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继成
金庸在《神雕侠侣》世纪新修版后记里曾经附录一篇文章,名为《易经·阴阳与术数》。在这篇文章里,金庸对《周易》推崇备至。“《易经》的基本道理,是古代哲人根据观察事理和人生经验而得出来的教训,教导人们:万事变动不居,不会固定不易,物极必反,做事不可趋于极端。即使以现代的哲学来看,那也是极有道理的。”〔1〕《周易》对金庸小说创作的影响,已经有学者注意到:“金庸小说独特的审美价值与《周易》的影响密不可分,这种影响表现在武功描写、人物设计和理想追求三个方面”。〔2〕严家炎在《金庸小说与传统文化》一文里对金庸小说里的传统文化给予了高度评价:“金庸小说中的传统文化不只是外在的装饰,而是内在的渗透,是从内容到形式都浸润着的,它弥漫在整个作品里,充溢在字里行间。”〔3〕金庸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从《周易》一书中吸取了大量营养,是其小说成功的基础之一。
《天龙八部》创作于1963 年,历时4 年完成,前后有3个版本,其中2005年版为最新版本,部分章节修改较大。故事发生于北宋年间,涉及宋、辽、大理、西夏、吐蕃等中国历史上的诸多政权,既包括武林的恩怨,也包括民族之间的战争与和平。温瑞安认为,“若论书中思想的博大精深,情节的变化万千,人物的丰富多姿,不仅在当代小说中难得一见,就算在金庸小说里,也可居榜首”。从字数上讲,《天龙八部》约190 万字,是金庸小说中字数最多的一部。从艺术特色上来说,《天龙八部》涉及的人物之多,故事之曲折,艺术水平之高超,“是金庸小说中‘最’伟大的一部”。〔4〕《天龙八部》书名来源于佛教,指的是佛经中的八种护法天神,这部作品与佛家的思想有较深的渊源。不过在佛学之外,这部小说同时受《周易》影响颇深。本文选取《天龙八部》这部小说为对象,以易学角度来解读金庸。
“凌波微步”一词源于三国时期曹植的《洛神赋》一文,其招式出自《周易》。在《天龙八部》之中,凌波微步是逍遥派的独门武功,以《周易》六十四卦为基础,按照特定的顺序根据卦位行走。“这‘凌波微步’是以动功修习内功,脚步踏遍六十四卦一个周天,内息自然而然的也转了一个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内力便有一分进益。”〔5〕按照金庸在书中的描述,凌波微步以明夷卦始,经贲卦、既济卦、家人卦,最终至无妄卦成一大圈踏遍六十四卦。《周易》以六十四卦演绎天地万物之变化,在卦序排列中颇有讲究。逍遥派武功以道家思想为根基,逍遥御风、北冥神功等武功的命名皆出自《庄子》。这种武功既以道家为根基,又以《周易》六十四卦的方位为招式,将道家与《周易》思想融为一体,凌波微步也因此在武林中成为一级上乘武功,所向披靡,令众武林人士深感其精妙。
在第十六章《昔时因》中,金庸写道:“王语嫣笑道:‘吴长老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生克变化。’”丐帮中吴长老与四大恶人之一云中鹤打斗之时,王语嫣将吴长老所使用的刀法“奇门三才刀”,故意说成“四象六合刀”,引得云中鹤使用“鹤蛇八打”招式,助吴长老打败云中鹤。所谓“奇门三才刀”,命名出自《周易》。《周易·系辞下》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6〕所谓“三才”,在《周易》里指的是天地人三才。吴长老所练奇门三才刀,内含八卦相生相克的变化,其招式来自《周易》。最值得人注目的是,降龙十八掌的命名大多出自《周易》。降龙十八掌是丐帮的绝世武功,原有二十掌,自萧峰之后,删减为十八掌。降龙十八掌第一招“亢龙有悔”,第二招“飞龙在天”,第三招“见龙在田”,第五招“潜龙勿用”,第九招“或跃在渊”等均出自《周易·乾卦》的卦爻辞。其他如第四招“鸿渐于陆”,第六招“突如其来”,第十三招“密云不雨”等大部分招式也出自《周易》。龙在《周易》里大多出现在乾卦里,只在坤卦里出现一次,为阳性至刚之物。降龙十八掌以降龙来比喻武功,为天下至刚之武功招式,在金庸作品里多次为武林人士赞誉为天下第一。纵观金庸全部作品,出自《周易》的武功招式非常多,比较有名的如《笑傲江湖》里的两仪剑法、独孤九剑,《倚天屠龙记》里的乾坤大挪移等。
武侠小说不同于其他通俗小说,“武”与“侠”是两大特色。武器的命名,武功招式的描绘,在金庸小说里充满了文化象征意义。取自中华传统文化经典《周易》的诸多招式,特别是降龙十八掌与凌波微步,也因此摆脱了工具和实用性质而具有了美学意义。《周易》与其他文化典籍一起赋予了金庸小说里的武器与武功以深厚的文化底蕴与想象空间,成为金庸创作的一大特色。
“这一次爹爹教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夹菜,也想着这一卦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同人与大有是《周易》六十四卦里的两卦,《天龙八部》是以段誉的出场开始,其时段誉的父亲段正淳逼其习武,而段誉醉心于《周易》的研读之中。当司空帮主问及其授业恩师时,段誉将《周易》称为自己的师父。“我师父专研易理,于说卦、系辞之学有颇深的造诣。”在与南海鳄神打交道时,段誉说:“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周易中的‘卦象’‘系辞’,你懂么?这‘明夷’‘未济’的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诸多武林人士对于《周易》所知甚少,唯有段誉推崇《周易》,并在研读《周易》的过程中获得了快乐。同时,《周易》中的诸多卦象为段誉反复提及,既与故事相联系,又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归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当段誉看到凌波微步的功法时,对《周易》的研读使他能够很快掌握武功的精髓。在第四章《崖高人远》中,当木婉清逼段誉娶其为妻时,段誉心想:“娶了这样一个美女为妻,当真是上上大吉,《易》归妹卦:‘归妹愆期,迟归有时。’嗯,她不能即时嫁我,要迟些时候,那也不打紧。”“归妹”原意为少女出嫁,从现代汉语字面意义上亦可理解为“妹归”,暗示小说中段誉在故事发展过程中接连遇到几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正因为此,妹归却不能嫁娶,段誉无法娶其为妻。段誉既研读《周易》,则随处运用《周易》进行占卜。“我这一卦是‘无妄卦’,‘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虽无牛系,但这位干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却遇上了灾难。”段誉这种对《周易》的解释虽不正确,但是它有效推动了故事的行文发展。在第十二章《从此醉》里,当段誉被王语嫣之母强迫种花,段誉满心渴望再见到王语嫣。段誉拔了一把草起占,先得一艮卦,又得一困卦。困卦曰:“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段誉对此解释是“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都见不到,第四年便见到了。来日方长,何困之有?”第一卦艮卦“不见其人”,段誉不满意,再卜一卦。段誉并非不懂占卦一日只占一次的道理,对再见到王语嫣的渴望使他更希望再见一面。于是再卜一卦,得困卦,通过这一卦的解读,金庸刻画出段誉对王语嫣异常痴情的人物形象。
从段誉的人生发展轨迹看,段誉的人生也与《周易》的哲学有诸多相合之处。小说以段誉离家出走为始。大理段氏以六脉神剑、一阳指等武功闻名于武林之中,然而段誉对武功并无兴趣。父亲段正淳逼他练武而导致他离家出走,历经诸种危险都化险为夷,从毫无武功之人变为武功高手。武林中人大部分汲汲于获得一流武功,扬名立万。与同样出身武林世家的慕容复相比,段誉从未求得所谓的武林至尊与绝世武功。《周易·系辞上》曰:“乐天知命,故不忧。”段誉自离开父母的庇佑之后,多次经历诸多磨难,然而皆能乐观以待,坦然面对。“《周易》智慧的第二个层面是生命智慧。生命智慧主要是从安身立命、终极关怀的意义上来讲的,可以用‘乐天知命’来概括。”〔7〕在《天龙八部》第四十五回里,王语嫣曾转引表哥慕容复之语:“男子汉当以大业为重,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便不是英雄了。”而段誉的人生观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比较而言,在王语嫣与慕容复看来,慕容复的人生观是所谓霸业英雄论,段誉的人生观是所谓平凡人生论。到最后,这种霸业英雄论则是无限的权力欲望与富贵梦,且以破灭而告终。而段誉的平凡人生论才是最终的结果,段誉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堪与易学的人生智慧相映照。
在南北朝时期,由慕容氏建立的燕国,前后有四个。慕容家族是鲜卑族后裔,以光复大燕为己任。在小说里,三十年前,慕容博伪造辽国武士将要赴少林抢夺经书的消息,意图挑起宋国与辽国开战,黄雀在后,复兴燕国。多人为此惨死,慕容博亦假死以逃避追查。自此以后,光复燕国的重任落到了慕容复身上。慕容复幼年“丧父”,虽贵为江南世家弟子,在武林中享有“北乔峰南慕容”的盛誉,然而终生却都背负着家族使命。
在西夏国时,被问及生平何处最为快乐,慕容复迟疑一下。“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众所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从来没真正快乐过。”慕容复自小就被家族的沉重梦想压着,为此其他一切都可以放弃。“倒也有人爱我,我却没最爱之人”,在追寻家族使命的过程中,他放弃了美若天仙、深情于己的表妹王语嫣。在故事的后面,他甚至认贼作父,拜段延庆为干爹,被自己的家臣包不同斥责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为此,慕容复亲手杀掉侍奉自己多年的家臣包不同,另一家臣风波恶心寒至极,也随即离去,慕容复在追求权力的路上众叛亲离。最后,复兴燕国的梦想终于破灭,慕容复以疯癫收场。
在《天龙八部》的诸多人物之中,慕容复的悲剧性最让人心动。而这一悲剧的根源在于慕容家族世代虚幻的复国梦。金庸在《易经·阴阳与术数》一文里说:“《易经》与《易传》强调‘变动不居’,《易经》之‘易’,其中一义指的是‘变易’。”〔8〕《周易》的核心要义是“易”,是变。《周易》重视“时”与“位”,有时无位,有位无时,皆难成功。《周易·系辞》说:“圣人之大宝曰位。”固然,在《周易》里的位指的是占卜过程中所说的爻位,但是进一步推而言之,认清人所处的位置,才能真正实现“当位处顺”。高亨认为:“统计《彖传》《象传》言刚柔位当者二十三条,言位不当者二十四条,共四十七条。足见位当与不当为《易传》重要义例之一。此义例反映作者重视人所处之地位与环境,并强调人在其位,任其职,宜称其职,宜尽其职。”〔9〕从易学角度看,慕容家族的悲剧原因在于不懂当位处顺和与时偕行的道理。
翻看历史可知,燕国灭亡距宋朝已经有数百年历史,其间隔着隋、唐、五代十国等多个朝代,百姓对于燕国几乎毫无印象,人们所希冀的无非是和平与安居。“中经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渐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图壮志虽仍承袭不替,却眼看越来越渺茫了。”到了慕容博之时,图谋复国乃大逆不道之罪,慕容家族的复国梦,“在寻常武人看来,自是极不顺眼,再加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流传,渐渐地竟致众恶所归”。慕容家族安居在苏州燕子坞,本可过上优裕的生活,享有武林的尊崇。但是慕容博既不懂与时偕行,又对自己所处的位置认识错误,一意孤行通过挑起宋辽开战而获得渔翁之利。在失败之后不惜假死,近三十年后,又想再次挑起宋国与辽国的战争。这种天方夜谭式的幻想无疑早就埋下了失败之根。而当这种虚幻的复国梦,传至慕容复时,也奠定了其最终的悲剧结局。
《周易·复卦·大象传》曰:“雷在地中,复,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慕容复之“复”,固然是来自复国之梦,不过自复卦来看,闭关静养,让老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方是正道。当慕容博以瓜分大宋土地诱惑萧氏父子之时,萧峰指责慕容博为一己之私,引起宋辽开战,无辜百姓惨遭横死。“阴阳互动的模式从‘时’与‘位’的变动中教化君子要善于把握时机,做到唯变所适,以变的观念处理生活中所遇之事”,〔10〕从易学角度看,慕容家族的虚幻梦想才是慕容复人生的悲剧根源。
萧峰在《天龙八部》里是金庸着力最多的人物之一,是整部小说里的悲剧英雄。萧峰出场时,“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段誉用四个字形容萧峰:英气勃勃。萧峰为人正直豪爽,在小说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武功极高,光明磊落。尤其是在少林寺里,坚拒慕容博的联手分割大宋的诱惑,指斥慕容博之虚伪自私,挑起辽国与宋国开战。萧峰认为:“尽忠报国,旨在保土安民,而非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报仇雪恨而杀人取地、建立功业。”这种侠义精神远比一般武林人士谋求上乘武功、快意恩仇要高出无数境界,扫地僧听此言语,给予了高度称赞,以天下苍生为念,是真正的武林英雄。《周易》以乾卦为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首推阳刚精神。萧峰正是这种君子气质的人物形象,豪情万丈,义薄云天,寄托了金庸的武侠理想人格。而萧峰的拿手武功降龙十八掌正是这种阳刚气质外化的表现。“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武学中至刚至坚的拳术”,这种至阳至刚的武功与萧峰的阳刚英雄形象正好搭配,也与金庸其他小说里精通降龙十八掌的人物相照应。在《射雕英雄传》里,金庸借丘处机之口比较了当世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几大高手。在丘处机看来,“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极少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宽厚,倘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义之人。只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次华山论剑差不多已过二十五年,今日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11〕洪七公拥有盖世武功,为人正直善良,铲恶锄奸。他是丐帮帮主,精通降龙十八掌,并将此功夫传给徒弟郭靖。郭靖忠厚老实,做事光明正大,侠肝义胆。这些人物与萧峰可谓同气相求,自相应和,在上面寄托了作者的英雄梦想。
与性格忠厚敦实的郭靖相比,萧峰纵然也是侠义胆肝,但是这种英雄人格形象最终成为一个悲剧英雄,以鲜血与死亡结束。在故事情节一步步进展过程中,萧峰原本由众人眼中的大英雄变为弑亲杀师的大恶人。萧峰先被逐出丐帮,又背上各种无辜的罪名,后来失去了至爱阿朱,最后在忠义难以两全的情况下,以自杀谢世。对于这个悲剧,可以看到有多个方面的原因,有当时历史背景下辽宋相争的民族矛盾,有马夫人的设计陷害,有权力与名利的争夺等。从易学角度看,萧峰的人生可用“亢龙有悔”四个字去解释。亢龙有悔出现在《周易·乾卦》的上九爻辞。朱熹对此阐释说:“当极盛之时,便须虑其亢,如这般处,最是。《易》之大义,大抵于盛满时致戒。”〔12〕亢龙有悔乃降龙十八掌之一,在《天龙八部》中萧峰曾多次使用此功夫。在《射雕英雄传》里,洪七公在教授郭靖降龙十八掌时说:“这一招叫作‘亢龙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刚猛迅捷,亢奋凌厉,只要有几百斤蛮力,谁都会使了。这招又怎能叫黄药师佩服?‘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发必须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领会到了这‘悔’的味道,这一招就算是学会了三成。”〔13〕萧峰生性至为阳刚,缺少阴柔的品质。纯刚易折,盈不可久,他先后中了马夫人、全冠清等人的阴谋诡计,后又错手杀害至爱。从易学角度看,他的这种性格是导致他悲剧的一个主要原因。
“《易经》强调阴阳两种矛盾力量的互相冲突,就像辩证法中所说那样,阴阳两种相反力量不断地在发展、矛盾、激化、消长、转换。辩证法认为一种力量压倒了另一种,出现了‘否定’的结果,又可以‘否定的否定’。《易经》则认为阴盛阳消或阳盛阴消只是部分的消长,一种力量增强了,另一种相反的力量相应减弱,而不必完全消灭,中间有一个发展过程。”〔14〕“《易》以道阴阳”,〔15〕一阴一阳之谓道,金庸对《周易》哲学的体认是深刻的。鸠摩智,人称大明轮王,在《天龙八部》里是吐蕃的护国法王。“但只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阐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鸠摩智不仅在佛学上精通,在武学上亦非同凡响,在武林中扬名立万。但是其所学愈多,武功愈入魔道。尤其以道家小无相功为本强学少林二十四绝技,而导致走火入魔。后在枯井之中,其内力为段誉所吸走,方才得救。他自此大彻大悟,“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武功尽失的鸠摩智绝地复生,广译佛教典籍,弘扬佛法,度人无数。从《周易》阴阳哲学的角度看,鸠摩智前期痴迷武功与名利,反而陷入走火入魔之境地,而后来武功尽失反而成就一代高僧。陈世襄在给金庸的信件中,对《天龙八部》给予了八个字的评价:无人不冤,有情皆孽。陈世襄这个评价是从佛教角度解读的,颇有宿命论的印记。若从易学角度解释,《天龙八部》里的人物境遇并非完全如此,男女主人公的命运轨迹皆有可解释的道理。萧峰过于刚硬,缺乏阴柔,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一味抱着复仇理想而忽视了“时”与“位”,而段誉则由于乐天知命,故不忧不惧,最终有所成就。
除了《天龙八部》外,在金庸所有的长篇小说中,都或多或少从《易经》里吸取了营养。金庸认为:“我们把《易经》以及其中的《易传》当作是一种人生哲学以及宇宙观来阅读,可以见到很多深刻而有益的思想。《易传》由于吸收了大量老庄以及田齐稷下的道家思想,表达了富于哲理的对人生、人事、事物发展的思想,很值得作为我们思考的依据。”〔16〕从易学的角度来解读《天龙八部》,可以看到《天龙八部》是与易学文化精神相通的。经过近几十年的发展,汉语世界的网络通俗小说在规模上有了极大的跃进,在质量方面也有不小的提升。但是就现状来看,网络通俗小说始终难以摆脱所谓“快餐文学”和“商业化文学”的标签。我们将之与金庸相比较,从金庸写作的经历来看,金庸背后的传统文化积淀是其小说由通俗走向经典的关键因素之一。严家炎在对以金庸为代表的新武侠小说与旧武侠进行比较研究时指出:“新武侠小说之所引人注目,还在于它们具有浓重丰厚的传统文化含量。不但作品用传统小说的语言写成,而且举凡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切最具特色的成分,如诗词曲赋、琴棋书画、儒道墨释、医卜星象、传说掌故、典库文物、风俗民情……无不与故事情节的展开、武技较量的描写、人物性格的刻画、作品题旨的展示相融合渗透,成为有机的组成部分,令人叹为观止。它们构成了新派武侠小说的一大优势,从而使自己在中华民族和海外华人社会中深深扎下根来。”〔17〕金庸研究专家韩云波认为:“金庸小说的成功经验为研究武侠小说的历史资源提供了指引,也为新世纪新武侠小说创作提供了方法论的借鉴,有利于提高文化自信,指明前进方向。”〔18〕《周易》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从易学角度解读金庸,可以为当代武侠小说的创作提供一个可供参考的方向,回归本民族的传统,在民族文化的根基吸取营养,既能提高文学创作的高度,又能增加文学创作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