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
不要怕。
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悦耳的乐曲,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
……那时在梦中便好像云端里开了门,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
当我醒来之后,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
——威廉?莎士比亚《暴风雨》
一辆黑色越野车在漫天黄沙里时隐时现,像在海浪中浮沉的鲨鳍。车子开足马力,卷起沙尘,不停地向垂直落差十几米的巨大沙丘冲刺。有几次,几乎要在斜坡上侧翻了,车子却又猛一加速,高高跃起,重重落下,如同捕获猎物的鲨鱼,心满意足地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维克多?索洛科夫(Viktor Solokov)抓紧座椅,以免身体被抛上半空。他脸色煞白,这种刺激感跟苏-57做眼镜蛇机动时不相上下。车厢里非洲电子乐轰鸣,来自阿尔及利亚的司机哈立德(Khaled)用口音浓重的英文吼着,说这些沙丘移动速度很快,无人驾驶可搞不定。前窗被油漆般稠密的黄色沙尘冲刷着,完全看不清方向,似乎在佐证他的话。
从卫星地图上可以看出,这些绵延不绝的沙丘如一道道金色斜线,从西北到东南切过卡塔尔半岛。如果从沙漠腹地驾车一路东行横穿,就能看到为游客准备的复古驼队、废弃的炼油厂、滩涂上的采珠体验区,最后抵达海市蜃楼般虚幻的超现代城市多哈。你会感受到时间似乎被裁切成跳跃的片段,诉说着这个年轻国家神话般腾飞的历史。
“为什么你不直接飞过去?我是说,那样快多了。”哈立德不解地问。
他指的是维克多要去的地方——阿勒萨伊达(Al Saeida)岛,位于多哈卢赛尔码头(Lusail Marina)东北的阿拉伯海上。一般去那里的人都选择乘私人飞机或游艇。
维克多耸耸肩:“我有的是时间。”
“哈,你们这些俄罗斯人!”司机对着后视镜大笑。
这位乘客完全不像那些传统俄罗斯富豪,一身黑色运动服包裹着瘦弱的身躯,更显得脑袋硕大。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却有着与之不相符的深沉。最奇怪的是,他似乎对任何风景、游乐项目,甚至全世界都体验不到的地下竞技场,毫无兴趣。就好像是一位目的过分明确的顾客,只想赶紧从超市货架上取下商品,结账走人。
维克多曾经被评为全球40岁以下最有影响力的商业天才。他在东北亚地区设立了一个电子游戏竞技平台,转播权售卖全球,结合特许博彩经营,以加密货币结算。不到10年,他的业务便成功地像滚雪球一样扩张到各个大陆,他也因此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资本。可就在人生最巅峰的时刻,维克多选择了急流勇退,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一时间阴谋论甚嚣尘上,有说政府意图接管聯盟的,有说他罹患不治之症的,有说他的商业帝国面临反垄断拆分所以他提前金蝉脱壳的,众说纷纭。
真实情况是,维克多突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就像某种急性精神病发作,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扮演CEO(首席执行官)、商业天才、媒体宠儿、成功学大师……那些角色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腐坏的提线木偶,表演越卖力越接近崩溃。于是他带上一帮最要好的朋友,住进了黑海沿岸的豪华庄园。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填补内心的空洞,让自己快乐起来,结果却换来两具尸体和一桩大型丑闻。他被送进了康复中心,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是重度抑郁,需要服用处方药物并定期参与互助小组活动。
维克多知道,这些就像啤酒的泡沫,根本无法真正解决实质性问题。该试的他都试过了,除了最后的彻底解脱之道。理性告诉他,他依然拥有金钱、权力以及世间一切华丽的事物,所谓的抑郁只是制药公司发明出来的营销概念。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清理火花塞,重新发动引擎。但同时,他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断重复地告诉他自己,他曾经的梦想——让游戏带给所有人快乐,如今却被资本绑架,变成了一架无法停止运转的财富收割机。
维克多觉得这无异于自我背叛,只有自毁才能阻止这一切。
直到他收到那张来自阿勒萨伊达岛的神秘邀请函,上面写着世人皆知的拉丁谚语——“Carpe Diem”(抓住现在),邀请他前往卡塔尔体验全球最奢华的幸福之旅。公开渠道或消息灵通人士都无法为维克多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只知道阿勒萨伊达岛是卡塔尔近年才完成的一座人工岛。
这激起了维克多的好奇心,他决定独自前往,一探究竟。
游船在日暮时分靠岸。整座岛屿笼罩在金粉色的光芒之中,像一个装满了奇珍异宝的首饰盒。
维克多被那些线条圆润的低矮建筑物吸引住了,这些建筑物的风格明显地与驼峰、沙丘、珍珠这些传统的卡塔尔文化符号相呼应。更令人惊叹的是,岛屿上空悬吊着一层半透明的网格结构,像上等丝绸织就的头巾,柔顺轻薄又带着垂坠纹理。他不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他试图找到它在力学上的支撑点,但在目力范围内并没有发现类似于支柱的东西。
一个友善的合成人声打断他的探索,那是在码头上守候多时的机器仆人的声音。这个机器仆人,身高接近两米,体形强健,包裹在拖地的灰色长袍下,看不出是用拟人的双足行走还是靠轮子。
“您好,索洛科夫先生,我是您的仆人卡林(Qareen),您在岛上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嘿,我还以为这里的上流社会更喜欢用人类仆人呢。”
“的确如此,机器人和自动化让卡塔尔的外来劳工的比例从原先占总人口的85%下降到30%,他们大多从事机器无法替代的高端服务业,但在阿勒萨伊达岛上,我们选择了更为聪明的方式。”
维克多挑了挑眉头,自言自语道:“我猜不会有盛大的欢迎派对了。”
“当然有,在您接受条款、激活专属服务模式之后……”
“条款?”
卡林的手臂上延展出一块泛着蓝光的显示屏,上面密密麻麻地显示着一堆文字。维克多随意地用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翻阅了一下关键词。看上去,这座岛屿想要他交出所有的数据接口,从财务管理到社交媒体,从语音到视频,应有尽有,几乎涉及了一个人日常生活所能产生的全部数据。一条广告语在屏幕上不断滚动着——“为您的幸福提供极致服务”。
“数据安全怎么保障?要知道,全世界没有一家公司会掌握这么多用户的数据,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玻璃箱里裸奔的小白鼠。”
“哈——,很棒的笑话。索洛科夫先生,阿勒萨伊达岛采用最先进的中间件(middleware)技术,您的数据会全部被加密,确保只有AI(人工智能)能够读取。且这些数据仅用来为特定个人,也就是您,提供可溯源的服务与内容。如果您还不放心,您可以查看我们的代码。我们的算法是开源的,任何人都可以查看代码,确保不会被恶意篡改或植入木马。”
“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还有什么是我必须知道的?”
“您之后有充裕的时间自己去发现,索洛科夫先生。”
说不清楚是对这座神秘岛屿的好奇心,还是那个字眼——“幸福”,触动了维克多。他没有再纠缠细节,通过虹膜、手纹和声纹验证,交出了他所有的数据接口。在这个时代,这相当于一个人拥有的全部资产。
当维克多的手掌从屏幕上离开时,一阵蓝色光晕从机器人的手臂传到地面,又如同涟漪般荡漾开去,抵达小岛的每一个角落。这座岛好像活了过来,开始读取到访者的历史,理解他此刻最微妙的身心变化,进而预测他未来的每一步选择。
这种被看透的感觉让维克多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卡林已经提起所有行李。
“索洛科夫先生,让我先带您回家吧,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当维克多进入那座沙丘状的度假屋时,才真正理解机器人所说的“回家”是怎么一回事。屋里的所有装修、家具、摆设,甚至壁炉上的熊爪挂件,都和维克多在莫斯科卢布廖夫卡区的别墅毫无二致。
“这怎么可能……”维克多喃喃自语,就算是3D打印也没有这么快,但他很快发现了端倪。这些都不是真的,屋子的内表面能够通过编程改变凹凸形状,再用高清投影的方式制造出足以乱真的幻象。
一股异样的感觉让维克多突然一扭头,透过窗户,一道黑影如幽灵般飘过,瞬息无踪。
他知道,这个国家尽管已经比几十年前开放许多,不再要求女性在公共场合必须黑袍裹身,但黑色依然是属于女性的颜色。
究竟是谁在窥视自己呢?维克多毫无头绪。
在家中放映室里,卡林邀请他观看一部维克多?索洛科夫的人物传记片。片子由AI自动剪辑生成,囊括了维克多从小到大的视频、音频、图片,资料来自公开渠道以及私人收藏,其中许多画面就连维克多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
影片回顾了他破碎的童年,充满竞争与愤怒的青春期,以及之后一路火箭升空般的成功之路,各种奖项、峰会、上市、并购、慈善晚宴、掌声与镁光灯……维克多对这些重复冗长的镜头感到厌烦,微微闭上了双眼。他不知道的是,在观看影片的过程中,他所有的面部微表情、体表温度、心跳、血压、生物电信号,以及肾上腺素、5-羟色胺、多巴胺水平……都通过那张看似老旧的皮质沙发,以及贴在他手腕内侧的生物感应贴膜,被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
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生活缺乏兴趣,他的情绪稳定得像个禅宗大师。只有一个瞬间,曲线泛起了波澜,那是画面中出现他童年唯一一张全家福时,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父亲或母亲的脸上,而是久久停留在那条名为“玛格丽特”的金毛狗身上。
影片放映结束,片尾滚动的字幕是一份问卷,就是那种在心理测验网站上经常会看到的问卷。
“‘我几乎对所有人都有非常温暖的感受’?这都是什么蠢问题!”维克多瞪大眼睛看着卡林,面露不快,“我非得做这个不可吗?”
“索洛科夫先生,您应该理解,幸福是非常主观的感受。我们只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您目前的状况,从而为您提供更有针对性的服务。请您按照从‘强烈不同意’到‘强烈同意’的程度,用数字1~6如实回答。”
维克多瞪着那个铁皮机器人,骂了一句“白痴”,不过,他最终还是乖乖地坐回显示屏前,按动虚拟数字按钮。
那些问题似乎无休无止,几乎耗尽了这个男人所有的耐心。就在他的耐心即将耗尽之际,问题终于不再出现。灯光亮起,屏幕又恢复成原先的书柜模样。
“现在如何?你要像个该死的心理医生那样给我开药吗?”
“恭喜您!索洛科夫先生,现在我们可以去认识一些可爱的邻居,并享用一顿经典的卡塔尔风味的晚宴了。”
晚宴在贝壳状半开放式的餐厅举行。从侍者的袖口到桌上的餐盘,无不装点着复杂精致的阿拉伯式花纹,在摇曳的烛光中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菜肴是经过本地改良的阿拉伯菜:经典的炖牛肉、卡塔尔风味的葡萄叶卷、12小时慢煮的羊肉饭……所有的蔬菜水果都是当天从南欧空运过来的,带着露珠,也许它们才是桌上最昂贵的食材。
维克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桌上的宾客,人不多,一共十三位,其中六位都是受邀首批入住的客人,从世界各地来到岛上。他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有电影明星、加密艺术家、神经生物学家、登山运动员、诗人……他们是媒体追逐的焦点。另一些人来自本地,虽然刻意保持低调,但从那身白得發亮的罩袍就能看出,他们绝非寻常人物。
阿基拉(Akilah)公主身穿金色罩袍,手上戴满高级定制珠宝,用银勺轻敲酒杯,提请宾客注意。她先替因身体不适而缺席的哥哥道歉。她的哥哥,现年36岁的年轻王储马赫迪?本?哈马德?阿勒萨尼(Mahdi bin Hamad Al Thani),是阿勒萨伊达岛的总设计师,被视为能够带领卡塔尔走向未来的潜在接班人。
“我哥哥经常说,如果科技不能给人带来幸福,那就不能算是好的科技。他,马赫迪王储设计这座岛,就是希望借助技术的力量,寻找人类通往终极幸福的道路。而诸位,就是卡塔尔王室这一伟大创举的见证者……”
阿基拉操着标准的伦敦腔,面部比例几近完美,像流淌着金光的古典雕塑。维克多看着看着,竟有几分入迷。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公主所说的话并非完全出自真心,更像在宣读事先写好的脚本。
“尊贵的公主殿下,我十分敬佩王储的远见与决心,可问题是,我们知道内源性大麻素能给人带来快感,多巴胺和奖赏相关,催产素能增强情感联结,内啡肽能止痛,GABA能抗焦虑,5-羟色胺能提升自信,肾上腺素能激发能量,可人类迄今没有发现与人类幸福感直接相关的神经递质。”说话的是神经生物学家。
“当艾米莉?狄金森认为‘幸福是一块小石头’时,雷蒙德?卡佛却相信‘幸福。它来得 / 毫无预兆’。所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不是吗?”诗人举着酒杯,语调悠扬。
“照我看,大部分人只是在表演幸福,只不过水平有优劣之分。最高级的表演能把自己也骗过去,这就是人类的生存之道。”女明星一脸厌倦,深深吸了一口水烟,又徐徐吐出。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的原因,你们对幸福有着不同的态度,而且最重要的是,”阿基拉公主耐心地听完每个人的意见,用一句话揭下餐桌上的社交伪装,“你们都不快乐。”
“你怎么敢……”诗人激动地站了起来,餐具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挥舞着手指,但看到身形健硕的机器保镖眼中闪烁着红光,又只能悻悻坐下。
“我受够了!”这回是加密艺术家,“我以为来这里是要讨论如何摆脱消费主义的陷阱,帮助更多普通人寻找精神上的出路,沒想到却是这样的亿万富豪俱乐部。”
维克多忍不住发话了:“放松点朋友,对于中低收入人群,财富的确能带来一定程度的幸福感,可一旦超过一定的金额之后,它的边际效应就会递减,甚至还会有反效果。”
公主赞许地点点头:“丹尼尔?卡尼曼认为这个金额是75000美元。”
维克多回应:“我对这个金额表示怀疑。”
“你只不过是替站在金字塔尖上的那群只占1%的人说话,你们都是。我拒绝参与这场闹剧,我要退出!”加密艺术家把餐巾一丢,离开了座位。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望向阿基拉公主。
公主似乎早有预料,微微一笑,显得更加迷人。她站起来,端着酒杯,围着餐桌缓缓踱步。
“上岛时想必每个人都已经读了条款。上面写得很清楚,除非发生重大人身伤亡或出现不可抗力因素,任何人都不能中途退出,否则将被视为违约。违约金金额和退出者的资产总额挂钩,挂钩比例会根据实验进度不断下调。也就是说,如果你现在退出的话,你将一无所有。”
加密艺术家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他跟这个时代所有人一样,都没有仔细阅读用户须知的好习惯。餐桌上响起了一阵不安的嗡嗡声,只有那些卡塔尔人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就像我们爬山,到达山顶就算结束。哪怕不能活着回来,也赢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公主殿下,在这座岛上,怎样才算结束?”登山运动员沉稳地说出了所有人心头的疑问。
公主正好走到维克多的身后,俯身用酒杯轻轻碰了一下他面前的杯子,发出悦耳的脆响。
“当这座岛认为你已经找到快乐时,就是你离开阿勒萨伊达的时候。”
当阿基拉轻轻擦过维克多肩膀时,某种强烈的直觉如响起的警铃,告诉维克多,身后这位公主正是先前在屋外窥探他的黑衣女子。
岛上的生活比维克多之前想象的要有趣。不过,邻居们并不像卡林所说的那么可爱,反倒是阿基拉公主更令他感兴趣。
他们会在不同的场合相遇,客套地相互问候,小心地展开话题,慢慢了解彼此。
维克多得知阿基拉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精神医学、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研究所(Institute of Psychiatry, Psychology & Neuroscience,IoPPN)攻读心理学博士,专业方向就是幸福心理学。
“这就是你哥哥让你当代言人的原因?”维克多挑了挑眉毛。
“不完全是……好吧,我告诉你实情。马赫迪不在这里,他在远程监控岛上发生的一切,他认为这样才能避免干扰实验。以前确实发现过,人们在位高权重者面前总会下意识地进行表演,偏离自然的行为轨迹。”公主有点窘迫地承认。
“以前?所以我们并不是第一批客人?”
“之前在本地人中做过实验。我哥哥有点强迫症,他希望实验能够覆盖不同文化和阶层的人群。对于他来说,这是代表卡塔尔王室制订的一种关乎人类福祉的技术解决方案,他要做到尽善尽美。”
“听起来你并不是很有信心。”
“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哥哥有一些小分歧。”公主停顿了一下,向他发出邀约,“下周在中心剧场有一场演出,我们到时候可以深入探讨。在此之前,你可以让卡林给你讲讲中间件。”
维克多微笑着举起杯,将威士忌一饮而尽。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卡林像个称职的博物馆讲解员,细致地向维克多介绍这项技术的来龙去脉。
在科技巨头垄断的时代,所有人的数据像一座座孤岛,分布在不同的产品海域,每座岛屿只负责处理某个特定领域的事项:娱乐、购物、社交、职业、健康、投资、保险……有时这些数据岛屿会被切分成更垂直的品类,但更多时候是岛与岛之间的融合兼并。每一个巨头都想要掌握用户的更多信息,以便更好地用机器学习进行追踪、标注、分类,提供更为精准的个性化服务,比如内容与购物推荐、保险评估或者匹配约会对象,等等。
但随着这些岛屿变成越来越庞大的大洲,问题也渐渐浮现。数据就是货币,就是市场本身,一旦掌握了数亿名用户的数据,所谓的网络效应就能给巨头带来指数级的收益增长,同时为用户提供更具竞争力的服务。这种强有力的正向循环,使巨头们变得无坚不摧,甚至像车轮碾压昆虫般,把许多传统生意压垮,比如线下零售、唱片、独立书店以及电影院。
甚至还有更糟糕的,巨头们用算法操控人们的心智,滥用或泄露个人隐私,强化信息茧房,让用户沉迷于即时性的感官刺激,甚至上瘾。
在过去的30年里,各国尝试了许多办法来限制科技巨头越发膨胀的数据霸权:加强政府监管力度,反垄断拆分,增强数据便携性,出台诸如《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GDPR)之类的隐私保护法律等,但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大概20年前,中间件作为一种新的思路逐渐萌芽,与互联网的历史相反,它从发展中国家兴起,倒逼这些巨头在堡垒坚固的成熟市场做出改变。
“中间件是最有前途的解决之道。”卡林陪着主人走向中心剧场,它的自然语言理解能力如此强大,以至于维克多经常会忘记和自己交谈的是一具用硅与铁制成的机器。
“为什么这么说?”
“看看你的周围,所有的建筑、设备、服务都在随时为你改变参数。如果没有中间件通过标准接口抓取到你分散存储在各个平台上的数据,再交给AI进行联邦学习,就不可能最大化地满足你的需求。”
在过去20年里,许多开源社区和区块链公司试图开发出一个结合分布式计算、开源协议与联邦学习的中间件AI系统。但要获得足够全面的数据,需要在信息孤岛之间建立起强大的信任和共识,一个值得信赖的实体必不可少。卡塔尔的国家AI计划通过“再中心化”的策略,实现了许多商业平台无法企及的理想。
中间件技术供应商必须遵守政府制订的可靠性、透明度与一致性的标准,并通过付费订阅方式避免與大平台争利,或者受流量变现的诱惑而走上巨头的老路。它就像亚马孙森林里与树干争夺阳光和养分的藤蔓植物,缓慢地剥离巨头对数据的绝对控制权,将权力重新分配给一批新的玩家,既保证了充分的市场竞争,又不至于在监管机构手中僵化、死掉。
阿勒萨伊达岛所做的就是通过中间件打通所有大平台的数据,为特定用户实现独一无二的完美服务。
这座人工岛的智能程度远远超过维克多体验过的任何产品。以前运营公司时,他需要大量的数据、图表和曲线来支撑一个判断,如今只需回归到最简单的原点——自我感受。
房间壁纸会根据他的心情变换花纹,跑步小径会指引不同路线以避免风景重复,餐厅侍者总能推荐最符合他口味又有一点惊喜的菜式,SmartStream(智能流)推送的信息既覆盖了他关注的议题又提供了多元视角,甚至还添加了可信度标签提醒他加以辨别。一切都令维克多身心愉悦,恰到好处。这种微妙的平衡感只有通过最全面、深度的数据分析才能做到。除了通过之前他做过的问卷和贴在他皮肤上实时监测的生物感应贴膜所采集的信息,他所有的私密的聊天记录与社交媒体信息,甚至他在岛上说过的每一句话、显露的每一个表情,都被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传感器记录下来,交给AI进行读解,并反馈到环境中。
“现在这座岛比心理医生还要了解我。”维克多眨眨眼,“舒适,确实是舒适。可幸福?好像还谈不上,甚至还有一点点……厌倦?”
“这取决于中间件的目标函数设置,这也是您会在这里的原因。”
维克多迷惑地看着机器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中心剧场。它的外形参考了卡塔尔男性头巾的眼镜蛇式系法,结构繁复,令人印象深刻。
剧场里空空荡荡,除他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客人。卡林把维克多带入VIP包厢,阿基拉公主已经端坐其中。这次她穿的是紫罗兰色的罩袍,带着几分神秘。
“索洛科夫先生,请坐。”
“叫我维克多就好,公主殿下。”
“好的维克多,希望你会享受今晚的演出。”阿基拉递过一副XR眼镜,造型就像鹰隼的眼罩,镜框由金属与皮革编织而成。
维克多戴上眼镜,不解地问:“只有我们俩?”
公主嫣然一笑:“你忘了,在阿勒萨伊达,一切都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一群穿着传统阿拉伯服饰的演员伴随着阿尔拉斯(Al-Ras)的鼓点,跳着阿尔达(Ardah)舞步登台。今晚的剧目是《终身不笑者的故事》,出自经典的《一千零一夜》。
很久以前有一位财主,家财万贯,婢仆成群,他死之后,只有一个年幼的独子继承祖业。幼子渐渐长成少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没过几年,便败光了家产,只能靠出卖苦力艰难度日。
一天,一位衣冠楚楚、面容慈祥的老人走来,问流落街头的少年愿不愿意替他照顾家里的老人,会有一些报酬。少年欣然答应。
老人又提出一个奇怪的条件:“如果你看见我们伤心哭泣,不许追问原因。”
少年虽然心生好奇,但还是同意了。他随老人回到富丽堂皇的家中,有喷泉,还有花园。家里有十个年迈的老人,身穿丧服,伤心饮泣。少年很想知道原因,但想起找到他的那个老人提出的条件,便默不作声,悉心照顾这些老人的生活起居。
透过XR眼镜,维克多能看到,叠加在舞台空间上的虚拟背景随着剧情发展而变换。演员们的动作会触发各种动画效果,大大增加了感染力。他们的阿拉伯语歌词被实时翻译成不同语言的字幕,飘浮在半空中,既保留了原有韵味,又不妨碍外国观众的理解。
维克多忍不住侧脸对阿基拉说:“这太奇妙了!”
公主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就这么过了12个年头,少年变成了青年,老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去世,只剩下最初发出邀约的那一位。他也病入膏肓,时日无多。青年终于按捺不住,追问老人们哭泣的原因。
“孩子,这件事不需要更多人知道。”老人伸出颤巍巍的手,指向一道紧锁的房门,“如果你不想重蹈我们的覆辙,就千万别打开那扇门,否则,后悔也来不及了……”
老人终于与世长辞,青年将尸体埋葬在花园里,与其他十位老人为伴。青年想起老人临终前说过的话,巨大的好奇心驱使着他冲到门前,砸开一道道锁,推开了门。
——如果是你,也会这么做吗?
一行虚拟字幕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空中,又消失不见,显然不是来自其中任何一句歌词。
维克多惊讶地望向公主,她并没有开口,只是喉部微微抖动,字幕又出现了。
——是我在跟你说话,只有这样才能不被监视。现在转过头去,自然一点,拿起酒杯,酒里有一块硅胶薄片,用舌头把它贴在口腔上壁,试着不动嘴唇不出声音地说话。你的喉头肌肉电信号会被转化成文字,算法能够猜出你想说的话,大部分时候挺准的。
维克多照做,他发现这比想象中的要难一些。一开始出现的都是毫无逻辑的词语组合,慢慢地,他掌握了诀窍,尽量选择更常用的单音节词,能有效提升转化的准确率。
舞台上,青年进入那扇门,穿过一条光怪陆离的隧道,来到海边。正在惊奇之际,一只大雕从天而降,将他叼上高空,又抛弃到一座孤岛上。日复一日,青年陷入绝境,以为自己必将葬身荒岛。有一天,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艘小船,又让他燃起了求生的希望。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长话短说,马赫迪的算法并不能让你们快乐,相反,目标函数最大化会让你们都变成享乐跑步机上的白老鼠,不断地想要得到更多,结果却只是原地踏步。
——也许你是对的,可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哥哥?
——你知道,在这个国家里,女性经过了多少年的努力,才争取到在街上自由穿衣和打扮的权利,更别提踏入男人的领地:政治和科技。我太了解马赫迪了,除非他亲眼看见新算法的效果,否则不会接受我的任何意见。
维克多回想起公主在晚宴上的微妙表演,一切都说得通了。
XR眼镜中,一艘用象牙和乌木雕成的小艇驶到青年面前,里面坐着十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她们邀请青年上船,将他带到了另一处岸边。岸上兵强马壮,阵列齐整,早已等候着他。青年骑上一匹金鞍银辔的骏马,在军队的护卫下来到王宫前面。一位国王骑着马来到青年面前,邀请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同骑一匹马,进入王宫之中。
国王让青年坐到一张镶金交椅上,然后取下自己头上的面纱,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她是一位美丽的女王。不仅如此,所有的士兵也都是女子。在这个王国里,男人负责耕田种地、修房筑屋,妇女则负责管理国家大事,不但掌权处理政府事务,而且还要服兵役。青年听完感到非常惊奇。
——可……为什么是我?
——我在莫兹利(Maudsley)医院当志愿者时,从医生那里学会了一种技巧,不是治疗的技巧,而是挑选病人的技巧。他们会挑选那些配合度高、更容易接受暗示、状态处于低谷的患者。这样便能迅速地看到治疗方案的效果,形成正向循环。
——听起来不像是夸奖呢。
——维克多,你说的话,证明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想从跑步机上下来,这是得到幸福的关键。
——可是如何做到?
——一套新的算法。马赫迪选择让AI不断满足你们的各种感官需求,提升阈值,而我却选择相信幸福并没有那么简单。
——愿闻其详。
女王吩咐宰相,一位头发斑白、面容庄重的老妇人,去请来法官和证人。然后,女王问青年:“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青年惊恐地站起身,跪下去亲吻地面,说:“陛下,我比您的仆人还穷。”
“你看到的一切,都可以随意支配使用,除了……”女王指着眼前的奴仆、兵马、宫殿,又把手一挥,指向一扇紧锁住的房门,对青年说:“……这扇门你绝对不能打开,否则你会后悔的。”
说罢,宰相带法官和证人来了。婚礼仪式开始,摆下丰盛筵席,大宴天下宾客。
——20世纪70年代,心理学家菲利普?布里克曼(Philip Brickman)做了一个经典的实验。他找来一批中了彩票的幸运儿,以及一批由于事故导致瘫痪的倒霉蛋,通过一对一访谈,来评估这些人对于当下、变故发生前,以及未来一到两年幸福感的水平。你猜结果怎么着?
——差别不大?
——是的。中了彩票的人并不比对照组更幸福,而事故受害者尽管当下更不幸福,对未来幸福感的预估却和普通人无异。
——为什么?
——人类大脑对当下感官刺激强度的判断,取决于他们已经习惯的刺激,天降横财大幅提升了中奖者的适应水平,所以他们反而最不容易从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快乐。反之亦然。
——听起来是那么回事,那么你能做什么?
——也许马赫迪的算法对那些处于马斯洛金字塔底部的人有效,但一旦人上升到爱与归属、自尊、自我实现的层面,它便失去了作用。比如你。
——我以为我已经站在了金字塔尖上。
——诚实点维克多,AI预判你在两年内的自杀概率达到了87.14%。
维克多沉默了。理智告诉他,公主所说的是真的,但心中另一个声音又在发出警告。
舞台上在用蒙太奇手法表现青年和女王过着幸福的生活,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七个年头,青年变成了中年男子。
有一天,男子突然想起了女王求婚时说过的话,那扇紧锁着的房门。他自言自语:“里面一定藏着更加精美的宝物,要不然,她怎么会禁止我开门呢?”
于是男子从镶满金子和宝石的床榻上起身,来到那扇门前,毅然打开了所有的锁。
——那么,你的算法能够怎么帮我?
——只有AI才知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希望找到更多和幸福感相关的生物标记物,加入更多元的幸福衡量维度,也许是挑战性,也许是更深刻的人际关系,也许是全新的人生方向,也许是更长的心理周期……但前提是你同意加入。
——我不知道,这听起来像是一场变革。
——帮我,也是帮你自己。时间无多,你不知道什么在等着……
字幕突然中断,舞台上的演员全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定在那里,宛如雕塑。维克多这才发现,原来它们也都是机器人。
“他们来了。”公主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整个剧场突然亮起,宛如白昼。维克多正要起身,门被撞开了。
闯入者是小岛的贵宾们,不过他们的表情却不像是来欣赏表演的。
加密艺术家不断尝试,终于破解了自己的机器仆人,并覆写指令,获得了绝对控制权。在成为艺术家之前,他一直在黑客的地下世界里流浪。如今,他获得了发起一场微型革命的机会,带领来到岛上的其他客人,企图反客为主,掌握主动。
至于那些本地王室成员,他们只是冷眼旁观的观察员,以决定是否要在这个项目上继续投入大笔资金,成就卡塔爾在AI技术上弯道超车的野心。
那台叛变的机器人站在被撞坏的门边,像是某种军事威慑。
“我们要解约!”加密艺术家冲着公主喊道,其他人附和着。
“只要付违约金,你们随时可以走。”阿基拉不动声色地说。
“我们什么也……不会付,这个鬼地方……一点也没让我快乐起来!”女明星神志不清地抗议道,像是还没从连日的宿醉中醒来。在AI的帮助下,这段时间她在不断刷新自己的酒精耐受程度。
“没有意外也就没有灵感。这座岛就像一座巨型的阿拉丁神灯,会无穷无尽地满足我的愿望。当世界变得如此容易预测之后,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哪怕是最俗气的十四行诗!”诗人扯着凌乱的头发,双眼通红。
“第一次吃沙漠白松露时,我觉得那简直是天堂里才有的食物,可是第二次、第三次……它变得越来越平淡无奇。我知道这不是白松露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这种情况就跟20年前卡塔尔人需要饮酒证才能喝上一口一样。20年前,一口就能让人大醉。可现在,看看那些酒鬼。”登山运动员面露鄙夷地瞟了一眼女明星。
阿基拉和维克多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她是对的。马赫迪的算法能以一种宠溺的方式满足用户需求,却无法带来持续的快乐。
“你们做了很大胆的尝试,用一个黑盒子去理解另一个黑盒子,可惜没成功。”神经生物学家失望地说,“我们距离真正的幸福还很遥远……”
“所以,作为一项失败实验的受害者,我们理应得到无条件的解约……”加密艺术家总结道。
“……还有赔偿。”女明星含混不清地补充道。
维克多突然冲动地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公主一把拉住,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很抱歉,你们没能在阿勒萨伊达岛上享受到快乐。但正如你们所了解的,所有数据以加密形式进入中间件系统,并通过智能合约自动执行指令,没有人能够篡改或者销毁。这就是系统设计之初的用意。”
“我们要见真正管事的人,你哥哥为什么不出现?”登山运动员质问。
“马赫迪有要务在身,他全权委托我……”
“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我要告诉半岛电视台,让他们揭穿这一切!”诗人提高了声音。
“别忘了,你也签了保密协议。”
“看来我们只能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了,金(Jinn),抓住公主!”加密艺术家发号施令,机器人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向阿基拉逼近。
维克多拦在机器人前面:“嘿!大家冷静一点。”
“俄国佬,你怎么回事?被公主殿下迷住了,要留在这里当乘龙快婿吗?”
“我只是……”维克多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解释。
“没事的维克多,阿勒萨伊达会保护我的。”阿基拉公主镇定地走到机器人面前,身型显得那么弱小,就像一朵摇摇欲坠的蒲公英。
“只要你配合,就不会受到伤害。”加密艺术家点点头,“去码头!”
公主在机器人的押送下走出剧院,其他人跟随着来到室外。他们远远望见海的对岸,多哈港口灯火通明,伊斯兰艺术博物馆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发光冰块,夜景美得超乎寻常。海的这边,却在上演一出王室绑架案。
维克多紧张地思索着如何才能帮助阿基拉脱身。他看到公主喉部微微颤抖,几乎同时,他的XR眼镜中出现了一行字幕。
——我数到3,你就趴下。
维克多这才察觉到,头顶的星空有一丝异样。似乎某些星座在改变形状,缓慢地压迫大地,带着某种轻微的嗡鸣声,像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纬度的蜂鸟一样。
字幕上的数字从1跳到3,维克多双手抱头朝地面扑倒,眼角的余光处,一串蓝白色电光扫过,空气噼啪作响。众人发出惨叫,瘫倒在地。只剩下公主独自站立在星光下。
阿基拉拉起维克多:“别担心,只是电击,他们过几个小时就会醒过来。”
“那是什么?”
“固定翼无人机群,平时悬浮在岛的上空,作为物联网的一部分,随时可以变换形态,执行不同的任务。”
维克多想起刚上岛时看见的网格结构,终于明白了为何它能打破万有引力定律。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天亮后送他们到多哈,按照本地法律进行判罚。至于你……我尊重你的选择。”
维克多深吸了一口气,今晚发生的一切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不愿意成为失败的试验品,而且他也没办法回到原先的人生轨道。他别无选择。
“我接受。”
中间件系统的兼容架构允许两套算法并行不悖,如同在同一片海域中的两股洋流。
维克多依然享受着阿勒萨伊达岛带给他的各种便利,只不过偶尔他会感受到这里有一股潜在的力量。这股力量会像恶作剧的孩童一样,从墙角伸出脚把他绊上一跤:讨厌的音乐会突然响起;信息流里会出现竞争对手调侃维克多的采访;卡林会突然变得蠢笨迟缓,甚至故意反向执行操作指令;跑道的指引标识会把他带到一片泥潭里……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他猜这就是阿基拉说过的“挑战性”,这是系统带来的一些无法预料的新奇体验。
AI还制造了许多机会,让维克多能够与公主进一步接触。尽管他们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彼此的专业领域和岛上的生活,而且他们时常也会产生分歧,但这让维克多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快乐。在他原来的王国里,身边的人要么诚惶诚恐,要么另有所图,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坦率而直接的对话了。
两人之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情感联结。AI显然比人类更早觉察到了这一点,通过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与传感器,也通过维克多的生物感应贴膜。微表情和生物标记物可不会撒谎。
新算法启发了维克多,思考是否能将中间件系统应用在自己的游戏竞技平台上,打破中心化的数据垄断与操控,让玩家体验到纯粹的乐趣。这将是一场风暴式的自我革命。但对失败的恐惧困扰着维克多,上一次冒险成为一桩国际丑闻,他不确定这一次是否会以身败名裂甚至他的整個商业帝国的崩溃而告终。
他将这种恐惧告诉了阿基拉,她摇摇头:“你恐惧的并不是失败,而是失败带来的耻辱。”
维克多无言以对,公主说中了。
“这些年的研究让我懂得了一件事——通往自我实现的道路并非一路向上,而是起起落落,有高峰也有低谷。”
“我不太明白。”
“如果被不安全感控制,你就无法得到真正的爱和归属感。同样,如果被对失去爱的恐惧控制,你就无法得到真正的自尊。山顶并不意味着永恒的幸福,因为幸福存在于不断摆脱低层次的恐惧,去攀登更高山巅的动态过程之中。”
“我猜有些事情只能靠人类自己去完成。”维克多点点头,“你呢?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公主收起笑容,望向远方,“我害怕变成马赫迪所期待的那个阿基拉。他很爱我,却总是希望我按照他设计的模板去生活,像一个童话里的公主那样,心无挂碍,只有幸福。可我做不到,我想给这个世界带来真正的快乐……”
维克多轻轻摇头,举起香槟杯,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觉得我能在这座岛上得到幸福。无论是由AI定义的幸福,还是由我自己定义的幸福。”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阿基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维克多说:“你还没看到结局呢。”
“什么结局?”
“那场演出呀。”
“噢……《终身不笑者的故事》,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我。”维克多勉强地咧嘴苦笑,“那么,结局是什么?”
“那个娶了女王的男子,违背了婚礼上的约定,打开了那扇紧锁的房门……”
男子走进一看,原来里面关着从前把他抓到岛上的那只大雕。
大雕见到男子便说:“你这个不守约定的家伙,你不再受欢迎了!”它一把抓住男子飞上半空,飞了很久很久,把他扔回最开始的那片海滩,便展翅离开了。
男子终于醒过来,坐在海边,回想起宫殿里的荣华富贵、无上荣耀,忍不住伤心后悔。他等了又等,却怎么也等不到接他回宫的小船。男子终于绝望了,顺着长长的隧道,又回到七年前和老人们一起生活过的那座房子里。看着花园里老人的坟墓,男子忽然明白了一切。那些老人經历了和自己完全一样的遭遇,因此才追悔莫及,终日哭泣。
从此,男子便不苟言笑,直到生命尽头。
维克多听完故事,凝视着阿基拉的双眼,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不是吗?”
“就像在跑步机上奔跑。不断重复同样的错误,一次次回到原点……”维克多叹了口气。
“你并不相信我们能让你快乐起来,对吗,维克多?”阿基拉的眼神中充满关切,似乎又带着一丝挫败。
维克多耸耸肩,移开视线,看着远处的木质独桅帆船缓缓划过波斯湾海面。
公主起身离去,并没有像往常那般礼貌地道别。
旅程以一种毫无预兆的方式中止,正如它的开始。
维克多被告知他可以离开阿勒萨伊达岛,从多哈哈马德国际机场搭乘当晚的红眼航班飞往莫斯科。
阿基拉没有来送行,只是托卡林捎来了信息。这让维克多颇有几分失落。
“我做了能做的一切,希望你能理解。”屏幕上的公主脸色苍白,仿佛也在忍受离别的悲伤,这让维克多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公主接着说:“其他人也将被赦免罪名,获得自由。只要他们对岛上发生过的事情绝对保密……”
快艇划破碧蓝海面,拉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尾痕,指向那座渐渐远去的幸福之岛。
维克多回望阿勒萨伊达上空乌云般的无人机群,回味着阿基拉最后留下的话。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维克多。也希望马赫迪不会那么快改变主意……”
改变主意?什么意思?维克多隐隐感到不安。
哈马德国际机场像一座巨大的迷宫,除了正常机场应该有的一切设施,这里竟然有标准泳池和室内热带花园,候机室里还有高高的棕榈树。维克多本有充裕的时间闲逛,但某种直觉迫使他冲到柜台前确认自己的航班信息。卡塔尔航空员工的精致笑容缓解了他的焦虑,但查找乘客信息却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
“索洛科夫先生,很抱歉让您久等了。系统显示您的机票处于锁定状态,需要您与订票方进行联系……”
“浑蛋!”维克多低声咒骂着,拿出SmartStream试图联络阿基拉,却发现无法接通网络,屏幕上显示的还是数秒前推送过来的信息:五名外国游客因违反本地法律被重判。
马赫迪改变主意了吗?维克多心跳加速,肾上腺素飙升。他警觉地望向四周,以至于没有听到服务员的询问。
“索洛科夫先生,您没事吧?我已经联系了工作人员协助您,他们应该马上就到……”
两台比卡林体形更大、轮廓更刚硬的炭黑色安保机器人出现在不远处,步伐沉稳有力地向维克多走来。维克多不顾服务员的劝阻,夺路逃出机场,冒着被车撞飞的危险,横跨几条车道,终于拦下一辆配备人类司机的出租车。
“晚上好,先生。这年头像您这么信任人类司机的乘客可不多了。”司机咧嘴一笑,“您想去哪儿找点乐子吗?无论合法的还是不合法的,找我就对了……”
“只管往前开!”
维克多失控地咆哮道,翻找哈立德留给他的名片。这一刻他只相信自己的联系人。
车子发动引擎,一台SmartStream从车窗里飞出来摔到路面上,屏幕闪烁了两下,便陷入黑暗。
在瓦吉夫老市集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粗粝的黄泥墙和外露的木梁让维克多感觉仿佛回到了古代,那时候贝都因人的商贩聚集于此,交易着珠宝、银器、地毯、马匹以及其他各种日常用品。此时,维克多无心欣赏夜幕下的美景,水烟、香薰、蜂蜜、椰枣……空气中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伴随着马赛克灯的彩光,让他目眩神迷,不知所向。
维克多早已不习惯使用自己的感官去寻找方向。失去了SmartStream的辅佐,他神经质地不停回看身后,仿佛每一个面露好奇的人都可能是马赫迪的爪牙。维克多小跑起来,汗水浸湿了他的运动服,几次被街边的纪念品摊档绊倒。终于,他找到了名片上的那个隐蔽地点,一家老牌的猎隼店。
这些象征着游牧民族传统的凶猛禽类此刻被戴上眼罩,在各自的宝座上享受着夜晚的静谧。其中某些猎隼的身价,可高达上百万卡塔尔里亚尔。店老板把食指放在唇边,阻止了维克多的吵闹。出屋听明来意之后,店老板打电话叫来了哈立德,那个爱听电子乐的阿尔及利亚司机,也是猎隼店的兼职帮手。
“所以你想连夜横穿沙漠,从西南边境进入阿联酋?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主意。”
“也就100公里,对你来说没什么难度。到时候会有人接我,就像我来时那样。”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哈立德几个指头一捏,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你知道我们俄罗斯人,”维克多勉强露出笑脸,“钱不是问题。”
车子离开繁华的多哈,进入沙漠腹地。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扑面而来,上面的英文在遍布阿拉伯语的广告中分外醒目,上面写着:“未来已被重置。你准备好了吗?”(The Future is Reset. Ready?)维克多若有所思,看着象征文明的灯光逐渐消逝。车窗外连绵的沙丘在月光下深沉如海,沙尘拍打着车窗,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催人入眠。
哈立德一反常态没有开音乐,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你知道吗,那些鸟都有护照。”
“什么?”
“它们太贵重,必须确保不会被偷运出境。”
“噢……”
维克多太困了。也许是过度紧张耗尽了他的精力,这一刻他只想随着车身的颠簸沉入梦乡。正当他将要合上双眼时,车身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一堵厚墙,停了下来。
“陷进沙坑了。”哈立德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将车子倒出,空转的轮子呼啸作响,“得麻烦您下车。”
夜晚的沙漠有一股凉意。维克多疲惫地站在风中,轮胎扬起的沙尘打在他脸上。他躲远几步,很想抽点什么,但摸遍全身的口袋,却只有皱巴巴的出租车票。车灯晃动着,照亮空气中的悬浮颗粒,像流淌金色液体的管道。
“没时间了,哈立德,我可不想成为第一个被冻死在沙漠里的俄罗斯人。”
“对不起,索洛科夫先生……”
“没关系,快点就行。”
“对不起。”哈立德又重复了一次,车身突然变矮了,原来是智能轮胎自动放气,增大了抓地面积,毫不费力地退出了沙坑。
“我不想伤害你,可我也不能违抗他们。”
“什么鬼……”
維克多像是没听明白,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车子一个“U”形掉头,飞驰而去,他才奋力追赶了几步,却被铺天盖地的沙尘蒙住双眼,只能蹲下来咳嗽不止。等他再次睁开眼时,那辆车已经不见影踪。
现在整片广袤无垠的沙漠里只剩下维克多自己。他先是不停地咒骂、咆哮,吸入太多沙尘让他呼吸艰难,他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开始啜泣。轮胎的痕迹已被风沙抹去,他只能继续前行。维克多试图像个贝都因人那样,借助依稀的星辰辨识方向,根据动物的踪迹寻找绿洲或水源。他很快放弃了,然后按着来时的模糊印象选择了一条路。他无法回头,只能走下去。按照行驶时间估算,这里应该距离边境也就几十公里。他说服自己,目标并非无法实现。只是要赶在日出之前,或者赶在气温上升到50℃并让身体脱水、丧失意识之前,到达边境就可以。
维克多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的喉咙里像有火在烧,眼角糊着泪水与沙尘的混合物,双脚每迈出一步都针刺般作痛,可他不敢停歇片刻。那些移动的沙丘如鬼魅般无穷无尽,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样子。他怀疑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
墨蓝的天色变得越来越淡,太阳在某处不怀好意地潜伏着,等待着给这位旅客致命一击。往事一幕幕掠过维克多眼前,像是濒死体验的前兆。跟死亡相比,所有的旧日记忆,哪怕是最为不快的那些,都变得如此甜美而弥足珍贵。
维克多的体力消耗得很快,他甚至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他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是如何从一场追寻幸福之旅,沦落到在荒漠中孤独地等待死亡。阿基拉公主的完美面容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维克多开始后悔,双腿却仍然向前迈动着,沉重而缓慢,像上了发条的破碎的钟表。
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了一线微光,为迷途者指明了太阳的方向,但为时已晚。气温上升得很快,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身体里的水分透过毛孔,不断蒸发到空气中。他的嘴唇裂开一道道淌血的伤口,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模糊。
维克多终于摔倒了,从沙丘的斜坡上翻滚而下,趴在开始变得滚烫的沙地里。他残存的意志告诉自己要站起来,继续前进,可四肢却不听使唤。他不想死,至少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在这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一种熟悉的嗡鸣声从空中传来,维克多濒临崩溃的神志为之一振,那是死前的幻觉吗?他艰难地翻转身体,直面天空。万里无云的碧空中出现了海市蜃楼般的奇景,那飞行的不明物体时而像一张卷曲的地毯,时而又像一艘无帆的小船。维克多嚅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时间到了。
那是一艘载人无人机,是由许多更小巧的固定翼无人机组合而成,降落时,卷起了一阵小型沙暴。维克多无法睁开眼睛,只是感觉到自己被抬起来,抬进了一个凉爽的空间,输液管插入他的静脉,补充着水分和电解质。
维克多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他勉强睁开眼,看到的竟是阿基拉公主的笑脸。
“……我这是死了吗?”他虚弱问道。
“你活得好好的,只是有点脱水,维克多。”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好吧……传感器。你的衣服、鞋子、身体里,还有沙漠里,到处都是聪明尘。”
维克多扭头看向窗外,那片绵延起伏的沙漠闪烁着点点金光。他开始明白了一些事情。
“所以……这也是算法的一部分?”
“不完全是。AI帮了些忙,是我设计了这一切。我要谢谢你。”
“为什么?”
“你的选择让马赫迪改变了想法,不仅对算法,还有对我。你愿意加入我们吗?你的游戏平台一定能帮助我们优化算法……”
维克多犹豫了片刻:“如果我的回答是不,是不是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被判刑?”
阿基拉一愣,随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那是定向推送的假新闻,为了营造紧张气氛,好让你更投入。客人们都回到了岛上,准备接受新算法的测试。”
“所以……你真的觉得这能帮助人类得到幸福?”维克多一脸沧桑地问道。
“看看你自己,维克多。告诉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阿基拉温柔地看着维克多,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维克多愣住了,窗外的沙漠变成了城市与海洋,他们正在飞回阿勒萨伊达,那座象征着幸福的小岛。俄罗斯人像是领悟了某个笑话的妙处,开始大笑起来,没想到,却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笑着笑着,他流下了泪水。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