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楠芳
宋朝时砚台书写繁盛,以砚为中心的诗文、谱录相继出现,至南宋人则定位为“一砚能令一生足”。研究者予以关注的重点有以下情况:一是介绍宋朝砚台的概况,二是关注砚台与当时文人创作、社会工艺的关系,尤其是对苏轼、米芾等相关诗文进行分析。〔1〕然而,将宋朝文人与砚台的关系作通盘考虑者却鲜见,管见所及,仅有钱建状曾撰文论及宋朝砚台文化的共时性特征。〔2〕宋代砚台书写的最大特点是作为礼物参与士人的生活,并以诗歌为主要表达方式。〔3〕这为我们发掘砚台在宋朝的面相及文人关系提供了一扇窗口。本文旨在以典型个案为线索,对此期文人与砚台的关系作一历时性的考察,并希望从一枚砚台的书写中探索时代与文学的关系,把握诗学转向的特点。
就现存诗歌看,中晚唐以前,砚台的书写十分有限,唐人对砚台的流通书写直到李白才有反映,其他时候大多以咏物形式存在,比如杨师道《咏砚》、李峤《砚》、杜甫《石砚诗》等。
李白《殷十一赠栗冈砚》是典型的酬答类诗歌,〔4〕赠送行为的叙述、物件的描绘和对赠送对象的情感抒发构成完整的脉络。与之类似的还有韦应物《对韩少尹所赠砚有怀》、刘禹锡《唐秀才赠端州紫石砚以诗答之》《谢柳子厚寄叠石砚》,这类诗歌皆是睹物思人的话语模式。自杜甫始,强调砚台的材质几乎成为共识,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姚合《拾得古砚》、卢仝《赠徐希仁石砚别》、庄南杰《寄郑碏叠石砚歌》等咏物、赠答诗皆有体现。有学者指出,唐朝中晚期才开掘端砚、歙砚等石砚,前期皆以陶、瓷为主,〔5〕以上诸诗大抵反映这一风气的变化。砚台的物质属性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所以经济价值开始向礼物渗透,《松陵集》中的一组诗歌可作参考。礼物在皮日休、陆龟蒙之间流转,赠砚行为由皮日休发起,诗歌行为则由受者一方启动,于是陆龟蒙有《袭美以紫石砚见赠以诗迎之》一诗。诗云:
霞骨坚来玉自愁,琢成飞燕古钗头。澄沙脆弱闻应伏,青铁沉埋见亦羞。最称风亭批碧简,好将云窦渍寒流。君能把赠闲吟客,遍写江南物象酬。〔6〕
此诗前三联都属体物,分别陈述了砚的外形(燕形)、材质(端石)和功用,在与澄泥砚、青铁砚的比较中褒扬了紫石砚。面对砚台,陆龟蒙不再是睹物思人,而是考虑到如何酬答,遍写江南物象是最终的答案。董仲舒曰:“礼无不答,施无不报。”在陆龟蒙的内心深处,作为礼物的砚台引起了诸如价值、回礼等想法,于是想到以诗酬砚的换算方式。皮日休深谙此理,以“两地有期皆好用,不须空把洗溪声”〔6〕认可了这一方式,将赠答行为推向结束。虽然身处赠酬的两端,二者对砚台物质属性、回报的认识则归于统一,彰显此类诗歌在情感指向上的变化。
卢仝诗则以赠者身份表达期待回报的心情,可与陆龟蒙诗对举。诗云:
灵山一片不灵石,手斲成器心所惜。凤鸟不至池不成,蛟龙乾蟠水空滴。青松火炼翠烟凝,寒竹风摇远天碧。今日赠君离别心,此中至浅造化深。用之可以过珪璧,弃置还为一片石。〔7〕
此诗表达的是临别之感,卢仝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到砚台上。“不灵石”变为砚台,经历了手工制作(“手斲”)和心理投射(“心惜”)的双重过程。因为离别之故,砚台上凝聚的自我意识更加强烈。马塞尔·莫斯曾经谈道:“馈赠某物给某人,即是呈现某种自我。”〔8〕尾句则表明砚台不仅是礼物,仿佛还是卢仝本身,于是“呈现自我”变成了“呈献自我”。如果对方不加以珍视,那么情谊就如同被丢弃的砚台,和石头一样无用,如此一来,就具有了隐含的回报要求。比较皮日休《以紫石砚寄鲁望兼酬见赠》和此诗,会发现尽管卢的姿态卑微,而二人对回报的表达则几乎同等。并且回报并非指向真正的实物,联系儒家“君子重于义,小人重于利”的内涵和中国礼物流通的特色也不难理解。因此,从睹物思人转变为重回报是唐代砚台诗歌发生的变化,但呈现很少,至宋朝就会看到这种倾向变得更加明显,而新的转折也将出现。
在宋代,礼物馈赠十分频繁。日本学者合山究曾对这一现象作出统计,指出当时社会流行的礼品有文房四宝、趣味品、果实、茶酒、花木以及日常用品等。〔9〕随着制作工艺的发展,砚台越来越多地进入宋代文人生活中,对砚台产生集中关注也基本完成于宋代,这为我们了解当时社会和士人提供了一个视角。
徐铉《以端溪砚酬张员外水精珠兼和来篇》具有首唱的意义,展现出礼物诗歌写作的新变性和延续性:
请以端溪润,酬君水玉明。方圆虽异器,功用信俱呈。自得山川秀,能分日月精。巾箱各珍重,所贵在交情。〔10〕
开篇即表明酬答的意图,颔联、颈联则围绕“酬”的对等性展开。从功用价值上,二者构成对等关系,哪怕外形上珠圆砚方;从物质属性上,端砚掘于自然山川之中,浸润天地灵气,和水精珠相呼应。于是“以砚酬珠”成立,似乎徐铉感受到商讨价值过于鲜明,所以尾联宕开一笔,强调了砚台上附着的交情,强调了赠者的慷慨行为。于是,唐朝砚诗的特点继续在徐铉诗里延伸,不同的是,在徐铉看来,砚的价值能够通过另一物的加入而被权衡和感知。杨亿《因与西厅参政侍郎弈棋,予输纸笔砚三物,以诗见证,属宣毫适尽,但送蜀笺、端砚继以此章》一诗也说明此点。
真正擘画出宋代文人与砚台关系新变版图的是以梅尧臣、文同等为代表的诗人。研究者认为,砚台是人工性的石头,是最低层次的艺术品收藏,不大可能引起玩物丧志的想法。〔11〕联系梅尧臣等人的创作,我们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更确切地说,作为礼物的砚台引起了他们普遍的焦虑,形成了书写的群像。试以梅尧臣《王几道罢磁州,遗澄泥、古瓦二砚》诗为例:
澄泥丛台泥,瓦斲邺宫瓦。共为几案用,相与笔墨假。赋无左思作,书愧右军写。初从故人来,来自邯郸下。物因人以重,谬当好事者。〔12〕
追溯砚台来历是砚台诗歌起头的惯用表达,此诗也不例外。梅尧臣表达个人感受的地方有两处,分别是第五六句、第九十句。前者接砚之功用而下,“无”“愧”二字表明个人受之有愧的想法,指向赠予者;后者从“来自邯郸下”顺承运笔,反映的是担心冠以好事之名,面向当世。这些情感还可见于梅尧臣的其他砚台诗,如“岂识万里险,谬窃好事传”〔12〕“惭无右军书,亦乏左思赋”〔12〕等。
对于梅尧臣的感受,可从两方面分析。第一,接受礼物的一方总是陷入一种类似“债务经济”的困扰,也就是莫斯所谓“有尊严的回报是一种强制的义务”。〔8〕梅尧臣收到砚台时,虽旨在强调自己才性不足,但真正想要说明的却是施报之间的不平衡,所以我们看到他扭捏的接受态度。这尤其体现在《杜挺之赠端溪圆砚》诗中,当朋友授之以砚时,梅尧臣首先表示“非意予敢贪,既拒颇不怿”,表达自己的品行和在交往语境中的无能为力。不仅如此,他还继续提到“强持慰勤心”,再次说明身不由己。这种书写说明在礼物的赠送场景中,不仅有回报义务,还有接受义务,哪怕这种接受似乎是违背本心的。无独有偶,其他如邵雍“砚名金雀世难论,用报惭无天下珍”、曾巩“作诗知砚功小大,报不充赐心焦然”、范百禄“报赠愧无青玉案,苦吟徒使鬼神听”、黄庭坚“屡书愿无愧,倘继麟趾篇”、陈师道“挥翰吾非玉堂手”等皆是如此。可以说,回报的问题构成了诗人共同的关注点,而无法回报、受之有愧的程式表达则形成了群像,呈现出与之前诗歌的不同。
第二,宋代时文人审美趣味提升,其过程亦伴随着审美之焦虑。在梅诗中,就表现为对“好事”的担忧,所以接受砚台后,他要作出辩解,强调是基于朋友之谊,并对“好事者”进行否认,一个“谬”字代表了他斩钉截铁的表述。然而,多余的说明反而揭橥出梅尧臣对“好事者”身份的害怕,导致了他无法自由地表达对砚台的喜爱之情。好事或与当时社会流行的好古之风有关,而在梅尧臣看来,“重古一如此”是值得批判和悲哀的。〔12〕所以,他接受礼物之后,只以“归以示朋戚”而简单概之。文同则不同,可截取《谢杨侍读惠端溪紫石砚》进行说明:
仓皇捧以拜,其喜怀抱盈。归来示家人,众目欢且惊。言并我所有,瓦砾而瑶琼。贵价市珍煤,风前试寒泓。磨知密理润,点觉浮光清。洗濯鉴面莹,弹扣牙音铿。遂剪十袭巾,加以重箧盛。客来有欲观,稍俗不敢呈。愿传之子孙,更重金满籯。作诗叙嘉贶,惭比毫毛轻。〔13〕
“仓皇”“喜”“欢且惊”十分真切地表现出收到礼物后的欢喜之情,高价买墨、多层裹巾、不示俗人的后续说明和传之子孙的殷切希望更体现出文同对此砚的珍视。至此,文同似乎都已经忘了“恐窃好事名”的担忧。王庭珪“人怪穷儿得宝归,布袖淋漓手黧黑”一诗也旨在表达收砚之后的幸福感。不过,在梅尧臣、文同那里,“好事”都值得警惕,回报的困扰也依然存在,这几乎代表了以梅尧臣为主的一批北宋文人群像。但由梅至文,不同已经隐约显现,即“好事”之名与表达之间并不需要那么对立,苏轼、郭祥正就探索出了一种新的途径。
苏轼的砚台诗展现出丰富的社会内容,最显著的特征是毫不讳言自己对砚台的喜好,甚至为了得到一方砚台,愿意不断增加筹码。元丰七年(1084),苏轼见张近的龙尾砚而起占有之心,遂提出了以剑易砚的请求。张诗不存,苏轼《张近几仲有龙尾子石砚,以铜剑易之》《张作诗送砚反剑,乃和其诗,卒以剑归之》成为我们了解交易过程的一手材料。〔14〕前一首诗就像一段劝说词,通过类比排列的方法来打破由沉溺者、物品共同构建的焦虑陷阱,并谈到了“无情两相与”的问题。杨晓山认为,苏轼引用《诗经·木瓜》篇作出这一结论,恰如其分地找到了以铜剑换砚的最好模型。〔15〕苏轼对铜剑的感情大概不会很深,稍加了解就会知道,此剑是元丰六年(1083)郭祥正给苏轼的馈赠之物,如今他却准备以此换砚。所以,一方面苏轼想让张近毋沉迷于物,另一方面也似乎想赋予砚台自主性,以使赠受双方的对话体系变成三人模式。
在这两首诗里,“物与人等”的观念显出砚台身份的另一重可能,正是这样的探索构筑起了南宋礼物诗的基调,郭祥正《谢王公济节推惠砚》诗可作申说。这首诗中有关砚之起源、功用和受砚后的惶恐表达与其他人并无二致,尾句“更衰更老心更坚,与砚相将不仓卒”则属新创,过渡部分有助于我们理解其表达。“松烟和漆法廷珪,玉兔长毫妙诸葛。敲冰捣楮出乌田,四物收藏岂虚设。乾坤俯仰存赤心,诛贬奸谀佑臣节。独刊五传扶春秋,肯趁时文校工拙。”〔16〕首先说明砚台与其他文物并非虚设,然后通过闲官的用砚行为来彻底推翻之前的自叹,最后烘托出尾句“相将”的表达,道出砚台摆脱传统的尤物身份而具备的朋友特性。就此而言,这种转化大抵要以苏轼“物与人等”的观念为先河。在郭祥正的表述中,文房收藏再也不用担心好事之名,而苏轼《次韵和子由欲得骊山沉泥砚》、陈师道《谢寇十一惠端砚》等亦有体现,“好事”一词也实现了贬义至中性的转变。所以至苏轼、郭祥正,之前梅尧臣对砚台的焦虑似乎得到了化解。当然,“好事”之名的破解与砚台的普遍流行分不开,对砚台身份的重新发掘也促进了这一变迁。
另外,苏轼的第二首诗还提供了处理回报的另一种方式,即一开始就避免自己陷入礼物体系。据苏轼描述,张近送砚而返剑,交易行为成为赠酬活动。但苏轼的反应是宁愿多付出,也要坚持以交易完成龙尾砚的获取。其办法是:首先,从对方立场出发,花大量篇幅描写铜剑之用,再次传达出换砚的立场和用心;其次,一针见血地指出张近返还铜剑的真实意图在于求得诗歌等更多交换物,凸显对交易活动的坚持和个人诗歌价值的精准判断;最后,苏轼表现出屈服的态度,依旧以诗报之。“报章苦恨无好语”一句似乎与文人的焦虑情感形成呼应,尤其是“苦”“恨”这样的用词,但接下来的表达才是重点。因苦恨而“试向君砚求余波”表明苏轼试图破解这一僵局,方式是借砚台来恭维对方,以此实现“诗成剑往”和对砚台物权的宣示。在此过程中,苏轼努力让交易继续,而让赠酬终止,因为前者地位对等,后者不免失衡,从中似乎仍能看出赠酬回报的不可逃脱。但苏轼的回报焦虑却十分微弱,甚至几乎为零。这与苏轼的个性和才情有关,最根本的原因或许在于“可使而不可役”的观念。
然而,苏轼的理论与行动并不一致。因为他在本次交易活动结束之后就开始自我谴责,表示“如好声色”“习气难除”,〔17〕说明砚台还是引起了他内心的焦虑。值得一提的是米芾《紫金研帖》对苏轼的批评:“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18〕由此也可见,苏轼对砚台由始至终的喜好之情和无法真正超脱的意味。其最大意义在于提供了对待砚台的另一种可能,即通过赋予砚台自我的情感,或避免陷入赠酬体系而规避回报的焦虑,而前者直接促进了新变的发生。
如前所述,砚台在郭祥正诗中展现出身份的变化,脱离了物质属性而进入人伦范畴,这在北宋末年展开,在南宋进一步延续、发展,两宋之交的程俱诗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窗口。诗云:
帝鸿墨海世不见,近爱端溪青紫砚。溪流见底寒且清,光凝浅绀渊之精。斧柯千古遗仙局,云暗半山含紫玉。割云镵玉巧如神,龙尾铜台可奴仆。君来自南数千里,不载珠玑如薏苡。芊芊溪草裹石砚,文字之祥直送喜。明窗大几墨花春,炉山吐兰千穗云。虚中含默静相对,那复草玄惊世人。〔13〕
此诗前半部分追溯了端砚的由来,不同于古砚、瓦砚,端砚经历了由石到砚的雕琢过程。这样的物质生产过程,意味着砚台一开始隶属于公共空间。“君来自南数千里”一句之后是程俱对砚的个性书写,是由公共到私人的切换。较之前的书写,砚的身份发生了转变,主要体现在“君”字上。在一个纯粹的私人空间里,程俱将砚看成了与之对话的他者,所以要以“君”来称呼,暗含着新的对话体系的建立。这并非个案,南宋人称呼砚台普遍有这种倾向。比如,陈与义“未知南越石虚中,亦有文章似君否”就和程俱一样,以“君”称吕道人砚,曾几“小试松煤便终日,必知渠是下岩来”则用“渠”来说明端砚的归属地,朱松在强调他人对砚台的极度需求时也说“万卷卢郎正要渠”,杨万里便直接以“阿泓”称之。更有甚者,姚勉“试向莺莺主人问,大鬟何似小鬟妍”一诗,分明以女性待之。联想到北宋前期文人对砚台的焦虑,这种变化就显得颇为重要和独特。可以看到,经过苏轼物我无异的表达之后,文人视域中的砚台不再是那个外在的他者,引起经济学价值和好事怀疑的恐慌,而是一跃成为与自己熟悉的对象,任其称呼。前期砚诗反映砚台物性侵入文人社会后的景象,后期砚诗则体现出砚台被个体发掘后的新格局。在此过程中,赠者形象逐渐隐退,礼物本身跃起而渐渐占据地位。
上述如“君”之类的称呼拉近了受赠者与砚台的关系,所以诗歌内容呈现为物与人的关联也不例外。“芊芊溪草……”以下两句便分别交代了砚的物质包裹和精神附加,在程俱看来,砚台预示着文字祥瑞,与个人命运相联系。李流谦交代得更详细:“人言当为文字祥,夜夜灯花寒吐粟。提携不到白玉除,安能细碎笺虫鱼。为君试草大鹏赋,九万里风生须臾。”〔13〕“白玉除”指向砚台在朝之用,“笺虫鱼”指向琐碎注疏之学,通过“不到”与“安能”的否定论述,展现出自己的远大抱负。对于赠送者来说,文字之祥更得到提倡,比如“天遣至宝瑞吾子,要与词林壮根柢”“赠君携去薇花畔,草诏闲时枕匣眠”等。对于部分受赠者而言,文字之祥蕴藏着丰富的个人记忆,比如“独与罗文近赭黄”“曾记文闱内,蒙君青眼看”,或者预示着亨通的祥瑞,如刘克庄获砚后就说“今年几案多奇获,应是穷儒命渐亨”。由此可见,砚台在南宋人眼中,早就不是那个让人十分警惕的外物,而是一转成为个人命运的吉祥物。因而,林希逸“成癖耽求砚”也得以自由地表达。
再回到程俱诗歌,最后四句也表现出自己对砚台的取向。前二句是对试砚的场景描述,可以看作邵雍“窗下喜鉴开,案前惊月落”以及张耒“明窗试墨吐秀润”的进一步细节化。后二句则将镜头缩小,聚焦到砚与自己,表现出虚静之中无言而对的状态,满足于当下的平静而不复外扩,从而构筑起纯粹的个人空间。俞桂的诗:“归来喜欢举废典,春雨书楼闭深静。……心融终日游圣涯,恍若置身天禄阁。”〔19〕与此如出一辙,表现出砚台带来的心游万仞的状态。再观程俱诗,由外至内的转向就更加鲜明,虽然文字之祥可期至于朝廷,但当时文人似乎已经明白个人性的充实才是最佳的状态。于是,相对于北宋时期的庙堂书写,南宋诗坛中的江湖味道变得更加浓烈。这也成为陆游对其子的期望,一句“汝能志山林,怀之可嘉遁”就将砚台的场景定位于山林;或如曹彦约者,甚至就觉得“辜负海深天阔样,玉堂何似竹篱家”,将砚台于朝廷、江湖之用判个高下。这种取向终于走向“耐久朋”观念的凸显,即对赠受者而言,砚台从物上升为“石友”,所以在礼物体系中,砚台赠予乃成为更具浓厚情谊的行为。比如,许及之在赠送端砚给朋友时,就特别强调自己与砚“百年石交”的感情,同时借助晚辈的异论来凸显砚台的珍贵,并叮咛“自有无价珍”的郑侯务必“珍研如所有”,可以看到赠者对一方砚台倾注的极深感情。如果说之前的砚诗注重的是礼物发出者与收受者之间的情感,礼物不过是他们的承载物而已,那么现在砚台本身就凝聚了礼物发出者独一无二的情感,赠砚也就构成了发出者个体的全部馈赠,而受赠者早已知悉,同样对砚台许之以“耐久朋”“石友”的关爱,比如“寄我端溪玉一弯,文房取友此其端”“幼览方册梦寐通,白头始获交石友”,甚至发出“爱此直欲忘朝饥”的感叹。这和卢仝的诗歌不一样,因为卢属于寄情于物,以砚喻己,而南宋文人肯定的是砚台本身所代表的精神文化及与自身的契合度,所以与砚盟约、共同坚守的态度见诸表达。张孝祥之期许是“草玄临帖外,莫写子公书”,王十朋则以“研磨媚权贵,挥染劳精神。兹我所不敢,铭以书诸绅”之申述表达出不媚俗、不干谒的刚正态度,而“摩挲冰玉质,自庆还自谯。愿君为追琢,勿令研空笑”一诗则可看作周孚借砚激励个人,“我有一寸铁,秉心与之俱。永矢磨不磷,千载明区区”一诗更凸显出熊禾托砚而持守自我的态度。这类表达同样见于文章,如张侃:“吾从今日,与研结誓,以吾之才不足上玉堂,以吾之用不足济世,务研毋恋恋。研苟从吾于萧疏竹下、冷淡梅边,一杯竟醉,放笔成诗,以寄形天壤间,研从吾斯说乎?研曰‘诺’。”〔20〕借砚传达出个性,由是“一砚能令一生足”的感叹也就不足为怪。
因此,以程俱诗为线索,南宋时期文人与礼物之砚的互动情况得到展现。这一面貌不同于之前的砚诗,通过与砚台对话,礼物义务消解,对话体系转变,焦虑、回报似乎都已经荡然无存,只有文人的自我留存其中。
以时间为线索,我们梳理出文人对待礼物之砚的变迁过程,呈现出文人关注目光由公共空间向内缩放的书写状态。中晚唐至北宋,砚台物质属性的崛起造成了时人的回报和名誉焦虑,此后,宋人对砚台予以前所未有的关注,通过将其拟人化,促进其身份由“外物”转变为“文人之友”,实现了文人之间以及物我关系的和解。这一过程与砚“厚重而坚”“温润而泽”“刚方如正人”的物性也分不开,更揭橥出宋人审美典范确立的动态性、层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