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旺
比较文学阐发法是比较文学的一种研究模式,最早可以追溯到梁启超、王国维等人的研究实践。西方文艺思想进入中国之后,阐发法就被大量用于中国文学研究,很多学者都在用西方文艺理论研究中国文学问题。20 世纪70 年代,我国台湾地区学者在《比较文学的垦拓在台湾》中大胆宣布:“援用西方文学理论与方法并加以考验、调整以用于中国文学的研究,是比较文学中的中国学派。”〔1〕我国台湾地区学者在以西释中的单向阐发中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后来陈惇、刘象愚等人发展了台湾学者的单向研究方法,提出中西互释的双向阐发法,又大大推进了阐发研究的发展。如今,阐发研究已经成为继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之后的一种新的比较文学研究方法。自从巴赫金被西方学界重新发现,并在改革开放后随西方理论的译介进入中国并形成一种学术热潮,“对话”“狂欢”等关键词遂成为学界津津乐道的焦点。利用比较文学阐发研究的方法,参照巴赫金的理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作家作品,可以拓宽研究空间,发现文字之下的深层意义。
《月下小景》是沈从文于1933年创作的一篇小说,在艺术形式方面体现了作家的大师手笔。小说篇幅不长,仔细阅读小说,可以发现小说中充满了对比,整篇小说几乎是以对比来结构全文的。小说中的对比可以分为三个方面,即语言的对比、神魔的对比和美丑的对比。这些对比是高与低、上与下的对比,它们分别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方面,这两个方面常常是极端的;而极端的两个方面却又混合在一起,构成了小说的全部内容。
在整部小说中,对话占据了很大篇幅。小说没有紧张的情节,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基本上是依靠两人的对话来述说的。细读他们的对话,可以发现存在两种不同的语言形态,也就是民歌化的语言和生活化的语言。民歌化的语言在小说中主要表现为男女主人公所唱的歌以及虽不像歌那样单独成行但具有歌的语言结构方式的话。男女对歌是一种民间习俗,因而他们的歌具有民歌风格,这种风格也可以在《诗经》中找到,即用比兴的方式,在表达真实话语之前,先以其他的风物类比开始,或是用类比的方式,表达两种相同的状态。比如小砦主的话,“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2〕就是这样的例子。除了这种民歌化的语言,两个人的对话中还存在最为普通平实的生活化的语言,在这里不必再举例。有时候,这两种语言形态会同时出现在一句话中,如:“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3〕虽然对歌作为一种习俗不可避免地以民歌化的语言方式进入小说,但主人公的对话仍然具有民歌风格,就不是仅仅用对歌可以解释的。特别是在一句话中混用两种语言方式的例子中,就完全不可能是日常的说话方式,不论何种风格的日常话语都应该是统一的,而不会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差异性,这应当是作者有意而为之,把两种风格混同从而创造出主人公的话语“风格”。主人公的语言时而民歌化,时而生活化,体现了文学与生活的强烈对比。
较之语言风格的对比,神魔的对比在小说中则体现得非常明显。“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做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4〕按照族人的习惯,女孩子只能同第一个人恋爱,同第二个人结婚,爱情与贞洁,男人只能取其一。而神的意愿,却是爱情与贞洁的结合。这便是神与魔的对比冲突。在小说中,神魔的对比困扰着相爱的两个人,却不能把他们两个完全困住,最终他们突破了魔鬼的习俗,女孩子把自己的贞洁献给了小砦主,并希望成为他的妻子。于是,神与魔两种因素也在他们身上融合在一起,就像小说开头说的,“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5〕
第三种对比是美的自然风光与丑的人文习俗的对比。小说中自然风光之美主要表现为一种氛围的美,或者说是田园牧歌式的美。小说开头描绘了非常唯美的自然环境:黄昏落下,月光如水,新收的稻草,快乐的火焰,人声人影,牲口的声音,归家的人,温柔的空气中充满了果香……在这样一种静谧和谐的氛围中,男女主人公才出场。在他们突破魔鬼习俗的限制时,两个人采了野花坐在青石板上,山坡上生满花草,蝴蝶漫飞,山坡下恬静美丽,长岭上是农人的声音,天空中则是缓缓飘动的白云。在这样一种静美的环境中,他们做出了勇敢的行为,行为所针对的就是那爱情与贞洁不可兼得的魔鬼习俗。女孩子冒着被沉入潭底的风险与丑陋习俗斗争,但最终他们不可能战胜习俗,于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死亡,来实现爱情与贞洁的合一;他们没有被习俗征服,这实际上是对丑陋习俗的胜利,尽管这只是一种非常消极的胜利。美与丑、自然与人文,这样的矛盾又集中在两个主人公身上。这一对矛盾,作为主人公行为的背景,突出了主人公行为的意义:自然风光之美从正面渲染了主人公的行为,就像主人公的文学化的语言,以自然之美类比人物之美,同时也是神意之美;对人文习俗之丑的征服与胜利,则从反面衬托出主人公行为之伟大。美与丑的交融,分别从两个方面表现了一个共同的主题,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男女主人公为核心,三组矛盾对比交织融会在一起,集中体现于他们身上。主人公交替说出或文学或生活的语言,他们在爱情与贞洁的单项选择中纠结,自然与人文环境构成了他们的选择行为的背景。他们的选择的意义超出了选择本身,而与这三方面的因素纠缠在一起。
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对拉伯雷的作品进行研究时提出“狂欢”的概念。这一概念起源于西方的狂欢节,在狂欢节上,所有崇高的概念与贬低的因素结合在一起。狂欢节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崇高的事物贬低化,国王由小丑来扮演,甚至连严肃的宗教节日如复活节、圣诞节也创造出相对应的复活节的诙谐、圣诞节的诙谐。这种对崇高事物的贬低化不仅具有形式上的、相对的意义,还具有地形学上的作用。“上是天,下是地,地也是吐纳的因素(坟墓、肚子)和生育、再生的因素(母亲的怀抱)。从宇宙方面来说,上和下的地形学意义就是如此。”“贬低化,在这里就意味着世俗化,就是靠拢作为吸纳因素而同时又是生育因素的大地:贬低化同时既是埋葬,又是播种,置于死地,就是为了更好更多地重新生育。”〔6〕因而,崇高事物的贬低降格,具有了死亡与再生的双重意义。高与低、上与下的背后,起作用的是一种地形学的逻辑,这一切与时间、与社会历史的更替有重要关系。“所有这些地形学因素力求确定下来的正是过渡和更替的因素本身,即两种权力、两种真理、新与旧、垂死和新生相交替的因素。”〔7〕高与低、上与下两种因素的易位,归根结底体现的是一种交替、新生的因素,这样一种表达方式,是与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相契合的。
如果我们仿照巴赫金研究拉伯雷的方法来对沈从文的《月下小景》进行考察,也可以得出类似的结论,即小说中体现着一种更新的精神。小说人物勾连着的三组对比因素,也可以按照类似地形学上的概念进行分类:文学化的语言、神的意愿和美的自然环境属于“上”的一面;生活化的语言、魔鬼的习俗和丑的人文环境则属于“下”的一面。在男女主人公的身上,上与下的因素纠缠在一起,虽然不像狂欢节那样发生了彻底的上下易位,但是上的因素与下的因素结合在一起,就说明上的因素被下拉低了,下的因素被上抬高了,这样一种“地理”高度的变化,使得原来的“高度”就发生了改变,两种因素重新融会,产生了新的因素。新的因素既不是“高”的因素,也不是“低”的因素,是原来的两种因素毁灭之后的更新与再生。
在语言的对比中,文学化的语言类似于民歌或者《诗经》,这种语言的选择是值得注意的。民歌属于民间文学形态,不属于官方文学形态。与严肃的、整一的官方文学不同,民歌本身就带有自由的、发展的因素,与拉伯雷的民间诙谐相似,民歌也是与一切完成的、稳定的、现成的因素相敌对的。《诗经》产生于中国文学的发端时期,诗经的语言在中国诗词文学的发展史上仍是一种萌芽状态的、处于发展之中的语言,本身就饱含着更新的、未完成的因素。而日常生活的语言虽然在使用中可以发生自由的“组合”与“聚合”,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人的自由,但在严格的语言学意义上,人们使用的语言仍然只是“言语”,其背后要受到“语言”规范的制约,这套规范是社会约定俗成的,不能随意改变。在文化意义上,人们的生活语言也要受到文化习惯的制约,文化传统会以某种隐性的方式影响到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因而,发展成熟的语言表达并非完全自由的。《诗经》处于中华文化发展的初期,始终处于发展之中;而主人公生活的村寨,已经存在多年。这两种语言形式,一种是正在发展的,一种是发展了多年、近乎固化成熟的,语言形式的混合使用,体现了上下两端向中间状态的运动,暗含由陈旧走向新生的过程。
神魔的混合同样体现了更新的因素。青年男女与神意合一,却与魔鬼习俗相悖,生活在寨子里的男女只能屈从于魔鬼而背离了神。每当爱情发生的时候,每一对男女都体现着神魔的混合,魔鬼裹挟着他们远离神。而小说主人公却不愿屈服,他们誓死要把贞洁与爱情结合在一起,把灵魂与身体共同献给对方。这种习俗的来源“极古”,这本身就是一种陈旧的因素。他们以自杀的方式实现了身心的交合,从而突破了习俗的陈旧,体现着由下向上的更新。
自然风光与人文习俗的对比和神的意愿与魔鬼的习俗之间的对比有相似之处。在小说中,人文习俗主要就体现为魔鬼习俗,也就是与第一个男人恋爱、与第二个男人结婚的习俗。而自然是神造的,因而也就与神有了联系。沈从文“从湘西的山水光影间、从农人们毫无做作的表情里、从再平常不过的什物中发现了美,并认为这种美对于扩大和提升人们的思想境界极具教化作用”。〔8〕太阳晒死了第一个黄罗寨人,所以寨里人不敢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从而形成了这样一种魔鬼的丑陋的落后的人文习俗。这种习俗之外,黄罗寨人还相信存在另外一个世界,也就是死后的世界,相信人的永生。永生的世界在地下,这是大地的世界,是自然的世界。主人公获得纯美爱情的方式是死亡,“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唯死亡可以办到”。〔9〕主人公选择死亡以走向死后的世界,走向大地,走向自然,以向最原始、最朴素的自然回归的方式,战胜了形成多年的道德律令,以自然更新着陈旧的人文习俗。他们共同赴死的行为实现了与自然神意的合一,因而“他们的死亡也就不能看作违反生的原则,相反,恰是生命不为习俗所缚,恢复本然存在的手段。死亡意义是指向生的,即融于自然的永生”。〔10〕
在这三组矛盾的更新中,非常明显的是从上向下的更新,“下”的因素被抬高了,而“上”的因素看上去却降低了。“上”并未实现,它混合了“下”,其整体形态相对于纯粹的“上”,的确是被降低了。但正如狂欢节文化一样,对崇高因素的贬低化具有双重意义:既是死亡,又是新生。死亡是显性的,而新生是隐性的,新生主要体现于主人公死亡的方式。
主人公是发生性的交合之后服毒自杀的,这值得特别的关注。性的交合意味着新生命的开始,意味着更新。他们的自杀,既是死亡,又是新生。他们以自杀来完成爱情与贞洁的结合,是向着神意的自杀,是向着自然的自杀,是向着那些“上”的因素的自杀。这些“上”的因素因与“下”的因素混合而被拉低了,但被拉低之后又获得了新生。所以,小说中的更新的因素,不仅包括了“下”的因素的更新,也包括了“上”的因素的更新,更新的精神贯穿小说全文。
黑格尔认为,“没有无形式的内容,正如没有无形式的质料一样”,“内容之所以成为内容是由于它包括有成熟的形式在内”。〔11〕从更朴素的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内容包含了形式在内,因为形式存在于文本之中,而文本的全部就是作品的全部“内容”。“作品的内容是经过深度艺术加工的题材,以语言体式为中心的形式则是对题材进行深度艺术加工的独特方式。一定的题材经过某种独特方式(形式) 的加工就转化为艺术作品的内容。”〔12〕艺术作品的形成,就是对生活的材料、作品的题材进行艺术加工的结果,这种艺术加工就体现于作品的形式。
艺术作品的形式不是随意选取的,好的作家也不会单凭自己的好恶对艺术题材随意处理,艺术形式中包含了作家个人认识的因素。“为使形式具有纯粹的审美意义,它所统辖的内容应该有某种认识和伦理意义;形式要求内容蕴含有非审美的价值,没有这种价值,形式就不能作为形式而实现自己。”〔13〕这里的认识和伦理意义以及非审美的价值,就是作家个人的倾向和立场。“作为艺术家的作者的立场及其艺术任务,只有在世界中,只有联系认识和伦理行为的全部价值时,才可能得到理解,而且也应该这样去理解。”〔14〕因而,文学作品的艺术形式,不仅具有审美方面的意义,还具有体现作家认识与伦理的意义。
既然如此,文学研究就不可把形式和内容割裂开来,“只有‘从形式分析进入意义’才有可能真正触及文学的内核,抵达文学的本体”。〔15〕具体到沈从文的这篇小说,如果这篇小说是一件美的艺术作品,那么小说的内容与形式应当是协调统一的,应当包含某种共同的因素,应当体现作家的立场倾向。从上文对小说形式方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小说在形式方面体现着一种否定过去、面向未来的未完成的发展的更新的精神;相应的,在内容方面也应当体现这样一种双重性的精神因素。需要对小说从内容方面进行分析,考察小说的内容是不是也体现了同样的因素。
形式与内容很难完全分开,上文对小说形式的分析也涉及了对内容的分析。小说的主要内容是主人公凄美的爱情故事,他们通过死亡完成了对魔鬼习俗的突破与超越,静美的自然风光对于他们的超越性行为的背景性意义,都已经体现作家的否定性态度。而两性的交合,则以强大的生殖力暗示了对于陈旧事物的更新。形式和内容上的这种共同性,是不是就是作家本人的思想立场呢?
改造国民性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命题,沈从文以自己的文学创作思考民族精神的重建问题,也是国民性改造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沈从文的创作,就其出发点和总体思路而言,明显是与清末民初所出现的‘现代国民国家—国民性改造—文学启蒙’这条大的思想脉络密切相关的……沈从文的创作正是在这样一条脉络上起步和发展起来的。不仅如此,他由此而形成的这种重造国民观念的文学观,在其整个写作生涯中,还从未被动摇过。”〔16〕
我们可以通过考察《月下小景》创作前后的创作情况,梳理沈从文的思想脉络,把这篇小说放在沈从文的创作历史中推断小说的主题。小说创作于1933 年,在20 世纪20年代末完成的小说《龙朱》有一篇简短的序言,沈从文表达了自己对于民族的健康血液被都市生活所吞噬的担忧:“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像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再也不配说是出自你们一族了。你们给我的诚实,勇敢,热情,血质的遗传,到如今,向前证实的特性机能已荡然无余,生的光荣早随你们已死去了。”〔17〕可以看到,沈从文对于民族高贵性格的失落满怀忧愁,对民族的未来感到茫然。
同时,沈从文也不是对于民族的历史传统不加区分地一味肯定,他既能看到民族的高贵,也能看到民族的落后,把民族的落后处作为“一种善意的记录”在作品中揭示出来。在1934年发表的《凤子》题记中,沈从文谈道,虽然我们的民族在过去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假若它并不适宜于做这个民族目前生存的工具,过分注意它反而有害,那么丢掉它,也正是必需的事。实在说来,这个民族如今就正似乎由于过去种种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么懦弱无力的”。〔18〕《月下小景》中所描写的魔鬼习俗,需要被更新的“下”的因素,正是这里所言的需要丢掉的落后方面。
稍早一个月发表的《边城》题记中,沈从文谈到了他的小说的理想读者,这些读者应该是“极关心整个民族在时间与空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过去的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他的小说的目的是“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19〕综合这几篇序言和题记可以看到,沈从文对于民族历史的书写,其目的是在民族的历史与现实、民族文化的伟大与堕落之间寻找一个可以改造的空间,最终服务于民族发展的大目标。
在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之中,寄托了重造民族精神的理想,“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廿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20〕他在20 世纪40 年代发表的《关于学习》中写道:“一切意义都失去其本来应有意义时,一群有头脑的文学家,还能够用文字粘合破碎,重铸抽象,进而将一个民族的新的憧憬,装入后来一切统治者和多数人民头脑中,形成一种新的信仰,新的势能,重造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历史。”〔21〕在这里,重塑、重建、重造是关键词。以何种方式进行重塑、重建、重造不是本文论述的主题,但这些关键词中的一个应有之义就是突破、改造甚至破除原来已有的基础而建立新的内涵,其中就包含开放的发展的更新的精神。
在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中,表达了一个一以贯之的社会文化立场,“通过对原始生命力的呼唤,张扬一种健全的对国家、民族和个人都更为合理的生存环境和存在方式,从而实现民族现代化”。〔22〕《诗经》式的民歌化语言、神的习俗以及优美的自然风光,这些“上”的因素都包含了“原始生命力”的成分,寄托了作家以“原始生命力”的方式改造“前现代”的民族从而实现“民族现代化”的愿望。而那些陈旧落后的魔鬼习俗则成为被改造的目标,这些落后习俗禁锢了民族的发展进步,需要借助“原始生命力”抬高这些“下”的因素,在“上”与“下”的结合中完成改造与更新,既是旧的因素的死亡,同时也是新的因素的创生,从而在民族文化的更新中寻找民族出路。
沈从文选择这样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作为小说的题材,从人性的角度,其中天然就含有了批判性、否定性的因素:纯真的爱情不应当被这样落后的习俗玷污。题材的选择本身就体现了作家本人的思想立场。而沈从文又从这个古老的爱情故事出发,运用纯熟的形式技巧,改变故事的组织方式,在形式方面强化了破旧立新的因素,这正是作品的内容所试图传达的作家的认识和伦理因素。现代主义小说曾经用支离破碎的结构来象征支离破碎的历史,沈从文在这里的形式处理也起到了同样的效果:他让语言、神魔和美丑这样截然相反的因素混同起来,在地形学上发生高与低、上与下的接近,破坏了原来陈旧的结构,从而创设出一种处于发展和形成之中的状态,这种状态体现了一种更新的精神,这种精神正是作家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涵,也就是对民族品德的更新与重造。于是,内容与形式统一起来,在艺术上形成一个整体,达到了美的效果。
可以看到,《月下小景》这篇小说通过形式方面的努力,强化了内容方面的表达,两个方面共同表达着一个精神内涵:更新。这种更新在于重造民族品德。这是沈从文在民国时期关于如何重振中华民族这一问题的理性思考,他希望在精神层面为整个民族重新注入生命的活力,保持民族生命力的勃勃生机,通过民族品德和精神面貌的更新带动民族命运的逆转,在多灾多难的年代找到民族的出路。也许对于沈从文重造民族品德的方式有所争议,但重造这一行为本身却是值得肯定的,小说不仅从内容方面,也从形式方面体现了作家对于中华民族重新焕发生机活力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