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保昌
两湖西部书写主要包括现当代文学对土家族、苗族、瑶族等少数民族居住地域的历史与现实的书写,其创作者既有少数民族作家,也有汉族作家,我们试用“武陵书写”这一概念来概括两湖西部地域书写。参照现行行政区划来看,武陵地域大致包括永州、邵阳、怀化、湘西、张家界、恩施、十堰、宜昌、神农架等地。武陵书写指称那些描写两湖西部地域生活的边地文学,一者是因为武陵山从西南迤逦东北,穿过两湖西部地域,东边以雪峰山为界,与两湖平原截然分开;二者还因为文学史上已有著名的《桃花源记》,记述晋朝武陵渔人误入世外桃源世界的奇遇,自此以后,武陵成为乌托邦的代名词,神秘、传奇、风光旖旎、风俗独特、山深流急、别有洞天。如果按照现行行政区划来考量,那么武陵书写可以视为湘南文学、湘西文学、鄂西文学、黔北文学、渝东文学的集合体;如果按照民族居住区来考察,那么武陵书写又可以视为瑶族、苗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居住区文学。从地域文化视角考察武陵书写,我们会发现,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百花园中,这是一处奇花美卉五彩缤纷的桃源世界,关于沈从文及其影响下的黄永玉、古华、孙健忠、蔡测海、李传锋、叶梅、彭学明、陈应松、王月圣、田耳、马笑泉等人的创作,笔者曾有专文论述,此处不论。本文重点扫描当代其他作家的武陵书写,以此还原一个众声喧哗、百花争艳的武陵文学世界。
出生于湖南湘西永顺县泽龙村的于怀岸,其长篇小说《猫庄史》讲述武陵地域一个方圆数平方公里的峡谷山寨——猫庄的50年沧桑历史,以猫庄的巫师兼族长赵天国在动荡岁月中殚精竭虑保全族人生命作为叙事线索,呈现宗族文化的担当、责任、义务,以及舍身求仁的牺牲精神,兼容历史时空的恢弘博大与民俗地理的丰富驳杂,突显武陵地域巫文化的神秘风采,闪烁着生命和神性的光辉。清朝末年,14岁的赵天国从父亲手中接过羊胫骨法器,当上巫师兼族长,不久猫庄被二龙山的土匪龙大榜放火烧得精光;赵天国带领猫庄人将寨子修建成牢不可破、火不能烧的石头房子,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堡垒;高墙深垒之内,猫庄人广种鸦片,挣来白银无数,赵天国购买12支毛瑟快枪,训练家族武装保卫猫庄,又花费金银买通清政府官员,使其不要前来骚扰,猫庄由此成为世外桃源。民国时期,猫庄人依然采取两手策略:一手用武力防守二龙山的土匪劫掠;另一手用金银买通国民政府不要前来抓捕壮丁。抗战时期,赵天国的儿子赵长春偷偷跑出山寨当兵,牺牲在战场上成为抗日英雄。彭武平为母复仇枪击赵天国,但赵天国胸前的法器替他挡住子弹保全一命。等他拿出来看时,羊胫骨上裂痕已如蛛网,转瞬化为一堆灰烬。法器毁灭,猫庄自此再无巫师。总的来看,猫庄一直与世隔绝,直到共产党前来进行土地革命。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猫庄年轻人争当志愿军,维持了50年的猫庄人“不投军不当土匪”的传统被彻底打破。土匪头目龙大榜被镇压时,赵天国因为陪杀受到惊吓,在牢里旧病复发,保外就医后死在家中。于怀岸在小说《后记》中写道:“以我一个准中年男人的人生觉悟,我以为无论任何时代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第一是保全生命,第二是怎样生存,第三才是如何更好地生存”,“在这本书里我不惜花费较多的笔墨描述巫师赵天国殚精竭虑保全猫庄人生命的努力”①,其中自有作者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充分肯定和独特历史认知的表达。《猫庄史》既是一部历史小说,也是一部寓言小说。它以50年隐喻千年,以猫庄隐喻整个中国乡村,社会自治式的世外桃源,永远只能是幻想中的乌托邦,总会遭受到来自各种势力的入侵和破坏。将武陵传统民间社会的文化生态,归结为巫与匪的对抗、犬牙参差的相互交织,这无疑是于怀岸的独特发现。小说站在岁月河岸的这一边,描写河对岸那边的巫术巫法,数十年的时间距离让相关巫术巫法的传说变得愈加迷离惝恍,但其意显然不在于展示赶尸、落洞、放盅、叫魂等诡异奇崛的武陵民俗,而志在写出一部跨越半个世纪的山村历史,同时也是一部关于巫师“神性”消减的历史。小说在重版时改名为《巫师简史》②,重新回归到人物本身,这一改名无疑是恰当的。
陈步松的《包谷酒人家》③书写武陵山寨三代人与酒的因果纠结,字里行间飘荡着莫言《红高粱》那般的啸傲人间的烈酒气息。茅草坡下的祖祖,从小就被他妈教导不要饮酒,因为他爹就是喝醉酒后,因骂红鼻子保长而被捉去活活打死的。祖祖第一次从红鼻子保长开办的酒坊里赊出两斤酒,喝醉后在大雨中狂呼高歌,快活如神仙,从此知道饮酒的乐趣,一发不可收拾。因为饮酒,他和李家姑娘成为相好。后来,祖祖到四川学回煮酒绝技,开办小酒坊,物美价廉,山寨里从此飘荡着浓郁的酒香,酒疯子突然多起来。醉酒后唱“五句子”,如有神助,种种奇思异想,张口就来。吃腊肉火锅,喝包谷酒,苦难的山寨变成人间的天堂。红鼻子保长开办的酒坊,生意一落千丈,他找人查封了祖祖的酒坊,祖祖被乡公所抓走,下落不明。已成祖婆的李家姑娘也变成了酒疯子,她醉酒后高歌:“日盼我的郎,山上把你望,望穿千重山,不见你的影,还是那一座座山;夜盼我的郎,路口把你望,望掉千颗星,不见你的影,还是那一个月亮。”爷爷是个“抬佬儿”,从小被祖婆培养成饮酒高手,却生不逢时,遇上大抓阶级斗争、大批资本主义,哪里容得他喝酒呢。他偷偷跑到公社饭馆里喝酒,每次轻抿一小口,反复咂摸,用白菜梗儿和如纸般薄的肉片下酒,眼眶含泪,仿佛进入另外一个幽冥的世界。父亲从小就被爷爷奶奶教导,为人要习个好德行,不喝,不赌,不嫖。他是供销合作社的“背酒佬”,在路上从来不像别的“背酒佬”那样偷偷喝酒,或者偷偷卖酒后再灌满泉水,他是最值得信赖的“背酒佬”,背弯了腰,背驼了背,背出了一身的伤病。老年时父亲却偷偷喝酒,醉酒后将贴满墙上的奖状打得稀烂。从祖祖到爷爷,再到父亲,三代人的饮酒故事,每况愈下,不仅是酒量的渐次减少,也是人格精神和自由意志的衰减,其象征意味值得人们思索,或可视为乡土国民性的象征。
邓斌的《血猎》④描写了一出人间悲剧:森和鑫两兄弟为了得到银溪乡政府悬挂的赏金,进山猎杀黑熊;乡政府为了获得州县“扶贫”资金,需要在宴席上摆出本地特产“熊掌”招待上级才有希望。森和鑫带着胡乡长分配给他们的双管猎枪,分头对黑熊实施包抄合围,但在追杀的恍惚中森将鑫当作黑熊射杀。这篇小说可以归入新的“伤痕文学”或者“底层文学”阵营。小说对武陵地域的环境描写,对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的氛围渲染,对猎手打猎经验的总结及对周围动植物的观察等等,写来生动细致,有《楚辞》踵事增华的艺术风采。
张心平的《幸福的人》⑤是一个充满人间温情的作品。住在土家山寨拉布迪的田老大,从场上请来小篾匠做篾器家什,粗筛、二米筛、簸箕、箩筐、晒簟、麻篮,等等,活儿多,做足了10天。田家的两个儿子长得壮实,喜欢打猎;田家的幺女子喜欢上小篾匠,让他在月光下没有人时织一床两层篾十二皮的睡簟,送上吊脚楼。端午节他们定下终身,小篾匠答应她三件事:一是一辈子疼她;二是他到哪她跟哪永不分开;三是做一回城里人。几十年下来,夫妻俩盘儿养女,风风雨雨。一双儿女也都争气:参军,考大学,成家立业。两位老人来到龙山县城,要当一回城里人:他们在墙根搭上竹床挂上麻布帐子,老篾匠织卖竹器。老妇人生病住进县医院,同病房的两个年轻姑娘每天夜出早归,与男娃子们搂搂抱抱,老妇人并不羡慕,她有她的篾匠哥哥。小说描写老篾匠独自睡在麻布帐子里的感受,“靠里边睡觉得外边空空的床铺有点往里倾,靠外边睡又觉得里边冷冷的床铺有点往外斜,睡在中间更是左右不平稳像船在小河里一样晃动”⑥。端午节快到时,老妇人病好出院,他们决定回乡下去。小说以土家老人的视角,表达出乐观积极、平静温情、厮守终身、坦然执著的生活态度,与县城年轻人的浮躁随便、“用国家钱”的人的贪婪腐败形成鲜明对照——两个老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当然,这碗“心灵鸡汤”中的“幸福”,某种程度上是以忍耐、麻木、封闭、逃避和遗忘为代价的:老妇人觉得几十年坎坷,吃苦受累、挨饿熬冷、怄气遭呲,咬咬牙都过来了,回头一想好像没有吃过亏;老篾匠觉得伤神恼心的事到处都有,想它无用,要紧的是学会嚼一嚼舒心味儿。这无疑是一种老年人的哲学。类似的关于乡下老人的幸福观的表达,还有王跃文的《漫水》⑦和韩永明的《望烟》⑧等。不难设想,如果篾匠和幺姐儿不是老年以后来到城里,而是年轻时进城打工,那么结局又将如何?
王跃文以《国画》《西江月》《梅次故事》《大清相国》等“官场小说”享誉中外,近年来创作的《漫水》《桂爷》《乡村典故》《冬日美丽》《我的堂兄》等乡土小说也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其中篇小说《漫水》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备受读者大众的推崇。有学者认为《漫水》是沈从文《边城》之后,“又一次把湘西特有的人性美、人情美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佳作”⑨;“俨然沈从文《边城》的续编”⑩。王跃文在创作谈中也说:“《漫水》叫我懂得乡村的美好传统坚韧无比,外部社会自命的庄严或崇高在它的反衬之下变得荒诞和虚无。”⑪这个“乡村的美好传统”主要表现在有余和有慧阿娘(漫水人把老婆叫阿娘)两个人物形象身上。有余和有慧是出了五服的同姓兄弟,有慧阿娘可以算是有余的弟媳妇。漫水村位于天高皇帝远的湘西,村东是溆水河,东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南山顶是溆水的发源地;北山平缓,脚下延展着大片橘园,旁边就是县城;西山深处的太平垴,则埋葬着漫水人的祖宗。有余是个能工巧匠,是木匠,也是瓦匠,还是画儿匠,技艺高超,田里农活也是无所不精,种菜养花植树都是一把好手,几乎是个山村里的无所不能的“神”。漫水人对待家里的老人,有女儿做寿衣、儿子割老屋(做棺材)的风俗。有余的儿女都是“成功人士”,在远方的城市甚至外国工作。有余给自己割老屋,也给有慧阿娘割了一个;有慧阿娘则帮有余做了一套寿衣。有慧阿娘是一个从良的妓女,曾经遭到住村的绿干部和村里的长舌妇秋玉婆的攻击。有余指着绿干部说:“不要以为你屁股上挎把枪哪个就怕你了!我们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烂铁!告诉你,漫水没有不干不净的女人!你要是乱说,我把你嘴巴撕齐耳朵边!”⑫长舌妇秋玉婆死的时候竟然被天雷打脱了下巴,漫水人都相信是老天爷显了报应。强坨偷卖龙头杠的事,最终也在自我良心的责备下当众承认了。有余雕刻的龙头杠,比老龙头杠还要威武。有慧阿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背着有余帮她做的樟木药箱,帮人看病,替人接生,也为人妆尸,在村里有了好口碑。绿干部的妻子小刘,因为出轨被处分,下派到村里劳动,接受教育。在有余和有彗阿娘的帮助下,夫妻和好。小说彰显了民间伦理的力量,如有余评论绿干部:“他也是个善人,就是有些傻。上面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不是傻吗?天气老是变,能相信天吗?”⑬这实际上是在批评过去频繁“运动”的政治生态。小说以抒情的笔墨描写有余在老屋上画的松柏仙鹤、福禄寿喜和暗八仙;描写漫水人一年四时八节的过法,“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熏腊肉;二十七,献雄鸡;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炮仗射”;描写村里杀猪、新屋上梁、舞龙灯、河边收灯、偷菜、抬老人上山时的热闹场面,漫水人甚至认为丧事办得越热闹就越吉祥。有余与有慧阿娘一辈子相互关心、互相照应,相处虽然不无暧昧情愫,却又绝不苟且突破底线,那种古朴明净的人情和人性,那种对民间善良品质的推崇,都带有较为浓郁的乌托邦色彩。
苗族作家龙宁英的《女儿桥》⑭极富象征意味。吉多寨的男人们约定俗成:每年春天桃花汛到来的时候,他们都要进山砍下最粗壮的大树,截成树筒,掀进激流,想要撞垮“女儿桥”,却始终没有如愿。年轻的母亲吉拉与五岁的女儿洛坠相依为命,她男人被巴力吓跑了,因为巴力说她是个“草鬼婆”——放蛊的苗婆;其实巴力是自己喜欢吉拉,唱山歌表达感情:“爬上桑树吃桑椹,爬上茶树喝花蜜。爬上桑树好恋妹,恋妹要恋娇娥媚。”吉拉在村寨里被完全孤立了,到处都是人们憎恨和鄙夷的目光;五月初三的米诺场,吉拉绣织的精美的花边花带,也没有人买,巴力后悔当初不该到处说她是“草鬼婆”。春天山里洪水暴发,冲垮了“女儿桥”,也冲走了吉拉,留下小洛坠,天天哭着找她娘。有一天,小洛坠被人抱走了,大人们说是她爸爸抱走的;小孩们却说是巴力和吉拉来抱走的。小说在苗山、苗水、月光、山歌营造的浓郁的抒情氛围中,书写苗族女人的孤独心境和爱情复苏过程,十分贴切生动。
苗族作家向本贵的小说《禾坪的八月》通过描写农民选举村主任一事,刻画改革开放后农民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所导致的民主意识的觉醒,洋溢着一股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时代新气象。向本贵长期担任农村基层干部,熟悉农村生活,对土地和农民饱含深情,对农民的所思所想所求有着同情的理解,对农民的愚昧和陈腐的思想观念也相当熟悉。他的小说创作立志于用“大悲悯、大同情、大关怀”来“关爱农民”⑮。长篇小说《凤凰台》⑯揭示基层农民在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跃进”、“文革”等历次政治运动中辛酸而卑微的生存状况;《乡村档案》揭示基层腐败的不堪现实,描写集体上访的过程,呼唤改革;长篇小说《苍山如海》⑰书写15万库区农民移民、创业的故事。向本贵的小说富含苗寨生活气息,地域特色十分鲜明。每部小说都以一条或数条流淌的河流作为叙事背景,如长篇小说《乡村档案》⑱中两岸长满苦藤草的苦藤河,长篇小说《盘龙埠》⑲中的奔流的沅水、酉水,《苍山如海》中滩多浪急的三江,等等。《凤凰台》开篇描写武陵地域风光:“湘、黔、渝、鄂四省市交界处,有一条大山脉,叫武陵山。陡峭、奇峨、怪峋的武陵山一直延伸到湘西的八百里腹地。在巍巍武陵山的中段,生出一支余脉,逶逶迤迤而来,在这里突然峁出两面宽阔的山弯,山弯的中间,生有一枣核形状的山梁,远远看上去,俨然一个叉开双腿仰躺着的裸女,故而那山梁被叫做美女晒羞。美女晒羞的下面是一条小溪,小溪流水淙淙,鱼虾可见。小溪的对面,有一道狭长的山岭与美女晒羞山遥遥相对。人们把那山岭叫汉子山。”自然山水的秀美,与社会环境的丑恶,形成鲜明的对照。小说还写了当地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龙凤会”,明显地带有远古生殖崇拜的遗风。这种风俗又与“美女晒羞”的自然风景形成“互文性”,可见小说关于武陵山水的叙述并非闲笔。
王月圣的小说《太阳从西边出来》⑳书写改革开放初期,苗家山寨实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出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是农民增产增收,而且还有传统婚姻观念和生活习惯的改变。小说对苗寨的生产生活习俗描写精细,诸如求神问巫、打铁种地、乡音土语、家长里短、鸡鸣狗叫、山歌对唱等,都有精雕细刻的文字呈现,乡土气息十分醇正。《女儿好细腰》描写“苗山寨——女儿寨”中三个苗家姑娘樱桃、菊花和腊梅的爱情故事:樱桃逆来顺受,嫁给衙内——县委书记的外甥,婚姻不幸,后来改嫁;菊花的丈夫有生理缺陷不能生育,菊花反而受到巫婆的百般折腾;腊梅热心快肠,帮忙请赵中医来给菊花看病,自己也成为一名山寨医生,并收获了满意的爱情。小说洋溢着苗族民间文学式的喜剧色彩,写景状物富含苗家风情。
刘萧的《乡事难调》㉑抒写苗寨淳朴的民风,一桩麻牯子牛吃光油菜的案子,最终和解,人们只想过平安的日子,企望永恒的平安。向启军的《南方》㉒歌颂自然山水中的自然人性,陈小狗与财主家的七姨太相好,甚至不惧一死,由此见证民间情爱蓬勃的力量。李桂英《山外来的泥瓦客》㉓中的冬生老倌从山外请来一对父子泥瓦客,帮忙做瓦烧窑;独生女儿秋菊与小泥瓦客相好,在一个弯弯新月照出万山一片朦胧的夜晚出走;冬生老倌有意装醉,任由女儿去追寻属于她的幸福,自己也走向冬梅婶婶家的吊脚楼,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迟到的幸福。小说洋溢着质朴亲切的人性温暖。石兴文《桃树的守望》㉔书写苗寨女人进城的故事,贫穷的生活逼迫着年轻妈妈舍下自己的孩子,进城打工,她给孩子们许诺,等到明年桃树开花结果时就会回来,从此花花和宝林姐弟俩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他们“将在桃树下不知要守望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这种父母进城打工给留守儿童造成的心理伤害和亲情缺失,在最近40多年的农村大地上具有普遍性。李万隆的小说《全生》描写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山寨出现经济繁荣的崭新变化,同时讴歌基层干部不惜牺牲的奉献精神,洋溢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激情。㉕
杨盛龙的散文创作如同一首首悠扬的牧歌,无时不在呈现武陵地域的自然美、人性美、人情美和风俗美。他的散文,选材广泛,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经他匠心独运后皆可化为锦绣文章。但他写得最好、最有特色的散文,仍然是他书写武陵地域风物的作品。他的散文,是可以作为武陵地域文化史来读的:那“风景美丽,民风古朴”的武陵山(《走出武陵山》),青山逶迤,绿水婉约,窄险滩多,风光秀丽的酉水(《酉水空濛》),重峦叠嶂,随处画廊的张家界(《心中的张家界》),孤标直耸,气冠群山的金鞭岩(《雨中金鞭岩》);那傍水依山,雕梁画栋的吊脚楼(《深山吊脚楼》),光滑平坦,沿街铺就的石板路(《石板路》),水冲碾转,檑吼如震的碾坊(《碾坊奏鸣曲》),四处飘泊,逐水而居的“鸭篷”(《水乡游牧》),围树堆积,稻草如山的“草树”(《“草摞树”》);那乌黑发亮,品质优良的生漆(《生漆黑又亮》),满山满岭,桐果满枝的金色桐油(《故乡的油桐》);那令人垂涎的酸菜、泡椒、鲊肉、合渣(《故乡滋味》),山里遍生的野果八月瓜、龙船泡、金樱子(《酸甜记忆》《金樱子》);那百十人列队薅草,敲锣打鼓,对唱山歌的“薅草锣鼓”(《白云深处锣鼓声》),偷砍大树作新屋梁柱的民间风俗(《建房喜庆》),无人不唱无人不舞的神奇土地(《歌舞集散地》),土家青年唱山歌、吹木叶定亲,结婚时唱哭嫁歌的习俗,等等,说起来头头是道,写起来如数家珍,洋溢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民族自豪感。杨盛龙的散文创作综合采用多种方法,善于应用多种修辞手法,借鉴其他文体的写作经验,加以推陈出新的创造,达到摇曳多姿、山重水复的美学效果。如《建房吉庆》中穿插8首土家起屋歌;《歌婚》中穿插12首土家山歌、哭嫁歌和婚礼歌,形成一种散文与诗歌交错的综合性文体,达到引人入胜、诙谐风趣的美学效果。如《梯田弯弯》中有土家人在梯田劳动时对唱山歌的场面描写,他们以身旁的物事作为“近取譬”的对象:“什么弯弯弯上天?什么弯弯水中间?什么弯弯云中飘?什么弯弯姐跟前?”答歌的人唱道:“水田弯弯弯上天,月亮弯弯水中间,歌子弯弯云中飘,辫子弯弯姐跟前。”杨盛龙具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善于根据不同的书写对象选择不同的表现方法,进而达到不同的审美艺术呈现的目的。如《秋日重彩》纯粹采用色块涂抹,如同梵高的油画,浓墨重彩,“田园的稻谷一片金黄,山坡的高粱一片紫红,满山野玉米金黄透油。油茶林将紫红的油茶果、绿莹莹的油茶果缀满枝头,又赶早把来年要结果的油茶花开得满山白。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十月小阳春,蒿草发出新翠绿,这种那种新的植株一丛丛长出地面。新种的油菜一行行绿,菜园的白菜、萝卜蓬勃向上”;而《深山吊脚楼》却采用工笔细绘手法,凸显局部的细节,犹如采用像素极高的单反相机进行“微距拍摄”,“依山傍水而建的吊脚楼,廊中九柱倚立,横梁对穿,楼台空悬,曲廊环绕木楼,曲廊外一排木柱悬吊空中,故名吊脚楼。远看如灰鹤单腿静立。雾霭中又似大青树独木成林,浓郁的树冠丛里垂吊下一排气根。楼檐口枋梁劲挑起檐牙,檐牙雕刻得弯弯曲曲,至楼角,斜刺里向上弯弯翘起,加上瓦片的艺术造型,如月牙,似水牛角,勾挑起片片云霞”。还是在这篇《深山吊脚楼》中,杨盛龙将镜头一转,推向最里边的那座吊脚楼,“相对幽静安详。临窗是不紧不慢的流水。凭栏唏嘘,满腹的往事悠悠。往日,这窗外长长的流水上,一条条往来常德、洞庭的船只。窗口一脸惆怅,把个忠贞的心肠,暗对那紧忙整理船篷的多情水手,多少话都一如那悬吊百年的浮雕木柱,欲伸还收,情顺水流”。笔下分明是《柏子》的画面,这无疑是向沈从文遥远的致敬。杨盛龙善于应用象征手法。象征手法在文本中的反复应用,就会凝聚成为意象。如《火塘》是武陵人家“一家人饮食起居的中心”,既是客厅,又是饭厅,还是教室和操场,围着“火塘”,老爹爹抽水烟,老婆婆织锦绣,母亲缝衣做鞋,父亲编竹器打草鞋,孩子们做游戏听故事,客人来了让茶递烟,邻里乡亲聊天摆古,火种长年不熄,“预示门庭兴旺”,无疑是土家人美好、温暖生活的象征和寄托,“火塘是一颗滚烫剧跳的红心,向全家人搏动感情的血液;火塘是花蕊,聚拢阖家老少八瓣莲荷”。《托杈》中的“托杈”,又名“打杵”,是武陵男人离不开的帮手,硬木做成,齐肩高,顶端分叉,挑担或者抬重物需要歇肩时,便将物品放在“托杈”上休息片刻后直接上肩,一则不用弯腰可以节省体力;二则山区坡陡,物品根本无法放到平地;三则负重爬坡下坎时可以当拄拐以免滑倒。千百年来,土家汉子们借助“托杈”,挑出了青石板的山路弯弯,挑出了平坦的街道,挑出了一座座石拱桥,挑出了电线杆和电视接收设备,挑出了进山的公路,多少男人累得与“托杈”一同倒下再也没有起来,但更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拄着“托杈”加入进来,他们在“挑不完的铁扁担”中,练出了“压不断的铁肩膀”,他们是一群大山一般巍峨的土家汉子。
土家族作家彭学明的散文《踏花花》写得如同一幅狂草,大起大落,笔挟风雷,叙说土家青年男女如烈火、如繁花一般炽烈的爱情;《边边场》讲述土家乡镇青年男女趁着举办集市的时机,开办自己的春情场、相爱场、风月场,枫树下,小溪旁,目挑手招,自由恋爱,浪漫多情的土家妹子,三五成群,“都在河坝坪坐着,看一河的清亮汤汤而流,听一河的喧哗淙淙而淌。随便你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只要你从她们面前走过,她们都会立即静了,转过头来看你,正了头来看你,又转过头去看你,一排竹鸡似的,都睁着眼,都昂着头,都对着一个方向一个目标,好像你正吹着木叶,愉愉悦悦的曲子,实在让她们心跳!”㉖《跳舞的手》描写土家人跳摆手舞时山欢水笑的美丽意境,“大摆。小摆。单摆。双摆。前摆。后摆。左摆。右摆。摆成一朵花,花就艳艳地开了。摆成一条河,河就汤汤地流了。摆成一座山,山就漫漫地绿了。摆成一片云,云就朗朗地飘了。摆成一只鸟,鸟就叽叽地飞了”㉗。《湘西女人》歌颂土家女人勤劳朴实的人生,她们头戴银饰,身穿绣衣,辛苦劳作,热情如火,多情似水,她们天生命苦,却坚韧顽强,孝敬长辈,盘儿养女,“背着家庭走,推着社会进,拉着历史行”;她们“心灵手巧,会绣花做鞋底;壮实漂亮,会生儿育女;美丽多情,会酿造爱情”;她们“唱歌时,歌里的子弹能击倒一颗铁打的心”,“跳舞时,舞里的情钩子能勾住一尊远去的背影”;她们“是世上最纯最真最善最美最举世聪颖的人”㉘。彭学明的长篇散文《娘》㉘则是一部忏悔录、悔过书,叙述苗族母亲苦难的一生,以及自己无可挽回的悔恨。这是天地间至情至性的文字,在极易滥情处写得无比节制,情感低徊,而武陵地域多彩美丽的画卷并不因为人间苦难减色分毫。散文终篇时以《十月怀胎》歌“献给娘和天下所有的娘亲”,情感之真挚炽烈,至此达到高峰。真实是散文的生命。这篇散文有小说笔法,但丝毫没有伤害真实。武陵方言土语营造出浓郁的地域特色,如米有(没有),哪门(为什么),过(给),个人(自己),盘书(读书),二别个(别人),神等起(撑得住),等等。散文不为尊者、长者讳,当然也不为自己讳,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我”和乡村孩子打架,对方打不赢时,大人过来帮忙,“我”被扔进稻田时,“娘”拚命来救,被对方家人围殴,一点也不后悔,“为了我儿,他有十家,我也得打!”为了生存,“娘”改嫁到彻土库,“娘就是看上了这一坝子丘丘相连的田才答应这门亲事。那时,稻谷正在金黄一片,秋风吹过时,金黄的稻浪此起彼伏。娘的心,就是被这稻浪迷醉的。娘一看到那一大坝风起云涌的稻谷,就看到了生活的光泽,闻到了生活的芳香。那一大片迎风摇曳的稻穗,仿佛不是生长在田里,而是生长在娘的心上。娘说,这地方容易讨吃,撒一把沙子就可以变成粮食,可以养活你和你二姐。只要好讨吃,养得活我们”㉚。生存是第一位的因素,是人生最大的最直接的最艰难的问题。在作家的童年经验和记忆中,多灾多难的生活之外,武陵地域的大自然的秋色也曾留给他许多美好的回忆:“高山界的深秋,虽然霜天风寒,但还是漫山遍野的野花,漫山遍野的野果,漫山遍野的风景。肥美的湘西,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绽放的。那些野地里的鲜花,都带着野地里的野性,不计天时,不分地利,不管日夜,尽情绽放。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紫的,橙的,都从一山一山的绿色里钻出来,挺直腰身,花枝招展。有羞答答、低眉含苞的,有火辣辣、勾人心魄的,有矜持持、不知所措的,有端庄庄、落落大方的,当然,还有温柔柔、含情脉脉的。当花枝招展的花们逝尽芳华孕育果实、落尽繁华托举果实时,一树花蒂就是一个果园,一座大山就是一座粮仓。野花脱胎出来的野果,吸尽天然的甘露与芬芳,比任何人工种植的果实都甘甜、芬芳和原生态。三月泡、龙船泡、野樱桃、野葡萄、野梨子、地枇杷、八月瓜、洋桃子、红泡、羊屎泡,好一个天然生态大果园。采野果,就成了孩子们一次又一次的狂欢。”㉛就因为与人争夺野果,“我”被山村孩子们揍了一顿;导致“娘”去讲理,又被人家痛打一顿。而“我”总觉得“娘”喜欢与人打架,让“我”丢脸,因此特别怨恨这个家庭。时隔多年以后,“我”终于开始反省,“家庭苦难带给我的变态的自尊,已经让我彻底沦为了一个不孝之子”,“每年的寒暑假,我不回家。呆在学校里守学校。我不是怕回家劳动,而是怕回家看寨上人对娘的欺负,对我的白眼。作为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汉,我不是用男人的血性和孩子的孝顺去保护娘,而是胆怯别人的白眼。我现在想,因为别人一道阴冷歧视的白眼,我就选择了逃避,放弃了娘,如果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娘的脖子上呢?我会怎样?我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在娘的脖子上抹出血口?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娘倒在刀下?很可能会。一寨子阴冷歧视的白眼,不但让我失去了血性,也失去了人性。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何尝不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呢?我不知道,我当时的举动,给娘的伤害有多深多痛,但我知道,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的确是插在娘心口上的一把刀。”㉜为了让“我”和“妹妹”能够继续念书,“娘”架着双拐,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走上了艰难的“缮粮”(捡拾秋收后遗失在田野上的粮食)之路,喝生水,讨饭吃,拾包谷,捡红薯,捋稻穗,睡桥洞,驱野狗……如此卑微的生存,还被人民公社当作流窜犯捉起来关押。但是,不管“娘”对“我”有多深的情、多重的爱、多大的恩,依然抵不上“我”对她的恨,恨这个不幸的家庭、恨她的啰里啰唆、恨她给我丢失脸面,这无疑是变态的自尊心在作怪,但是,难道我们忍心责怪这个“我”吗?直到没有了“娘”,“我”成为这个世界上无家可归的人!其实,“我”才是“娘”一生都要背负的孽债!推而广之,世上哪个儿女又不是这样呢?这是一本“伤痕”之书,既是个人之伤,更是历史之殇。这部长篇散文情美兼备,怨刺参差,痛彻心扉的追悔与卑微而崇高的生存交织,粗粝真实的人生流转与朴野雄奇的武陵风物辉映,达到了当代散文写作的新高度。
向国平的散文《赶年贝锦寨》㉝描写土家人腊月二十九过赶年的热闹场面,采用今昔对比的方法,追溯历史,歌颂改革开放后山村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崭新变化。甘茂华的散文《三峡黄陵庙》《龙船调的故乡》《隔山隔水望故乡》㉞等篇什,博采古今,既是文化散文,又是抒情散文,夹叙夹议,饱含深情。比如他描写自己在北国他乡漂泊时,对故乡利川的深情思念,想山药,烤、煮、炖、炒,怎么都好吃;想四季不熄的火塘,煮茶水,烤苞谷,柏枝薰肉香;想吃麻辣火锅,喝包谷酒,炖狗肉、炖腊肉,辣得上火,格外过瘾;想利川戏,锣鼓喧天,咿咿呀呀,回旋在梦里;想利川的《龙船调》,唱得“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读到此处,真可谓“何人不起故园情”。甘茂华的散文集《鄂西风情录》《火塘夜话》《守望吊脚楼》等关注武陵地域土家族、苗族的神话传说、历史变迁、现实生活,着意于展呈民族风情、歌颂地域文化精神,如《哭嫁》《跳丧》《招魂》《大山谣》《巫溪行》《西陵唱晚》《土家遗风》《夷水船歌》《司城遗址》《女儿会速写》《遥远的鱼木寨》《凤凰迷恋的地方》《鹤峰满山红》《龙船调的故乡》等篇什,展示哭嫁、跳丧、招魂等民族文化景观,发掘武陵地域文化内涵,摄录清江、酉水、长江沿线奇丽山水的美丽画卷,堪称理趣兼备的地域文化散文。周立荣的《神舞巴山》描写土家人集体跳巴山舞时的壮观场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舞蹈,何以具备这样的魔力?它是千锤百炼的民族精神的升华,它滋养生命,外化诗情,它凝聚着一个古老民族的精、气、神。在这样的音乐中呼吸,你会感到丽日蓝天,天人合一;在这样的舞蹈中行走,你会感到大道无边,生命畅达。”㉟贺捷生《父辈的忠诚》描写贺龙在湘西两把菜刀闹革命的峥嵘岁月。温新阶的散文《鄂西风情》歌颂武陵地域美丽的山水和质朴的乡情,笔触清新。
在苗族当代散文创作方面,凌宇的《风雨十载忘年游》、沈虎雏的《团聚》、龙海清的《抛莲作寸丝难绝》㊱、韩棕树的《魂系故乡山和水》㊲,皆以亲历者的身份,回忆与沈从文有关的点滴往事,或者描写日常生活细节,或者记述对青年作家的关怀和提携,或者回忆对家乡秀丽山水的眷恋,从中见出一代文豪的风骨和气节,字里行间充溢着对这位本民族前辈作家的崇高敬意和真诚爱戴。侯自佳的《瓮子洞滩与寡妇链》㊳记载苗寨传说,辅之以雄奇的风景描写;《苗山鼓声》㊴描写高高苗岭中神奇的鼓声,鼓点一响,人们手舞足蹈,吊脚楼里点燃温暖的火塘,阿雅黛帕(苗语“姐妹”之意)端出美酒佳肴,得郴(苗语“兄弟”之意)过来给你敬酒,阿普(苗语“爷爷”之意)跳舞高歌,令人产生“特别的感受和奇丽的想象”。吴雪恼的《“边边场”散记》㊵记述苗家“岱崔”(小伙子)和“岱帕”(大姑娘)们赶“边边场”的情景,他们成群结队,唱山歌表达爱情。小伙子们先唱:“大路开来是让人走的,谁快谁都可以抢先;可我们却不敢造次,碍着一群阿妹的脸面。”姑娘们接过来唱道:“月亮是不嫌大的,越大越是光亮;同伴是不嫌多的,越多越是胆壮;阿哥们如要抢先,阿妹们闪身相让;阿哥们如要同行,结伴走走有何妨?”你有情我有意,苗族男女便可以结为“玛兰”,相处得好就能结亲,通过唱山歌结为夫妻,不要彩礼不要金银,这种古朴真挚的民风,怎不令人兴起思古之幽情?熊幽的散文《太阳迷恋的山寨》㊶描写苗家人过新年跳茶灯的欢乐场面,令人忘忧。吴国恩的散文《女儿像花儿一样》㊷以看似散淡的、不动声色的笔调,抒写苗家满满(父亲)对即将出嫁的女儿的深情,“他要给女儿打一套世界上最美最美的银饰”;苗家女人的银饰,代代相传,外婆传给母亲,母亲传给女儿,每一代人又都会增添一些,银头套、银项圈、银胸披、银手镯、银链子……苗家女人穿戴起来,就披上了一身的太阳,一身的月亮。纵有万般不舍,苗家女儿终将离开山寨,留下这代代轮回的人间真情!
在诗歌创作方面,土家族诗人颜家文的《湘西的忧郁》以客子的身份,表达浓郁的乡愁,他思念湘西的小镇、石板街、吊脚楼、米豆腐、篾斗笠、河里的小船、山上的情歌;思念湘西的斑鸠、水牛、火把、水井,还有乡亲们的叹息。诗人一唱三叹,反复讴歌心中的、记忆中的湘西,“我的跨过洞庭湖走下云贵高原的湘西/我的有着沅芷澧兰的湘西/我的吃雷公屙火闪的湘西/我的长满火麻草长满荆棘和罂粟的湘西/我的抡两把菜刀为革命砍开大路的湘西/我的孕育了《边城》的湘西/我的背着一麻袋美酒的湘西/我的梯田叠上九天的湘西/我的烟雨里有杜鹃啼血的湘西/我的有着肥冬瓜一样男子的湘西/我的有着花骨朵一样女人的湘西/我的嵌凿了张家界的湘西/我的纺着水车转着水碾的湘西/我的巧手会剪各种花样的湘西/我的有着五氏六姓九宗八族的湘西”㊸。
刘小平出版过《巴山夷水》《鄂西倒影》《蜜蜂部落》《远去的纸鸢》《少女的天空》《跨世纪的星辰》等诗集。地域经验和民族情感,是他创作成功、出奇制胜的法宝。王先霈认为刘小平的诗作对武陵地域的“地理、文化、历史、民俗等风情的立体式渲染,并透过这些民族风情的表层结构找寻民族地域文化的底蕴,在诗歌创作与民族地域文化之间找到了某种契合点,因此也被称为‘地域诗’”㊹。诗集《鄂西倒影》㊺歌颂劳动、歌颂武陵大地上劳动的人们:怀孕的农妇给地里的男人们送来大肚子的茶罐,“男人们欢呼着拥向茶罐/他们轮流用大海碗/像喝50度老白干那样一饮而尽/女人和茶罐只是慈祥地看着这群/需要清泉和爱情滋润的/男人们。五月的茶罐很深沉/茶水永不枯竭”(《茶罐》);集体劳动时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把日子敲打得红红火火/把日子唱得青枝绿叶蓬蓬勃勃/唱得肆无忌惮风流奔放的/是鄂西的薅草锣鼓”(《薅草锣鼓》);清江上的水手们“为清江的险滩而生/崇敬清江,又以征服清江为使命/多少放排人从清江的马背上跌落/丢失了回乡的道路呵;又有多少/血性汉子/拾起家传的竹篙/头也不回,重新踏上激流人生”(《放排人》);“黄牛和父亲,脸挨擦着脸/朝夕相处,却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挨擦得四月的气温渐渐升高了/父亲难与人言的满腹苦水/常常通过黄牛的眼角/晶亮晶亮地滴落/热爱劳动,是他们的共同的美德/强健的黄牛躬身背起重轭/让责任深深嵌进望肩膊/而体弱瘦削的父亲则把/磨得锋利如一弯冷月的犁铧/插进乡土/给板结的命运撕开一道道豁口”(《黄牛和父亲》);走街串乡的木匠们,“依靠一枚钉子/一个榫头/把素昧平生的姻缘组合成新的家庭/木匠用大红的色彩粉饰爱情/让生活不存在一丝裂缝”(《木匠》)。刘小平真挚地歌颂土家人的风俗民情。每个女子出嫁,都要唱的那“哭嫁歌,是门前那株/古槐树的青春花瓣/它的根系深深地纠结在千年的苦水里”(《哭嫁》);痴情的女子,送给心爱男人的最好礼物,就是她点灯熬夜绣出的鞋垫,“柔柔的眼波洗过/掌心的体温焐过/油灯的千言万语熨过/最后的一针,绕过/声声嘹亮鸡啼,针尖一颤/挑破黎明/民歌的血滴落在鞋垫上/绽开了一二片芬芳桃花”(《绣鞋垫》),男人穿上这双鞋垫,踏破江河关山,却怎么也走不出天地间的情网;土家少女趁着夜色戏水,“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水中融化/冲动和迷惘,疼痛和欢乐/都被流水带走/一只月亮的明眸路过夏日的林梢/无意中震惊于这动人的一幕”(《野浴》);土家青年男女追求自由的恋爱生活,土家女儿“半是羞怯半是执着的凤眼/在茫茫人群中仔细搜寻/四目相对瞬间,芳心如遭电击/镇定之后,就要大胆向前/土家女儿坚信自己的眼力/绝不让幸福/于犹豫之中错失交臂”(《女儿会》);土家女儿出嫁时唱起哭嫁歌子,“古老的江水从你秀丽的眼帘中/淌出两行意味深长的诗句/那绵延的歌词在你的青瓷酒杯中/浸泡得浓香四溢”(《哭嫁》);土家人有达观的生死观念,他们热爱生命,但是绝不害怕死亡,“恶劣的岁月教会这一个民族/不沉溺于悲伤,把死亡看轻/没有眼泪/用狂歌劲舞/欢送亡者登程,驮起灵魂的翅膀/向天国超越和飞升/同时也激扬/生活着的人们,天明时分/柔韧的炊烟中又会飘满牛铃声声”(《跳丧》)。刘小平以诗歌创作的方式追寻土家人遥远的历史,表达强烈的民族文化认同,可称现代史诗。这些诗作或者歌颂图腾崇拜,如《白虎》;或者书写神奇的文化遗产,如《悬棺》《唐崖土司皇城遗址》。更多地则是通过探访古迹,寻觅遗址,与神话传说相印证,如《廪君的传说》“题记”云:“约五千年前,古代巴民族首领廪君(又称‘向王天子’)从武落钟离山出发,逆清江西进,开创了古巴国的历史。”对于这个开天辟地的土家人传说中的大英雄,诗人推崇备至,以丰赡的意象、饱满的深情,穿行于古代与现实之间,“廪君终于找到梦中的乐土/把马蹄和生命的种子/播撒到湘鄂渝黔的大片沃土/如今我们在这片辽阔的地域/还随处发掘到廪君部落/足迹的化石/情感的残片/汗珠的琥珀/血泪的余腥”。《谒都亭山》的“题记”写道:“相传在白羊塘水库上端的都亭山,有东周末期巴国将军、民族英雄巴蔓子葬头之地(巴蔓子身首异处,其身冢在重庆市)。其墓现已无迹可寻。”土家英雄巴蔓子,是史有明载的历史人物。“当楚军帮助平定了巴国内乱/巴蔓子不能割让三座城池/却毅然割下自己的头颅以谢楚王/他的头颅于是化作/都亭山,一座矗天的丰碑/他的精魂没有消散/化作一泓清亮的泉水/化作清江之源/乳汁般甘甜且永不枯竭/滋润得清江一族的山峦/世世代代/都一样的挺拔、刚烈”,这就是土家人重然诺、讲诚信、不惜牺牲、乐于奉献的精神象征。刘小平的诗作紧贴现实生活,歌颂时代进步给土家山寨带来的巨大变化。“村村通”工程实施以后,土家山寨告别了“闭关锁国”的封闭状态,当“缓缓的车队,满载着/化肥、种子,和早晨的霞光/从山下鸣笛而来/撞碎晨雾/在黄土公路崭新的版面上/深深地打印上第一行诗句”的时候,山寨里的人们,“围绕在车辆的周围/像发癫的羊群/奔跑,跳跃,呼喊!”(《通车典礼》)要想富,先修路。通公路以后的数年时间里,土家人埋头苦干,终于摘下了贫困的帽子,诗人高兴地写道:“春天以阳光金色的手指/抹去了最后的一片残雪/我的边远大山里的家乡/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页/终于填写了/整体脱贫的履历”(《春天抹去了最后一片残雪——为我的家乡整体脱贫而歌》)。同时,诗人对土家人的生存状况和现实环境也是非常清醒的,他不遗余力地批判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假恶丑”。如《粮价》谴责“丰收”后粮食降价给农民带来的巨大伤害;《告状的农民》关注弱势群体的苦难和生命的卑微;《救救妹妹》对土家女儿贞洁和自尊的捍卫;《妹夫的四根手指祭》控诉农民工失去四根手指黑心老板的冷漠;《村长家的狼狗》讽刺乡村官僚主义,表征出一代有良知的诗人的“正义”。
苗族诗人杨秀武的组诗《巴国俪歌》46歌颂清江的山水、人物和故事,饱含深情。在诗人的笔下,家乡清江的峡谷、险滩和巨浪,充满“暴力之美”(《清江侧影》);诗人沿着清江行走,就是“行走在自己骨头之上/行走在自己血管之上/行走在自己心脏之上/行走在自己的生命之源”(《沿清江行走》);诗人回到鱼木寨,看到“一条狗死守古寨的门”,“通往古寨的路,像牛的尾巴”,“那条狗,吐着忠诚的舌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回鱼木寨》);“古寨里那颗很圆的露珠/和我有血缘关系”(《探访古井》);清江边生长的小草,“一旦与山里人的嘴唇靠近/声音便从叶脉的深处传来/像山风轻飘飘/像骄阳沉甸甸/像黄昏湿漉漉/像江水软绵绵”(《清江边的小草》);清江最性感的部位,在拐弯的地方,“一个弯接着一个弯/如仙女耐看”,“酥软如洞房的新娘”(《清江是如何拐弯的》);群山是“一幅写意的奔马图”,“似乎向我奔腾而来/离我呼啸而去”(《看山》);山里人的吊脚楼,“像随意撒落的种子/立在山野”,改变不了“农耕的命运”(《吊脚楼》);“父亲”用过的镰刀“像一弯冰凉的月”,“那是父亲/变形的食指骨/在一堆黄土里生锈/直接传染到/阳台上的镰刀”(《那把镰刀》);“母亲”“白天和竹背篓坐在一排”,“晚上,母亲坐在床上/越来越像一个竹背篓/竹背篓/坐在深夜的屋檐下/越来越像我的母亲”(《竹背篓》);“我”的每一首诗,都是与清江“血肉相连的民歌”,我的血管里澎湃着“清江的某条支流”(《清江的某条支流》)。至此,诗人成为清江,清江成为诗人。
注释:
①于怀岸:《猫庄史》,中国社会出版社2009年版,第317页。
②于怀岸:《巫师简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
③陈步松:《包谷酒人家》,《民族文学》1992年第6期。
④邓斌:《血猎》,《长江文艺》1994年第2期。
⑤⑥张心平:《幸福的人》,《民族文学》1999年第3期。
⑦王跃文:《漫水》,《文学界·湖南文学》2012年第1期。
⑧韩永明:《望烟》,《长江文艺》2016年第9期。
⑨罗先海:《成长中的乡村叙事与文化坚守——王跃文小说〈漫水〉学术研讨会综述》,《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12期。
⑩龙长吟:《人间温情的诗意释放——读王跃文的〈漫水〉》,《怀化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2期。
⑪王跃文:《沉醉乡村的理由》,《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3期。
⑫⑬王跃文:《漫水》,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4、49页。
⑭龙宁英:《女儿桥》,《湖南文学》1991年第2期。
⑮向本贵:《思想农民》,《理论与创作》2005年第1期。
⑯向本贵:《凤凰台》,花城出版社2004年版。
⑰向本贵:《苍山如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⑱向本贵:《乡村档案》,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⑲向本贵:《盘龙埠》,海峡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⑳王月圣:《太阳从西边出来》,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㉑刘萧:《乡事难调》,《青年文学》1997年第4期。
㉒向启军:《南方》,《花城》2003年第2期。
㉓李桂英:《山外来的泥瓦客》,《湖南文学》1999年第11期。
㉔石兴文:《桃树的守望》,《文学界》2011年下半年增刊。
㉕李万隆:《全生》,《百花园》1990年第3期。
㉖㉗㉘彭学明:《边边场》《跳舞的手》《湘西女人》,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土家族卷》(下),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516、516—517、523—524页。
㉘彭学明:《娘》,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㉚㉛㉜彭学明:《娘》,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23、33—34页。
㉝向国平:《赶年贝锦寨》,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土家族卷》(下),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497—501页。
㉞甘茂华:《三峡黄陵庙》《龙船调的故乡》《隔山隔水望故乡》,中国作家协会编:《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土家族卷》(下),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502—510页。
㉟周立荣:《神舞巴山》,《舞蹈》2002年第2期。
㊱龙海清:《抛莲作寸丝难绝》,《民族文学》1989年第6期。
㊲韩棕树:《魂系故乡山和水》,《民族文学》1994年第3期。
㊳侯自佳:《瓮子洞滩与寡妇链》,《湖南日报》2006年12月19日。
㊴侯自佳:《苗山鼓声》,《人民日报》2001年10月25日。
㊵吴雪恼:《“边边场”散记》,《民族文学》1994年第2期。
㊶熊幽:《太阳迷恋的山寨》,《散文百家》1989年第2期。
㊷吴国恩:《女儿像花儿一样》,《山花》2007年第6期。
㊸颜家文:《湘西的忧郁》,《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土家族卷》(下),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700页。
㊹王先霈:《走向繁荣的湖北民族文学》,《蜜蜂部落》,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
㊺刘小平:《鄂西倒影》,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
㊻杨秀武:《巴国俪歌》,《长江文艺》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