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遗嘱中那些无法放下的牵挂

桂芳芳　王净原

死亡，是一个人们都不愿碰触但又无法回避的话题。中国有着悠久的遗嘱法律制度历史，但公民的遗嘱意识却并不强。其实，对身后事深谋远虑的筹划意义深远。

张洁在19岁那年盛夏，遇到了她未来的丈夫刘樟。

彼时，刚刚来到陌生城市打拼的她，还带着些怯生生的惶惑不安。搬家时，为了省钱，瘦小的张洁只能如蚂蚁般一趟趟来回搬运，闷热的天气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而这堆行李就是永远推不上山顶的大石头。

就在张洁感到绝望时，隔壁的门打开了。一张年轻帅气的脸探了出来，笑眯眯地对她说：“我来帮你吧！搬好后，请你吃饺子！”犹如一阵凉爽的风吹过，那一瞬间，张洁觉得，今天也不是那么闷热啊。

两人一边搬行李，一边唠家常。闲谈中，张洁得知，这个小伙子叫刘樟，大她两岁，也是来这座城市打拼的，现在在一家小饭馆做厨师，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最擅长包饺子。

同在异乡为异客，两个相似经历的年轻人越走越近，一年后，刘樟在老家的那棵百年香樟树下向张洁求婚，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了家庭，小两口铆足了劲儿过日子。他们拿出几年的积蓄，开起了小饭馆，凭着手艺和勤奋，生意越来越红火。这时，张洁怀孕了，夫妻俩欣喜若狂，感觉生活更有奔头了。但所有美好在儿子刘珛出生后，戛然而止了：刘珛被诊断为先天智力残疾，难以医治，终生都需要有人照顾。

刘樟受不了这个打击，20岁出头的他，觉得未来轰然倒塌了，一切美好和希望，在天价医药账单和永无止境的压力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崩溃之下，他选择了以离婚的方式来逃避这一切。因为觉得愧对妻儿，离婚时，刘樟没有带走任何财产。

张洁接受刘樟的决定，但她绝不认同刘樟的做法。离婚后，她带着刘珛离开了原先居住的城市，搬去了医疗条件更好的北京。生性好强的张洁断绝了和刘樟的一切联系，拿出以前的家底，开了家小吃店，这样，可以一边照顾儿子，一边挣钱维持生计。生活是那样残酷，忙时，张洁几天几夜不能合眼;穷时，靠吃客人剩下的残羹过活。但所有的苦难，都被她咬紧牙关挨了过去：她不能被打倒，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好在，张洁的小表妹张沅会时不时来搭把手，打理一下小店，照顾一下孩子，陪表姐聊聊天。张沅的扶助让张洁的日子稍微轻松了一些，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就这样，一晃30年过去了。曾经破旧的小饭馆，如今被经营成了气派的大酒楼，而曾经年轻漂亮的张洁，却变成了满头华发的老太太。张洁积劳成疾，落下了一身病，在又一次卧病不起后，她开始担心，自己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谁来照顾儿子？

于是，张洁来到律师事务所，坐到了我们面前。在张洁的心中，最信任的人就是她的表妹张沅，她希望在自己百年之后，将儿子托付给张沅照顾，并且希望将经营状况良好的酒楼留给张沅作为报答。听了她的故事和诉求，我们告诉她，可以通过遗嘱的方式，指定张沅成为儿子刘珛的监护人，并在遗嘱中对财产做出安排。

这项是民法典新增加的内容，规定在民法典的第二十九条：“被监护人的父母担任监护人的，可以通过遗嘱指定监护人。”当生父、生母都在世，且都有监护能力（即都是监护人）时，非直接抚养孩子的一方，不履行自己的监护职责，直接抚养孩子的一方可以以遗嘱指定监护的方式，为自己的孩子指定监护人。这种方式，实际上是父或母一方，将自己的监护权指定给了别人，而另一方的监护权并不因此丧失。

也就是说，刘樟30年来都没有出现过，也没有履行过监护职责，那么，直接抚养刘珛的张洁，可以通过遗嘱的方式，将自己的监护权指定给自己信任的小表妹张沅，在张洁百年后，张洁的监护权将由张沅继续履行。而刘樟作为刘珛的亲生父亲，享有的法定监护权并不因此丧失，同时，刘樟同样也可以指定另一个人为自己的遗嘱指定监护人。

听到这儿，张洁有些担心地问：“这样做的话，如果某天刘樟突然出现，想要儿子的监护权，该怎么办呢？”我们告诉张洁，首先，民法典默许了遗嘱指定监护与法定监护权存在积极冲突的可能性;其次，民法典中，关于遗嘱指定监护的规定，没有要求以法定监护人全部死亡为前提;最后，民法典中，“最有利于被监护人原则”的立法目的，也是为了以最大的动态包容，在有监护资格的人中选取最有利于被监护人的监护人。刘樟毕竟是孩子的生父，如果他肯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那对孩子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如果实在担心，可以找到刘樟，看一看他的意向。

几番纠结后，张洁最终决定由我们陪着她一起，启程前往刘樟的家乡寻找刘樟。经历了一整天的颠簸，阔别30年的两个人，终于重聚在那棵百年香樟树下。在刘樟那里，我们听到了他离开后的故事。

刘樟告诉我们，他离开张洁母子后，几乎夜夜难寐，时常在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儿子在哭着喊爸爸，或者梦见母子俩被人欺负了，却没人能保护他们。刘樟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后悔，但他觉得，就这么空着手回去，没脸见张洁母子，于是，他更加拼命地工作，几年后，终于攒下一笔积蓄。可当他带着积蓄回到他们曾经的家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房屋、店铺都已经换了主人。他到处打听母子俩的下落，但当年张洁铁了心要和刘樟划清界限，干脆连共同熟识的朋友都断了联系。身边竟没一人知道母子俩去了哪里。这番打击，让刘樟万念俱灰，只能收拾行囊，回到家乡。又是数年后，才重新组建了现在的家庭。

两人的故事让人唏嘘不已，但此番来的目的，还得达成。在听明我们的来意后，刘樟当即说道：“不需要麻烦张沅，把刘珛接到我这里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会好好照顾儿子的，就算是为了赎罪，我也要加倍对儿子好。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原本以为，到这里，这个故事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张洁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刘樟家中飘出的缕缕炊烟，悠悠开口道：“刘樟，你并不是孤家寡人，你有你现在的家庭责任需要承担，你的妻子、孩子没义务陪你一起赎罪。你已经错了一次，万不可再错第二次了。”

见刘樟仍有些犹豫，我们也一起劝他：“刘珛一直跟着张洁、张沅姐妹长大，对她们有足够的信任，也习惯了家里的环境，突然改变，对他的身心健康是不利的。如果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以多去看看孩子，帮着照顾，还可以担任张洁的遗嘱执行人，在张洁百年后，负责监督、管理遗嘱的执行。”

最终，刘樟同意由张洁在遗嘱中指定张沅为刘珛的监护人，在张洁死亡后承担刘珛的监护责任，同时，刘樟负责监督、管理遗嘱的执行。

办妥了这一切，张洁看起来轻松了不少。在此后的时光里，她将酒店彻底交给张沅打理，自己则享受起退休的时光;而刘樟呢，也会时不时去张洁家探望母子二人，听说，每次去的时候，都会带上一碗他亲手包的饺子。

【律师语录】

中国有着悠久的遗嘱法律制度历史，然而，公民的遗嘱意识却并不强，即使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每年自然死亡的老年人当中，立有正式遗嘱的也超不过10%。这大概是因为，中国人忌讳死亡，试图回避一切与死亡有关的事情。然而，连孩童都知道，没有人能够永生，死亡，是人生的必然。在正确认识死亡的同时，我们更应当知道，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彻底终结，对身后事深谋远虑的筹划，何尝不是那些逝去的人留在世間的、最温柔的余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