《真学者——我谈冯天瑜》,载《中国文化探究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189 页。

[92] 冯天瑜: 《中部发展战略支点的长时段思考 (论纲)》 (内部讲稿)。

[93] 冯天瑜: 《2049 大武汉前景刍议》, 《文化发展论丛》2013 年第2 期。

[94] 冯天瑜: 《在武大台湾研究所成立会上的发言》,2013 年 5 月 25 日。

[96] 2019 年11 月3 日,冯天瑜出席武汉市政府、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共享遗产委员会主办的 “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利用论坛”,做了题为《面向公众的遗产研究:新时代的文化遗产学术研究与公众普及》的主旨演讲。

猜你喜欢
冯先生张之洞湖北
President speech in foundation conference
The rise of China-Chic
张之洞的“三不争”
再论晋抚张之洞之口外七厅改制
驰援湖北
湖北武汉卷
宽堂先生(特写)
湖北現“最牛釘子戶” 車道4變2給樓讓路
晴空一声霹雳
张之洞被“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