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
他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很重,却有节奏。
一定是钟灵。她说这两天要来的。
他不再看天空,他从窗前退回来,坐在床上,他的屁股有些疼,大概被铁架子床沿硌着了。他很小心动了动身子,低下头,看着脚后跟。绿漆铁架子床生锈了,发出吱吱的声响,锈斑氧化变成了锈色的粉末,纷纷落下。
一想到钟灵,他开始烦躁。
他从津连川县城到了卡萨后,钟灵还是能在微信上撩他。不时给他发一些商品购物链接,胸罩、保健品、头盔、化妆品什么都有。
再后来,她也到了卡萨。她在营地负责种菜。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妇女,项目经理的情人也来了。
他不能让妻子殷娇知道钟灵来卡萨了,更不敢让她知道他和钟灵的秘密。钟灵却不停地揭发他妻子的隐私。这些隐私,是他既渴望又讨厌的。这些隐私一次次地刺痛他,钟灵却浑然不觉。她说,我要让你活在最纯粹的世界里。
他只想让钟灵离得远远的,那样他的世界就纯粹了。
他现在做不到。自从被人举报,被隔离在库房里,失去自由后,钟灵可以随时随地地来烦他。
埃博拉其实没有来到卡萨小镇,但是营地的人开始恐惧。互相举报,很多人被隔离了。
他问,是不是你举报的?钟灵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这样也好,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了,然后诡异地笑。
他觉得钟灵真是个神经病。
他被隔离在集装箱改装的库房里。库房院子由几十个红色或绿色的集装箱围成井字形。院子里的场地是石子铺的。以前长满了砂纸草和芹叶车前草,角落里还有一簇簇的苍耳。这里成了隔离区后,这些植物都被保安约瑟夫用砍刀斩断了。但是雨季里地上生出的锈绿色苔藓却依然四处蔓延。
现在院子里只有一根菠萝蜜树桩。他才到卡萨小镇时,见过这棵菠萝蜜树,上面挂着许多菠萝蜜,浓郁的菠萝蜜香气随风飘荡。菠萝蜜树干有几十米高,灰色的根茎呈现出板状形。板状根茎纵横交错,雨水常年汇集在里面,形成一个个几米深的水坑。他爬上去看过,他想跳进去洗澡,却发现水里飘满木瓜落叶。那时候,菠萝蜜多得用盆装,他天天吃。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棵铺天盖地的巨树,成了一个树桩,旁边的几棵木瓜树后来也被砍了。
院子里什么景物都没有了,他只能看着天空发呆。还好,他喜欢夜空,喜欢观测星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舍弃对星空的向往。他最近在观测仙女星座大星云M31。
在津连川县城的时候,他很少有机会观测到仙女星座,连附近的大熊星座和天马星座也难以观测到。或许是因为忙碌,或许是因为天气,或许是因为城市的灯火光亮。他在夜晚骑车回家,总是仰头寻找,看得头昏脑胀,也看不清仙女星座。为此他还买了本西蒙?纽康的《通俗天文学》,让他失望的是,里面的内容空洞,没有仙女座的蛛丝马迹,连图片都没有。
最近他已经观测到了仙女星座的具体位置,而且还观测到了仙女星座的奎宿九,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壁宿二了。
集装箱的门一直锁着,他没法逃脱。再说外面还有集装箱的围墙,还有拿着砍刀的保安约瑟夫。何况还有钟灵,她似乎时时刻刻盯着他不放。
他只能在前后的窗户上看到外面的世界。白天,他還能够看到营地外面的热带雨林。在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上,时常有松鼠出没。可是晚上,树上啥也看不见。他就仰望星空,他觉得卡萨的夜晚很清新,能找到喜欢的仙女星座。他仿佛离开了铁皮屋,逃离了钟灵的控制,飞上了夜空,成了仙女星座的一部分。
现在是黄昏,太阳暗弱。
透过铁窗,他看到夕阳一点点滑下了,天空半明半暗。西边的金星很显眼。
窗户是用乙炔蓝色的焰火切割出来的。在集装箱的箱体上割出一个方框形状的洞口,切口有些粗糙,边缘刷了暗红色的防锈漆,中间是用螺纹钢焊接的防盗窗。螺纹钢纹路粗硬,以至于他的手握着都能感觉到疼痛。
他站起来,把可可木桌子上的面包屑清扫干净。几只幼小的蟑螂慌乱地躲到桌子边缘的缝隙里。一只肥胖的母蟑螂跟在后面,钻不进狭小的缝隙,在缝隙边缘转了几圈,爬到了桌子的下沿,露出摇晃的尾须,似乎在暗中看着他。
他瞥了瞥窗外。
还好,不是钟灵。
是艾莲娜来给他做晚饭了。她戴着白色的耳麦,唱着《Kabay Wediya Mado》,来来回回在院子走着。脚不停地跺着,像是扛着几百斤的重物。她和着节拍,头一点一点的,发出男声的假唱,像是在哭泣。
艾莲娜是卡萨本地的黑人女孩,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艾莲娜跟他说过,但是他又忘记了。她总是笑着看他。看他吃饭,或者说话。艾莲娜很少跟他说话,她只喜欢唱歌。有时艾莲娜会因为去看卡萨卡的演唱会,忘记给他做饭,就从窗户塞些干面包给他,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他也不计较,他可以用干面包喂养蟑螂。
过几天,晚上我还会来陪你的。那天临走,钟灵这样说。
你,还是不要来了。他犹豫了很久,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我会一直陪着你。钟灵笑得很谨慎,眼神躲躲藏藏地瞟他一眼。
你还是不要这样。他的意思很明确了。
我已经结婚了。他补充说。
不,你会离婚的。钟灵开玩笑说。
跟你没关系。他急促地说。
可是,我们毕竟有过一个女儿,已经7岁了。
他不再说话了,直到钟灵踏着月光离开,他都没有再理睬钟灵。
他害怕钟灵说到女儿。在津连川县城,分手后钟灵很少打扰他的生活。或许她也有自己的爱情生活。但是每年,钟灵都会打电话给他,说我们女儿的生日快到了。他不知道钟灵从哪里弄到他的电话的。他把她拉黑了。他以为可以安静了,可是,接下来就是QQ,再后来是微信。他觉得他无论如何都躲不开钟灵的骚扰。
他连那个早就打掉的女儿都害怕。钟灵就是女儿派来惩罚他的。
艾莲娜摘下耳机,远远地看着他,咧嘴笑。
他扶着防盗窗螺纹钢,朝艾莲娜挥挥手。
艾莲娜理了理头上许多的小辫子,弯着腰蹲下来,开始生炉子。
煤油的气息在烟雾里飘荡,从窗口往里涌。黑色浓烟雾从铁皮炉子升腾,慢慢化开,变淡成了蓝色,然后在空气里消融了,没有了痕迹。
煤油的气息却依然强烈。衣服和头发上都沾染了这样的气味。他喜欢这样的气息。就像小时候,闻到摩托车喷出的尾气一样。那时候,只要摩托车从他家门口驶过,他就会追着,跑着,大口大口地闻着。大家都笑话他是个疯子。
他还是很喜欢和艾莲娜待在一起。她从来不打扰他。
艾莲娜在外面,他在屋里。他看着黄昏里的星空,闻着从窗外飘进的煤油气息,然后是饭香。他分辨着天空的星座。他觉得那些迷人的星星,比梦境还要宽广。艾莲娜不会烧菜,有时是鸡肉煮饭,有时是西红柿煮饭。但是,无论什么和米饭掺杂在一起,再加上牛油,就香气宜人,味道鲜美。
嘭嘭嘭。有人在踹门。艾莲娜抬头看了一眼大铁门,又看了他一眼,挤出古怪的笑容,露出很白的大板牙。
NO,NO!他朝艾莲娜摆手。
艾莲娜!钟灵在叫门。
他又躲在窗户边上,抓住螺纹钢的防盗窗,他的手捏得很紧,似乎怕钟灵把他抓走似的。他的手心都裂开了。
钟灵的脚步也很重。
我买了些牛肉给你,卡萨买不到新鲜的排骨了。钟灵说着踢着他的铁门。尖锐的声音让他脑袋沉重。
他只好探过头,看到她左手拎着一个塑料袋子,右手提着一串香蕉。
喂,买了串香蕉给你,多吃点,可以治疗你的痔疮和便秘。
他偷偷看两眼艾莲娜,她弯着腰,在烧水。显然,她听不懂钟灵的话。
艾莲娜,你走吧!钟灵看着艾莲娜说。
Que(西语:什么)?艾莲娜听不懂,看看钟灵,又看看他。他朝艾莲娜摇头。
钟灵从口袋里掏出1000西非法郎递到艾莲娜面前。艾莲娜抽过钱就跑了。
我能照顾你,是你的福气。钟灵嘟着嘴说。
我有人照顾。他冷冷地说。
钟灵眯着眼盯着他说,我是替殷娇照顾你。老实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如果她没有经历那么多男人,她肯定比我更适合你。
钟灵说话时,嘻嘻哈哈的,可是他却听得愁苦。他忽然想起,好久没给妻子殷娇打电话了。
钟灵在菠萝蜜树桩上切着牛肉。他看到菠萝蜜树桩上横截面宽宽窄窄的年轮,外宽内窄,密密麻麻。钟灵低着头,刀身摇摇晃晃,闪着橘黄色的光芒,有些晃眼。
她一直自言自语。
他一句也听不进,他想起了妻子殷娇。
那次堕胎,直接导致他和钟灵分手。和钟灵分手五年后,他才开始新的恋情。在这五年里,钟灵对打掉的女儿耿耿于怀。她责怪他,说如果不是你,我们的孩子一定还活着。我说什么也不会打掉她的,都怪你!
每年这个时候,钟灵都会打电话告诉他。她会为死去的女儿过生日,希望他也不要忘记他们的女儿。
他想说,那个女儿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可是他怕激怒钟灵,更怕她到家里来找他。钟灵总能在任何時候找到他,他感到恐惧。
可是我们已经失去女儿了。他偶尔也会劝钟灵。
在我的心里,我们的女儿永远都还在。钟灵从来都不会听从他的劝告。
他认识殷娇后,很快就决定结婚。
要不是你,我真的不想结婚。他经常这样对殷娇说。
殷娇说,你们男人就是骗子嘴。
真的,认识你后,我不再希望认识其他的女人了。他真心实意地说。
殷娇就笑。
结婚前一天,他收到钟灵微信:我要看看新娘,就看看,什么都不做。
钟灵说什么都不做,他反而怕了。犹豫了很久,还是发了殷娇的照片给她。钟灵一直都没回。
他的心就悬了。
结婚那天,钟灵来了。坐在了男方亲友的席位。
他敬酒时想躲开,妻子拉了他一把,示意漏人了。钟灵盯着殷娇,上下打量,打量了许久,停留在殷娇的屁股上,举着白酒杯,说,祝福你们,百子千孙!钟灵又盯着他,捂着嘴说,你老婆屁股大,能给你生一打孩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出声。邻桌的人都扭头看着。
殷娇低着头,抿着嘴,涨红了脸。
他没看钟灵,只是举着半杯啤酒,眼光假装关照在座的所有亲戚。
他的朋友小华突然揪住他说,你不够意思,人家钟灵拿白酒敬你,你却喝啤酒!
他瞥了妻子殷娇一眼,有些慌。殷娇却笑脸盈盈地看着钟灵,又看看小华,浅浅地笑,然后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你朋友真会闹。
他也跟着笑。
他连忙随着殷娇的话往下爬,说,嗯嗯,小华你真会闹,饶了我吧。
小华不依,非要他喝白酒。说着举起酒瓶给他斟酒。
钟灵放下酒杯,抢过小华手里的酒瓶说,他不喝白酒的!钟灵板着脸说。
小华低着头,说,为你抱不平呢。
钟灵说,我和他之间的事,不要你管!钟灵的话有些冲人。
小华朝他笑笑,说,你们先闹,我去下洗手间。说着跑了。
妻子殷娇一直暗暗地盯着他。他只好表示一下,他和钟灵碰了碰杯,说,你为兄弟两肋插刀,我也不能怂,干了。他把啤酒喝了,就准备走。
钟灵拉住妻子殷娇的礼服,说,嫂子,还没为我点烟呢?说着拿起桌上的喜烟,叼住。妻子瞥了眼他,笑了笑。殷娇低头帮钟灵点烟,钟灵把烟咬在嘴里,上下晃动,殷娇怎么也点不着。在场的人被逗笑了。殷娇满脸潮红,粉底都沁出了汗。
他在旁边看着,殷娇的眼神里有些焦躁了。
钟灵还在拿殷娇寻开心,有些过分了。
他瞪了钟灵一眼。钟灵总是不知道分寸。
他拿过妻子殷娇的打火机,把气门开大了,说,我拿,帮你点。
可是试了几次,只听到嗞嗞的煤气声音,却不见火苗。殷娇拇指和食指捏着高脚杯,默默地盯着他。
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突然,随着火石闪烁,一股火苗冲出来,火苗舔着烟,冒出蓝色的烟雾,火苗又蹿上了钟灵的额头。钟灵垂直刘海的发梢快速地收缩着,额头变成了秃秃的,圆圆的。他听到嗞嗞的声响,闻到头发被烧焦的气息。
殷娇虎着脸,吓坏了,忙放下酒杯,轻轻掸着钟灵的刘海,说,我老公太毛躁了,真不好意思。她不停地向钟灵道歉。
他却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钟灵哈哈地笑着,说,没事的,就当你们给我做了个离子烫。
殷娇捂着嘴笑了。
他也笑了。
敬完酒,他头有些晕了。不知道是酒,还是酒席上的喧哗的缘故。
殷娇和伴娘去换礼服了,他瘫坐在一边。
钟灵从他身边走过,她瞟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似乎不认识他似的。她的身后一阵风拂过,他闻到熟悉的香气,还有头发烧焦的糊味。
我们的女儿5岁了。钟灵给他发信息。他把手机伸在桌子下面,赶紧删掉了。
小华突然过来喊他,说,钟灵好像不对劲。
他远远地看着,没敢过去。
钟灵又坐回那里,拿出蛋糕,点上蜡烛,写着“5”。一边吃蛋糕,一边哭。
殷娇换好婚纱,靠着他,缓缓地说,她喝多了。
他说,肯定的。他侧过脸,看着妻子殷娇,又瞟了眼钟灵,一脸嫌弃的笑。
他以为她是真的喝多了,或者触景生情。没想到,过了几天,就出了乱子。
Amigos,comer!(西语:朋友,吃!)
他断了思路,看着艾莲娜黑色的脸。她露着笑容,捧起几个青黄色的芒果。芒果有的皮已经破了,流出晶莹的汁液,上面还爬着几只蚂蚁。热带雨林的野芒果不大。他伸出手,透过铁窗,拿了三个。
谢谢。他笑着说。
FCFA(西非法郎)!艾莲娜看着他手里的芒果说。
他一愣,盯着艾莲娜,还是给艾莲娜500西非法郎的硬币。
艾莲娜把剩下的芒果放进口袋,朝远处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时间过得真快,前段时间,他到热带雨林偷芒果时,芒果都还是青的。他是一个人去的,带了约瑟夫的砍刀。雨林其实不恐怖,就是没有边际的树林。树很高,看不到树冠,也看不到天。没有风。他踩在雨林的地上软绵绵的。起初,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踩到了蟒蛇的身上。后来,发现每一步都是柔软且平坦的,他才放心。同事们都吹牛说在雨林里经常看到蟒蛇,碗口粗的。可是他找了半个小时的芒果树,都没有看到蟒蛇,芒果树倒是不少,也有香蕉树和木瓜树,还有菠萝蜜树。他只想采芒果。芒果香。在树上,满树的清香,弥漫在雨林间。
他看见一棵大树,上面的芒果虽然是青色的,但是有淡淡的芬芳的气息。他知道,有些芒果虽然皮是青色的,里面的肉已经开始泛黄了。还有,青色的芒果放在塑料箱一捂,几天就熟透了。
他脱了鞋,爬上了树。才爬到一半,就听到树下的灌木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头皮一紧——蟒蛇?
他抱着芒果树,脸皮贴着树皮,四下张望。树叶茂密,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砍刀扔到树下,要是遇到蟒蛇,那就坏了。蟒蛇比他还会爬树。
他知道雨林里有卡萨林业警察巡逻,他就大声呼喊。即使被警察抓捕也比被蟒蛇吃掉要好。
Police,Police!他大声呼唤。
没人答应。树下也没有簌簌的声响了。
哈哈哈,你个胆小鬼,还学人偷东西!钟灵从灌木里钻出来,拍着手,大笑不止。
你去死吧!他摘了芒果狠狠地朝树下的钟灵砸来。砸得钟灵唧唧哇哇地叫着喊投降。
他不停手。
你再砸,我就捅马蜂窝蜇你!钟灵操起砍刀朝树上嚷嚷。
你有毛病吧!他有些怕,但还是壮着胆骂钟灵。
你看,你头顶就有马蜂,快点下来,不然我真的捅马蜂窝!钟灵喊道。
他抬头,头顶不远的树杈上果然有个脸盆大的蜂窝。
我弄死你!他叫嚷着。
我早就被你弄死了!钟灵一会儿用刀在灌木丛里砍,一会儿捡起地上的芒果和木瓜往树上砸,嘴里喋喋不休。
马蜂果然飞下来了,围着他和钟灵嗡嗡不止。
那天,他和钟灵都被马蜂蜇得不轻,他满脸红肿,还请了几天假。钟灵的眼睛被蜇了,差点瞎掉。但是钟灵说她很快活。
赶快扔了芒果,上面都是蚂蚁。钟灵看着铁皮屋里的他。
他站着没有动。
钟灵走过来,说,你傻呀。这么脏的芒果还要500西非法郎!
不要你管!他说。
我不管你,就没人管你了!钟灵伸手进来,硬是抢走了他手里的三个芒果,扔在了菠萝蜜树桩上。
麻烦还是来了。那天,他刚好和妻子旅行度蜜月。
他抱着妻子,妻子却把他推开了。她说,那个女人是谁?
谁?他问。
在酒席上哭的那个女人。妻子殷娇盯着他。
他仔细回忆着,钟灵的样子忽然在他脑海里飘荡,他五雷轰顶。他身上的激情慢慢冷却。
一个傻子。他點燃一支烟,满不在乎。
妻子把烟掐掉了,笑着说,我们在备孕呢。
殷娇表面笑嘻嘻的,但是他知道她想套他的话。
他忙躲到卫生间漱口,然后看着头顶的灯光,希望殷娇能够忘记这个话题。
他再到床上的时候,殷娇把赤裸裸的腿压在他身上,说,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以前的女人。
他笑了,我要说是,你肯定会吃了我。
怎么会呢,在认识我之前,你可以鬼混,和我结婚后,你乖就行。殷娇把衣服也脱了。
他决定办完事再说。
可是殷娇不依,说,坦白了才行。
他说,没什么可以坦白的。
殷娇搂着他说,夫妻之间就应该彼此信任,彼此坦白。
他说,必须吗?
必须。殷娇点点头钻进了被子。
他含含糊糊地说,算是吧。
他准备接受惩罚。殷娇却看着他,然后把他拉进了被窝。
他突然心生感动。他很后悔,没有早点认识殷娇,没有在认识钟灵之前,就和殷娇结婚,那样,他的生活该多么平静而幸运。
事成之后,殷娇去了卫生间。她回头朝他笑笑说,你不能对爱过你的人太冷酷。
他浑身一震。
手机响了。是钟灵的微信:我知道,我在你婚礼上的行为有些冲动。但是,我是为你好。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性格温顺且纯洁的女人。我想在酒席上,故意激怒她,没想到她的性格比我要好,这让我很开心,为你。我在你婚礼上哭了,是我的错,希望你原谅我。我是真的伤心,我想到了我们的女儿。如果她活着,已经5岁了,会喊我们爸爸妈妈了。一定会像个小仙女一样无忧无虑,或许我们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算了。哦,我还查到关于你妻子殷娇的事情,你是粗心大意的人,你可能对她没有做过深入的了解。我现在把她的一些信息发给你:殷娇,1990年生,谈过五个男友,我能查到的只有三个,分别是:刘洪、陈光、张宇山。开房20次。最近一次开房记录是8月22号。
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回她信息。
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让你了解你的妻子。她应该跟你坦白,这样她才像我一样爱你。
他把信息删掉了。他甚至想把钟灵的微信也删掉,但是,内心有一种更加隐秘的欲望。
殷娇捏着毛巾赤身裸体地出来了。
他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望着她。
没见过?殷娇笑着,用毛巾捂住身体。
他突然想起,她每次跟别的男人开房的情景,是不是也这样放得开,也这样在别的男人面前晃荡着赤裸裸的身体?
没想到,你还是老司机。他撇着嘴说。
什么?殷娇盯着他问。
床上。他直直地说。
还不是你带得好。殷娇红着脸。
晚上殷娇没睡,伸手过来抓他,他知道她的意思。但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天亮,他匆匆退房,带着她回家了。
20次,20次……在车上,他的脑海一直闪烁这样的数字,20次,是多还是少?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闭着眼,殷娇也靠着他,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
8月22号——在他们结婚前的两个月。也就是说,她离开那个男人最多才两个月,她的身上还有那个男人的气息,不是吗?
他不知道,殷娇两个月前还和别的男人上床,两个月后,成为他的妻子,这个间隔是长还是短。
他很混乱。
他不知道这些隐私是钟灵从哪里搞来的,突然想找钟灵谈一谈。
可是钟灵没有再回复他的消息,电话也不接。
过了几天,钟灵的朋友圈显示她在拉萨。钟灵是个喜欢行走的人,她很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殷娇对他很温柔,像一个妻子对待丈夫那样,可是,他开始失眠。
在单位,在车站,在路上,在商场,他不能听到“刘洪、陈光、张宇山”这样的名字,不然他就会暴怒,他憎恨所有叫这几个名字的男人。
他想,他是爱他的妻子殷娇的,不然他不会这样歇斯底里,不会这样失去理智。
说不定,这跟爱情也没有关系。
你吃老的,还是嫩的?钟灵在外面喊着。
什么老的嫩的?他还沉浸在对妻子殷娇的想念中。
你刚才没有听我说话吗?你老老实实重复一下我的话。钟灵举着菜刀,朝他走近。
他闻到刀刃上一丝丝腥气,往后躲了躲。夕阳的光线照射在菜刀上,橘红的光线闪闪烁烁。
我刚才没听清楚。他闭着眼,用手挡住菜刀上折射的光芒说。
要不是我跟你有过一个女儿,我才不会对你这么好。钟灵说。她看着他,忽然笑了,双手举着菜刀,不停地调整角度,故意让菜刀上折射的光芒落在他脸上。
他躲到窗户后面。光点透过防盗窗,在集装箱墙壁上不停地晃动着,屋子里的光线也亮了些。床上的《通俗天文学》翻着,他几天没看了。他坐到床上,捧起书,寻着图片,可是他怎么也看不进去。
他听到铁锅发出当当的声响。一股腥味缓慢地飘来。
他听到锅里嗞嗞的声响,牛肉开始飘出香味,没有一点腥味,纯粹的香气,还有辣椒呛人的味道,但是很好闻。是菜椒,呛人却不辣。
锅铲碰触铁锅的声响消失了,强烈的香气也淡了。他听到呲的一声,是冷水浇到锅里的声响。
接一下。钟灵说。她的声音很近,就在窗前。他却不想答话。
快点,烫死了呀!钟灵叫喊道。
他放下书,跑到窗前,看见钟灵端着盘子,颤颤巍巍。
钟灵见他,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被烫。她把盘子往里递,可是防盗窗的间隙太小,盘子底进不来。
他说,斜一点。
钟灵把盘子偏了偏,灰色的带着肉末的汤汁从盘子中间流淌出来,向边沿漫出来。
汤都洒了。钟灵小声说。
他没理睬她。
哎呀!鐘灵惊叫着。她突然蹲下去,他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头顶上扎着一只紫色轻纱做的蝴蝶结,蝴蝶在他眼前晃动,像是在不停地飞舞。
还好,你喜欢的牛肉没有撒掉。她吸着手指。
看什么,都怪你!钟灵却笑着。
钟灵把手伸出来,探在他面前。天渐渐昏暗,他只看见五根模糊的手指戳在黄昏里。
他开了灯。白炽的日光灯,咝咝闪烁了几下,才平稳地亮起来。
他看到钟灵手掌的纹路,一些纹路被红色的皮肤淹没了。
都起泡了。钟灵盯着手低声说。
把饭盒递出来。钟灵说。
他把饭盒递给她,过了会儿,钟灵又把饭盒侧身递进来,勉勉强强。
她说,你看!
他透过窗户,看到她手里拿着Sanmigel牌啤酒。
我还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啤酒。她说。
他喝着啤酒,仿佛已经走出屋子,在夜空下,自由地奔跑。
他很矛盾,钟灵对他越贴心,他就越难受。
钟灵总会在他心情缓和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他和妻子殷娇在一个单位,只是不在一个部门。结婚后,他每天都等她一起下班。
一天,妻子殷娇叫他先下班,她说她有事情要晚走。他说,有什么事?她犹豫了会儿,说,要加班。
他说,我等你。她匆匆忙忙地说,不用了,你先走,把车篓子里买的菜带回家,做你喜欢的红烧排骨。
他也没多想,菜应该是她中午休息的时候出去买的。她应该早就知道,晚上要加班,所以才会选择中午出去买菜,还买了他最喜欢的菜。
她一定很爱我,她是个好妻子。他很确定。以前他的不愉快都忘记了。他想,现在,在殷娇的心里,只有他了。
他做好饭,妻子殷娇还没有下班。他打电话,没人接。他想她应该在路上了。
天快要黑了。他有些担心。又打。关机。
他在黑夜里坐着,看着桌上的菜一点点冷掉。他决定回单位接她。
还没出门,他听到楼梯的脚步声。他故意关了灯,躲进房间。他屏住呼吸,望着窗外的夜空。天上的星星很少,只有金星他能看清楚。他沿着金星,目光慢慢往天空的中间移动,希望能找到仙女座,他找了很久了,已经能够确定它大概的方位。可是天空被昏黄的路灯掩盖住了,什么也看不到。
门开了。他收回目光,满眼的黑暗。殷娇没有喊他,也没有满屋子找他。
灯开了,他走出房间。殷娇拎着许多东西。
殷娇看了看他。
他瞄了一眼,一些旧衣服,还有一个相册。
他故意说,买这么多东西?
殷娇朝他笑笑,不是,同事送的。
是我对老婆不够好。他说。
没事的,我也穿不了,以后给我们的孩子做尿布。妻子把东西收好,闻着菜香说,我老公真棒!
晚上,他想犒劳一下殷娇,可是她说加班累死了,就睡了。他只好玩游戏。
没多会儿,微信亮了。
是钟灵。
你老婆今天去找刘洪了,陈塘路8号。
他不停往下翻,结果只有这两句,简单得像一封电报。钟灵似乎发得匆忙。
他在脑海里搜索刘洪这名字。他内心一震——不是殷娇的前男友吗?她去找前男友做什么?
他忍不住,扳过殷娇的身体。
轻点,弄疼我了。殷娇温柔地说。
今天去哪里了?他很想吼出来的,可是她的温柔化解了他的愤怒。
殷娇睁开眼,盯着他,抚摸着他的脸说,没去哪,你放心,没事了,睡吧。
可是他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他请假去找到陈塘路8号。还真有这个地方。是一间简陋的民房。透过贴着报纸的玻璃,他从缝隙里看到狭窄的房间里的木板床,床上被子凌乱。
他的脑海里出现混乱的景象。他不能再忍受了。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殷娇说加班,他就会在陈塘路候着,等待人赃并获。他不敢靠近那座房子,他怕看到那个叫刘洪的男人。
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陈塘路8号,已经人去楼空。
他也不想再让钟灵联系到他,不想知道殷娇的秘密了。
这些秘密,就像星空,就像一颗颗发烫的星星,烫得他伤痕累累。
这些秘密就像银河和宇宙,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这真他妈的虚无。
他一罐又一罐地喝着啤酒,他在想妻子殷娇此刻在做什么呢。他仰望着夜空,月亮很好,他们在同一个月亮下,却过着迥然不同的生活。
天越来越黑,西边的金星亮得耀眼。
把饭盒递出来,我给你洗干净。钟灵说。
他抽着烟,懒得动。
你快点,不然黑人保安马上就要来了。钟灵急促地说。
他只好起身,他觉得卡萨的啤酒比津连川的劲大,有些迷迷糊糊了。
他聽到哗哗哗的水声。
你还想了解殷娇的秘密吗?钟灵问。
你给我滚!他突然发火了。
哈哈哈。钟灵却不生气,只是傻乎乎地笑。
饭盒洗好,钟灵站在他面前,举着饭盒,饭盒滴着水。钟灵用手把饭盒上的水滴擦干净了。她皱着眉,来回地抚着手。
他盯着她的手发呆。
没事的,你不要心疼我,就是刚才烫到了,有些疼,等过几天再来看你,应该就不疼了。钟灵笑着说。
他说,没,我没心疼。
钟灵扑哧笑了,说,你对我没有这么冷酷的。我可是你的仙女哦!
你不能对爱过你的人太冷酷。他突然想起妻子殷娇的话。
我冷酷吗?他不知道。他确实很不了解自己。他知道星座,知道遥远夜空的许多秘密,他却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身边的这个女人钟灵,也不了解妻子殷娇。
她们就像夜空的银河,远看白茫茫一片,很显眼,仔细一看,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我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钟灵又这样说。
我要睡了。他关了灯。
关灯干吗?我都看不到你!钟灵又说。
不要你看。他开了灯,冷冷地说。灯光射在窗外的黑夜里,把夜空也撕了道亮亮的口子。钟灵的脸显得很白,鬓角的绒毛清晰可见。
他本来不想让她再来,可是内心却隐隐地期待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讨厌她,或者……
钟灵走了。
黑人保安约瑟夫用砍刀敲打着他的铁窗。
哈喽,Amigos(朋友)!约瑟夫笑着盯着他。
他递给约瑟夫一支烟。他叼着烟,把嘴巴凑过来,香烟穿过防盗窗,他给他点燃。他看着他黝黑的脸上有一道道的伤口。还有一排黑点,像是被火烫过的。那是他们的图腾,像一个星座。到底像哪个星座,他却说不清。
Amigos,elamor(西语:做爱)。约瑟夫怕他不懂,做着手势,他笑得淋漓。
约瑟夫。他喊。
Que(什么)?约瑟夫眯着眼。
你真他妈淫荡!他也笑着。
淫荡,淫荡,OK!约瑟夫拍着巴掌。他喜欢这样的发音。
约瑟夫提着砍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脚步声远了。
他听到铁门哐哐的声音。约瑟夫锁门,走了。
他遥望着黑夜,在远处,一片朦胧的黄色亮光,把夜空照亮了。那是卡萨集市。
他隐隐约约听到集市的鼓乐响起,他听到人们的呼唤。今天也许又有足球赛,或者葬礼。他分不清。
外面的世界越喧闹,他就越孤独。他合上书本,关了灯。他闭着眼睛,聆听远处的喧哗。
他起身,望着天空发呆,密密麻麻的星星在他的脑海里,渐渐勾勒出星座的轮廓。这么多年,他只有面对遥远的星空时,才觉得自己存在的真实,才觉得人生没有什么不能看破。人生再复杂,也不会有星空复杂;人生再简单,不会比星空更简单。这么想时,他就觉得自己肯定是醉了。
他拍拍麻木的脸,仰着头,透过窗户,夜空很晴朗。他把浑身的力量都聚集在眼睛里,他看到了仙女星座大星云M31。
卡萨是观测仙女星座最佳的地点。现在是11月,处于卡萨的旱季,是观测仙女星座最好的时机。
他的眼睛发烫,他看到仙女星座邻近的双鱼座,还有仙后座。他轻轻地揉揉眼,眼睛和头部稳定好。他看到了壁宿二,那颗仙女星座最亮的星星。在他的心里,壁宿二甚至比金星还要耀眼。
他似乎在黑夜的星空里,看到仙女飞舞的裙裾,看到仙女的飘飘长发。
他突然想到钟灵嘴里的女儿。钟灵说,他们的女儿如果还活着,现在已经七岁了,会像小仙女一样。
可是他没有见过他们的女儿,也完全没有印象。
他很晚才睡。
这一夜,他虽然观测到壁宿二的具体位置,却看得混乱。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跳跃,真的像一个快活的仙女。
几天后,钟灵真的又来了。带着蜡烛和蛋糕。她把蛋糕端着,在他面前晃悠。
你看,蛋糕!钟灵嚷着,嗲嗲的,像个孩子。
我不喜欢。他说。
我知道。钟灵盯着他,满脸的凝重。
他冷冷地看着蛋糕。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必须吃蛋糕。钟灵开始在菠萝蜜树桩上摆弄着什么。
天已经黑了。
钟灵点上了蜡烛,蛋糕上的“7”很显眼。钟灵小心地端起蛋糕,走到窗前。蜡烛的火苗飘飘忽忽。
我们一起把蜡烛吹灭吧。钟灵轻轻地说。
为什么要我吹?他有些不耐烦。
毕竟,你是女儿的爸爸。钟灵的语速很快,语音也低。
钟灵把蛋糕越举越高,到了他的眼前。他感觉到烛光的热度在脸上飘来飘去。
我们的女儿已经七岁了,是一个小仙女呢!钟灵说。
你已经失去她了,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想了很久,他终于把憋了许多年的话说出来。
烛光的温度一点点在减弱,光线越来越暗淡。
钟灵坐在菠萝蜜树桩上,没有说话。
他坐回床上,从窗户上看着黑得发蓝的夜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浮在太空里,随着宇宙的尘埃上下浮动。他内心无比的孤独,也无比的放松。
他听到钟灵的哭声。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过去,他看着钟灵。他们之间隔着防盗窗,他什么也不能做。也许他不该说这样的话。
我不能再有孩子了。她仰头盯着他说。
不要胡说。他安慰道。
医生說,我不能再做母亲了。钟灵又哭泣了。
他突然一震,说,都怪我。
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他们的世界一片漆黑。
我们曾经有过女儿,我做过妈妈,你也当过爸爸,不是吗?钟灵乞求地看着他。
是的,我们曾经有过女儿。他说。他仰着头,天空的金星十分地刺眼,它在西天,慢慢地沉没了。
钟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突然觉得钟灵可怜,他想起妻子殷娇的话:你不能对爱过你的人太冷酷。
旁边突然有人敲打。
谁?他冒出冷汗。
我。那人笑着说。
你是谁?他问。他没想到隔壁还有被隔离的人,他一直在偷听他和钟灵的谈话。
你的仙女走了。那人轻飘飘地笑了。
她不是我的。他忙解释。
你真冷酷。那人冷笑着。
你不懂。他说。
那人敲着隔壁的集装箱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没有时间。他蹲在地上。
你这个人真没劲。那人不高兴了。
他没有说话。
他突然站起来,来回踱步。
他停下,扶着铁窗,越捏越紧,他的手很疼。他望着星空,仔细地寻着仙女星座壁宿二的位置,却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了,只有白茫茫一片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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