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刚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马路对面观望的也是个男子。
女主角已经走远,背景的表情
已经由愤怒变得模糊。
公交汽车越来越少,打着空车灯的出租车
一如过江之鲫穿行于灯红酒绿。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他没有喝醉,也不肯
喊住那个渐行渐远的名字——
他的包里装着一封不再需要写完的
信(也许是一颗滴血的心)
他一边哭泣一边打电话
让快递公司到有一棵小树的地方
来取邮件。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
男子。
曾经付出、已经失去的爱值得一哭。
他拒绝爬到小树上面去
(虽然失去了爱,但还不打算自杀)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
是个男子,无人值守的信号灯下
小树因为细弱而有点
无所适从:它还没有长到谈情说爱的
年龄,也不懂得安慰。
抱着马路边的小树哭泣的人是个男子。
马路对面观望的也是个男子。
他久久盘桓只为一个疑问
哭泣的人,哦,你为什么抱着一棵小树?
[林忠成赏评] 《华严经》这样劝说痴男怨女:“凡夫生染爱,实无有染着。如于眠梦中,染著于诸色,亦如刀割物,而刀无所知。”这首诗写的是,一个男人被爱情这把钝刀切割,抱着一棵路边树哭泣,可惜树无法替他分担疼痛。爱情是一切法中的“摄心法”,千百年无解,《楞严经》里说“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完全靠个人情根,决定他能否从中超越出来。情根痴浊者,长期缠缚其中。
本诗叙述的场景宛如电影场面,非常有戏剧感:男人抱树痛哭,女人绝尘而去,出租车车灯闪烁(也许是想追赶女人),揣着一封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信,边哭边打电话。黑格尔在《骑士风》里总结道:“在爱情里最高原则是主体把自己抛舍给另一个性别不同的个体,把自己的独立意识和个别孤立的自为存在放弃掉”,放弃个体立场是进入爱情场域的基本前提。腾空自己的价值仓库,扫净天空和大地,像迎迓圣主一般迎接对方到来,肝脑涂地,主动把自己降格为一个形而下的容器。黑格尔非常理想主义地认为,“对方就只在我身上活着,我也就只在对方身上活着。双方在这个充实的统一体里,才实现各自的自为存在,双方都把各自的整个灵魂和世界纳入到这种同一里。”但我们见到的往往是,双方在统一体内互相撕咬得鲜血淋漓,谁都无法实现自为存在,直到异化。
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指出:“人把世界人化了。”何止世界,把人类自身也过度人化了,爱情是过度人化最严重的场域。爱情属一种轻度精神病,支撑它的是升华后的感情,即激情。凡激情,不可避免导向疯癫。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认为,“激情不再简单地是疯癫的重大原因之一,而是成为疯癫发生的基础”“强烈的情绪也能引起疯癫,因为情绪既是灵魂的冲击,又是神经纤维的震颤,凄惨的或动人心弦的故事,可怕而意外的场面,极度悲痛,大发脾气,恐怖以及效果强烈的感情,常常会引发突然而强烈的神经症状”。诗中的失恋男人,处于福柯指认的神经症状里。福柯反对黑格尔构建的理想主义统一体,“疯癫转而反对这个统一体,并一再使之受到怀疑……在统一体中规律受到歪曲和破坏。”